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圖為追求正義與至善,所以拿社會的所需規定藝術的價值:凡對社會道德
有幫助的便是好的,反之就不好。他注意藝術只因藝術能改善公民的品德。藝術不
是什麼獨立的創造,而是摹擬;有許多東西是美麗的,可是絕對的美只有一個。這
個絕對的美只能在心中體認,不能用什麼代表出來;表現美的東西只是藝術家的摹
仿,不是美的本體。因此,藝術的創造是不能有的事。
但是,藝術家怎樣摹仿?柏拉圖說:「詩人是個輕而有翼的神物,非到了受了
啟示,忘了自己的心覺,不能有所發明;非到了這忘形的地步,他是毫無力量,不
能說出他的靈咒。」(Ion)1這豈不是說創造時的喜悅使人若瘋若癡麼?創造家被
創造欲逼迫得繞床狂走,或捋掉了吟髭,不是常有的事麼?柏拉圖設若抱定這個說
法,他必不難窺透創造時的心情,而承認創造是生活的動力。W.Blake說:「柏拉
圖假蘇格拉底司之口,說詩人與預言家並不知道或明白他們所寫的說的;這是個不
近情理的錯誤。假如他們不明白,難道比他們低卑的人可以叫作明白的嗎?」
但是柏拉圖太看重他的哲學:雖然藝術家受了神的啟示能忘了自己,但是他只
能摹擬那最高最完全最美的一些影子。我們不能佩服這個說法。試看一個野蠻人畫
一個東西,他自然不會畫得很正確,但是他在這不很正確的表現中添上一點東西—
—他自己對於物的覺得。不論他畫得多麼不好,他這個圖畫必定比原照像多著一點
東西,照像是機械的,而圖畫是人對物之特點特質的直覺,或者說「妙悟」;它必
不完全是摹仿。畫家在紙上表現的東西並不是真東西,畫上的蘋果不能作食品;它
是把心中對蘋果的直覺或妙悟畫了出來,那個蘋果便表現著光,色,形式的美。這
個光,色,形式的總合是不是美的整個?是不是創造力的表現?不假借一些東西,
藝術家無從表現他的心感;但是東西只能給他一些啟示;他的作品是心靈與外物的
合一,沒有內心的光明,沒有藝術化的東西。藝術品並非某事某物的本象,是藝術
家使某事某物再生再現;事物的再生再現是超乎本體的,是具體的創造。「使觀察
放寬門路,檢閱人類自中國到秘魯」(Johnson)。1是的,藝術家是要下觀察的工
夫。但是藝術如果不只是抄寫一切,這裡還需要象Dryden2的批評莎士比亞:「他
不要書籍去認識自然;他的內心有,他在那裡找到了她。」觀察與想像必須是創造
進程的兩端:「雞蟲得失無了時」是觀察來的經驗;但是「注目寒江倚山閣」(杜
甫《縛雞行》)是詩人的所以為詩人。詩人必須有滲透事物之心的心,然後才能創
造出一個有心有血的活世界。誰沒見過蘋果?為什麼單單的愛看畫家的那個蘋果?
看了還要看?因為那個蘋果不僅是個果子,而且是個靜的世界;蘋果之所以為蘋果,
和人心中的蘋果,全表現在那裡;它比樹上的真蘋果還多著一些生命,一些心血。
藝術家不只觀察事物,而且要深入事物的心中,為事物找出感情,美,與有力的表
現來。要不是這麼著,我們將永不能明白那「愁心極楊柳,一種亂如絲。」(孟浩
然《春怨》)或「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陶潛《癸卯歲始眷懷古田舍》)
或「覺來眄庭前,一鳥花間鳴,借問此何時,春風語流鶯。」(李白《春日醉起言
志》)到底有什麼好處。我們似乎容易理解那「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孟
浩然《過故人莊》)與「寂寥天地暮,心與廣川閒。」(王維《登河北城樓作》)
因為前者是個簡單的寫景,後者是個簡單的寫情。至於那「良苗亦懷新」與「春風
語流鶯」便不這樣簡單了,它們是詩人心中的世界,一個幻象中的真實,我們非隨
著詩人進入他所創造的世界,我們便不易瞭解他到底說些什麼。詩人用他獨具的慧
眼看見「黃河之水天上來」,或是「黃河如絲天際來」,或是「舞影歌聲教淥池,
空餘汴水東流海。」(均李白句)假如我們不能明白詩人的偉大磅礡的想像,我們
便不是以這些句子為一種誇大之詞,便是批評它們不合理。我們容易明白那描寫自
然與人生的,而文藝不只在乎描寫,它還要解釋自然與人生;在它解釋自然的時候,
它必須有個一切全是活著的世界。在這世界裡,春風是可以語流鶯的,黃河之水是
可以自天上來的。在它解釋人生的時候,便能像預言家似的為千秋萬代寫下一種真
理:「古時喪亂皆可知,人世悲歡暫相遣。」(杜甫《清明》)
那麼,創造和摹擬不是一回事了。
由歷史上看,當一派的詩藝或圖畫固定的成了一派時,它便漸漸由盛而衰,好
象等著一個新的運動來替換它似的。為什麼?因為創作與自由發展必是並肩而行的;
及至文藝成了一派,人們專看形式,專摹仿皮面上一點技巧,這便是文藝壽終之日
了。當一派正在興起之時,它的產品是時代的動力的表現,不僅由時代產生作品,
也由作品產生新時代。這樣的作品是心的奔馳,思想的遠射。到了以摹仿為事的時
節,這內心的馳騁幾乎完全停止,只由眼與手的靈巧作些假的古物,怎能有生命呢?
