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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講 文學的傾向(上)


  這一講本來可以叫做「文學的派別」,但是「派別」二字不甚妥當,所以改為 「傾向」。「派別」為什麼不妥當呢?因為文藝的分歧原是個人的風格與時代的特 色形成的,是一種發展,不是要樹立派別,從而限制住發展的途徑。文學家有充分 運用天才與技術的自由,而時代與思想又是繼續變進的,因而文學的變遷是必然的。 研究文學史的能告訴我們文學怎樣的進展變化,研究文藝思潮的能告訴我們文學為 什麼變化,但是他們都不許偏袒某派的長處而去禁止文學的進展與變化。他們是由 作家與作家的時代精神去研究這個進展變化的路線與其所以然,那麼,他們便是追 求文學的傾向;這文學傾向的移動是很有意思的研究。反之,看見一種傾向已經成 形,便去逐字逐句的摹擬,美其名曰某派的擁護者,某大家的嫡傳者,文藝便會失 了活氣,與時代精神隔離,以至子衰死。所以看文學的傾向才能真明白文學在歷史 上的發展,而將某時代的作品還給某時代;既明白了文學史的真義,也便不至有混 含不清的批評了。專以派別為研究的對象,就是分析得很清楚,也往往有專求形式 上的區分而忽略了文學生命的進展的弊病。作家的個性是重要的,但是他不能脫離 他的時代;時代色彩在他的作品中是不自覺而然的;有時候是不由他不如此的;明 白了這個才能明白文藝的形式下所埋藏的那點精神。舉個例子說:在歐洲文藝復興 的時候,人們把埋了千來年的古代希臘拉丁的文藝復活起來,這是歷史上的一件美 事。人們在此時有了使古代文藝復活的功勞,可是他們同時鑄成了一個大錯誤,便 是由發現古物而變為崇拜古物,凡事以古為主,而成了新古典主義。這新古典派的 人們專從古代作品中找規則,從而拿這些規則來衡量當代的作品。他們並沒有問, 為什麼古代作品必須如此呢?因為他們不這樣問,所以他們只看了古代文藝的形式, 而沒有追問那形式下所含蘊的精神。其實希臘作品的所以靜美勻調,是希臘人的精 神的表現。新古典派的人們只顧了看形式,而忽略了這一點,於是處處摹擬古人而 忘了他們自己生在什麼地方,什麼時代。這是個極大的錯誤,因為他們的歷史觀錯 了,所以把文學也弄個半死。設若他們再深入一步,由形式看到精神,他們自然會 看出文學為什麼傾向某方去,也便明白了文學是有生命的,到時候就會變動的。希 臘人們是愛美的,但是,他們並不完全允許思想自由,梭格拉底1的死,與阿里司 陶風內司2的嘲笑梭格拉底和尤瑞皮底司,便是很好的證據。以雕刻說吧,希臘的 雕刻是極靜美的,但是這也因為希臘雕刻是要受大眾的評判的;一件作品和群眾的 喜好不同便不能陳列出去。希臘人的天性是愛平勻靜好之美的,所以大家也便以此 批評藝術;於是作家也便不能不這樣來表現。他們不喜極端,因而也不許藝術品極 端的表現。這樣,在古代希臘藝術作品的平勻靜好之下還藏這段愛平勻靜好的精神; 我們怎能專以形式來明白一時代的作品呢?那麼,在這裡我們用「傾向」,不用 「派別」,實在有些理由了。

  再說,一派的作品與另一派的比較起來,設若他們都是立得住的作品,便都有 文學特質上相同之點;嚴格的分派是不可能的。就是一個作品之中有時也含著不同 的分子,我們又怎樣去細分呢?

