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十八歲起練習寫作,至今已有整十二年。在這十二年裡,有三次真的快活
——快活得連話也說不出,心裡笑而淚在眼圈中。第一次是看到自己的第一本書印
了出來。幾個月的心血,滿稿紙的鉤抹點畫,忽然變成一本很齊整的小書!每個鉛
字都靜靜的,黑黑的,在那兒排立著,一定與我無關,而又頗面善!生命的一部分
變成了一本書!我與它似乎並沒有多大關係,因為我決不會排字與釘書,或象產生
小孩似的從身體裡降落下八開本或十二開本。可是,我又與它極有關係,像我的耳
目口鼻那樣絕屬於我自己,醜俊大小都沒法再改,而自己的鼻子雖歪,也要對鏡找
出它的美點來呀!
第二次是當我的小女剛學會走路的時候,我離家兩三天;回來,我剛一進門,
她便晃晃悠悠的走來了,抱住我的腿不放。她沒說什麼——事實上她還沒學會多少
話;我也無言——我的話太多了,所以反倒不知說什麼好。默默的,我與她都表現
了父與女所能有的親熱與快樂。
第三次是在漢口,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開籌備會的那一天。未到漢口之前,我
一向不大出門,所以見到文藝界朋友的機會就很少。這次,一會到便是幾十位!他
們的筆名,我知道;他們的作品,我讀過。今天,我看了他們的臉,握了他們的手。
筆名,著作,寫家,一齊聯繫起來,我彷彿是看著許多的星,哪一顆都在樣子上差
不多,可是都自成一個世界。這些小世界裡的人物的創造者,和咱們這世界裡的讀
眾的崇拜者,就是坐在我面前的這些人!
可是,這還不足使我狂喜。幾十個人都說了話,每個人的話都是那麼坦白誠懇,
啊,這才到了我喜得落淚的時候。這些人,每個人有他特別的脾氣,獨具的見解,
個人的愛惡,特有的作風。因此,在平日他們就很難免除自是與自傲。自己的努力
使每個人孤高自賞,自己的成就產生了自信;文人相輕,與其說是一點毛病,還不
如說是因努力而自信的必然結果。可是,這一天,得見大家的臉,聽到大家的話。
在他們的臉上,我找到了為國家為民族的悲憤;在他們的話中,我聽出團結與互助
的消息。在國旗前,他低首降心,自認藐小;把平日個人的自是改為團結的信賴,
把平日個人的好尚改作共同的愛惡——全民族的愛惡。在這種情感中,大家親愛的
握手,不客氣地說出彼此的短長,真誠演為諒解。這是何等的胸襟與氣度呢!
在全部的中國史裡,要找到與這類似的事實,恐怕很不容易吧?因為在沒有認
清文藝是民族的呼聲以前,文人只能為自己道出苦情,或進一步而嗟悼——是嗟悼!
——國破家亡;把自己放在團體裡充一名戰士,去復興民族,維護正義,是萬難作
到的。今天,我們都作到了這個,因為新文藝是國民革命中產生出的,文藝者根本
是革命的號兵與旗手。他們今日的集合,排成隊伍,絕不是偶然的。這不是烏合之
眾,而是戰士歸營,各具殺敵的決心,以待一齊殺出。這麼著,也只有這麼著,我
們才足以自證是時代的兒女,把民族復興作為共同的意志與信仰,把個人的一切放
在團體裡去,在全民族抗敵的肉長城前有我們的一座筆陣。這還不該欣喜麼?
我等著,等到開大會的那一天,我想我是會樂瘋了的!
載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七日漢口《大公報·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成立大特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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