古典主義之後有浪漫主義,這浪漫主義便恢復了心的自由,打破了形式的拘束。有
光榮的文學史就是心靈解放的革命史。心靈自由之期,文藝的進行線便突然高昇;
形式義法得勝之時,那進行線便漸漸馳緩而低落。這似乎是駁難中國文人的文藝主
張了,與柏拉圖已無關係。柏位圖的摹仿說是為一切藝術而發的,是種哲理,他並
沒有指給我們怎樣去摹仿。中國人有詳細的辦法:「為詩要窮源溯流,先辨諸家之
派,如何者為曹劉,何者為沈宋,何者為陶謝……析入毫芒,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
不然,胡引亂竄,必入魔道!」(《燃燈記聞》)這個辦法也許是有益於初學的,
但以此而設文藝便是個大錯誤。何者為曹劉,何者為沈宋,是否意在看清他們的時
代的思想、問題等等?是否意在看清他們的個性?是否意在看清他們的所長與所短?
假如意不在此,便是盲從,便是把文藝看成死物。不怪有個英人(忘其姓名)說,
中國人的悲感,從詩中看,都是一樣的:不病也要吃點藥,醉了便寫幾句詩,得不
到官作便喝點酒……是的,中國多數寫詩的人連感情都是假的,因為他們為摹擬字
句而忘了鑽入社會的深處,忘了細看看自己的心,怎能有深刻之感呢?「讀書破萬
卷,下筆如有神」是他們的口號;但是他們也許該記得「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吧!
說到這裡,我們要問了:到底人們為何要創作呢?回答是簡單的:為滿足個人。
凡是人必須工作,這不需要多少解釋。「不勞無食」的主張只是要把工作的質
量變動增減一些而已,其實無論在何種社會組織之下,人總不能甘心閒著的;有閒
階級自有消閒的辦法。在工作裡,除非純粹機械的,沒有人不想表現他自己的(所
謂機械的不必是用機器造物,為金字塔或長城搬運石頭的人大概比用機器的工人還
苦得多)。凡是經過人手製作的東西,他的個人也必在裡面。這種表現力是與生俱
來的,是促動人類作事的原力。表現的程度不同,要表現自己是一樣的。表現的方
法不同,由表現得來的滿足是一樣。因為這樣,所以表現個人的範圍並不限於個人。
表現力大的人,以個人的表現代作那千千萬萬人所要表現的;為滿足自己,也滿足
了別人。別人為什麼也能覺得滿足呢?因為他們也有表現欲,所以因為自己的要表
現而能喜愛別人的創作物。人類自有史以來至今日,雖沒有很大的進步,可是沒有
一時不在改變中,因為工作的滿足不只是呆板的摹仿。當歐洲在信仰時代中,一個
城市要建築個禮拜堂,於是瓦匠、石匠木匠、雕刻家、畫家、建築家便全來了,全
拿出最好的技能獻給上帝。這個教堂便是一時代藝術的代表。一教堂如此,一個社
會,一個世界也是如此,個人都須拿出最好的表現,獻給生命。不如是,生命便停
止,社會便成了一堆死灰。蕭伯納說過:只有母親生小孩是真正的生產。我們也可
以說,只有藝術品是真正的生產。藝術家遇到啟示,便好像懷了孕,到時候非生產
不可;生產下來雖另一物,可是還有它自己在內;所以藝術品是個性的表現,是美
與真理的再生。
創造與摹擬的分別也在這裡,創造是被這表現力催促著前進,非到極精不能滿
足自己。心靈裡燃燒著,生命在藝術境域中活著,為要滿足自己把宇宙擒在手裡,
深了還要深,美了還要美,非登峰造極不足消減渴望。摹擬呢,它的滿足是有限的,
貌似便好,以模範為標準,沒有個人的努力;丟失了個人,還能有活氣麼?《日知
錄》裡說:「一代之文,沿襲已久,不容人人皆道其語。今且千數百年矣,而猶取
古人之陳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為詩可乎?故不似則失其所以為詩,似則失其所以
為我。李杜之詩所以高出於唐人者,以其未嘗不似而未嘗似也。」只求似不似,有
些留聲機片便可成音樂家了。
「所謂作家的生命者,換句話,也就是那人所有的個性、人格。再講得仔細些,
則說是那人的內底經驗的總量,就可以吧。」
