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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講 文學的傾向(下)


  寫實主義:十九世紀的中葉,世界又改變了樣子:政治上,中等階級代替了貴 族執有政權。學問上,科學成了解決宇宙之謎的總鑰匙。社會上,資本家與勞動者 成了仇敵。宗教上,舊的勢力已消失殆盡,新的信仰也沒有成立。驚人的學說日有 所聞,新的發明日進一日;今天有所發明,明日便有許多失業的工人。這個世界人 人在驚疑變動之中,正如左拉的僧人弗勞孟對宗教、科學、哲學、道德、正義,都 起了疑惑,而不知所從。這樣的人一睜眼便看到了社會,那只供人消遣的文藝不足 以再滿足他們。他們生在社會上,他們便要解決社會問題,至少也要寫社會的實況。 他們的社會不復是幾個人操持一切,不復是僧侶握著人們的靈魂。在浪漫主義興起 的時候,人們得到了解放的學說與求自由的啟示,並不知道這個新的思潮將有什麼 結果。到了現在,政治雖然改革了,而自由還是沒有充分的實現,浪漫派的運動者 得有自由的啟示,用想像充分表現自我;現在,這個夢境過去了,人們開始看現實 與社會。他們所看到的有美也有丑,有明也有暗,有道德也有獸慾。這醜的暗的與 獸慾也正是應該注意的,應該解決的。那選擇自然之中美點而使自然更美的說法已 不能滿足他們。他們看見了缺欠,不是用美來掩飾住它,而以這缺欠為最值得寫的 一點。他們至小的志願是要寫點當代的實況。那完美無疵的美人,那勇武俊美的青 年貴族,不能再使他們感覺興趣。他們所要的不是誰與誰發生戀愛和怎樣的相愛, 而是為什麼男女必定相求,這裡便不是戀愛神聖了,而是性的醜惡也顯露出來。他 們不問誰代替了誰執了政權,而問為什麼要這樣的政治。這是科學萬能時代的態度。 這一派的主要人物是法國的巴爾扎克(Balzac1779—1850)與福祿貝(Flaubert18 21—1880)1等。巴爾扎克創立寫實主義,他最注重的是真實,他的作品便取材於 日常生活及普通的情感。他的人物是——與浪漫作品不時——現代的男女活動於現 代的世界,他的天才叫他描寫不美與惡劣的人物事實比好的與鮮明的更為得力。福 祿貝是個大寫實者,同時也是個浪漫的寫家,但是,他的寫實作品影響於法國的文 藝極大,他的《包娃荔夫人》(MadameBovary)2是寫實的傑作,佐拉(Zola)3, 都德(Daudet)4,莫泊桑(Maupassant)5等都是他的信徒。他們這些人的作品 都毫無顧忌的寫實,寫日常的生活,不替貴族偉人吹噓;寫社會的罪惡,不論怎樣 的黑暗醜惡。我們在他們的作品中看出,人們好像機器,受著命運支配,無論怎樣 也逃不出那天然律。他們的好人與惡人不是一種代表人物,而是真的人;那就是說, 好人也有壞處,壞人也有好處,正如杜思妥亦夫斯基(Dostoevsky)說:「大概的 說,就是壞人也比我們所設想的直爽而簡單的多。」(The Brothers Karamazoff) 2這種以深刻的觀察而依實描寫,英國的寫家雖然有意於此,但終不免浪漫的氣習, 象迭更斯那樣的天才與經驗,終不免用想像破壞了真實。真能寫實的,要屬於俄國 十九世紀的那些大寫家了。

