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臉上掛著蒙古來的黃沙;
穿過了山東河南的平原千里,
看見長江,兩岸上綠竹抱著人家。
多麼偉麗,怎能不驚異!
偉大的中華!
剛過了冰下嗚咽的黃河,
誰想到:
就能呆看著黃鶴樓外的梅花!
再往西行,依舊江天無際,
青峰夾岸,都像曾經夢過的天涯;
萬壑千山,轉過了永教詩人心顫的三峽,
看哪,還有多少座城市,山頂上燈火萬家!
***
夜霧裡的重慶,
霓虹燈照顫四圍的深綠山影;
被赤足踐平的山崗,奔跑著汽車,城腳下,黃綠分明,雙江激動。
觀音巖,七星崗,大溪溝,陵谷變成的街巷,高低無定;燈火萬星,
從江邊一直點到山頂;江風微動,山霧輕移,天上?人間?夢境?
***
把高峰鏇成了螺旋,
偉大的公路:
青松翠竹夾著金線與金圈,轉,轉,轉,人與車騰入雲霧;
再轉,再轉,似進若返,轉到另一青峰,也被金線兒纏住;
轉過萬樣的峰巖,
擦過了懸崖深谷,
幾個黑豆兒在金線上往還,盤旋,
噢,明白了昔人蜀道難的恐怖!
***
籐枝劃著車頂,
一小條兒天底下微微有些綠光;
天成的石巷,松籐任意的造成陰鬱,千丈的石壁,亙古默立兩旁。
似入了古洞,汽車嗡嗡的發響,睜開巨眼,射出光芒;
小鳥從巖巢裡飛起,狂叫,對新時代疑恐驚惶;
開上去,車嗡嗡的響,
管小鳥怎樣,氣油與鋼鐵的時代,有力的就有主張。
***
出了那濃綠陰森的石澗,豁然開朗,左顧右盼儘是田園。
偉大的歷史與民族,多少代的勤苦,把奇形怪狀的荒山修成了水田。
地圖上一叢叢的針葉,代表著山脈,啊,在黃帝子孫手裡,山脈也得變作平原:
看見了山陵,便想起了農作,流不盡的血汗潤透了青山!
***
看,最低處也許是小小一條溪水,幾堆瘦石,萬竿細竹,一片輕煙;
往上,多少多少道士霸,一道道的界分著水田;
每一道都是綠的,種滿冬天也開花的胡豆,
人們勤苦,連土霸也難得偷閒;
多少條綠線畫在山坡上,隨著山形,有的直順,有的灣灣;
一道兒綠,一塊兒灰,灰而明的玻璃,一梯梯的鋪滿了山間;
再往上,還這樣,溫柔的綠線,灰亮的水田;
田水不深,都把遠處的山峰竹林倒映得十全;
有的地方,田畝一直開到山頂,
有的地方,放棄了山頂,任牛羊踏著草玩;
在山腰裡,竹林密掩,看不見人家,只有些流動在竹葉間的炊煙;
綠與灰的靜穆,
主領著山裡的冬天;
似乎怕太單調了一些吧,偶然有塊赤紅的坡兒,白羊往還;
說不定,一片經霜的金桔,突然的使山景明艷鮮甜。
***
青峰旋轉,綠竹如流,汽車飛轉著巨蛇樣的公路:
古拙的青木關,界開巴縣與壁山,再趕到永川,正好過宿。
從永川經過榮昌與隆昌,河邊上都曬著長長的夏布;
冬天預備著夏天的營生,一年四時,民族之手工作沒個停住。
可是,從天亮忙到天黑,那些臉兒蒼白的幼女與老婦,
像專為教別人發財似的,一日的工資至多是可憐的一角五!
