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九二四的秋天,到一九二九的夏天,我一直的在倫敦住了五年。除了暑假
寒假和春假中,我有時候離開倫敦幾天,到鄉間或別的城市去遊玩,其餘的時間就
都消磨在這個大城裡。我的工作不許我到別處去,就是在假期裡,我還有時候得到
學校去。我的錢也不許我隨意的去到各處跑,英國的旅館與火車票價都不很便宜。
我工作的地方是東方學院,倫敦大學的各學院之一。這裡,教授遠東近東和非
洲的一切語言文字。重要的語言都成為獨立的學系,如中國語,阿拉伯語等;在語
言之外還講授文學哲學什麼的。次要的語言,就只設一個固定的講師,不成學系,
如日本語;假如有人要特意的請求講授日本的文學或哲學等,也就由這個講師包辦。
不甚重要的語言,便連固定的講師也不設,而是有了學生再臨時去請教員,按鐘點
計算報酬。譬如有人要學蒙古語文或非洲的非英屬的某地語文,便是這麼辦。自然,
這裡所謂的重要與不重要,是多少與英國的政治,軍事,商業等相關聯的。
在學系裡,大概的都是有一位教授,和兩位講師。教授差不多全是英國人;兩
位講師總是一個英國人,和一個外國人——這就是說,中國語文系有一位中國講師,
阿拉伯語文系有一位阿拉伯人作講師。這是三位固定的教員,其餘的多是臨時請來
的,比如中國語文系裡,有時候於固定的講師外,還有好幾位臨時的教員,假若趕
到有學生要學中國某一種方言的話;這系裡的教授與固定講師都是說官話的,那麼
要是有人想學廈門話或紹興話,就非去臨時請人來教不可。
這裡的教授也就是倫敦大學的教授。這裡的講師可不都是倫敦大學的講師。以
我自己說,我的聘書是東方學院發的,所以我只算學院裡的講師,和大學不發生關
系。那些英國講師多數的是大學的講師,這倒不一定是因為英國講師的學問怎樣的
好,而是一種資格問題:有了大學講師的資格,他們好有升格的希望,由講師而副
教授而教授。教授既全是英國人,如前面所說過的,那麼外國人得到了大學的講師
資格也沒有多大用處。況且有許多部分,根本不成為學系,沒有教授,自然得到大
學講師的資格也不會有什麼發展。在這裡,看出英國人的偏見來。以梵文,古希伯
來文,阿拉伯文等說,英國的人才並不弱於大陸上的各國;至於遠東語文與學術的
研究,英國顯然的追不上德國或法國。設若英國人願意,他們很可以用較低的薪水
去到德法等國聘請較好的教授。可是他們不肯。他們的教授必須是英國人,不管學
問怎樣。就我所知道的,這個學院裡的中國語文學系的教授,還沒有一位真正有點
學問的。這在學術上是吃了虧,可是英國人自有英國人的辦法,決不會聽別人的。
幸而呢,別的學系真有幾位好的教授與講師,好歹一背拉,這個學院的教員大致的
還算說得過去。況且,於各系的主任教授而外,還有幾位學者來講專門的學問,像
印度的古代律法,巴比侖的古代美術等等,把這學院的聲價也提高了不少。在這些
教員之外,另有位音韻學專家,教給一切學生以發音與辨音的訓練與技巧,以增加
學習語言的效率。這倒是個很好的辦法。
大概的說,此處的教授們並不像牛津或劍橋的教授們那樣只每年給學生們一個
有系統的講演,而是每天與講師們一樣的教功課。這就必須說一說此處的學生了。
到這裡來的學生,幾乎沒有任何的限制。以年齡說,有的是七十歲的老夫或老太婆,
有的是十幾歲的小男孩或女孩。只要交上學費,便能入學。於是,一人學一樣,很
少有兩個學生恰巧學一樣東西的。拿中國語文系說吧,當我在那兒的時候,學生中
就有兩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一位老人是專學中國字,不大管它們都念作什麼,所以
他指定要英國的講師教他。另一位老人指定要跟我學,因為他非常注重發音;他對
語言很有研究,古希臘,拉丁,希伯來,他都會,到七十多歲了,他要聽聽華語是
什麼味兒;學了些日子華語,他又選上了日語。這兩個老人都很用功,頭髮雖白,
心卻不笨。這一對老人而外,還有許多學生:有的學言語,有的唸書,有的要在倫
敦大學得學位而來預備論文,有的念元曲,有的念《漢書》,有的是要往中國去,
所以先來學幾句話,有的是已在中國住過十年八年而想深造……總而言之,他們學
的功課不同,程度不同,上課的時間不同,所要的教師也不同。這樣,一個人一班,
教授與兩個講師便一天忙到晚了。這些學生中最小的一個才十二歲。
因此,教授與講師都沒法開一定的課程,而是兵來將擋,學生要學什麼,他們
