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我有司馬遷和班固的文才與知識,我也說不全,說不好,過去一年間的新
人新事。在我拿筆之前,我已思索了好幾天:國慶日快到了,我該說出些我對新社
會的讚揚:我愛,我熱愛,這個新社會啊!可是,我說什麼呢?在過去的一年裡,
社會上每一天,每一小時,都有使我興奮與歡呼的事情發生;我說哪一件好呢?
最後,我下了決心;不能老拿不定主意啊。就說前者在天壇舉行的控訴惡霸的
大會吧。
本來,我的腿病警告我:不要去吧,萬一又累垮了!可是,我沒接受這警告。
我這麼想:要搞通思想,非參加政治活動不可;光靠書本是容易發生偏差的。
會場是在天壇的柏林裡。我到得相當早,可是林下已經坐滿了人。往四下看了
看,我看到好些個熟識的臉。工人、農人、市民們、教授、學生、公務人員、藝人、
作家,全坐在一處。我心裡說:這是個民主的國家了,大家坐在一處解決有關於大
家的問題。解放前,教授們哪有和市民們親熱地坐在一處的機會呢。
開會了。台上宣佈開會宗旨和惡霸們的罪狀。台下,在適當的時機,一組跟著
一組,前後左右,喊出「打倒惡霸」與「擁護人民政府」的口號;而後全體齊喊,
聲音像一片海潮。
人民的聲音就是人民的力量,這力量足以使惡人顫抖。
惡霸們到了台上。台下多少拳頭,多少手指,都伸出去,像多少把刺刀,對著
仇敵。惡霸們,滿臉橫肉的惡霸們,不敢抬起頭來。他們跪下了。惡霸的「朝代」
過去了,人民當了家。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上台去控訴。控訴到最傷心的時候,台下許多人喊
「打」。我,和我旁邊的知識分子,也不知不覺地喊出來:「打!為什麼不打呢?!」
警士攔住去打惡霸的人,我的嘴和幾百個嘴一齊喊:「該打!該打!」這一喊哪,
教我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向來是個文文雅雅的人。不錯,我恨惡霸與壞人;可是,假若不是在控訴大
會上,我怎肯狂呼「打!打!」呢?人民的憤怒,激動了我,我變成了大家中的一
個。他們的仇恨,也是我的仇恨;我不能,不該「袖手旁觀」。群眾的力量,義憤,
感染了我,教我不再文雅,羞澀。說真的,文雅值幾個錢一斤呢?恨仇敵,愛國家,
才是有價值的、崇高的感情!書生的本色變為人民的本色才是好樣的書生!
有一位控訴者控訴了他自己的父親!除了在這年月,怎能有這樣的事呢!我的
淚要落下來。以前,中國人講究「子為父隱,父為子隱」,於是隱來隱去,就把真
理正義全隱得沒有影兒了。今天,父子的關係並隱埋不住真理;真理比爸爸更大,
更要緊。父親若是人民的仇敵,兒子就該檢舉他,控訴他。一個人的責任,在今天,
是要對得起社會;社會的敵人也就是自己的敵人;敵人都該消滅。這使我的心與眼
都光亮起來。跪著的那幾個是敵人,坐著的這幾萬人是「我們」,像刀切的那麼分
明。什麼「馬馬虎虎」、「將就將就」、「別太叫真」這些常在我心中轉來轉去的
字眼,全一股腦兒飛出去;黑是黑,白是白,沒有第二句話。這麼一來,我心裡清
楚了,也堅定了;我心中有了勁!
這不僅是控訴幾個惡霸,而是給大家上了一堂課。這告訴了曾受過惡霸們欺負
的人們:放膽干吧,檢舉惡霸,控訴惡霸,不要再怕他們!有毛主席給我們作主,
我們還怕什麼呢?檢舉了惡霸們,不單是為個人復仇,也是為社會除害啊!這告訴
了我和跟我一樣文文雅雅的人們:堅強起來,把溫情與文雅丟開,丟得遠遠的;伸
出拳頭,瞪起眼睛,和人民大眾站在一起,面對著惡霸,鬥爭惡霸!惡霸們並不是
三頭六臂的,而是在我們眼前跪著、顫抖著的傢伙們。惡霸們不僅欺負了某幾個人,
與我們無關;他們是整個社會的仇敵!
一位賣油餅的敦厚老實的老人控訴惡霸怎樣白吃了他的油餅,白吃了三十年!
控訴完了,他轉過身去,向毛主席的像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這一鞠躬的含義是千
言萬語也解釋不過來的。我也要立起來,也鞠那麼一躬!人民是由心裡頭感激毛主
席,不是僅在嘴皮子上說說的!
這樣,我上了一課,驚心動魄的一課。我學到了許多有益處的事。這些事教我
變成另一個人。我不能再捨不得那些舊有的習慣、感情,和對人對事的看法。我要
割棄它們象惡霸必須被消滅那樣!我要以社會的整體權衡個人的利害與愛憎,我要
分清黑白,而不在灰影兒裡找道理。真的,新社會就是一座大學校,我願在這個學
校裡作個肯用心學習的學生。
載一九五一年十月一日《人民日報》853老捨文集第十四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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