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老捨>>雜文集第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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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幾個房東


  初到倫敦,經艾溫士教授的介紹,住在了離「城」有十多英里的一個人家裡。 房主人是兩位老姑娘。大姑娘有點傻氣,腿上常鬧濕氣,所以身心都不大有用。家 務統由妹妹操持,她勤苦誠實,且受過相當的教育。

  她們的父親是開麵包房的,死後,把麵包房給了兒子,給二女一人一處小房子。 她們賣出一所,把錢存在銀行生息。其餘的一所,就由她們合住。妹妹本可以去作, 也真作過,家庭教師。可是因為姐姐需人照管,所以不出去作事,而把樓上的兩間 屋子租給單身的男人,進些租金。這給妹妹許多工作,她得給大家作早餐晚飯,得 上街買東西,得收拾房間,得給大家洗小衣裳,得記賬。這些,已足使任何一個女 子累得喘不過氣來。可是她於這些工作外,還得答覆朋友的信,讀一兩段聖經,和 作些針線。

  她這種勤苦忠誠,倒還不是我所佩服的。我真佩服她那點獨立的精神。她的哥 開著麵包房,到聖誕節才送給妹妹一塊大雞蛋糕!她決不去求他的幫助,就是對那 一塊大雞蛋糕,她也馬上還禮,送給她哥一點有用的小物件。當我快回國時去看她, 她的背已很彎,發也有些白的了。

  自然,這種獨立的精神是由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逼出來的,可是,我到底不能 不佩服她。

  在她那裡住過一冬,我搬到倫敦的西部去。這回是與一個叫艾支頓的合租一層 樓。所以事實上我所要說的是這個艾支頓——稱他為二房東都勉強一些——而不是 真正的房東。我與他一氣在那裡住了三年。

  這個人的父親是牧師,他自己可不信宗教。當他很年輕的時候,他和一個女子 由家中逃出來,在倫敦結了婚,生了三四個小孩。他有相當的聰明,好讀書。專就 文字方面上說,他會拉丁文,希臘文,德文,法文,程度都不壞。英文,他寫得非 常的漂亮。他作過一兩本講教育的書,即使內容上不怎樣,他的文字之美是公認的 事實。我願意同他住在一處,差不多是為學些地道好英文。在大戰時,他去投軍。 因為心臟弱,報不上名。他硬擠了進去。見到了軍官,憑他的談吐與學識,自然不 會被叉去帳外。一來二去,他升到中校,差不多等於中國的旅長了。

  戰後,他拿了一筆不小的遣散費,回到倫敦,重整舊業,他又去教書。為充實 學識,還到過維也納聽弗洛衣德的心理學。後來就在牛津的補習學校教書。這個學 校是為工人們預備的,彷彿有點像國內的暑期學校,不過目的不在補習升學的功課。 作這種學校的教員,自然沒有什麼地位,可是實利上並不壞:一年只作半年的事, 薪水也並不很低。這個,大概是他的黃金「時代」。以身份言,中校;以學識言, 有著作;以生活言,有個清閒舒服的事情。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他和一位美國女子發生了戀愛。她出自名家,有碩士的學 位。來倫敦遊玩,遇上了他。她的學識正好補足他的,她是學經濟的;他在補習學 校演講關於經濟的問題,她就給他預備稿子。

  他的夫人告了。離婚案剛一提到法廳,補習學校便免了他的職。這種案子在牛 津與劍橋還是鬧不得的!離婚案成立,他得到自由,但須按月供給夫人一些錢。

  在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正極狼狽。自己沒有事,除了夫婦的花銷,還得供給原 配。幸而碩士找到了事,兩份兒家都由她支持著。他空有學問,找不到事。可是兩 家的感情漸漸的改善,兩位夫人見了面,他每月給第一位夫人送錢也是親自去,他 的女兒也肯來找他。這個,可救不了窮。窮,他還很會花錢。作過幾年軍官,他揮 霍慣了。錢一到他手裡便不會老實。他愛買書,愛吸好煙,有時候還得喝一盅。我 在東方學院見了他,他到那裡學華語;不知他怎麼弄到手裡幾鎊錢。便出了這個主 意。見到我,他說彼此交換知識,我多教他些中文,他教我些英文,豈不甚好?為 學習的方便,頂好是住在一處,假若我出房錢,他就供給我飯食。我點了頭,他便 找了房。

  艾支頓夫人真可憐。她早晨起來,便得作好早飯。吃完,她急忙去作工,拚命 的追公共汽車;永遠不等車站穩就跳上去,有時把腿碰得紫裡蒿青。五點下工,又 得給我們作晚飯。她的烹調本事不算高明,我倆一有點不愛吃的表示,她便立刻淚 在眼眶裡轉。有時候,艾支頓賣了一本舊書或一張畫,手中摸著點錢,笑著請我們 出去吃一頓。有時候我看她太疲乏了,就請他倆吃頓中國飯。在這種時節,她喜歡 得像小孩子似的。

