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老捨>>雜文集第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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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印象


  濟南的秋天是詩境的。設若你的幻想中有個中古的老城,有睡著了的大城樓, 有狹窄的古石路,有寬厚的石城牆,環城流著一道清溪,倒映著山影,岸上蹲著紅 袍綠褲的小妞兒。你的幻想中要是這麼個境界,那便是個濟南。設若你幻想不出— —許多人是不會幻想的——請到濟南來看看吧。

  請你在秋天來。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終年給你預備著的。可是, 加上濟南的秋色,濟南由古樸的畫境轉入靜美的詩境中了。這個詩意秋光秋色是濟 南獨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藝術賜給瑞士,把春天的賜給西湖,秋和冬的全賜給了濟 南。秋和冬是不好分開的,秋睡熟了一點便是冬,上帝不願意把它忽然喚醒,所以 作個整人情,連秋帶冬全給了濟南。

  詩的境界中必須有山有水。那末,請看濟南吧。那顏色不同,方向不同,高矮 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發的不同了。以顏色說吧,山腰中的松樹是青黑的,加上 秋陽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淺的顏色,把旁邊的黃草蓋成一 層灰中透黃的陰影。山腳是鑲著各色條子的,一層層的,有的黃,有的灰,有的綠, 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兒。山頂上的色兒也隨著太陽的轉移而不同。山頂的顏色不同還 不重要,山腰中的顏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幾句詩。山腰中的顏色是永遠在那兒變動, 特別是在秋天,那陽光能夠忽然清涼一會兒,忽然又溫暖一會兒,這個變動並不激 烈,可是山上的顏色覺得出這個變化,而立刻隨著變換。忽然黃色更真了一些,忽 然又暗了一些,忽然像有層看不見的薄霧在那兒流動,忽然像有股細風替「自然」 調合著彩色,輕輕的抹上一層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兒。有這樣的山,再配上 那藍的天,晴暖的陽光;藍得像要由藍變綠了,可又沒完全綠了;晴暖得要發燥了, 可是有點涼風,正像詩一樣的溫柔;這便是濟南的秋。況且因為顏色的不同,那山 的高低也更顯然了。高的更高了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稜角曲線在晴空中更真了, 更分明了,更瘦硬了。看山頂上那個塔!

  再看水。以量說,以質說,以形式說,哪兒的水能比濟南?有泉——到處是泉 ——有河,有湖,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麼清,全是那麼甜, 哎呀,濟南是「自然」的Sweet heart吧?大明湖夏日的蓮花,城河的綠柳,自然是 美好的了。可是看水,是要看秋水的。濟南有秋山,又有秋水,這個秋才算個秋, 因為秋神是在濟南住家的。先不用說別的,只說水中的綠藻吧。那份兒綠色,除了 上帝心中的綠色,恐怕沒有別的東西能比擬的。這種鮮綠全藉著水的清澄顯露出來, 好像美人藉著鏡子鑒賞自己的美。是的,這些綠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 為誰看的。它們知道它們那點綠的心事,它們終年在那兒吻著水皮,做著綠色的香 夢。淘氣的鴨子,用黃金的腳掌碰它們一兩下。浣女的影兒,吻它們的綠葉一兩下。 只有這個,是它們的香甜的煩惱。羨慕死詩人呀!

  在秋天,水和藍天一樣的清涼。天上微微有些白雲,水上微微有些波皺。天水 之間,全是清明,溫暖的空氣,帶著一點桂花的香味。山影兒也更真了。秋山秋水 虛幻的吻著。山兒不動,水兒微響。那中古的老城,帶著這片秋色秋聲,是濟南, 是詩。

  要知濟南的冬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上次說了濟南的秋天,這回該說冬天。

  對於一個在北平住慣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颳大風,便是奇跡;濟南的冬天 是沒有風聲的。對於一個剛由倫敦回來的,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見日光,便是怪事; 濟南的冬天是響晴的。自然,在熱帶的地方,日光是永遠那麼毒,響亮的天氣反有 點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國的冬天,而能有溫晴的天氣,濟南真得算個寶地。