  派別的誇示是摹擬的掩飾,以某派某家自號的必不是偉大的創作家。那真能倡 立一家之說,獨成一派的人們,是要以他們的作品為斷;不能因為他們喊些口號便 能創設一派。

  在中國文學史上雖然也可以看出些文學的變遷,但是談到文藝思潮便沒有歐洲 那樣的顯明。自從漢代尊經崇儒,思想上已然有了死化的趨勢,直到明清,文人們 還未曾把「經」與「道」由文學內分出去,所以,對於純文藝縱然能欣賞,可是不 敢公然倡導;對於談文學原理的書,像《文心雕龍》,真是不可多得的;雖然《文 心雕龍》也還張口便談「原道」「宗經」。對於文學批評多是談自家的與指摘文藝 作品的錯誤與毛病,有條理的主張是不多見的。至於文學背後的思想,如藝術論, 美的學說,便更少了;沒有這些來幫助文學的瞭解,是不容易推倒「宗經」與「原 道」的信仰的。有這些原因,所以文藝的變遷多是些小的波動,沒有象西洋的浪漫 主義打倒古典主義那樣的熱烈的革命;因此,談中國文學的傾向是件極不容易的事。

  我們可以勉強的把中國文學傾向分作三個大潮:第一個是秦漢以先的,這可以 叫作正潮。因為秦漢以先的作品,全是自由發展的,各人都有特色,言語思想也都 不同;雖然偉大的作品不多,但確是文藝發展的正軌。雖然這時候還沒有文學主義 的標樹,甚至於連文學的認識還不清楚(看第二講),可是創造者都能盡量發表心 中所蘊,不相因襲。在散文與詩上都有相當的成績,如莊子的寓言,屈原的騷怨, 都是很不幸的沒有被後人勝過去。設若秦漢以後還繼續著這種精神自由的前進,中 國文學當不似我們所知道的那麼死板。可憐秦代不許人們思想,漢代又只許大家一 樣的思想,於是這個潮還沒到了風起雲湧,已經退去,只剩下一些斷藻蛤彀給後人 撿拾了!

  第二個潮流是自秦漢直至清代末日,這個長而不猛的潮可以叫作退潮。因為只 是摹古,沒有多少新的建設。「文以載道」之說漸漸成了天經地義,文藝就漸漸屈 服於玄學之下,失去它的獨立。縱然有些小的波瀾,如主格調與主神韻之爭,主義 法與主辭藻之爭,雖然主張不同,其實還都是以古為準。那主張格調的是取法漢魏, 那主張神韻的是取法王維、孟浩然。摹擬的人物不同,其為摹擬則一。在散文上, 有的非上擬秦漢不可,有的唐宋也好取法。無論是摹擬哪家哪派,在工具上都是用 死文字,於是一代一代的下來,不但思想與言語是死定的,就是感情也好似劃一了 ——無病呻吟。

  在這個死水裡,好似凡是過去的時代與死去的人便可以成一派,派別分得真不 少:以文章言,便有西京體,東京體,建安體,正始體,太康體,永嘉體,永明體, 初唐體,開元天寶體,元和長慶體,晚唐體……有的便提出一、二人為領袖,如二 陸,兩潘,韓柳等。詩也是這樣,看《滄浪詩話》裡說:

  「以詩而論,則有:建安體,黃初體,正始體,太康體,元嘉體,永明體……。 以人而論,則有:蘇李體(蘇武、李陵),……陶體(淵明),……元白體(微之、 樂天)……」

  按著我們的意思看,這種分派法本來有些道理:文藝是自由的,有一人便有一 體,豈不很好?但是這樣分派別體的人並不這樣想,他們以為凡是成功的寫家,便 是後學的師傅,有了祖師才能有所宗依。這樣的分派也並不是因為死去的人立了什 麼新的主義,新的解釋;只是他們在文字運用上與別人稍有不同;所以這不是文學 有了什麼新傾向,是摹古的人們又多了一種新模範。這個潮流自始至終可以說是受 了古典主義的管轄,一代又一代,只在那裡講些修辭法,文章結構等;並沒在心靈 表現上領悟文學。這個潮退到以八股取仕便已成了一坑死水,漸漸的發起臭來。

