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
大示收到,慨極!郵遞遲滯,雖相隔僅千里,如居異國;計自發函至收讀,已
一月另三日矣!一向不暇作長函,這遭卻須破些工夫;信既蝸行,再不多寫一點,
則我似不誠,兄必失望。
蘆溝橋事變初起,我們在青島,正趕寫《病夫》——《宇宙風》特約長篇,議
定於九月中刊露。街巷中喊賣號外,自午及夜半,而所載電訊,僅三言兩語,至為
惱人!一聞呼喚,小兒女爭來扯手:「爸!號外!」平均每日寫兩千字,每因買號
外打斷思路。至七月十五日,號外不可再見,往往步行七八里,遍索賣報童子而無
所得;日僑尚在青,疑市府已禁號外,免生是非。日人報紙則號外頻發,且於鋪戶
外揭貼,加以硃圈;消息均不利於我方。我弱彼強,處處慚忍,有如是者!
老母尚在北平,久無信示;內人又病,心緒極劣。時在青朋友紛紛送眷屬至遠
方,每來辭行,必囑早作離青之計;蓋一旦有事,則敵艦定封鎖海口,我方必拆毀
膠濟路,青島成死地矣。家在故鄉,已無可歸,內人身重,又難行旅,乃力自鎮定,
以寫作擯擾,文字之劣,在意料中。自十五至二十五,天熱,消息沉悶,每深夜至
友家聽廣播,全無收穫。歸來,海寂天空,但聞遠處犬吠,輒不成寐。
二十六日又有號外,廊坊有戰事,友朋來辭行者倍於前。寫文過苦,乃強讀雜
書。二十八號外,收復廊坊與豐台,不敢深信,但當隨眾歡笑。二十九日消息惡轉,
號外又停。三十一日送內人入醫院。在家看管兒女;客來數起,均謂大難將臨。是
日仍勉強寫二千字給《民眾日報》。
八月一日得小女,大小俱平安。久旱,飲水每斷,忽得大雨,即以「雨」名女
——原擬名「亂」,妻嫌過於現實。電平報告老人;復訪友人,告以妻小無恙;夜
間又寫千字。次日,攜兒女往視媽媽與小妹,路過旅行社,購車票者列陣,約數百
人。四日,李友入京,良鄉有戰事;此地大風,海水激卷,馬路成河。乘帆船逃難
者,多沉溺。每午,待兒女睡去,即往醫院探視;街上賣布小販已絕,車馬群趨碼
頭與車站;偶遇遷逃友人,匆匆數語即別,至為難堪。九日,《民眾日報》停刊,
末一號仍載有我小文一篇。王劍三以七號攜眷去滬,臧克家、楊楓、孟超諸友,亦
均有南下之意。我無法走。十一日,妻出院,實之自滬來電,促南下。商之內人,
她決定不動。以常識判斷,青島日人產業值數萬萬,必不敢立時暴動,我方軍隊雖
少,破壞計劃則早已籌妥。是家小尚可暫留,俟雨滿月後再定去向,至於我自己,
市中報紙既已停刊,我無用武之地,救亡工作復無詳妥計劃,亦無人參加,不如南
下,或能有些用處。遂收拾書籍,藏於他處,即電亢德,準備南下。十二日,已去
托友買船票,得亢德復電:「滬緊緩來」,南去之計既不能行,乃決去濟南。前月
已與齊大約定,秋初開學,任國文系課兩門,故決先去,以便在校內找房,再接家
小。別時,小女啼泣甚悲,妻亦落淚。十三早到濟,滬戰發。心極不安:滬戰突然
爆發,青島或亦難免風波,家中無男人,若遭遇事變……
果然,十四日敵陸戰隊上岸。急電至友,送眷來濟。妻小以十五日晨來,車上
至為擁擠。下車後,大雨;妻疲極,急送入醫院。復冒雨送兒女至敬環處暫住。小
兒頻呼「回家」,甚慘。大雨連日,小女受涼亦病,送入小兒科。自此,每日赴醫
院分看妻女,而後到友宅看小兒,焦急萬狀。《病夫》已有七萬字,無法續寫,復
以題旨距目前情形過遠,即決放棄。
十日間,雨愈下愈大。行李未到,傢具全無,日行泥水中,買置應用物品。自
青來濟者日多,友朋相見,只有慘笑。留濟者找房甚難,遷逃者匆匆上路,忙亂中