  他的朋友多數和他的情形差不多。我還記得幾位:有一位是個年輕的工人,談 吐很好,可是時常失業,一點也不是他的錯兒,怎奈工廠時開時閉。他自然的是個 社會主義者,每逢來看艾支頓,他倆便粗著脖子紅著臉的爭辯。艾支頓也很有口才, 不過與其說他是為政治主張而爭辯,還不如說是為爭辯而爭辯。還有一位小老頭也 常來,他頂可愛。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他都能讀能寫能講,但是找不到事 作;閒著沒事,他只為一家磁磚廠吆喝買賣,拿一點扣頭。另一位老者,常上我們 這一帶來給人家擦玻璃,也是我們的朋友。這個老頭是位博士。趕上我們在家,他 便一邊擦著玻璃,一邊和我們討論文學與哲學。孔子的哲學,泰戈爾的詩,他都讀 過,不用說西方的作家了。

  只提這麼三位吧,在他們的身上使我感到工商資本主義的社會的崩潰與罪惡。 他們都有知識,有能力,可是被那個社會制度捆住了手,使他們抓不到麵包。成千 論萬的人是這樣,而且有遠不及他們三個的!找個事情真比登天還難!

  艾支頓一直閒了三年。我們那層樓的租約是三年為限。住滿了,房東要加租, 我們就分離開,因為再找那樣便宜,和恰好夠三個人住的房子,是大不容易的。雖 然不在一塊兒住了,可是還時常見面。艾支頓只要手裡有夠看電影的錢,便立刻打 電話請我去看電影。即使一個禮拜,他的手中徹底的空空如也,他也會約我到家裡 去吃一頓飯。自然,我去的時候也老給他們買些東西。這一點上,他不像普通的英 國人,他好請朋友,也很坦然的接受朋友的約請與饋贈。有許多地方,他都帶出點 浪漫勁兒,但他到底是個英國人,不能完全放棄紳士的氣派。

  直到我回國的時際,他才找到了事——在一家大書局裡作顧問,薦舉大陸上與 美國的書籍,經書局核准,他再找人去翻譯或——若是美國的書——出英國版。我 離開英國後,聽說他已被那個書局聘為編輯員。

  離開他們夫婦,我住了半年的公寓,不便細說;房東與房客除了交租金時見一 面,沒有一點別的關係。在公寓裡,晚飯得出去吃,既費錢,又麻煩,所以我又去 找房間。這回是在倫敦南部找到一間房子,房東是老夫婦,帶著個女兒。

  這個老頭兒——達爾曼先生——是幹什麼的,至今我還不清楚。一來我只在那 兒住了半年,二來英國人不喜歡談私事,三來達爾曼先生不愛說話,所以我始終沒 得機會打聽。偶爾由老夫婦談話中聽到一兩句,彷彿他是木器行的,專給人家設計 作傢具。他身邊常帶著尺。但是我不敢說肯定的話。

  半年的工夫,我聽熟了他三段話——他不大愛說話,但是一高興就離不開這三 段,像留聲機片似的,永遠不改。第一段是貴族巴來,由非洲弄來的鑽石,一小鐵 筒一小鐵筒的!每一塊上都有個記號!第二段是他作過兩次陪審員,非常的光榮! 第三段是大戰時,一個傷兵沒能給一個軍官行禮,被軍官打了一拳。及至看明瞭那 是個傷兵,軍官跑得比兔子還快;不然的話,非教街上的給打死不可!

  除了這三段而外,假若他還有什麼說的,便是重述《晨報》上的消息與意見。 凡是《晨報》所說的都對!

  這個老頭兒是地道英國的小市民,有房,有點積蓄,勤苦,乾淨,什麼也不知 道,只曉得自己的工作是神聖的,英國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達爾曼太太是女性的達爾曼太太,她的意見不但得自《晨報》,而且是由達爾 曼先生口中念出的那幾段《晨報》,她沒工夫自己去看報。

  達爾曼姑娘只看《晨報》上的廣告。有一回,或者是因為看我老拿著本書,她 向我借一本小說。隨手的我給了她一本威爾思的幽默故事。念了一段,她的臉都氣 紫了!我趕緊出去在報攤上給她找了本六個便士的羅曼司,內容大概是一個女招待 嫁了個男招待,後來才發現這個男招待是位伯爵的承繼人。這本小書使她對我又有 了笑臉。

  她沒事作,所以在分類廣告上登了一小段廣告——教授跳舞。她的技術如何, 我不曉得,不過她聲明願減收半費教給我的時候,我沒出聲。把知識變成金錢,是 她,和一切小市民的格言。

  她有點苦悶,沒有男朋友約她出去玩耍,往往吃完晚飯便假裝頭疼,跑到樓上 去睡覺。婚姻問題在那經濟不景氣的國度裡,真是個沒法辦的問題。我看她恐怕要 窩在家裡!「房東太太的女兒」往往成為留學生的夫人,這是留什麼外史一類小說 的好材料;其實,裡面的意義並不止是留學生的荒唐呀。

  載一九三六年十二月《西風》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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