  設若單單是有陽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請閉上眼想:一個老城,有山有水,全 在藍天下很暖和安適的睡著;只等春風來把他們喚醒,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濟南圍了個圈兒,只有北邊缺著點口兒,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別可愛, 好像是把濟南放在一個小搖籃裡,它們全安靜不動的低聲的說:你們放心吧,這兒 准保暖和。真的,濟南的人們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們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覺 得有了著落,有了依靠。他們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覺的想起:明天也許就是春天 了吧?這樣的溫暖,今天夜裡山草也許就綠起來吧?就是這點幻想不能一時實現, 他們也並不著急,因為有這樣慈善的冬天,幹啥還希望別的呢。

  最妙的是下點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發的青黑,樹尖上頂著一髻兒白花, 像些小日本看護婦。山尖全白了,給藍天鑲上一道銀邊。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點, 有的地方草色還露著,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給山們穿上一件帶水紋的花 衣;看著看著,這件花衣好像被風兒吹動,叫你希望看見一點更美的山的肌膚。等 到快日落的時候,微黃的陽光斜射在山腰上,那點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 點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濟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氣。

  古老的濟南,城內那麼狹窄,城外又那麼寬敞,山坡上臥著些小村莊,小村莊 的房頂上臥著點雪,對,這是張小水墨畫,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畫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結冰,反倒在綠藻上冒著點熱氣。水藻真綠,把終年貯蓄的綠 色全拿出來了。天兒越晴,水藻越綠,就憑這些綠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凍上;況且 那長枝的垂柳還要在水裡照個影兒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 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麼清亮,那麼藍汪汪的,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水晶。 這塊水晶裡,包著紅屋頂,黃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色樹影;這就是冬天 的濟南。

  樹雖然沒有葉兒,鳥兒可並不偷懶,看在日光下張著翅叫的百靈們。山東人是 百靈鳥的崇拜者,濟南是百靈的國。家家處處聽得到它們的歌唱;自然,小黃鳥兒 也不少,而且在百靈國內也很努力的唱。還有山喜鵲呢,成群的在樹上啼,扯著淺 藍的尾巴飛。樹上雖沒有葉,有這些羽翎裝飾著,也倒有點像西洋美女。坐在河岸 上,看著它們在空中飛,聽著溪水活活的流,要睡了,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 試試;睡吧,決凍不著你。

  要知後事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到了齊大,暑假還未曾完。除了太陽要落的時候,校園裡不見一個人影。那幾 條白石凳,上面有楓樹給張著傘,便成了我的臨時書房。手裡拿著本書,並不見得 念;念地上的樹影,比讀書還有趣。我看著:細碎的綠影,夾著些小黃圈,不定都 是圓的,葉兒稀的地方,光也有時候透出七稜八角的一小塊。小黑驢似的螞蟻,單 喜歡在這些光圈上慌手忙腳的來往過。那邊的白石凳上,也印著細碎的綠影,還落 著個小藍蝴蝶,抿著翅兒,好像要睡。一點風兒,把綠影兒吹醉,散亂起來;小藍 蝶醒了懶懶的飛,似乎是作著夢飛呢;飛了不遠,落下了,抱住黃蜀菊的蕊兒。看 著,老大半天,小蝶兒又飛了,來了個楞頭磕腦的馬蜂。

  真靜。往南看,千佛山懶懶的倚著一些白雲,一聲不出。往北看,圍子牆根有 時過一兩個小驢,微微有點鈴聲。往東西看,只看見樓牆上的爬山虎。葉兒微動, 象豎起的兩面綠浪。往下看,四下都是綠草。往上看,看見幾個紅的樓尖。全不動。 綠的,紅的,上上下下的,像一張畫,顏色固定,可是越看越好看。只有辦公處的 大鐘的針兒,偷偷的移動,好似唯恐怕叫光陰知道似的,那麼偷偷的動,從樹隙裡 偶爾看見一個小女孩,花衣裳特別花哨,突然把這一片靜的景物全刺激了一下;花 兒也更紅,葉兒也更綠了似的;好像她的花衣裳要帶這一群顏色跳舞起來。小女孩 看不見了,又安靜起來。槐樹上輕輕落下個豆瓣綠的小蟲,在空中懸著,其餘的全 不動了。

  園中就是缺少一點水呀!連小麻雀也似乎很關心這個,時常用小眼睛往四下找; 假如園中,就是有一道小溪吧,那要多麼出色。溪裡再有些各色的魚,有些荷花! 那怕是有個噴水池呢,水聲,和著楓葉的輕響,在石台上睡一刻鐘,要作出什麼有 聲有色有香味的夢!花木夠了,只缺一點水。

