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老捨>>雜文集第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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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容何許人也


  粗枝大葉的我可以把與我年紀相彷彿的好友們分為兩類。這樣的分類可是與交 情的厚薄一點也沒關係。第一類是因經濟的壓迫或別種原因,沒有機會充分發展自 己的才力,到二十多歲已完全把生活放在掙錢養家,生兒養女等等上面去。他們沒 工夫讀書,也顧不得天下大事,眼睛老釘在自己的憂喜得失上。他們不僅不因此而 失去他們的可愛,而且可羨慕,因為除非遇上國難或自己故意作惡,他們總是苦樂 相抵,不會遇到什麼大不幸。他們不大愛思想,所以喝杯鹹菜酒也很高興。

  第二類差不多都是悲劇裡的角色。他們有機會讀書;同情於,或參加過,革命; 知道,或想去知道,天下大事;會思想或自己以為會思想。這群朋友幾乎沒有一位 快活的。他們的生年月日就不對:都生在前清末年,現在都在三十五與四十歲之間。 禮義廉恥與孝弟忠信,在他們心中還有很大的份量。同時,他們對於新的事情與道 理都明白個幾成。以前的作人之道棄之可惜,於是對於父母子女根本不敢作什麼試 驗。對以後的文化建設不願落在人後,可是別人革命可以發財,而他們革命只落個 「憶昔當年……」。他們對於一切負著責任:前五百年,後五百年,全屬他們管。 可是一切都不管他們,他們是舊時代的棄兒,新時代的伴郎。誰都向他們討稅,他 們始終就沒有二畝地,這些人們帶著滿肚子的委屈,而且還得到處揚著頭微笑,好 象天下與自己都很太平似的。

  在這第二類的友人中,有的是徘徊於盡孝呢,還是為自己呢?有的是享受呢, 還是對家小負責呢?有的是結婚呢,還是保持個人的自由呢?……花樣很多,而其 基本音調是一個——徘徊、遲疑、苦悶。他們可是也並不敢就乾脆不掙扎,他們的 理智給感情畫出道兒來,結果呢,還是努力的維持舊局面吧,反正得站一面兒,那 麼就站在自幼兒習慣下來的那一面好啦。這可不是偷懶,撿著容易的作,也不是不 厭惡舊而壞的勢力,而實在需要很大的勉強或是——說得好聽一點——犧牲;因為 他們打算站在這一面,便無法不捨掉另一面,而這個另一面正自帶著許多媚人的誘 惑力量。

  何容兄是這樣朋友中的一位代表。在革命期間,他曾吃過槍彈:幸而是打在腿 上,所以現在還能「不」革命的活著。革命吧,不革命吧,他的見解永不落在時代 後頭。可是在他的行為上,他比提倡尊孔的人還更古樸,這裡所指的提倡尊孔者還 是那真心想翼道救世的。他沒有一點「新」氣,更提不到「洋」氣。說衛生,他比 誰都曉得。但是他的生活最沒規律:他能和友人們一談談到天亮,他決不肯只陪到 夜裡兩點。可有一點,這得看是什麼朋友;他要是看誰不順眼,連一分鐘也不肯空 空的花費。他的「古道」使他柔順像個羊,同時能使他硬如鐵。當他硬的時候,不 要說巴結人,就是泛泛的敷衍一下也不肯。在他柔順的時候,他的感情完全受著理 智的調動:比如說友人的小孩病得要死,他能晝夜的去給守著,而面上老是微笑, 希望他的笑能減少友人一點痛苦;及至友人們都睡了,他才獨對著垂死的小兒落淚。 反之,對於他以為不是東西的人,他全任感情行事,不管人家多麼難堪。他「承認」 了誰,誰就是完人;有了錯過他也要說而張不開口。他不承認誰,乘早不必討他的 厭去。