  寫實主義的好處是拋開幻想,而直接的看社會。這也是時代精神的鼓動,叫為 藝術而藝術改成為生命而藝術。這樣,在內容上它比浪漫主義更親切,更接近生命。 在文藝上它是更需要天才與深刻觀察的,因為它是大膽的揭破黑暗,不求以甜蜜的 材料引人入勝,從而它必須有極大的描寫力量才足以使人信服。同時,它的缺點也 就在用力過猛,而破壞了調和之美。本內特(Arnold Bennett)評論屠格涅夫(To urgenieff)與杜思妥亦夫斯基說:「屠格涅夫是個偉大藝術家,也是個完全的藝術 家。」對於杜思妥亦夫斯基:「在The Brothers Karamazoff開首,寫那老僧人的一 幕,他用了最高美的英雄的態度。在英國與法國的散文文藝中沒有能與它比較的。 我實在不是誇大其詞!在杜思妥亦夫斯基之外,俄國文藝中也沒有與它相等的。據 我看,它只能與《罪惡與懲罰》中的醉翁在酒店述說他的女兒的羞辱相比。這兩節 是獨立無匹的。它們達到了小說家所能及的最高與最可怕的感情。假如寫家的名譽 在愛美的人們中專憑他的片斷的成功,杜思妥亦夫斯基便可以壓倒一切寫家,假如 不是一切詩人。但是不然。杜思妥亦夫斯基的作品——一切作品——都有大毛病。 它們最大的毛病是不完全,這個毛病是屠格涅夫與福祿貝所避免的。」(Books Pe rsons)1是的,寫實派的寫家熱心於社會往往忘了他是個藝術家。古典主義的作品 是無處忘了美,浪漫主義的往往因好奇而破壞了美,寫實主義的是常因求實而不顧 形式。況且,寫實家要處處真實,因而往往故意的搜求人類的醜惡;他的目的在給 人一個完整的圖畫,可是他失敗了,因為他只寫了黑暗那方面。我們在佐拉的作品 便可看到,他的人物是壞人,強盜,妓女,醉漢,等等;而沒有一個偉大的人與高 尚的靈魂,沒有一件可喜的事,這是實在的情形嗎?還有一層,專看社會,社會既 是不完善的,作家便不由的想改造;既想改造,便很容易由冷酷的寫真,走入改造 的宣傳與訓誨。這樣,作者便由客觀的描寫改為主觀的鼓吹,因而浮淺的感情與哲 學攙入作品之中,而失了深刻的感動力,這是很不上算的事。能完全寫實而不用刺 激的方法,沒有一筆離開真實,沒有一筆是誇大的,真是不容易的事;俄國的柴霍 甫(Tchehkoff)2似乎已做到這一步,但是,他就算絕對的寫實家嗎?他的態度, 據本內特看,是:「我看生命是好的。我不要改變它。我將它照樣寫下來。」但是, 有幾個寫實家這麼馴順呢?

  嚴格的說,完全寫實是做不到的事。寫實家之所以成為寫實家,因他能有深刻 的觀察,與革命的理想,他才能才敢寫實;這需要極偉大的天才與思想;有些小才 干的便能寫個浪漫的故事;象俄國那幾個大寫實家是全世界上有數的人物。既然寫 實家必須有天才與思想,他的天才與思想便往往使他飛入浪漫的境界中,使他由客 觀的變為主觀的。杜思妥亦夫斯基的傑作《罪惡與懲罰》,是寫實的,但處處故作 驚人之筆,使人得到似讀偵探小說的刺激。而且這本書中的人物——在The Brothe rs Karamazoff中亦然——有幾個是很有詩意的;他的人物所負的使命,他們自己未 必這樣明瞭,而是在他的心目中如此,因為他是極有思想的人,他們便是他的思想 的代表者與化身。創造者給他的人物以靈魂與生力,這靈魂與生力多是理想的。反 過來說,浪漫派的作品也要基於真實,因為沒有真實便不能使人信服,感動。那麼, 就是說浪漫與寫實的分別只是程度上的,不是種類上的,也無所不可吧。Lafcadio Hearn(小泉八雲)1說:「自然派是死了;只有佐拉還活著,他活著因為他個人 的天才——並不是『自然』的。」(LifeandLiterature)2這是很有見識與趣味的 話。