  短松牆覺得有點死板,好在發著一些松香;若是上面繞著些密羅松,開著些血 紅的小花,也許能減少一些死板氣兒。園外的幾行洋槐很體面,似乎缺少一些小白 石凳。可是繼而一想,沒有石凳也好,校園的全景,就妙在只有花木,沒有多少人 工作的點綴,磚砌的花池咧,綠竹籬咧,全沒有;這樣,沒有人的時候,才真像沒 有人,連一點人工經營的痕跡也看不出;換句話說,這才不俗氣。

  啊,又快到夏天了!把去年的光景又想起來;也許是盼望快放暑假吧。快放暑 假吧!把這個整個的校園,還交給蜂蝶與我吧!太自私了,誰說不是!可是我能念 著樹影,給諸位作首不十分好,也還說得過去的詩呢。

  學校南邊那塊瓜地,想起來叫人口中出甜水;但是懶得動;在石凳上等著吧, 等太陽落了,再去買幾個瓜吧。自然,這還是去年的話;今年那塊地還種瓜嗎?管 他種瓜還是種豆呢,反正白石凳還在那裡,爬山虎也又綠起來;只等玫瑰開呀!玫 瑰開,吃棕子,下雨,晴天,楓樹底下,白石凳上,小藍蝴蝶,綠槐樹蟲,哈,夢! 再溫習溫習那個夢吧。

  有詩為證,對,印象是要有詩為證的;不然,那印象必是多少帶點土氣的。我 想寫「春夜」,多麼美的題目!想起這個題目,我自然的想作詩了。可是,不是個 詩人,怎辦呢;這似乎要「抓瞎」——用個毫無詩味的詞兒。新詩吧?太難;腦中 雖有幾堆「呀,噢,唉,嘍」和那俊美的「;」,和那珠淚滾滾的「!」。但是, 沒有別的玩藝,怎能把這些寶貝綴上去呢?此路不通!舊詩?又太死板,而且至少 有十幾年沒動那些七庚八蔥的東西了;不免出醜。

  到底硬聯成一首七律,一首不及六十分的七律;心中已高興非常,有勝於無, 好歹不論,正合我的基本哲學。好,再作七首,共合八首;即便沒一首「通」的吧, 「量」也足驚人不是?中國地大物博,一人能寫八首春夜,呀!

  唉!濕膝病又犯了,兩膝僵腫,精神不振,終日茫然,飯且不思,何暇作詩, 只有大喊拉倒,予無能為矣!只湊了三首,再也湊不出。

  想另作一篇散文吧,又到了交稿子的時候;況且精神不好,其影響於詩與散文 一也;散了吧,好歹的那三首送進去,愛要不要;我就是這個主意!反正無論怎說, 我是有詩為證:(一)

  多少春光輕易去?無言花鳥夜如秋。

  東風似夢微添醉,小月知心只照愁!

  柳樣詩思情入影,火般桃色艷成羞。

  誰家玉笛三更後?山倚疏星人倚樓。

  (二)

  一片閒情詩境裡,柳風淡淡柝聲涼。

  山腰月少青松黑,籬畔光多玉李黃。

  心靜漸知春似海,花深每覺影生香。

  何時買得田千頃,遍種梧桐與海棠!

  (三)

  且莫貪眠減卻狂,春宵月色不平常!

  碧桃幾樹開蝴蝶,紫燕聯肩夢海棠。

  花比詩多憐夜短,柳如人瘦為情長。

  年來潦倒漂萍似,慣與東風道暖涼。

  得看這三大首!五十年之後,准保有許多人給作註解——好詩是不需註解的。 我的評注者,一定說我是資本家,或是窮而傾向資本主義者,因為在第二首裡,有 「何時買得田千頃」之語。好,我先自己作點注吧:我的意思是買山地呀,不是買 一千頃良田,全種上花木,而叫農民餓死,不是。比如千佛山兩旁的禿山,要全種 上海棠,那要多麼美,這才是我的夢想。這不怨我說話不清,是律詩自身的彆扭; 一句非七個字不可,我怎能忽然來句八個九個字的呢?

  得了,從此再不受這個罪;《一些印象》也不再續。暑假中好好休息,把腿養 好,能加入將來遠東運動會的五百哩競走,得個第一,那才算英雄好漢;謅幾句不 准多於七個字一句的詩,算得什麼!

  載一九三一年三月至六月《齊大月刊》第一卷第五、六、七、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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