  怎樣能被他「承認」呢?第一個條件是光明磊落。所謂光明磊落就是一個人能 把舊禮教中那些捨己從人的地方用在一切行動上。而且用得自然單純,不為著什麼 利益與必期的效果。他不反對人家講戀愛,可是男的非給女的提著小傘與低聲下氣 的連喚「嘀耳」不可,他便受不住了,他以為這位先生缺乏點丈夫氣概。他不是不 明白在「追求」期間這幾乎是照例的公事,可是他遇到這種事兒,便誇大的要說他 的話了:「我的老婆給我扛著傘,能把人碰個跟頭的大傘!」他,真的,不讓何太 太扛傘。真的,他也不能給她扛傘。他不佩服打老婆的人,加倍的不佩服打完老婆 而出來給她提小傘的人,後者不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使他不能低三下四的求愛,使他窮,使他的生活沒有規律,使他不能 多寫文章——非到極滿意不肯寄走,改、改、改,結果文章失去自然的風趣。作什 麼他都出全力,為是對得起人,而成績未必好。可是他願費力不討好,不肯希望 「歪打正著」。他不常喝酒,一喝起來他可就認了真,喝酒就是喝酒;醉?活該! 在他思索的時候,他是心細如髮。他以為不必思索的事,根本不去思索,譬如喝酒, 喝就是了,管它什麼。他的心思忽細忽粗,正如其為人忽柔忽硬。他並不是瘋子, 但是這種矛盾的現象,使他「闊」不起來。對於自己物質的享受,他什麼都能將就; 對於擇業擇友,一點也不將就。他用消極的安貧去平衡他所不屑的積極發展。無求 於人,他可以冷眼靜觀宇宙了,所以他幽默。他知道自己矛盾,也看出世事矛盾, 他的風涼話是含著這雙重的苦味。

  是的,他不像別的朋友們那樣有種種無法解決的,眼看著越纏越緊而翻不起身 的事。以他來比較他們,似乎他還該算個幸運的。可是我拿他作這群朋友的代表。 正因為他沒有顯然的困難,他的悲哀才是大家所必不能避免的,不管你如何設法擺 脫。顯然的困難是時代已對個人提出清賬,一五一十,清清楚楚。他的默默悲哀是 時代與個人都微笑不語,看到底誰能再敷衍下去。他要想敷衍呢,他便須和一切妥 協:舊東西中的好的壞的,新東西中的好的壞的,一齊等著他給喊好;自要他肯給 它們喊好,他就頗有希望成為有出路的人。他不能這麼辦。同時他也知道毀壞了自 己並不是怎樣了不得的事,他不因不妥協而變成永不洗臉的名士。革命是有意義的 事,可是他已先偏過了。怎辦呢?他只交下幾個好朋友,大家到一塊兒,有的說便 說,沒的說彼此就楞著也好。他也教書,也編書,月間進上幾十塊錢就可以過去。 他不講穿,不講究食住,外表上是平靜沉默,心裡大概老有些人家看不見的風浪。 真喝醉了的時候也會放聲的哭,也許是哭自己,也許是哭別人。

  他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不吹騰自己的好處。不過,他不想改他的毛病,因為 改了毛病好像就失去些硬勁兒似的。努力自勵的人,假若沒有腦子,往往比懶一些 的更容易自誤誤人。何容兄不肯拿自己當個猴子要給人家看。好、壞,何容是何容: 他的微笑似乎表示著這個。對好友們,他才肯說他的毛病,像是:「起居無時,飲 食無節,衣冠不整,禮貌不周,思而不學,好求甚解而不讀書……」只有他自己才 能說得這麼透澈。催他寫文章,他不說忙,而是「慢與忙有關係,因優故忙。」因 為「作文章象暖房裡人工孵雞,雞孵出來了,人得病一場!」

  他若穿起軍服來,很像個營裡的書記長。胸與肩夠寬,可惜臉上太白了些,不 完全像個兵。臉白,可並不美。穿起藍布大衫,又像個學校裡不拿事的庶務員。面 貌與服裝都沒什麼可說,他的態度才是招人愛的地方,老是安安穩穩,不慌不忙, 不多說話,但說出來就得讓聽者想那麼一會兒。香煙不離口;酒不常喝,而且喝多 了在兩天之後才現醉象——這使朋友們視他為「異人」;他自己也許很以此自豪, 雖然「晚醉」和「早醉」是一樣受罪的。他喜愛北平,大概最大的原因是北平有幾 位說得來的朋友。

  載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人間世》第四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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