  寫實作品還有一個危險,就是專求寫真而忽略了文藝的永久性。凡偉大的藝術 品是不易被時間殺死的。寫實作品呢,目的在寫當時社會的真象,但是時代變了, 這些當時以為最有趣的事與最新的思想便成了陳死物,不再惹人注意。在這一點上, 寫實作品——假如專靠寫實——反不如浪漫作品的生命那樣久遠了,因為想像與熱 情總是比瑣屑事實更有感動力。小泉八雲說:「佐拉的名望,在一八七五與一八九 五年之間最為顯赫,但現在已經殘敗了……這個低落是在情理中的,因為他所表現 的事與用語的大部分已成了歷史的。法國在第二帝國的政治黑暗已與我們無關;自 然科學也不復為神聖的;遺傳律也不像他所想像的那樣不能克服了;社會的罪惡也 不是那樣黑暗,他所以為罪惡的也不儘是罪惡;他所想的救濟方法也不見得真那麼 有效……」(European Literature inthe Nineteenth Century)1在這裡,我們 得到了一個警告。

  對於寫實主義的攻擊,我們再引幾句話:「這個自然主義的運動,在浪漫主義 稍微走到極端,它的腳跟逐漸將離開地上去,猛然抬起頭來了……這個運動,無妨 說是將近代的內部生活,由一個極端轉移到一個極端的。即是從溺惑個性,轉向拜 倒環境的……這種傾向也有短處。第一是:自然主義所主張的純客觀的立場,這是 人所做不到的事……。那裡無論如何會生出不容其有地質學者對於一個岩石所能持 的態度似的客觀態度的。研究社會的現象時,固可以說易為(例如社會學,法理學, 政治學之類),可是一旦向其鋒尖於一個人的心的動作時,第一,對象就成了非常 特殊的東西,所以就要生出難點。這麼一來,和前面所說的自然科學的根本方針, 就不得不弄出矛盾來了。像福祿貝和莫泊桑,都是被視為自然主義文學者的巨頭的 人,但是拿起兩者的作品來一看,也許任何人都能夠分別彼此各人所帶的味兒似的 東西吧。可以看出十分的差異,叫你想到:若將莫泊桑所表現的,給福祿貝去表現, 也許不那麼表現吧!……其次,自然主義的第二短處是:(上面也稍微提過似的) 把人的生活斷定為宿命的,視人的生活為一個現象(固然實際上在某種意思,不錯 是這樣),而猶之乎別的現象,一切盡皆依自然律存在著,人也跑不出那支配萬有 的自然律——這樣斷定。自然主義卻在這裡丟失了一件重要的事,那是什麼呢?就 是:人類。和別種人生不同,發達著所謂自覺的特殊機能……人類依靠這個機能, 不但意識自己的存在,並且會自覺。即,除了知道自己的存在是由環境的諸條件成 立著外,還知道是由什麼一種內部的要求成立著。恐怕特地顯著地出現於人類的所 謂自覺機能,是把人類區別自其他的生物,而使一躍而立於地球上一切存在的最高 位的吧。這種見解,則從科學的說,也是可以成立的……」(有島武郎《生活與文 藝》,張我軍譯)

  這一段話是以生命為對象的,我們再就藝術上說。藝術是創作的,假如完全抄 寫自然而一點差別沒有,那與蠟制的模型有什麼分別呢?在蠟人身上找不到生命, 因而我們看得出它是假的,雖然在一切外表上是很齊全的。那麼,假如藝術家的作 品只是抄寫,藝術還有什麼可談的價值呢!

