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謙卑的人。但是,口袋裡裝上四個銅板的落花生,一邊走一邊吃,我開
始覺得比秦始皇還驕傲。假若有人問我:「你要是作了皇上,你怎麼享受呢?」簡
直的不必思索,我就答得出:「派四個大臣拿著兩塊錢的銅子,愛買多少花生吃就
買多少!」
什麼東西都有個幸與不幸。不知道為什麼瓜子比花生的名氣大。你說,憑良心
說,瓜子有什麼吃頭?它夾你的舌頭,塞你的牙,激起你的怒氣——因為一咬就碎;
就是幸而沒碎,也不過是那麼小小的一片,不解餓,沒味道,勞民傷財,布爾喬亞!
你看落花生:大大方方的,淺白麻子,細腰,曲線美。這還只是看外貌。弄開看:
一胎兒兩個或者三個粉紅的胖小子。脫去粉紅的衫兒,象牙色的豆瓣一對對的抱著,
上邊兒還結著吻。那個光滑,那個水靈,那個香噴噴的,碰到牙上那個乾松酥軟!
白嘴吃也好,就酒喝也好,放在舌上當檳榔含著也好。寫文章的時候,三四個花生
可以代替一支香煙,而且有益無損。
種類還多呢:大花生,小花生,大花生米,小花生米,糖餞的,炒的,煮的,
炸的,各有各的風味,而都好吃。下雨陰天,煮上些小花生,放點鹽;來四兩玫瑰
露;夠作好幾首詩的。瓜子可給詩的靈感?冬夜,早早的躺在被窩裡,看著《水滸》,
枕旁放著些花生米;花生米的香味,在舌上,在鼻尖;被窩裡的暖氣,武松打虎……
這便是天國!冬天在路上,刮著冷風,或下著雪,袋裡有些花生使你心中有了主兒;
掏出一個來,剝了,慌忙往口中送,閉著嘴嚼,風或雪立刻不那麼厲害了。況且,
一個二十歲以上的人肯神仙似的,無憂無慮的,隨隨便便的,在街上一邊走一邊吃
花生,這個人將來要是作了宰相或度支部尚書,他是不會有官僚氣與貪財的。他若
是作了皇上,必是樸儉溫和直爽天真的一位皇上,沒錯。
吃瓜子的照例不在街上走著吃,所以我不給他保這個險。
至於家中要是有小孩兒,花生簡直比什麼也重要。不但可以吃,而且能拿它們
玩。夾在耳唇上當環子,幾個小姑娘就能辦很大的一回喜事。小男孩若找不著玻璃
球兒,花生也可以當彈兒。玩法還多著呢。玩了之後,剝開再吃,也還不髒。兩個
大子兒的花生可以玩半天;給他們些瓜子試試。
論樣子,論味道,栗子其實滿有勢派兒。可是它沒有落花生那點家常的「自己」
勁兒。栗子跟人沒有交情,彷彿是。核桃也不行,榛子就更顯著疏遠。落花生在哪
裡都有人緣,自天子以至庶人都跟它是朋友;這不容易。
在英國,花生叫作「猴豆」——Monkey nuts。人們到動物園去才帶上一包,去
喂猴子。花生在這個國裡真不算很光榮,可是我親眼看見去餵猴子的人——小孩就
更不用提了——偷偷的也往自己口中送這猴豆。花生和蘋果好像一樣的有點魔力,
假如你知道蘋果的典故;我這兒確是用著典故。
美國吃花生的不限於猴子。我記得有位美國姑娘,在到中國來的時候,把幾隻
皮箱的空處都填滿了花生,大概湊起來總夠十來斤吧,怕是到中國吃不著這種寶物。
美國姑娘都這樣重看花生,可見它確是有價值;按照哥倫比亞的哲學博士的辯證法
看,這當然沒有誤兒。
花生大概還跟婚禮有點關係,一時我可想不起來是怎麼個辦法了;不是新娘子
在轎裡吃花生,不是;反正是什麼什麼春吧——你可曉得這個典故?其實花轎裡真
放上一包花生米,新娘子未必不一邊落淚一邊嚼著。
載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日《漫畫生活》第五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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