因家貧,我在初級師範學校畢業後就去掙錢養家,不能升學。在「五四」運動
的時候,我正作一個小學校的校長。
以我這麼一個中學畢業生(那時候,中學是四年畢業,初級師範是五年畢業),
既沒有什麼學識,又須掙錢養家,怎麼能夠一來二去地變成作家呢?這就不能不感
謝「五四」運動了!
假若沒有「五四」運動,我很可能終身作這樣的一個人:兢兢業業地辦小學,
恭恭順順地侍奉老母,規規矩矩地結婚生子,如是而已。我絕對不會忽然想起去搞
文藝。
這並不是說,作家比小學校校長的地位更高,任務更重;一定不是!我是說,
沒有「五四」,我不可能變成個作家。「五四」給我創造了當作家的條件。
首先是:我的思想變了。「五四」運動是反封建的。這樣,以前我以為對的,
變成了不對。我幼年入私塾,第一天就先給孔聖人的木牌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後來,
每天上學下學都要向那牌位作揖。到了「五四」,孔聖人的地位大為動搖。既可以
否定孔聖人,那麼還有什麼不可否定的呢?他是大成至聖先師啊!這一下子就打亂
了二千年來的老規矩。這可真不簡單!我還是我,可是我的心靈變了,變得敢於懷
疑孔聖人了!這還了得!假若沒有這一招,不管我怎麼愛好文藝,我也不會想到跟
才子佳人、鴛鴦蝴蝶有所不同的題材,也不敢對老人老事有任何批判。「五四」運
動送給了我一雙新眼睛。其次是:「五四」運動是反抗帝國主義的。自從我在小學
讀書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國恥。可是,直到「五四」,我才知道一些國恥是怎麼來
的,而且知道了應該反抗誰和反抗什麼。以前,我常常聽說「中國不亡,是無天理」
這類的洩氣話,而且覺得不足為怪。看到了「五四」運動,我才懂得了「天下興亡,
匹夫有責」。這運動使我看見了愛國主義的具體表現,明白了一些救亡圖存的初步
辦法。反封建使我體會到人的尊嚴,人不該作禮教的奴隸;反帝國主義使我感到中
國人的尊嚴,中國人不該再作洋奴。這兩種認識就是我後來寫作的基本思想與情感。
雖然我寫的並不深刻,可是若沒有「五四」運動給了我這點基本東西,我便什麼也
寫不出了。這點基本東西迫使我非寫不可,也就是非把封建社會和帝國主義所給我
的苦汁子吐出來不可!這就是我的靈感,一個獻身文藝寫作的靈感。
最後,「五四」運動也是個文藝運動。白話已成為文學的工具。這就打斷了文
人腕上的鎖銬——文言。不過,只運用白話並不能解決問題。沒有新思想,新感情,
用白話也可以寫出非常陳腐的東西。新的心靈得到新的表現工具,才能產生內容與
形式一致新穎的作品。「五四」給了我一個新的心靈,也給了我一個新的文學語言。
感謝「五四」,它叫我變成了作家,雖然不是怎麼了不起的作家。
載一九五七年五月四日《解放軍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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