  在這個科學萬能時代,批評家也自然免不了應用科學原理來批評文藝,像法國 的泰納便是一個。泰納(Taine,1828—1893)1以為批評家是個科學家而具有藝術 目的者。他以為文藝是環境、民族及時代的產物。他批評一家的作品,必須先知道 作家個人;得到了這個「人」,才好明白了他的作品;因人是社會的。對於這科學 方法的批評,我們引道頓(E.Dowden)2幾句話證明它是否健全:「……世上沒有 純粹的種族,至少沒有純粹種族能成一民族,建造一文明國家,產生文藝與藝術。 而且如泰納所說,一民族的心智的特性能代代遺傳不變,也是不確的話。遺傳勢力 之影響於個人品性極為渺茫不定;我們可以承認他為一種假定,但在文學之歷史的 研究,這是不行的假定,只能發生糾紛,引入迷途。至於環境,我們也可以承認他 的影響極其顯而易見,但是這種游移不定的影響能否作科學研究的對象?藝術家能 隨意脫離環境,自己造出與品性相合的小環境;或者他會頑抗起來,對於社會環境, 生出反抗。不然,何以解釋同一時期可以有極不同極相反的作家?Pascal3與Sain tSimon4豈不是在同時同地完全發展他們的天才?Aristophanes5與Euriepides6 豈不是這樣麼?其實,一種藝術或文學愈昌明,環境的影響也愈減退。人已學會適 應環境使與自己相合,而保存他個人的氣力;在一般發達的社會,各種各樣的人都 能找到與他需要嗜好相宜的居住所及社會。而且,生活滋長的原則也不盡在適應環 境,生活也是『一種反抗,擺脫,或者說一種自衛的適應,與外來的勢力相抵抗』; 歲月愈久,自衛的機制也愈精巧、複雜而愈成功。泰納所舉各種勢力自然存在而發 生效力,但是他的作用極隱晦而不定。」(《法國文評》,林語堂譯)

  寫實主義既有缺欠,而科學萬能之說,又漸次失去勢力,於是文學的傾向又不 能不轉移了。

  但是,在這裡我們應說明寫實主義與自然主義的分別,因為前面因引用書籍, 把這兩個名詞似乎嫌用得亂一些。

  這兩個名詞的意義本來沒有多少分別,所以一般人也就往往隨便的用。不過佐 拉在說明他的作品主旨時揭出「自然主義」這個詞,並且陳說他是要以遺傳和境遇 的研究,用科學方法敘述那所以然的原因。自然主義是決定主義,不准有一點自寫 家而來的穿插,一切穿插是事實的必然的結果。Fielding1與Dick-ens2的作品有 與自然主義相合之處,但是他們往往以自己的感情而把故事的結局的悲慘或喜悅改 變了,這在自然主義者看是不真實的。自然主義作品的結局是由自然給決定的,是 不可倖免的。在今日看,天然律並不這樣嚴密,自然主義也就失去了力量。

  新浪漫主義:我們略把新浪漫主義的特點寫幾句:一、從歷史上看,新浪漫主 義是經寫實主義浸洗過的。它既是發生在寫實主義衰敗之後,不由它不存留著寫實 主義一些未死的精神。浪漫主義的缺點是因充分自我而往往為誇大的表現。新浪漫 主義對於此點是會矯正的,它要表現個人,同時也能顧及實在。

  二、從哲學上看,近代對於直覺的解說足以打倒以科學解決的論調。主直覺的 以為內心的領悟與進展也是促人類進步的勢力之一。這並不與科學背馳,而且還能 把物質與心智打成一氣。在哲學上有了這樣的論調,文學自然會感到專憑客觀的缺 欠,而掉回頭來運用心靈。有的呢便想打倒科學,完全唯心,因而走入神秘主義。

  三、新心理學的影響:近代變態心理與性慾心理的研究,似乎已有拿心理解決 人生之謎的野心。性慾的壓迫幾乎成為人生苦痛之源,下意識所藏的傷痕正是叫人 們行止失常的動力。拿這個來解釋文藝作品,自然有時是很可笑的,特別是當以文 藝作品為作者性慾表現的時候;但是這個說法,既科學而又浪漫,確足引起欣賞, 文人自然會拾起這件寶貝,來揭破人類心中的隱痛。浪漫主義作品中,差不多是以 行動為材料,借行動來表現人格,所以不由的便寫成冠冕堂皇或綺彩細膩;但是他 們不肯把人心所藏的污濁與獸性直說出來。寫實主義敢大膽的揭破醜陋,但是沒有 這新心理學幫忙,說得究竟未能到家。那麼,難怪這新浪漫主義者驚喜若狂的利用 這新的發現了。他們利用這個,能寫得比浪漫作品更浪漫,因為那浪漫主義者須取 材於過去,以使人脫離現在,而另入一個玄美的世界;新浪漫主義便直接在人心中 可取到無限錯綜奇怪的材料,「心」便是個浪漫世界!同時,他們能比寫實主義還 實在,因為他們是依具科學根據的刀剪,去解剖人的心靈。但是,他們的超越往往 毀壞了他們的作品的調和之美;他們能充分的浪漫,也能充分的寫實,這兩極端的 試探往往不是藝術家所能降服的。

