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時節,我向來不特別的注意。拿清明說吧,上墳燒紙不必非我去不可,又
搭著不常住在家鄉,所以每逢看見柳枝發青便曉得快到了清明,或者是已經過去。
對重陽也是這樣,生平沒在九月九登過高,於是重陽和清明一樣的沒有多大作用。
端陽,中秋,新年,三個大節可不能這麼馬虎過去。即使我故意躲著它們,賬
條是不會忘記了我的。也奇怪,一個無名之輩,到了三節會有許多人惦記著,不但
來信,送賬條,而且要找上門來!
設若故意躲著借款,著急,設計自殺等等,而專講三節的熱鬧有趣那一面兒,
我似乎是最喜愛中秋。「似乎」,因為我實在不敢說准了。幼年時,中秋是個很可
喜的節,要不然我怎麼還記得清清楚楚那些「兔兒爺」的樣子呢?有「兔兒爺」玩,
這個節必是過得十二分有勁。可是從另一方面說,至少有三次喝醉是在中秋;酒入
愁腸呀!所以說「似乎」最喜愛中秋。
事真湊巧,這三次「非楊貴妃式」的醉酒我還都記得很清楚。那麼,就說上一
說呀。第一次是在北平,我正住在翊教寺一家公寓裡。好友盧嵩庵從柳泉居運來一
罈子「竹葉青」。又約來兩位朋友——內中有一位是不會喝的——大家就抄起茶碗
來。罈子雖大,架不住茶碗一個勁進攻;月亮還沒上來,罈子已空。幹什麼去呢?
打牌玩吧。各拿出銅元百枚,約合大洋七角多,因這是古時候的事了。第一把牌將
立起來,不曉得——至今還不曉得——我怎麼上了床。牌必是沒打成,因為我一睜
眼已經紅日東昇了。
第二次是在天津,和朱蔭棠在同福樓吃飯,各飲綠茵陳二兩。吃完飯,到一家
茶肆去品茗。我朝窗坐著,看見了一輪明月,我就吐了。這回決不是酒的作用,毛
病是在月亮。第三次是在倫敦。那裡的秋月是什麼樣子,我說不上來——也許根本
沒有月亮其物。中國工人俱樂部裡有多人湊熱鬧,我和沈剛伯也去喝酒。我們倆喝
了兩瓶葡萄酒。酒是用葡萄還是葡萄葉兒釀的,不可得而知,反正價錢很便宜;我
們倆自古至今總沒作過財主。喝完,各自回寓所。一上公眾汽車,我的腳忽然長了
眼睛,專找別人的腳尖去踩。這回可不是月亮的毛病。
對於中秋,大致如此——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它壞。就此打住。
至若端陽,似乎可有可無。粽子,不愛吃。城隍爺現在也不出巡;即使再出巡,
大概也沒有跟隨著走幾里路的興趣。櫻桃真是好東西,可惜被黑白桑葚給帶累壞了。
新年最熱鬧,也最沒勁,我對它老是冷淡的。自從一記事兒起,家中就似乎很
窮。爆竹總是聽別人放,我們自己是靜寂無嘩。記得最真的是家中一張《王羲之換
鵝》圖。每逢除夕,母親必把它從個神秘的地方找出來,掛在堂屋裡。姑母就給說
那個故事;到如今還不十分明白這故事到底有什麼意思,只覺得「王羲之」三個字
倒很響亮好聽。後來入學,讀了《蘭亭序》,我告訴先生,王羲之是在我的家裡。
長大了些,記得有一年的除夕,大概是光緒三十年前的一、二年,母親在院中
接神,雪已下了一尺多厚。高香燒起,雪片由漆黑的空中落下,落到火光的圈裡,
非常的白,緊接著飛到火苗的附近,舞出些金光,即行消滅;先下來的滅了,上面
又緊跟著下來許多,像一把「太平花」倒放。我還記著這個。我也的確感覺到,那
年的神仙一定是真由天上回到世間。
中學的時期是最憂鬱的,四、五個新年中只記得一個,最淒涼的一個。那是頭
一次改用陽曆,舊歷的除夕必須回學校去,不准請假。姑母剛死兩個多月,她和我
們同住了三十年的樣子。她有時候很厲害,但大體上說,她很愛我。哥哥當差,不
能回來。家中只剩母親一人。我在四點多鐘回到家中,母親並沒有把「王羲之」找
出來。吃過晚飯,我不能不告訴母親了——我還得回校。她楞了半天,沒說什麼。
我慢慢的走出去,她跟著走到街門。摸著袋中的幾個銅子,我不知道走了多少時候,
才走到學校。路上必是很熱鬧,可是我並沒看見,我似乎失了感覺。到了學校,學
監先生正在學監室門口站著。他先問我:「回來了?」我行了個禮。他點了點頭,
笑著叫了我一聲:「你還回去吧。」這一笑,永遠印在我心中。假如我將來死後能
入天堂,我必把這一笑帶給上帝去看。
我好像沒走就又到了家,母親正對著一枝紅燭坐著呢。她的淚不輕易落,她又
慈善又剛強。見我回來了,她臉上有了笑容,拿出一個細草紙包兒來:「給你買的
雜拌兒,剛才一忙,也忘了給你。」母子好像有千言萬語,只是沒精神說。早早的
就睡了。母親也沒精神。
中學畢業以後,新年,除了為還債著急,似乎已和我不發生關係。我在哪裡,
除夕便由我照管著哪裡。別人都回家去過年,我老是早早關上門,在床上聽著爆竹
響。平日我也好吃個嘴兒,到了新年反倒想不起弄點什麼吃,連酒不喝。在爆竹稍
靜了些的時節,我老看見些過去的苦境。可是我既不落淚,也不狂歌,我只靜靜的
躺著。躺著躺著,多喒燭光在壁上幻出一個「抬頭見喜」,那就快睡去了。
載一九三四年一月《良友》(畫報)第四卷第八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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