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老捨>>雜文集第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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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白滌洲


  十月十二接到電報:「滌洲病危」。十四起身;到北平,他已過去。接到電報, 隔了一天才動身,我希望在這一天再得個消息——好的。十二號以前,什麼信兒都 沒聽到,怎能忽然「病危」?滌洲的身體好,大家都曉得,所以我不信那個電報, 而且深信必再有電更正。等了一天,白等;我的心涼了。在火車上我的淚始終在眼 裡轉。車到前門,接我的是齊鐵恨——他在南京作事——我倆的淚都流下來了。我 恨我晚來了一天,可是鐵恨早來一天也沒見到「他」。十二的早晨,「他」就走了。

  這完全像個夢。八月底,我們三個——滌洲、鐵恨、與我——還在南京會著。 多麼歡喜呀!滌洲張羅著逛這兒那兒,還要陪我到上海,都被我攔住了。他先是同 劉半農先生到西北去;半農先生死後,他又跑到西安去講學。由西安跑到南京,還 要隨我上上海。我沒叫他去。他的身體確是好,但是那麼熱的天,四下裡跑,不是 玩的。這只是我的小心;夢也夢不到他會死。他回到北平,有信來,說:又搬了家。 以後,再沒信了,我心裡還說:他大概是忙著作文章呢。敢情他又到河南講學去了。 由河南回來就病。十二號我接到那個電報。這不像個夢?

  今天翻弄舊稿,夾著他一封信——去年一月十日在西山發的。「苓兒死去…… 嚥氣恰與伊母下葬同時,使我不能不特別哀痛。在家裡我抱大莊,家母抱菊,三輩 四人,情形極慘。現在我跑到西山,住在第三小學的最下一個院子,偌大的地方只 有我一個人。天極冷,風頂大,冰寒的月光佈滿了庭院,我隔著玻窗,凝望南山, 回憶兩禮拜來的遭遇,止不住的眼淚流下來!」

  「兩禮拜來的遭遇」是大孩子藍死,夫人死,女孩苓死。跟著——老天欺侮起 來好人沒完!——是菊死,和白老伯死;一氣去了五口。藍是夜間死的,他一邊哭 一邊給我寫信。緊跟著又得到白夫人病故的信,我跑回北平去安慰他。他還支持著, 始終不放聲的哭,可是端茶碗的時候手顫。跟著又死去三口,大家都擔心他。他失 眠,閉上眼就看見他的孩子。可是他不喝酒,不吸煙,像棵松樹似的立著。他要作 好到底。現在,剩下六十多的老母,廿多歲的續娶的夫人,與五歲的大莊!人生是 什麼呢?

  朋友裡,他最好。他對誰也好。有他,大家的交情有了中心。什麼都是他作, 任勞任怨的作,會作,肯作,有力氣作。對家人、對朋友,永遠捨己從人。對事情, 明知上當,還作,只求良心上過得去。他很精明,但不掏出手段;他很會辦事,多 一半是因為肯辦,肯認真辦。他就這麼累死了。

  對學問,他很謙虛,總說他自己「低能」。可是在事情那麼忙亂的時候,他居 然在音韻學上有成就,有著作。他作到別人所不能作到的了:就在家中死了五口以 後,他會跑到西北去調查方音!他還笑著說呢:到外邊散散心。死了五口,散心? 拿調查工作散心,他不是心狠,是盡人力所及的鑄造自己。他老要對得起自己,對 得起朋友,對得起一生。卅五歲就死去,這樣的人,只有無知的老天知道怎回事!

  自我一認識他,他彷彿就是個高個子。老推平頭,老穿深色的衣服,腮上鬍子 很重。偶爾穿上洋服,他笑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漂亮。同樣,他知道自己的一切缺 點。有一次,他把件綢子大衫染得發了綠頭,他笑著把它藏起去:「這不行,這不 行,穿它還能上街?」他什麼也不行,他覺得。於是高過他的人,他不巴結。低於 他的人,他幫忙。對他自己,在幽默的輕視中去努力。高高的個子,灰色或藍色的 長袍,一天到晚他奔忙。他沒有過人的思想,只求在他才力所及的事上、學問上、 作人上,去作。他實在。說給他一件新事,或一個新的思想,他要想了,然後他拍 著腿:「高!高!」到此為止;他能瞭解,而永遠不能作出來,新的。舊社會的享 受,他沒享受過;新的,也沒享受過。他老想使別人過得去,什麼新的舊的,反正 自己沒佔了便宜。自己不佔便宜就舒服。因此,他心寬。死了五口,還能支持,還 替朋友辦事,還努力工作,就是這個力量的果實。誰都說,過了那一場,滌洲什麼 也不怕了。他竟會死了!

  他死的時候,一群朋友圍著他,眼看著嚥氣,沒辦法。他給朋友幫過多少忙, 而大家只能看著他死。他死後,由上海漢口青島趕來許多朋友,來哭;有什麼用呢? 他已經死在醫院了,老太太還拉著大莊給他送果子來。噢,什麼也別說了吧,要慘 到什麼地步呢!滌洲,滌洲,我們只有哭;沒用,是沒用。可是,我們是哭你的價 值呀。我們能找到比你俊美的人,比你學問大的人,比你思想高的人:我們到哪兒 去找一位「朋友」,像你呢?

  載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人間世》第十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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