  四、對科學的態度:科學太有系統,太整齊了,太一致了;在這處處利用科學 的社會裡,事事也漸呈一致的現象,凡事是定形的,不許有任何變換。這種生活不 是文人所能忍受的,於是他們反抗了,他們要走到另一端去。他們的作品是想起什 麼便寫什麼,是心潮漲落之痕,不叫什麼結構章法管束著。這是反抗科學的整齊一 致的表示。他們對文藝的態度多是表現印象,而印象之來是沒有什麼秩序的。他們 也喊著心靈的解放與自由,有的甚至想復古,因為古代社會縱有缺點,可是並不像 現代這樣死板無生氣。喬治·莫爾這樣的喊:「還我古代,連它的慘忍與奴隸制度 一齊來!」(George Moore,the Confession of a youngman1)

  五、對社會的態度:寫實派的作者是要看社會,寫問題,有時也要解決問題。 這新浪漫主義產生的時代,正是科學萬能已經失去威權的時代,那寫實派所信為足 以救世的辦法,並不完全靈驗。加以社會的變動極快,今日以為是者,明日以為非, 人們對道德,宗教,政治,全視為不可靠的東西。歐洲大戰更足以促成這頹喪的心 理。於是文士們一方面不再想解決問題,因為沒法解決,一方面又不能不找出些東 西來解釋生命。這點東西自然不是科學所能供給的,也不是宗教道德中所能得來的; 它是些超乎一切,有些神秘性的;新浪漫主義可以說是找尋這些不可知的東西。

  象徵主義:從「象徵」這個字看,它是文藝中一種修辭似的東西,在詩與散文 中常常見到。它是用標號表現出對於事物的覺得。這樣的寫法是有詩意的,因為拿 具體的景像帶出實物,是使讀者的感情要滲透過兩層的。但是,這是在古今詩文中 常常見到的卻不是象徵主義。

  要明白象徵主義,必須看明新浪漫主義是什麼。新浪漫主義有一方面是帶有神 秘性的,是求知那不可知的;這個神秘性的發展便成為象徵主義,因神秘與象徵是 分不開的。這個由求知那個不可知的東西而走入神秘,不僅是文藝的一個修辭法, 而且是一種心智的傾向。這個傾向是以某人某記號象徵某事,不是象《天路歷程》 那種寓言,因為這些都是指定一些標號,使人看出它們背後的含義,這不是什麼難 做的事。現在的象徵主義不是一種幻想,不是一種寓言:它是一種心覺,把這種心 覺寫畫出來。這種心覺似乎覺到一種偉大的無限的神秘的東西;在這個心覺中,心 與物似乎聯成一氣,而心會給物思想,物也會給心思想。在這種心境之下,音樂也 可以有顏色,而顏色也可以有音調。有這種的心覺,才能寫出極有情調的作品。這 極有情調的作品是與心與物的神秘的聯合,而不只是隱示——隱示只是說明象徵, 不能說明象徵主義的全體。

  至於神秘主義,在浪漫派與象徵主義作品中往往看到神秘的傾向。在浪漫派作 品中神秘足以增加它的奇詭,在象徵主義作品中神秘有時候是一種動機;神秘主義 自身並不成一種很大的文學傾向。