  第三個潮流是個暗潮,因為它直到清朝末年還沒被正統的作家承認。詞,戲曲, 小說,在那摹古的潮下暗中活動,它們的價值直到今日才充分的顯露出來。幾百年 中這些自由發展的真文藝埋藏在那殘退的摹古潮下,人們愛它們而不敢替它們鼓吹。 就是那大膽的金聖歎,還只是用批判舊文學的義法來評《水滸傳》等,並沒明白這 活文學的妙處在哪裡。那些作家,雖然產生了這些作品,可是並沒作主義上的宣傳, 沒作文學革命的倡導。從事實上看,只有這些作品可以代表這些時代文學的傾向, 可是從歷史上看,它們確是暗中活動,並沒能推翻那腐舊的東西代而有之。本來這 個暗流可以看成是浪漫主義打倒古典主義,好像西洋文學傾向的轉移。但是這浪漫 主義始終沒有正當的有力的主張與評論來幫忙,自來自去,隨生隨滅,沒能和古典 主義正式宣戰。這或者因為科舉制度給陳死的文學一種絕對的勢力,決不容文學革 命吧?

  這三股大潮裡,第一個是有氣力而沒得充分發展,所以成績不多。第二個是大 鑼大鼓的干而始終唱那出老戲。第三個是不言不語的自行發展,有好成績而缺乏主 張,非常嬌好而終居妾位。在這裡很難看出文學的傾向,因為那正統的公認的文學 是一股死水,而新的活流只是在下邊暗暗活動,沒有公然的革命;雖然現在我們可 以把這暗潮作為文學進展的正軌,可是由歷史上看確不是這樣;承認小說與戲劇的 價值不是晚近的事麼?因四言五言詩太呆板狹促才有七言詩,因七言詩仍有拘束才 有詞;但是詞被稱為「詩余」,這便是沒有能夠代替了詩。中國文學的大革命恐怕 要以前幾年的白話文學運動為第一遭了。

  現在,差不多人人談著什麼古典主義、寫實主義;要明白這一些,我們不能不 去看西洋文學的傾向,因為由我們自家的文學史中是看不見的。

  古典主義:古典主義這個名稱是後人給古代希臘拉丁作品起的,古代希臘羅馬 的作家並不知道這個。希臘文明在歐洲歷史上的重要是人人知道的。希臘人的精神 是現實的,愛美的。因為現實,他們的宗教中也帶著點遊戲的意味,神是人性的, 帶著一切人的情感。因為愛美,他們處處求調和勻靜之美,不許用極端的表現破壞 形式的調和。在希臘全盛時期所產生的藝術品,雕刻,戲劇,詩文,處處表現著這 生活欲與美的調節的特色。這些產品是空前的,有些也是絕後的,所以希臘雖衰敗, 它的藝術之神的領域反而更擴大了。到了亞里山大四處征討,希臘的文明便傳遍了 地中海四岸。後來羅馬興盛起來,以武力征服那時所知道的世界,可是在精神方面 反作了希臘藝術的皈依者。希臘的雕刻,戲曲,詩文,哲學,都足以使雄悍的羅馬 人醉倒;於是由希臘捉去的俘虜反作了羅馬人子弟的師保。羅馬文學家以希臘文藝 為模範,為稿本,正如郝瑞司(Horace)1所說:「永別叫希臘的範本離開手」。 羅馬的作品也有很好的,所以後世便把希臘羅馬的作品叫作古典主義的。