無一是處,真如惡夢。
二十八日,妻女出院,覓小房,暫成家。復電在青至友,托送器物。七月事變,
濟南居民遷走甚多,至此又漸熱鬧,物價亦漲。家小既團圓,我始得勻出工夫,看
訪故人;多數友人已將妻女送往鄉間,家家有男無女,頗有談笑,但欠自然。滬戰
激烈,我的稿費停止,搬家買物看病僱車等又費去三百元,遂決定不再遷動。深盼
學校能開課,有些事作,免生閒愁,果能如此,還足以傲友輩也。
學校於九月十五日開課,學生到及半數。十六日大同失陷;十九日中秋節,街
上生意不多,幾不見提筐肩盒送禮者。《小實報》在濟復刊,約寫稿。平津流亡員
生漸多來此,或辦刊物,或籌救亡工作,我又忙起來。二十一日,敵機過市空,投
一彈,傷數人,群感不安。此後時有警報。二十五六日,傷兵過濟者極多,無衣無
食無藥物,省政府似不甚熱心照料。到站慰勞與看護者均是學界中人。三十日,敵
軍入魯境,學生有請假回家者。時中央派大員來指揮,軍事應有好轉,但本省軍事
長官嫌客軍在魯,設法避戰,戰事遂告失利。德州危,學校停課。師生相繼遷逃,
市民亦多東去,來自膠東者又復搬回,車上擁擠,全無秩序。我決不走。遠行無力,
近遷無益,不如死守濟南,幾每日有空襲警報,仍不斷寫作。筆為我唯一武器,不
忍藏起。
入十月,我方不反攻,敵軍不再進,至為沉悶。校內寂無人,貓狗被棄,群來
啼饑。秋高氣爽,樹漸有紅葉,正是讀書時候,而校園中全無青年笑語聲矣。每日
小女助母折紗布揉棉球,備救護傷兵之用,小兒高呼到街上買木槍,好打飛機,我
低首構思,全室有緊張之象。流亡者日增,時來貸金求衣,量力購助,不忍拒絕。
寫文之外,多讀傳記及小說,並錄佳句於冊。十四日,市保安隊槍械被收繳,市面
不安,但無暴動。青年學子,愛國心切,時約赴會討論工作計劃。但政府多慮,不
准活動,相對悲歎。下半月,各線失利,而濟市沈寂如常,雖仍未停寫作,亦難自
信果有何用處矣。
十一月中,敵南侵,我方退守黃河。友人力勸出走,以免白白犧牲,故南來。
到漢口已兩月餘,還是日日拿筆。對政治軍事,毫無所知,勉強寫些文字,自覺空
洞無物。可是,捨此別無可為,閒著當更難堪。無力無錢,只好有筆的出筆,聊以
自慰。
家小尚在濟,城陷後無音信。所以不能同來者:一、車極難上,沿途且有轟炸
之險。
二、兒女輩俱幼弱,天氣復漸寒,遇險或受病,同是危難。
三、存款無多,僅足略購柴米,用之行旅,則成難民。版稅稿費俱絕,找事非
易,有出無入,何以支持?獨逃可僅顧三餐,同來則無法盡避饑寒。
有此數因,故妻決留守,在濟多友,亦願為照料。不過,說著容易,實行則難,
於心有所不忍,遂遲遲不敢行。及至事急,妻勸速行,蓋我在家非但無益,且或累
及家小。匆匆收拾衣物,兒女輩頻牽衣問父何去何歸,妻極勇敢,代答以父明日即
來。時已入夜,天有薄雲,燈下作別,難道一語!前得短詩,略記此景:
弱女癡兒不解哀,牽衣問父去何來。語因傷別潛成淚,血若停流定是灰!已見
鄉關淪水火,更堪江海逐風雷?徘徊未忍道珍重,暮雁聲低切切催!
信已太長,猶未盡意,一俟家信到此,當再敘陳。
祝吉!
載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五日《創導》第二卷第七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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