  唯美主義:唯美運動是依順浪漫主義而特別注意在美的一方面。十九世紀初的 浪漫運動已把「求美」列為文藝重要條件之一,奇次(Keats)1已有「美是永久的 欣悅」,和「美即真,真即美」的話。這對美的注意,經過先拉非爾派(PreRapha elites)2畫家的鼓吹(這些畫家有的也是大文學家,如羅色蒂〔Rossetti〕3就 是最著名的),在文藝上也成了一派。看唯美派,在文藝的表現上,不如在文藝的 內容思想上,更為有趣,因為他們的思想與人生全沉醉於美的追求,就是在社會改 革上也忘不了美的建設,像莫理司(W.Morris)4在理想的社會中非常注意建築之 美(看他的News from No where)5。到了丕特(WalterPater)6便開始提倡審美 的批評,他是把美和生命聯成了一氣。在他論華茲華斯(Wordsworth)的文章裡說: 「用藝術的精神對待生命,則能使生命之法程與歸宿結合而為一。」這足以表明他 們的對人生的態度及美的功用;他們不只是在文藝上表現美,而是要象古代希臘人 的生在美的空氣中。但是,這個世界不能美好,因為太機械了,所以這唯美派的人 們要把文藝作成純美的,不受機械壓制的;文藝不是為教訓,而是使人的思想能暫 時離開機械的生活。這種追求美好的精神很容易走到享樂主義上去,王爾德(Osca r Wilde)1便是個好證據。據他看,藝術家的生命觀是唯一的,清教徒是有趣的, 因為他們的服裝有趣,並不是因為他們的信仰怎樣。這樣的生命觀,是不能不以享 樂為主。因此,他們便把社會視為怪物,而往往受著壓迫。在文藝上,因為他的人 生態度是如此,也就主張為藝術而藝術,而嫌與現實的生活相距太遠了。

  理想主義:這在文藝上根本不成立,因為無論是在古典派,浪漫派,寫實派, 唯美派,都不能沒有理想;除了寫偵探小說的大概是滿意現代,不問事的對不對, 只描寫事的因果,幾乎沒有文藝作品是滿意於目前一切的。烏托邦的寫實者自然是 具體的表示:對現世不滿,而想另建理想國;但是那浪漫派的與唯美派的作品又何 嘗不是想脫離現代呢?所以,這個主義便不能成立(在文藝上),或者說它在文藝 上太重要了,短了它文藝便不能成立,所以不應使它另成一個主義。我們且引幾句 話作證:

  「有人說,文藝的社會使命有兩方面。其一是那時代和社會的誠實的反映,別 一方面是對於那未來的預言底使命。前者大抵是現實主義的作品,後者是理想主義 或羅曼主義的作品。但是從我的《創作論》的立腳地說,則這樣的區別幾乎不足以 成問題。文藝只要能夠對於那時代那社會盡量地極深地穿掘進去,描寫出來,連潛 伏在時代意識社會意識裡的無意識心理都把握住,則這裡自然會暗示著對於未來的 要求和慾望。離了現在,未來是不存在的。如果能描寫現在,深深的徹到仁核,達 到了常人凡俗的目所不及的深處,這同時也就是對於未來的大啟示、的預言……我 想,倘說單寫現實,然而不盡他過於未來的預言底使命的作品,畢竟是證明這作品 為藝術品是並不偉大的,也未必是過分的話。」(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徵》,魯迅 譯)

  這很足以說明理想的重要,也暗示著理想不必成為理想主義,而是應在一切文 藝之中;那麼,我們無須再加什麼多餘的解釋了。

  這兩講是抱定不只說派別的歷史,而是以文藝傾向的思想背景,來說明文學主 義上的變遷的所以然。這樣,我們可以明白文藝是有機的,是社會時代的命脈,因 而它必不能停止生長發展。設若我們抱定了派別的口號,而去從事摹擬,那就是錯 認了文學,足以使文學死亡的。

  普羅文學的鼓吹是今日文藝的一大思潮,但是它的理論的好壞,因為是發現在 今日,很難以公平的判斷,所以這裡不便講它。我們現在已覺到一些新的風向,我 們應當注意;這個風到底能把文藝吹到何處去,我們還無從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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