  我們須知道:歐洲文明的來源是有兩個。希臘是一個,希伯來也是一個。希臘 的精神是現世的,愛美的,已如上述;希伯來的正和這相反,它是重來世的,尊神 權而賤人事的,上帝的正義高於一切。上面說過羅馬如何接受希臘的精神,可是這 希伯來思想也沒老實著。羅馬的現世觀叫肉慾荒淫十分的表現著,於是那捐身奉一 神,賤現世而求永生的基督教便在下面把羅馬帝國盜空了。羅馬後來分為兩個帝國: 東羅馬帝國雖立基督教為國教,可是教權終在政權之下。在西羅馬帝國呢,羅馬的 教皇利用北方蠻族的侵入,擴大教權,作成人與神的總代表,他的勢力高過一切。 基督教勝利了,現世的精神自然是低落了,藝術品差不多被視為是肉慾的,有罪的, 這便是歐洲的黑暗時代。但是在東羅馬帝國研究古代學1現通譯為賀拉斯(公元前 65—公元前8),古羅馬詩人。問的風氣還未曾斷絕,於是希臘文藝漸漸傳到西利亞 與阿拉伯去,而被譯成東方言語。後來,這阿拉伯文的譯本,又由東而西的到了西 班牙而傳及全歐;最重要的是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學》。這時候西歐對古希臘的知 識全是這樣間接得到的,沒有什麼能讀希臘原文書籍的人;自然,這枝枝節節得到 的也不會叫他們真實瞭解希臘的學問。僧侶們——只有僧侶們知道讀書——更利用 這滴滴點點的知識來證釋神學,他們要的是邏輯法,不求真明白希臘思想。拉丁文 是必須學的,但是,用這死文字來傳達思想,自然不會產生什麼偉大的文藝。這時 候所謂文學者只是修辭學與文法,那最可愛的古代文藝全埋在黑暗之下,沒人過問 了。

  太黑暗了,來一些光明吧!芙勞蘭思(Florence)1的但丁(DanteAlighieri 1265—1321)作了《神聖的喜劇》2。他不用拉丁文,而用俗語,所以名之為喜劇, 以示不莊嚴之意。這出喜劇中形容了天堂地獄的淨業界(Purgatorio3),並且將 那時所知道的神學,哲學,天文,地理,全加在裡面。在內容方面可以說這是中古 的總結帳,在藝術方面立了新文學的基礎。但丁極佩服羅馬文學黃金時代的窩兒基 祿(Virgil)4,他極大膽的用當時的方言作了足以媲美希臘拉丁傑作的喜劇。在 文字方面他另有一本書,(DeVulgari Eloquentia)5,來說明方言所以比拉丁文 好。這樣,他給意大利的文學打下基礎,也開了文藝復興的先聲。

  邳特阿克(Petrarch1304—1374)1除從事著作之外,也搜羅拉丁文藝的稿本, 作直接的研究,不像從前那樣從譯文或從書中引用之語零碎的得到古代知識了。到 了一四五五年,東羅馬帝國都城失陷,學士紛紛西來,帶著希臘文藝稿本,意大利 便成了唯一的希臘文明的承受者。在米蘭開始有古代希臘著作的印行,於是希臘原 文的書籍便傳遍了歐洲。人們也開始學習希臘言語,以便研究希臘文藝。所謂文藝 復興便是希臘精神的復活。此時人們開始抬起頭來,看這光華燦爛的世界,不復埋 在中古的墳墓中了。意大利開端,繼之以法英各國。法國的阿畢累(Rabelais)2 教給世人只有幽默與笑能使世界清潔與安全。孟特因(Montaigne)3便說:「噢, 上帝,你如願意,你可以救我;你如願意,你可以毀滅我;但無論如何,我將永遠 把直了我的舵。」這是文藝復興的精神。在西班牙,司萬提(Cervantes)4把中古 的武士主義送了終。

  文藝復興是與宗教革命互相為用的。文藝復興是打倒中古的來世主義,而恢復 了古希臘的現世主義。在宗教上呢,人們也開始打倒教皇的威權,而自己去研究 《聖經》,以自己的良心去信仰上帝。但是,關於這一層我們不要多說,還是說文 藝復興後新古典主義怎樣的成立吧。

