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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講 文學的特質


  這一講本來應稱為「什麼是文學」。什麼是文學?恐怕永遠不會得到最後的答 案。提出幾個文學的特質,和文學中的重要問題,加以討論,藉以得著個較為清楚 的概念,為認識與欣賞文學的基礎,這較比著是更妥當的辦法。這個進程也不是不 科學的,因為打算捉住文學的構成原素必須經過邏輯的手段,從比較分析歸納等得 到那一切文學作品所必具的條件。這是一個很大的志願,其中需要的知識恐怕不是 任何人在一生中所能集取得滿足的;但是,消極的說,我們有「科學的」一詞常常 在目前,我們至少足以避免以一時代或一民族的文學為解決文學一切問題的鑰匙。 我們知道,整個文學是生長的活物的觀念,也知道當怎樣留神去下結論,更知道我 們的知識是多麼有限;有了這種種的警惕與小心,或者我們的錯誤是可以更少一點 的。文學不是科學,正與宗教美學藝術論一樣的有非科學所能解決之點,但是從另 一方面看,科學的研究方法本來不是要使文學或宗教等變為科學,而是使它們增多 一些更有根據的說明,使我們多一些更清楚的瞭解。科學的方法並不妨礙我們應用 對於美學或宗教學所應有的常識的推理與精神上的經驗及體會,研究文學也是如此: 文學的欣賞是隨著個人的愛好而不同的,但是被欣賞的條件與欣賞者的心理是可以 由科學的方法而發現一些的。

  在前兩講中我們看見許多問題,文學中的道德問題,思想問題,形式與內容的 問題,詩與散文的問題;和許多文學特質的價值的估定,美的價值,情感的價值, 想像的價值等等。這些都是我們必須詳細討論的。但是,在討論這些之前,我們要 問一句,中國文學中有沒有忽略了在世界文學裡所視為重要的問題?這極為重要, 因為不這麼設問一下,我們便容易守著一些舊說而自滿自足,不再去看那世界文學 所共具的條件,因而也就不能公平的評斷我們自家的文藝的真價值與成功何在。

  中國沒有藝術論。這使中國一切藝術吃了很大的虧。自然,藝術論永遠不會代 藝術解決了一切的問題,但是藝術上的主張與理論,無論是好與壞,總是可以引起 對藝術的深厚趣味;足以劃分開藝術的領域,從而給予各種藝術以適當的價值;足 以為藝術的各枝對美的、道德的等問題作個通體盤算的討論。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 的文學理論,在今日看起來,是有許多錯誤的,可是他們都以藝術為起點來討論文 學。不管他們有多少錯誤,他們對文學的生長與功能全得到一個更高大更深遠的來 源與根據;他們看文學不像個飄萍,不是個寄生物,而是獨立的一種藝術。以藝術 為起點而說文學,就是柏拉圖那樣輕視藝術也不能不承認荷馬的偉大與詩人的須受 了神明的啟示而後才作得出好文章來。中國沒有藝術論,所以文學始終沒找著個老 家,也沒有一些兄弟姐妹來陪伴著。「文以載道」是否合理?沒有人能作有根據的 駁辯,因為沒有藝術論作後盾。文學這樣的失去根據地,自然便容易被拉去作哲學 和倫理的奴僕。文學因工具——文字——的關係托身於哲學還算幸事,中國的圖畫、 雕刻與音樂便更可憐,它們只是自生自滅,沒有高深透徹的理論與宣傳為它們倡導 激勵。中國的文學、圖畫、雕刻、音樂往好裡說全是足以「見道」,往壞裡說都是 「彫蟲小技」:前者是把藝術完全視為道德的附屬物,後者是把它們視為消遣品。

  設若以文學為藝術之一枝便怎樣呢?文學便會立刻除掉道德的或任何別種不相 干的東西的鬼臉而露出它的真面目。文學的真面目是美的,善於表情的,聰明的, 眉目口鼻無一處不調和的。這樣的一個面目使人戀它愛它讚美它,使人看了還要看, 甚至於如顛如狂的在夢中還記念著它。道德的鬼臉是否能使人這樣?誰都能知道怎 麼回答這個問題。