到處是奇麗的山川,
到處是肥美的地土,
在短短的一段行程中,看見幾種氣候裡的菜蔬花木。
園林田產的豐饒,
決定了手工業的忙碌:公路上一行行的赤腳男兒,
肩著黃白的土紙,各色的土布;
那一家家小紙坊,茅廬外安著水車,水聲從山間一直響到幽谷。
地產的豐富,人手的辛勤,可並救不了天府之國的貧苦:
七八歲的弱女兒,也隨著那些壯漢趕路,
窄窄的前胸幾乎要貼到地皮,嬌嫩的背上壓著無情的重負。
還有那沒了牙的老人,擦一擦老眼,瞅一瞅四處:
一塊桔皮,一節枯枝,都須把風濕入骨的腰腿屈俯。
這流著香蜜的樂園,
莫非有什麼妖魔施著陰毒的法術?
***
籠在青叢與山霧中的火焰,把一片山林照得灰紅;
人影錘聲,晝夜不絕的,移動,叮咚。
挑著負著,七八斤一條的鐵棍,由那片火影裡運往各城。
山中的鐵,
城裡的釘,
高高下下的山路,
哼哼喲喲的人聲,
豐富的天產,
辛苦的人工;
有鐵,我們有鐵,這時代,豈不是有鐵便可以稱雄?
看,在蘇杭平津的倭寇,不是正彎著腰兒,拾取破鐵爛銅?
***
只有偉大的中華,
能有這麼偉大的一省:
東山有鐵,西山有煤,
比燕窩魚翅更寶貴的食鹽,我們有自流井!
一路上,遍地是三九天裡的金黃菜花,茶花臘梅,
雖然沒用,也不辭點綴風景。
一路上,黑塊是煤鐵,白塊是食鹽,
壓彎了男女肩上的綠竹竿,爬山越嶺!
***
無論縣城與鎮市,
都顯出驚人的擁擠與繁榮:
最悅目是清晨的菜市,兩經溪水洗淨的蔬菜,碧綠鮮紅;
新編好的竹筐,天然的明綠,裝著肥嫩的黃菲和挺秀的雪裡蕻。
竹筒盛著陳醋,
香油在壇形的竹簍中,竹蓆上擺著鹽塊,
蔗糖在竹筐裡面盛,
用不著商標來保證土產,本地風光的竹筐竹簍就是說明。
即使是小小一座鎮市,也有幾家屠戶,
頭蹄腸肚掛滿竹棚;三百斤重的花豬,一步也走不動,
安穩的臥在滑竿上,連哼也懶得哼。
在街心,雖然沒有新式的樓宇,可是鋪面的潔整證出買賣的興隆。
蜀錦川綢彩繡的光華燦爛,值得每個人的欣慕與贊稱。
但是,誰能想到,在這山城山市裡,紐約倫敦的貨色居然佔著上風!
啊,這偉大的中華,廣大的地土,若只是世界的商場,怎能不隨著大江東去,
血液流空!
***
每座城中,
都有多少家茶館——
窮的人儘管窮忙,忙不到,這些龍門陣的據點。
清閒自在的人們,
抱著只有幾星炭火的手爐取暖,吸著公用的竹胎水煙袋,輕巧的吹著火紙捻,
以舌戰群儒的英姿,
談古論今,說長道短。
神聖的抗戰,的確激動了民族的良心,對得起歷史,我們的時代有的是英雄好
漢,可是在這清茶水煙之間,個人的損失是真正的國難!
什麼時節也忘不了發財,即使發了橫財,他們依然鬱鬱不滿。
在鮮果糖食攤子左右,茶館的門旁,離茶客們不過三五步遠:瘸腿紅眼的老婦
與衰翁,用報紙彌補著一身的破爛,兩手輪流搔抓瘡疥的幼童;紅綠相間的膿血滿
臉;瘦得像條竹竿,
臉上似乎只剩了機警多疑的一雙眼;一面留神著警察的動靜,一面向茶客們伸
著手抖顫。
他們的饑苦,紳士的安閒,或者不無關係,這邊品茗,那邊討飯;因此,討飯
的活該討飯,紳士們只能給他們一聲「討厭」。
一盞紅燈在小門上閃動,香臭難分的氣味流到街頭,有枕有床,無日無夜,這
裡的享受是鬼域的風流。
一時的興奮,給綠臉上微添光彩,終生的懶惰,使晴朗的世界永遠昏幽。
假若一年半載的,這裡只活埋了一二懶漢,那倒也引不起任何人的憂愁;可是,
肯狠心毒死自己的,定會豺狼般的向別人索酬:看,茶樓上藏著的弱女,不是被家
裡吸血的煙槍葬送了自由?