  前面已經說過,希臘古代作品本來是以平衡,有秩序,有節制,為美的表現。 一旦這些作品被人們發現,那就是說,這埋了千來年的寶物經文藝復興的運動者所 發現;自然他們首先注意這形式之美;於是由崇拜而迷信,以為文藝的形式與規則 全被古人發現淨盡,只要隨著這些規則走便不會發生錯誤的。因此,亞里士多德與 郝瑞司的《詩學》1又成了金科玉律。從而「三一律」、「自然的規則化」等名詞 都成了極要緊的口號。「避免極端;躲著那些好太少或太多的弊病」,是他們的態 度。不錯,避免極端是顯然可以由古代作品中看得出的,但那是由於希臘民性如此, 前面已經說過。本著自家的特色來表現,縱有缺欠,不失創造的本色。現在新古典 主義者本不生在希臘,沒有古代的環境,沒有地中海岸上的溫美,而生要拿希臘的 形式之美為標準,怎能得其神髓呢?怪不得他們只就規則上注意,專注意怎樣用字 用典,而不敢充分的表現自己了。這樣,文藝復興一方面解放了歐洲的思想,一方 面又在文藝上自己加上一套新刑具。故古典主義的好處是發現了古代文藝的規則, 它的錯誤是迷信這些規則而限制住文學的自由發展。

  果桑(victor Cousin)2說:「形式不能只是形式,它必是一個東西的形式。 所以體物的美是內部的美的標記,即精神的與道德的美,在這裡我們找到了美的基 礎,主旨,與全體。」古代作品是美的,毫無疑義,但是新古典派的忘卻自己而專 摹古代作品的形式,便是失了自我;假如古代作品是靜美的,新古典派的便是呆死 的了。

  「噢,梭格拉底……人當有怎樣說不出來的福氣,假如他能去思省絕對的美, 純潔而簡單,不復披覆著肉與人的色彩與必毀滅的不實在的裝飾,而是面對面的看 見美的真形,那神聖的美。」(Symposium1)這是古希臘人的美之理想,雖然未能 ——也不能——實現,但是借此頗可以看出古希臘藝術所表現的是什麼。拿這個與 新古典主義的:「那些個規條,是古人發現的,不是傳授來的,還是自然,不過是 自然而方法化了。」(Pope)2兩相比較,這二者的距離就相差很遠了。

  浪漫主義:給浪漫主義下個簡單的定義是很不容易的。從Romance3這個字看, 它是在黑暗世紀以前和以後一種文章曾用這種言語寫成的。從它的材料上的來源看, 它是北方新興民族的以散文或詩寫成的故事,經過文藝復興而成為後代小說與史詩 的本源。這新興民族的故事與古代的在形式上內容上都有不同。北方民族從古代作 品得了文字文法的訓練,開始作自家的故事。故事的內容是基督教的聖僧事跡,北 方民族的偉人傳說,和從紅十字軍東征帶回來的東方故事。這些故事雖不同,可是 都帶著基督教色彩,叫我們看到武士的尊崇婦女,保護老弱,仗義冒險,以盡宗教 武士的天職。基督教本來是隱身奉主,棄世養心的,到了這些武士身上便變為以刀 馬護教,發揚俠烈的精神;這種精神在沙力曼大帝及阿撒王手下的武士故事中都充 分的表現著。從政治方面看,由這些故事中我們見到封建制度的色彩,故事中總是 敘述著貴族兒女的戀愛,或貴族與平民間的衝突。在民族性上看,我們看出北方民 族的勇於冒險:殺龍降怪以解民困,跋山渡海以張武功。這是內容方面。從形式看 呢?古代作品以方法為重,浪漫的故事以力量為主。前者以趣味合一為本,後者以 趣味複雜為事。一是求規律之美,一是捨規律而愛新奇、熱情。古典派的作品縱有 熱情也用方法拘束住,浪漫故事便任其狂馳而不大管形式的靜美了。

  但是,這只是浪漫故事的特色,並沒有標樹學說,直接與古典主義宣戰,像 「破壞古典主義主要效果之一,便是解放個人。使個人反於本來面目及自由,正如 古代詭辯派之言:以個人做萬物的尺度」(Brunetiere1,依謝六逸譯文)還要等 一個號炮;放這號炮的便是盧梭。