  這到了該說文學的特質的時候了,雖然我們還可以繼續著指出中國文學中所缺 乏的東西,如文學批評,如文學形式與內容的詳細討論,如以美學為觀點的文學理 論等等,但是這些個的所以缺乏,大概還是因為我們沒有「藝術」這個觀念。雖然 我們有些類似文學評論的文章,可是文學批評沒有成為獨立的文藝,因為沒有藝術 這個觀念,所以不能想到文學批評的本身應當是創造的文藝呢,還是只管隨便的指 摘出文學作品一些毛病。形式與內容的關係也是由討論整個的藝術才能提出,因為 在討論圖畫雕刻與建築之美的時候,形式問題是要首先解決的。有了形式問題的討 論,形式與內容的關係自然便出來了。對於美學,中國沒有專論,這是沒有藝術論 的自然結果。但是我們還是先討論文學的特質吧。

  文學是幹什麼的呢?是為說明什麼呢——如說明「道」——還是另有作用?從 藝術上看,圖畫、雕刻、音樂的構成似乎都不能完全離開理智,就是音樂也是要表 現一些思想。文學呢,因為工具的關係,是比任何藝術更多一些理智分子的。那麼, 理智是不是文學的特質呢?不是!從幾方面看它不是:(一)假如理智是個文學特 質,為什麼那無理取鬧的《西遊記》與喜劇們也算文藝作品呢?為什麼那有名的詩, 戲劇,小說,大半是說男女相悅之情,而還算最好的文藝呢?(二)講理的有哲學, 說明人生行為的有倫理學,為什麼在這兩種之外另要文學?假如理智是最要緊的東 西;假如文學的責任也在說理,它又與哲學有何區別呢?(三)供給我們知識的自 有科學,為什麼必須要文學,假如文學的功用是在滿足求知的慾望?要回答這些問 題,我們不能不說理智不是文學的特質,雖然理智在文學中也是重要的分子。什麼 東西攔住理智的去路呢?情感。

  為什麼《西遊記》使人愛讀,至少是比韓愈的《原道》使人更愛讀?因為它使 人欣喜——使人欣喜是藝術的目的。為何男女相愛的事自最初的民歌直至近代的詩 文總是最時興的題目?因為這個題目足以感動心靈。陸機、袁牧等所主張的對了, 判定文藝是該以能否感動為準的。理智不是壞物件,但是理智的分子越多,文學的 感動力越少,因為「文學都是要傳達力量,凡為發表知識的不是文學」。我們讀文 藝作品也要思索,但是思索什麼?不是由文學所給的那點感動與趣味,而設身處地 的思索作品中人物與事實的遭遇嗎?假如不是思索這個,文學怎能使我們忽啼忽笑 呢?不能使我們哭笑的作品能否算為文學的成功?理智是冷酷的,它會使人清醒, 不會讓人沉醉。自然,有些偉大的詩人敢大膽的以詩來談科學與哲理,像Lucretiu s1與但丁。但是我們讀詩是否為求知呢?不是。這兩位詩人的大膽與能力是可佩服 的,但是我們只能佩服他們的能力與膽量,而不能因此就把科學與哲理的討論作為 詩藝的正當的題材。因為我們明知道,就以但丁說吧,《神曲》的偉大決不是因為 他敢以科學作材料,而是在乎他能在此以外還有那千古不朽的驚心動魄的心靈的激 動;因此,他是比Lucretius更偉大的詩人;Lucretius只是把別人的思想鑄成了詩 句,這些思想只有一時的價值,沒有文學的永久性。我們試看杜甫的《北征》裡的 「……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眉目闊2。生還對童稚,似欲 忘飢渴;問事竟挽須,誰能即嗔喝……」這裡有什麼高深的思想?為什麼我們還愛 讀呢?因為其中有點不可磨滅的感情,在唐朝為父的是如此,到如今還是如此。自 然,將來的人類果真能把家庭制度完全取消,真能保持社會的平和而使悲劇無由產 生,這幾句詩也會失了感動的能力。但是世界能否變成那樣是個問題,而且無論怎 樣,這幾句總比「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寒暑有代 謝,人道每如茲……」(陶潛)要留傳得久遠一些,因為杜甫的《北征》是人生的 真經驗,是帶著感情寫出的;陶潛的這幾句是個哲學家把一段哲理裝入詩的形式中, 它自然不會使讀者的心房跳躍。感情是否永久不變是不敢定的,可是感情是文學的 特質是不可移易的,人們讀文學為是求感情上的趣味也是萬古不變的。我們可以想 象到一個不動感情的人類(如Aldous Huxley1在Brave New World2中所形容的), 但是不能想像到一個與感情分家的文學;沒有感情的文學便是不需要文學的表示, 那便是文學該死的日子了。那麼,假如有人以為感情不是不變的,而反對感情的永 久性之說,他或者可以承認感情是總不能與文藝離婚的吧?

