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老捨>>雜文集第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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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聲電影


  二姐還沒有看過有聲電影。可是她已經有了一種理論。在沒看見以前,先來一 套說法,不獨二姐如此,有許多偉人也是這樣;此之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知之」 也。她以為有聲電影便是電機答答之聲特別響亮而已。要不然便是當電人——二姐 管銀幕上的英雄美人叫電人——互相巨吻的時候,台下鼓掌特別發狂,以成其「有 聲」。她確信這個,所以根本不想去看。本來她對電影就不大熱心,每當電人巨吻, 她總是用手遮上眼的。

  但據說有聲電影是有說有笑而且有歌。她起初還不相信,可是各方面的報告都 是這樣,她才想開開眼。

  二姥姥等也沒開過此眼,而二姐又恰巧打牌贏了錢,於是大請客。二姥姥三舅 媽,四姨,小禿,小順,四狗子,都在被請之列。

  二姥姥是天一黑就睡,所以決不能去看夜場;大家決定午時出發,看午後兩點 半那一場。看電影本是為開心解悶,所以十二點動身也就行了。要是上車站接個人 什麼的,二姐總是早去七八小時的。那年二姐夫上天津,二姐在三天前就催他到車 站去,恐怕臨時找不到座位。

  早動身可不見得必定早到;要不怎麼越早越好呢。說是十二點走哇,到了十二 點三刻誰也沒動身。二姥姥找眼鏡找了一刻來鐘;確是不容易找,因為眼鏡在她自 己腰裡帶著呢。跟著就是三舅媽找鈕子,翻了四隻箱子也沒找到,結果是換了件衣 裳。四狗子洗臉又洗了一刻多鐘,這還總算順當;往常一個臉得至少洗四十多分鐘, 還得有門外的巡警給幫忙。

  出發了。走到巷口,一點名,小禿沒影了。大家折回家裡,找了半點多鐘,沒 找著。大家決定不看電影了,找小禿是更重要的。把新衣裳全脫了,分頭去找小禿。 正在這個當兒,小禿回來了;原來他是跑在前面,而折回來找她們。好吧,再穿好 衣裳走吧,巷外有的是洋車,反正耽誤不了。

  二姥姥給車價還按著現洋換一百二十個銅子時的規矩,多一個不要。這幾年了, 她不大出門,所以老覺得燒餅賣三個大鍋子一個不是件事實,而是大家欺騙她。現 在拉車的三毛兩毛向她要,也不是車價高了,是欺侮她年老走不動。她偏要走一個 給他們瞧瞧。這一掛勁可有些「憧憬」:她確是有志向前邁步,不過腳是向前向後, 連她自己也不准知道。四姨倒是能走,可惜為看電影特意換上高底鞋,似乎非扶著 點什麼不敢抬腳。她假裝過去攙著二姥姥,其實是為自己找個靠頭。不過大家看得 很清楚,要是跌倒的話,這二位一定是一齊倒下。四狗子和小禿們急得直打蹦。

  總算不離,三點一刻到了電影院。電影已經開映。這當然是電影院不對;難道 不曉得二姥姥今天來麼?二姐實在覺得有罵一頓街的必要,可是沒罵出來,她有時 候也很能「文明」一氣。

  既來之則安之,打了票。一進門,小順便不幹了,怕黑,黑的地方有紅眼鬼, 無論如何也不能進去。二姥姥一看裡面黑洞洞,以為天已經黑了,想起來睡覺的舒 服;她主張帶小順回家。要是不為二姥姥,二姐還想不起請客呢。誰不知道二姥姥 已經是土埋了半截的人,不看回有聲電影,將來見閻王的時候要是盤問這一層呢? 大家開了家庭會議。不行,二姥姥是不能走的。至於小順,好辦,買幾塊糖好了。 吃糖自然便看不見紅眼鬼了。事情便這樣解決了。四姨攙著二姥姥,三舅媽拉著小 順,二姐招呼著小禿和四狗子。前呼後應,在暗中摸索,雖然有看座的過來招待, 可是大家各自為政的找座兒,忽前忽後,忽左忽右,離而復散,分而復合,主張不 一,而又願坐在一塊兒。直落得二姐口乾舌燥,二姥姥連喘帶嗽,四狗子咆哮如雷, 看座的滿頭是汗。觀眾們全忘了看電影,一齊惡聲的「吃——」,但是壓不下去二 姐的指揮口令。二姐在公共場所說話特別響亮,要不怎樣是「外場」人呢。

  直到看座的電棒中的電已使淨,大家才一狠心找到了座。不過,還不能這麼馬 馬虎虎的坐下。大家總不能忘了謙恭呀,況且是在公共場所。二姥姥年高有德,當 然往裡坐。可是二姥姥當著四姨怎肯以老賣老,四姨是姑奶奶呀;而二姐又是姐姐 兼主人;而三舅媽到底是媳婦,而小順子等是孩子;一部倫理從何處說起?大家打 架似的推讓,甚至把前後左右的觀眾都感化得直喊叫老天爺。好容易大家覺得讓的 已夠上相當的程度,一齊坐下。可是小順的糖還沒有買呢!二姐喊賣糖的,真喊得 有勁,連賣票的都進來了,以為是賣糖的殺了人。

  糖買過了,二姥姥想起一樁大事——還沒咳嗽呢。二姥姥一陣咳嗽,惹起二姐 的孝心,與四姨三舅媽說起二姥姥的後事來。老人家像二姥姥這樣的,是不怕兒女 當面講論自己的後事,而且樂意參加些意見,如「別的都是小事,我就是要個金九 連環。也別忘了糊一對童兒!」這一說起來,還有完嗎?一樁套著一樁,一件聯著 一件,說也奇怪,越是在戲館電影場裡,家事越顯著複雜。大家剛說到熱鬧的地方, 忽,電燈亮了,人們全往外走。二姐喊賣瓜子的;說起家務要不吃瓜子便不夠派兒。 看座的過來了,「這場完了,晚場八點才開呢。」

  大家只好走吧。一直到二姥姥睡了覺,二姐才想起問三舅媽:「有聲電影到底 怎麼說來著?」三舅媽想了想:「管它呢,反正我沒聽見。」還是四姨細心,她說 她看見一個洋鬼子吸煙,還從鼻子裡冒煙呢,「電影是怎樣作的,多麼巧妙哇,鼻 子冒煙,和真的一樣,你就說。」大家都讚歎不已。

  載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六日《論語》第二十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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