  盧梭(Rousseau1712—1778)2的思想態度與成功,可以說是浪漫主義運動的 先鋒。他並不是單向文藝挑戰,而是和社會的一切過不去。他要的是個人的自由權, 不只是藝術的解放。他的風格給法國文藝創了一個新體,自由,感動,浪漫。他向 一切挑戰:政治,宗教,法律,習俗都要改革。這樣的一個理智的彗星,就引起法 國的大革命,同時開始文學的浪漫運動,可謂一舉兩得。有了這個號炮,德國的青 年文士首先抓住那北方的民間故事與傳說,來代替古典文藝中的神話。他們對盧梭 與莎士比亞有同樣的狂熱,同時譏笑法國的新古典派。這樣,那中古浪漫故事開始 有了學說的輔翼,成了一種運動,直接與新古典主義交戰。這新興文藝是「狂飆突 起」,充分的表現情感而破壞一切成法。後來法國英國的文士也同樣的由新古典主 義的勢力解放出來,於是在十九世紀西歐的文藝便燦爛起來。

  設若新古典主義的缺點在偏重形式之美,而缺乏自我的精力,浪漫主義又太重 自我,而失之誇大無當。盧梭的極端自由,是不能不走入「返於自然」的;但完全 返於自然,則個人的自由是充分了,同時人群與獸類的群居有何不同呢?這個充分 的自由,其弊病已見之於法國的大革命——為爭自由使人的獸性畢露,而釀成慘殺 主義與恐怖時代。在文藝裡也如是,個人充分的表現,至於故作驚奇,以引起浮淺 的感情。這個弊病在浪漫運動初期已顯露出來,及至這個運動成功了,人們便專在 結構驚奇上用力,充其極便成了無聊的偵探小說,只憑穿插熱鬧引人入勝,而實無 高尚的主旨與深刻的情感。再說,因為浪漫,作品的內容一定要新奇不凡,於是英 雄美人成了必要的角色;這在一方面足以滿足人們的好奇心與想像,但在另一方面, 文藝漸漸成為茶餘酒後的消遣品,忘了真的社會;於是便不能不讓位給寫實派了。

  嚴格的說,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不是絕對的對立;在這裡,「傾向」又能幫助 我們了。古典主義是注意生命的旁觀,而浪漫主義運動是把藝術的中心移到個人的 特點上去;兩相比較,便看出這是心理傾向的結果。這新運動是心理的變動;若是 純以文藝作品比較是很容易使人迷惑的。在英國的伊麗莎白時代的戲劇顯然的是極 浪漫的,為什麼浪漫運動必歸之於十九世紀的開始呢?這裡有個分別,十九世紀的 浪漫運動縱與伊麗莎白時代的相同,但不是一回事。十九世紀的新運動有法國的大 革命作背景,這個革命是空前的事實。於此我們看到個人思想的解放。再就文藝內 容說,新古典主義的作品與伊麗莎白時代的作品好用希臘拉丁的典故,浪漫派的作 品的取材也是取之過去時代的,這豈不是一樣的好古嗎?這裡又有不同之點:浪漫 派的特點之一是富於想像,他們取材於過去,正是因為他們發現了中古的故事—— 那驚奇玄妙的故事——而以想像使這些驚奇的精神復活。他們不是只得一些呆死的 典故,而是發現了一個奇異的世界,在那裡他們可以自由的運用他的想像。這又是 個心理的作用。

  這樣,我們明白了古典主義的所以有那調和勻靜之美,與浪漫主義的所以捨去 形式而求自我的表現——二者都是心理的不同,因而表現的也不同。至於新古典主 義的所以既不能像古代希臘的古典作品那樣美好,又不能像浪漫作品這樣活潑有生 趣,便是因為作者缺乏了這表現心神嚮往的精神,摹擬是不要多少創造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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