  偉大的文藝自然須有偉大的思想和哲理,但是文藝中怎樣表現這思想與哲理是 比思想與哲理的本身價值還要大得多;設若沒有這種限制,文藝便與哲學完全沒有 分別。怎樣的表現是藝術的問題,陳說什麼是思想的問題,有高深的思想而不能藝 術的表現出來便不能算作文藝作品。反之,沒有什麼高深的思想,而表現得好,便 還算作文藝,這便附帶著說明了為什麼有些無理取鬧的遊戲文字可以算作傑作, 「幽默」之所以成為文藝的重要分子也因此解決。談到思想,只有思想便好了;談 到文藝,思想而外還有許多許多東西應當加以思考的:風格,形式,組織,幽默…… 這些都足以把思想的重要推到次要的地位上去。風格,形式等等的作用是什麼?幫 助思想的清晰是其中的一點,而大部分還是為使文藝的力量更深厚,更足以打動人 心。筆力脆弱的不能打動人心,所以須有一種有力的風格;亂七八糟的一片材料不 能引人入勝,所以須有形式與組織。怎樣表現便是怎樣使人更覺得舒適,更感到了 深厚的情感。這便是Longinus1所謂的Sublime2,他說:「天才的作品不是要說服, 而是使人狂悅——或是說使讀者忘形。那奇妙之點是不管它在哪裡與在何時發現, 它總使我們驚訝;它能在那要說服的或悅耳的失敗之處得勝;因信服與否大半是我 們自己可以作主的,但是對於天才的權威是無法反抗的。天才把它那無可抵禦的意 志壓在我們一切人的頭上。」這點能力不是思想所能有的。思想是文藝中的重要東 西,但是怎樣引導與表現思想是藝術的,是更重要的。

  我們讀了文學作品可以得到一些知識,不錯;但是所得到的是什麼知識?當然 不是科學所給的知識。文學與別的藝術品一樣,是解釋人生的。文學家也許是寫自 己的經歷,像杜甫與W-ordsworth3,也許是寫一種天外飛來的幻想,像那些烏托 邦的夢想者,但是無論他們寫什麼,他們是給人生一種寫照與解釋。他們寫的也許 是極平常的事,而在這平凡事實中提到一些人生的意義,這便是他們的哲理,這便 是他們給我們的知識。他們的哲理是用帶著血肉的人生烘托出來的,他們的知識是 以人情人心為起點,所以他們的哲理也許不很深,而且有時候也許受不住科學的分 析,但是這點不高深的哲理在具體的表現中能把我們帶到天外去,我們到了他們所 設的境界中自然能體會出人生的真意義。我們讀文藝作品不是為引起一種哲學的駁 難,而是隨著文人所設下的事實而體會人生;文人能否把我們引入另一境界,能否 給我們一種滿意的結局,便是文人的要務。科學家們是分頭的研究而後報告他們的 獲得,文學家是具體的創造一切。因為文學是創造的,所以其中所含的感情是比知 識更重要更真切的。知識是個人的事,個人有知識把它發表出就完了,別人接受它 與否是別人的事。感情便不止於此了,它至少有三方面:作家的感情,作品中人物 的感情,和讀者的感情。這三者怎樣的運用與調和不是個容易的事。作者自己的感 情太多了,作品便失於浮淺或頹喪或過度的浪漫;作品中人物的感情如何,與能引 起讀者的感情與否,是作者首先要注意的。使人物的感情有圓滿適宜的發洩,而後 使讀者同情於書中人物,這需要藝術的才力與人生的知識。讀者於文學作品中所得 的知識因此也是關於人生的;這便是文學所以為必要的,而不只是一種消遣品。

  以上是講文學中的感情與思想的問題,其結論是:感情是文學的特質之一;思 想與知識是重要的,但不是文學的特質,因為這二者並不專靠文學為它們宣傳。

  道德的目的是不是文學的特質之一呢?有美在這裡等著它。美是不偏不倚,無 利害的,因而也就沒有道德的標準。美是一切藝術的要素,文學自然不能拋棄了它; 有它在這裡,道德的目的便無法上前。道德是有所為的,美是超出利害的,這二者 的能否調和,似乎還沒有這二者誰應作主的問題更為重要,因為有許多很美的作品 也含有道德的教訓,而我們所要問的是到底道德算不算與美平行的文學特性?