就得教什麼;學院當局最怕教師們說:「這我可教不了。」於是,教授與講師就很
不易當。還拿中國語文系說吧,有一回,一個英國醫生要求教他點中國醫學。我不
肯教,教授也瞪了眼。結果呢,還是由教授和他對付了一個學期。我很佩服教授這
點對付勁兒;我也准知道,假若他不肯敷衍這個醫生,大概院長那兒就更難對付。
由這一點來說,我很喜歡這個學院的辦法,來者不拒,一人一班,完全聽學生的。
不過,要這樣辦,教員可得真多,一系裡只有兩三個人,而想使個個學生滿意,是
作不到的。
成班上課的也有:軍人與銀行裡的練習生。軍人有時候一來就是一撥兒,這一
撥兒分成幾組,三個學中文,兩個學日文,四個學土耳其文……既是同時來的,所
以可以成班。這是最好的學生。他們都是小軍官,又差不多都是世家出身,所以很
有規矩,而且很用功。他們學會了一種語言,不管用得著與否,只要考試及格,在
餉銀上就有好處。據說會一種語言的,可以每年多關一百鎊錢。他們在英國學一年
中文,然後就可以派到中國來。到了中國,他們繼續用功,而後回到英國受試驗。
試驗及格便加薪俸了。我幫助考過他們,考題很不容易,言語,要能和中國人說話;
文字,要能讀大報紙上的社論與新聞,和能將中國的操典與公文譯成英文。學中文
的如是,學別種語文的也如是。厲害!英國的秘密偵探是著名的,軍隊中就有這麼
多,這麼好的人才呀:和哪一國交戰,他們就有會哪一國言語文字的軍官。我認得
一個年輕的軍官,他已考及格過四種言語的初級試驗,才二十三歲!想打倒帝國主
義麼,啊,得先充實自己的學問與知識,否則喊啞了嗓子只有自己難受而已。
最壞的學生是銀行的練習生們。這些都是中等人家的子弟——不然也進不到銀
行去——可是沒有軍人那樣的規矩與紀律,他們來學語言,只為馬馬虎虎混個資格,
考試一過,馬上就把「你有錢,我吃飯,」忘掉。考試及格,他們就有被調用到東
方來的希望,只是希望,並不保準。即使真被派遣到東方來,如新加坡,香港,上
海,等處,他們早知道滿可以不說一句東方語言而把事全辦了。他們是來到這個學
院預備資格,不是預備言語,所以不好好的學習。教員們都不喜歡教他們,他們也
看不起教員,特別是外國教員。沒有比英國中等人家的二十上下歲的少年再討厭的
了,他們有英國人一切的討厭,而英國人所有的好處他們還沒有學到,因為他們是
正在剛要由孩子變成大人的時候,所以比大人更討厭。
班次這麼多,功課這麼複雜,不能不算是累活了。可是有一樣好處:他們排功
課表總設法使每個教員空閒半天。星期六下午照例沒有課,再加上每週當中休息半
天,合起來每一星期就有兩天的休息。再說呢,一年分為三學期,每學期只上十個
星期的課,一年倒可以有五個月的假日,還算不壞。不過,假期中可還有學生願意
上課;學生願意,先生自然也得願意,所以我不能在假期中一氣離開倫敦許多天。
這可也有好處,假期中上課,學費便歸先生要。
學院裡有個很不錯的圖書館,專藏關於東方學術的書籍,樓上還有些中國書。
學生在上課前,下課後,不是在休息室裡,便是到圖書館去,因為此外別無去處。
這裡沒有運動場等等的設備,學生們只好到圖書館去看書,或在休息室裡吸煙,沒
別的事可作。學生既多數的是一人一班,而且上課的時間不同,所以不會有什麼團
體與運動。每一學期至多也不過有一次茶話會而已。這個會總是在圖書館裡開,全
校的人都被約請。沒有演說,沒有任何儀式,只有茶點,隨意的吃。在開這個會的
時候,學生才有彼此接談的機會,老幼男女聚在一處,一邊喫茶一邊談話。這才看
出來,學生並不少;平日一個人一班,此刻才看到成群的學生。
假期內,學院裡清靜極了,只有圖書館還開著,讀書的人可也並不甚多。我的
《老張的哲學》,《趙子曰》,與《二馬》,大部分是在這裡寫的,因為這裡清靜
啊。那時候,學院是在倫敦城裡。四外有好幾個火車站,按說必定很亂,可是在學
院裡並聽不到什麼聲音。圖書館靠街,可是正對著一塊空地,有些花木,像個小公
園。讀完了書,到這個小公園去坐一下,倒也方便。現在,據說這個學院已搬到大
學裡去,圖書館與課室——一個友人來信這麼說——相距很遠,所以館裡更清靜了。
哼,希望多喒有機會再到倫敦去,再在這圖書館裡寫上兩本小說!
載一九三七年三月《西風》第七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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