藝術即:「表現出真的個性,捕捉了自然人生的姿態,將這些在作品上給予生
命而寫出的。藝術和別的一切的人類活動不同之點,就是在藝術是純然的個人底的
活動。」
這是廚川白村的話,頗足以證明個性與藝術的關係。《飲冰室》裡說得好: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與「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
同一黃昏也,而一為歡憨,一為愁慘,其境絕異。……「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
酒臨江,橫槊賦詩。」與「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
舉酒欲飲無管弦。」同一江也,同一舟也,同一酒也,而一為雄壯,一為冷落,其
境絕異。然則天下豈有物境哉,但有心境而已。
容我打個比喻:假設文學家的心是甲,外物是乙,外物與心的接觸所得的印象
是丙,怎樣具體的寫出這印象便是丁。丁不僅是乙的縮影,而是經過甲的認識而先
成為丙,然後成為丁——文藝作品。假如沒有甲,便一切都不會發生。再具體一點
的說,甲是廚子的心,乙是魚和其他材料,丙是廚子對魚與其他材料的設計;丁是
做好的紅燒魚。魚與其他材料是固定的,而紅燒魚之成功便全在廚子的怎樣設計與
烹調。我們看見一尾魚時,便會想到:「魚我所欲也」;但是我們與魚之間總是茫
然,紅燒魚在我們腦中只是個理想;只有廚子替我們做好,我們才能享受。以粗喻
深,文學也是這樣,人們全時時刻刻在那裡試驗著表現,可是終於是等別人作出來
我們才恍然覺悟:啊,原來這就是我所要表現而沒有辦到的那一些。假如我們都能
與物直接交通,藝術家便沒有用了;藝術家的所以可貴,便是他能把自然與人生的
秘密赤裸裸的為我們揭示開。
那麼,「只有心境」與藝術為自我表現,是否與文學是生命的解釋相合呢?沒
有衝突。所謂自我表現是藝術的起點,表現什麼自然不會使藝術落了空。人是社會
的動物,藝術家也不能離開社會。社會的正義何在?人生的價值何在?藝術家不但
是不比別人少一些關切,而是永遠站在人類最前面的;他要從社會中取材,那麼,
我們就可以相信他的心感決不會比常人遲鈍,他必會提到常人還未看見的問題,而
且會表現大家要嚷而不知怎樣嚷出的感情。所謂滿足自己不僅是抱著一朵假花落淚,
或者是為有閒階級作幾句瞽兒詞,而是要替自然與人生作出些有力的解釋。偏巧社
會永遠是不完全的,人生永遠是離不開苦惱的,這便使文人時時刻刻的問人生是什
麼?這樣,他不由得便成了預言家。文學是時代的呼聲,正因為文人是要滿足自己;
一個不看社會,不看自然,而專作些有韻的句子或平穩的故事的人,根本不是文人;
他所得的滿足正如一個不會唱而哼哼的人;哼哼不會使他成個唱家。所謂個性的表
現不是把個人一些細小的經驗或低卑的感情寫出來便算文學作品。個性的表現是指
著創造說的。個人對自然與人生怎樣的感覺,個人怎樣寫作,這是個性的表現。沒
有一個偉大的文人不是自我表現的,也沒有一個偉大的文人不是自我而打動千萬人
的熱情的。創造是最純潔高尚的自我活動,自我輳射出的光,能把社會上無謂的紛
亂,無意識的生活,都比得太藐小了,太污濁了,從而社會才能認識了自己,才有
社會的自覺。創造欲是在社會的血脈裡緊張著;它是社會上永生的唯一的心房。藝
術的心是不會死的,它在什麼時代與社會,便替什麼時代與社會說話;文學革命也
好,革命文學也好,沒有這顆心總不會有文藝。
培養這顆心的條件太多了;我們應先有培養這顆心的志願。為滿足你自己,你
便可以衝破四圍的黑暗,像上帝似的為自然與人生放些光明。
「紅波翻屋春風起,先生默坐春風裡,浮空眼纈散雲霞,無數心花發桃李。」
(蘇軾《獨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