  在第二、三兩講中,我們看見許多文人談論「道」的問題,有的以「道」為哲 學,這在前面已討論過,不要再說;有的以「道」為實際的道德,如「且所謂文者, 務為有補於世而已矣。」我們便由這裡討論起。

  我們先引一小段幾乎人人熟悉的文字:「枯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 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是不是公認的最美妙的一段?可是,這 有補於世與否?我們無須等個回答。這已經把「務為有補於世」的「務」字給打下 去。那麼,像白居易的《折臂翁》(戍邊功也),和他那些新樂府(為君為臣為民 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雖都是有道德的目的,可是有些是非常的美麗真 摯,又算不算最好的詩藝呢?還有近代的主張為人生而藝術的也是以文藝為一種人 生苦痛的呼聲,是不是為「有補於世」作證呢?

  在回答這個以前,我們再提出反面的問題:不道德的文藝,可是很美,又算不 算好的文藝呢?

  美即真實,真實即美,是人人知道的。W·Blake1也說:「不揭示出赤裸裸的 美,藝術即永不存在。」這是說美須摘了道德的鬼臉。由這個主張看,似乎美與道 德不能並立。那主張為藝術而藝術的便完全把道德放在一邊。那唯美主義的末流便 甚至拿那淫醜的東西當作美的。這樣的主張也似乎不承認那有道德的教訓而不失為 美好的作品,可是我們公平的看來,像白居易的新樂府,縱然不都是,至少也有幾 首是很好的文藝作品。這怎麼辦呢?假如我們只說,這個問題要依對藝術的主張而 異,便始終不會得個決定的論斷,那便與我們的要提出文學特質的原意相背。

  主張往往是有成見的,我們似乎沒有法子使柏拉圖與王爾德的意見調和起來, 我們還是從文學作品本身看吧。我們看見過多少作品——而且是頂好的作品——並 沒有道德目的;為何它們成為頂好的作品呢?因為它們頂美。再看,有許多作品是 有道德的教訓的,可是還不失為文藝作品,為什麼呢?因為其中仍有美的成份。再 看,有些作品沒有道德的目的,而不成為文藝品,為什麼呢?因為不美,或者是以 故意不道德的淫丑當作了美。這三種的例子是人人可以自己去找到的。在這裡,我 們看清楚了,凡是好的文藝作品必須有美,而不一定有道德的目的。就是那不道德 的作品,假如真美,也還不失為文藝的;而且這道德與不道德的判定不是絕對的, 有許多一時被禁的文學書後來成了公認的傑作——美的價值是比道德的價值更久遠 的。那有道德教訓而不失為文藝作品的東西是因為合了美的條件而存在,正如有的 哲學與歷史的文字也可以被認為文學:不是因為它們的道理與事實,而是因為它們 的文章合了文學的條件。專講道德而沒有美永不會成為文學作品。在文學中,道德 須趨就美,美不能俯就道德,美到底是絕對的;道德來向美投降,可以成為文藝, 可是也許還不能成為最高的文藝;以白居易說,他的傳誦最廣的詩恐怕不是那新樂 府。自然,文學作品的動機是有種種,也許是美的,也許是道德的,也許是感情的…… 假如它是個道德的,它必須要設法去迎接美與感情,不然它只好放下它要成為文學 作品的志願。文學的責任是藝術的,這幾乎要把道德完全排斥開了。藝術的,是使 人忘形的;道德的,立刻使心靈墜落在塵土上。

  「去創造一朵小花是多少世紀的工作。詩的天才是真的人物。」(Blake)美是 文學的特質之一。

  文人怎樣把他的感情傳達出來呢?寡婦夜哭是極悲慘的事,但是只憑這一哭, 自然不能成為文學。假如一個文人要代一個寡婦傳達出她的悲苦,他應當怎樣辦呢?