茶肆中閒坐的那些活鬼,除了私人的利益,似乎對一切全願結仇,他們是田主,
房東,或典當的老闆,多一些乞用正是他們的豐收。
***
碧綠的河水,赭色的群山,一眼望不盡的都是蔗田:半綠的蔗梗,微黃的蔗葉,
一片片連著灰淡的遠天。
公路兩旁,晾著半干的寬葉,側著身讓路,男女橫負著長長的蔗稈。
蜜餞的麥冬,蜜餞的桔餅,甜蜜的內江,確是兒童們的樂園;連鮮紅的辣椒也
得到變成糖果的機會,多稜的冰糖,代理著幌子,在鋪外高懸。
苦工們挑著整盆的糖□,河岸上繫著運糖的木船;
散佈在四鄉的是「漏棚」與糖廠,田溝裡流洩著黑紅的蜜汁,甜裡帶酸。
牆頭上一列列的瓦盆瓦罐,竹棚下糖盆坐著小壇,用河泥作成的光潤的土餅,
墊了一張糙紙,壓在糖盆上邊:泥餅中的水分濾過了蔗滴,掀起泥餅,二寸厚的糖
沙鬆軟鮮甜;滴入小壇的蜜水,再煉成滴,「二白」的製造也是那麼簡單。
古拙的用具,簡陋的方法,一萬元的資本,現在,也極容易賺到兩千,茶館裡
憂時之論,只怕民貧物竭,其實因戰時的需要,只要生產便會賺錢;土盆泥餅一日
多似一日,蔗糖已大簍小簍的運往陝甘;就是那牛津風度的學士,和以巴黎生活為
標準的什麼官員,也勉強喝著雲南野長的咖啡,幽默的微歎:噢,中國糖也有相當
的甜!
***
在這永是峰迴路轉的行程裡,到處都看見肥健誠樸的壯丁:公路上,鎮市中,
隨時聽見齊呼的一二三四,天還未亮,城裡城外都起了抗敵的歌聲。
散沙般廣大的民眾,
今天齊一了腳步,築起肉的長城;鐵的紀律,療治了精神與身體的病態,縱莽
關西大漢,一聲立正,也都挺起前胸;兩三個月的訓練,他們曉得了國事,激憤的
願從萬重山裡衝到南京。
同時,在那些繁鬧的城市裡,新中國的生命也春草似的崢嶸:古代的銅鑼敲報
著更次,五更起來的卻是新時代的男女學生;軍帽軍衣,一律的赤著腳,「喚醒操」
跑盡了全城;紅潤的臉上流著熱汗,早霧未退,那些純潔的心中卻見到光明;「中
華民國萬歲!」
「萬歲!」連挑著青菜的也應了聲!
新生命新精神正在滋長,因了抗戰,建國必成。
可是,這歌聲與呼喊,無疑的驚擾了貴人的曉夢,就斷定了天下並不太平。
忌妒,安閒,自私,湊成悲觀的心理,新的氣象使他們氣短心驚;掛著山羊鬍
的老狐狸,卑鄙貪污而外,之乎者也的製造著無理的怨聲。
抗戰必勝,建國必成,是的,
可想不先把狐狸之血祭了抗戰的英靈?
***
山城裡幾乎都有座小小的公園,山水之間的簡陽更難例外:萬安橋下蕩漾著晴
江,園裡的紅梅使晴光倍覺可愛;微風把香味送入竹林,是詩是畫,一片悠閒自在。
啊,可這是什麼時候?
一處的風花阻不住山河破碎的感慨:看著這裡的梅艷江波,想起了東海的嶗山
與泰岱;領取山河之美要先還我山河,鐵與血爭奪著這偉大時代!
***
快到成都,快到成都!