  文人怎樣將美傳達出來呢?

  這便須談到想像了。凡是藝術品,它的構成必不能短了想像。經驗與事實是重 要的,但是人人有些經驗與事實,為什麼不都是文人呢?就是講一個故事或笑話, 在那會說話的人口中,便能引起更有力的反應,為什麼?因為他的想像力能想到怎 樣去使聽眾更注意,怎樣給聽眾一些出其不備的刺激與驚異;這個,往大了說,便 是想像的排列法。藝術作品的成功大半仗著這個排列法。藝術家不是只把事實照樣 描寫下來,而是把事實從新排列一回,使一段事實成為一個獨立的單位,每一部分 必與全體恰好有適當的聯屬,每一穿插恰好是有助於最後的印象的力量。於此,文 學的形式之美便像一朵鮮花:拆開來,每一蕊一瓣也是朵獨立的小花;合起來,還 是香色俱美的大花。文藝裡沒有絕對的寫實;寫實只是與浪漫相對的名詞。絕對的 寫實便是照像,照像不是藝術。文藝作品不論是多麼短或多麼長,必須成個獨立的 單位,不是可以隨便添減的東西。一首短詩,一出五幕劇,一部長小說,全須費過 多少心血去排列得像個完好的東西。作品中的事實也許是出於臆造,也許來自真的 經驗,但是它的構成必須是想像的。自然,世界上有許多事實可以不用改造便成個 很好的故事;但是這種事實只能給文人一點啟示,借這個事實而寫成的故事,必不 是報紙上的新聞,而是經過想像陶煉的藝術品。這不僅是文藝該有的方法,而且只 有這樣的文藝才配稱為生命的解釋者。這就是說,以科學研究人生是部分的,有的 研究生理,有的研究社會,有的研究心理;只有文藝是整個的表現,是能採取宇宙 間的一些事實而表現出人生至理;除了想像沒有第二個方法能使文學做到這一步。 以感情說吧,文人聽見一個寡婦夜哭,他必須有相當的想像力,他才能替那寡婦傷 心;他必須有很大的想像力才能代她作出個極悲苦的故事,或是代她宣傳她的哭聲 到天邊地角去;他必須有極大的想像力才能使他的讀者讀了而同情於這寡婦。

  亞里士多德已注意到這一點。他說:「一個歷史家與一個詩人……的不同處是: 一個是說已過去的事實,一個是說或者有過的事實。」拿韻文寫歷史並不見得就是 詩,因為它沒有想像;以四六文寫小說,如沒有想像,還是不算小說。亞里士多德 也提到「比喻」的重要,比喻是觀念的聯合;這便說到文藝中的細節目也需要想像 了。文藝作品不但在結構上事實上要有想像,它的一切都需要想像。文藝作品必須 有許多許多的極鮮明的圖畫,對於人,物,風景,都要成為立得起來的圖畫;因為 它是要具體的表現。哪裡去尋這麼多鮮明的立得起來的圖畫?文藝是以文字為工具 的,就是能尋到一些圖畫,怎麼能用文字表現出呢?非有想像不可了。「想像是永 生之物的代表。」一切東西自然的存在著,我們怎能憑空的把它的美妙捉住?文字 既非顏色,怎能將自然中的色彩畫出來?事實本不都是有趣的,有感力的,我們怎 麼使它們有趣有感力?一篇作品是個整個的想像排列,其中的各部分,就是小至一 個字或一句話或一個景象,還是想像的描畫。最顯然的自然是比喻:因為多數的景 像是不易直接寫出的,所以拿個恰好相合的另一景象把它加重的烘托出;這樣,文 藝中的圖畫便都有了鮮明的顏色。《飲中八仙歌》裡說:「宗之蕭灑美少年」,怎 樣的美呢?「皎如玉樹臨風前」。這一個以物比人的景象便給那美少年畫了一張極 簡單極生動的像。可是,這種想像還是容易的,而且這在才力微弱一點的文人手裡 往往只作出一些「試想」,而不能簡勁有力的畫出。中國的賦裡最多這種毛病:用 了許多「如」這個,「似」那個,可是不能極有力的描畫出。文藝中的想像不限於 比喻,凡是有力的描畫,不管是直接的或間接的,不管是悲慘的或幽默的,都必是 想像的作用。還拿《飲中八仙歌》說吧:「飲如長鯨吸百川」固然是誇大的比擬, 可是「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便不僅是觀念的聯合,以一物喻另一物 了,而是給賀知章一個想像的人格與想像的世界;這是杜甫「詩眼」中的感覺。杜 甫的所以偉大便在此,因為他不但只用比擬,而是把眼前一切人物景色全放在想像 的爐火中煉出些千古不滅的圖畫:「想像是永生之物的代表」。「山雪河冰野蕭瑟, 青是烽煙白人骨」(《悲青阪》)是何等的陰慘的景象!這自然也許是他的真經驗, 但是當他身臨其地的時候,他所見的未必只是這些,那個地方——和旁的一切的地 方一樣——並沒給他預備好這麼兩句,而是他把那一切景色,用想像的炮製,鍛煉 出這麼兩句來,這兩句便是真實,便是永生。「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 (《哀江頭》)人人經過那裡可以看見閉鎖的宮殿,與那細柳新蒲,但是「為誰綠」 這一問,便把靜物與靜物之間添上一段深摯的感情,引起一些歷史上的慨歎。這是 想像。只這兩句便可以抵得一篇《蕪城賦》!

  想像,它是文人的心深入於人心、世故、自然,去把真理捉住。他的作品的形 式是個想像中煉成的一單位,便是上帝造萬物的計劃;作品中的各部各節是想像中 煉成的花的瓣,水的波;作品中的字句是想像中煉成的鸚鵡的羽彩,晚霞的光色。 這便叫作想像的結構,想像的處置,與想像的表現。完成這三步才能成為偉大的文 藝作品。

  感情與美是文藝的一對翅膀,想像是使它們飛起來的那點能力;文學是必須能 飛起的東西。使人欣悅是文學的目的,把人帶起來與它一同飛翔才能使人欣喜。感 情,美,想像,(結構,處置,表現)是文學的三個特質。

  知道了文學特質,便知道怎樣認識文學了。文學須有道德的目的與文學是使人 欣悅的問題爭鬥了多少世紀了,到底誰戰勝了?看看文學的特質自然會曉得的。文 學的批評拿什麼作基礎?不論是批評一個文藝作品,還是決定一個作家是否有天才, 都要拿這些特質作裁判的根本條件。文學的功能是什麼?是載道?是教訓?是解釋 人生?拿文學特質來決定,自然會得到妥當的答案的。文學中的問題多得很,從任 何方面看都可以引起一些辯論:形式,風格,幽默,思想,結構……都是我們應當 注意的,可是討論這些問題都不能離開文學特質;抽出文藝問題中的一點而去憑空 的發議論,便是離天文學而談文學;文藝是一個,凡是文藝必須與文學特質相合。 批評一個作品必須看作者在這作品中完成了文學的目的沒有;建設一個文學理論必 須由多少文藝作品找出文學必具的條件,這是認識文學的正路。

  要認識或欣賞文藝,必須由文藝本身為起點,因為只有文藝本身是文學特質的 真正說明者。文藝的社會背景,作家的歷史,都足以幫助我們能更多認識一些作品 的價值,但是這並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即使沒有這一層工作,文藝本身的價值並不 減少。設若我們專追求文藝的歷史與社會背景,而不看文藝的本身,其危險便足以 使人忘了文學而談些不相干的事。胡適之先生的《紅樓夢考》是有價值的,因為它 能增加我們對《紅樓夢》的欣賞。但是,這只是對於讀者而言,至於《紅樓夢》本 身的價值,它並不因此而增多一些;有些人專從文學眼光讀《紅樓夢》,他們所得 到的未必不比胡適之先生所得到的更多。至於蔡元培先生的《石頭記索隱》便是猜 謎的工作了,是專由文藝本身所沒說到的事去設想;設若文人的心血都花費在製造 謎語,文人未免太愚了。文人要說什麼便在作品中說出來,說得漂亮與否,美滿與 否,筆尖帶著感情與否,這是我們要注意的。文人美滿的說出來他所要說的,便是 他的成功;他若缺乏藝術的才幹,便不能圓滿而動人的說出,便是失敗。文學本身 是文學特質的唯一的寄存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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