成都!成都!
從小學地理上就知道它「地處盆底」!
究竟什麼是盆底?
加快了速度,汽車似乎瞭解客人的心急。
到了嗎?快到了嗎?啊,在哪裡?
快了,還須翻過一道山,不過三十多里。
什麼,三十多里?還要翻山?
哼,這廣大的地土,真有時候使人沉不住氣!
忘了看山,忘了南北與東西,眼釘著面前,禱告著那就是平地!
平地,平地,有希望,車已由高而低;可是,那邊還有金黃的路一條,橫在山
腰裡;快,快呀!繞過那道山腰,無疑的會看到神手捏成的盆底!
似一股山洪,車往下流,群山倒退,林鳥驚起;快!快!這時候忘了什麼蜀道
難不難,見著平原,就是北方人的故里!
***
比北平老著好多輩的成都,卻可笑的被稱作小北平!
地形建築民情的相似,怎能曲解了歷史的實情?
武侯祠的松影,
薛濤井的竹聲,
使人想像著漢唐的光景,要從歷史的血脈裡找到這不朽的名城。
***
知道歷史的悠長,
才會深思民族的寶貴。
幾間屋宇的堂皇,
幾個湯圓的精美,
幾疋蜀錦的光柔,
幾家庭園的明媚,
縱使能媲美,或勝過,北平,啊北平,已失身在倭敵的手內!
從這萬峰環衛的城裡攻出,一直到收復那遍地黃金的東北!
所需的是熱血與刀槍。
用不著那使人衰頹的北平風味!
***
寬敞的平房,
小小的巷道,
在鬧市略有些嘈雜,
頗有些地方靜如大廟。
大街上,扁扁的臘味豬頭懸在簷前,像些老大的蝙蝠睡著午覺,裡邊還有多少
樣小吃食,壇罐上標著紅簽,樣樣精巧;幾片潔白的絲棉懸在另一家,瘦臉的衣匠
縫著蜀錦被套;每一家小食館有他特有的作風,門外標著離奇或雅趣的字號;再過
去,也許就是一條深巷擺著鮮花,金桔和水仙一束束的香色俱妙。
在肅靜中這老城有它的風趣,在不大惹眼的地方有它的豪華奢傲;還不至落雪
的冬陰,已使茶館中的雅士們穿起輕暖的皮襖。
***
抗戰的中華,不但開開了西南財物的寶庫,也沒忘造就著新中國的人才:靜美
疏落的「華西」招待著流亡的姊妹,望江樓外,川大忙著起建樓台;種著楠樹的街
巷,在冬晨的薄霧裡,一群群提著書包墨盒的男女小孩,說著南北各方的言語,可
是
合唱著「不作奴隸的人們,起來」。
殘暴愚頑的日寇,自作聰明的封閉了清華北大,炸碎了南開;哈,這不為考舉
人而設的教育,小兒女也懂得關切著勝敗興衰。
***
閒適的成都有它的忙碌,窄窄的古巷裡,陰暗的小屋,男女擠在一處,工徒們
打著哈欠,手卻不敢停住。
這邊栽著牙刷,
那邊切著牛骨;
叮叮噹噹,這裡打著銅壺,嘩啦嘩啦,那邊織著土布,印著「抗戰建國」的毛
巾,描了金花金字的蠟燭,硬砸透眼孔的繡花針,煮軟再加工的牛角器物;千隻萬
只的手,
準確,細膩,勤苦,
一齊在支持著一日三餐,一齊在抵禦外貨的流入。
這才是與抗戰有關的成都,民族的巨手畫出自力圖存之路。
***
一片陰雲,千里歸路,別矣成都!
重新再走上那偉大的公路;啊,那征服——萬壑千山的公路,象徵著民族的前
途;艱苦,可是光明,哪一座晴峰沒有幽谷?
讓我們英毅無畏的展開地圖:團結為橋,渡破艱苦,正義之路,衝過了荒蕪!
陰雲,瑞雪之母!
別矣,成都!
載一九三九年二月十三、十四日《大公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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