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講裡,我們略指出中國文士論文的錯誤,是橫著擺列數條,沒管它們在
歷史上的先後。現在我們再豎著看一看,把古今的重要文說略微討論一下。
先秦文論:文學,不論中外,發達最早的是詩歌。像《詩序》裡的「言之不足,
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那樣心有所感,發為歌詠,是在有文字之先,已有的事實。那麼,我們先拿《詩經》
來研究一下,似乎是當然的手續。《詩經》,據說是孔子刪定的,這個傳說的可靠
與否,我們且不去管;孔子對於《詩經》很喜歡引用與談論是個事實。
《詩》中的《風》本是「出於里巷歌謠之作,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也。」
(朱熹)它們的文學價值也就在這裡。可是孔子——一位注重禮樂、好談政治的實
利哲學家——對於《詩》的文學價值是不大注意的;他始終是說怎樣利用它。他用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篇》)定了讀《詩》
的方法;於是惹起後世注《詩》的人們對於《詩》的誤解:「刺美風化」是他們替
「思無邪」作辨證的工夫;對於《詩》本身的文學價值幾乎完全忘卻。這是在思想
方面,他已把文學與道德攙合起來立論。再看他怎從其他方面利用《詩》:
「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篇》)《詩》的用處是幫助修辭的。
「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
(《禮記·經解篇》)這是以詩為政治的工具。
「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
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篇》)《詩》不但可以教給人們以
事父事君之道,且可以當動植物辭典用!
這樣,孔子既以《詩》為政治教育的工具,為一本有趣的教科書,所以他引用
詩句時,也不大管詩句的真意,而是曲為比附,以達己意,正如古希臘詭辯家的利
用荷馬。鈴木虎雄說得好:
「孔子當解釋詩,對於詩的原意特別注重把來安上一種政教上的特別的意義來
應用。……例如述到逸詩:『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必評
論說:『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論語·子罕篇》)原篇雖是說男女相思,
因居室遠而相背的。對於這下一轉語,可說是相思底程度不夠,倘若真相思便沒有
所謂遠這一回事的,恰如利用所謂:『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
語·述而篇》)的意義一樣。政教下的談話成了乾燥無味(之談,而)1由此得救
了。又在《大學》裡引《詩》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商頌·玄鳥》)
《詩》云:『緡蠻黃鳥,止於丘隅。』(《小雅·魚藻之什緡蠻》)也說:『於止,
知其所知,可以人而不如鳥乎。』(《大學》)掇拾『止』字以利用《大學》的
『止於至善。』……子夏問到《詩》裡所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
是怎樣解釋,孔子答以:『繪事後素。』子夏遂說道:『禮後乎?』(《論語·八
佾篇》)孔子又說子夏是『可與言詩』的。甚至稱讚為『起予者商也。』但這種問
答詩底原意已被遺卻,只是借詩以作為自己講學上的說話而已。」(《中國古代文
藝論史》第一編第四章)
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是何等的美!可惜孔子不是個創作
家,不是個文學批評家,所以沒有美的欣賞。有孔子這樣引領在前,後世文人自然
是忽略了文學本身的欣賞,而去看古文古詩中字字有深意,處處有訓誡,於是文以
載道明理便成了他們的信條。
周代諸子差不多都是自成一家之言。他們的文字雖然很好,像老子的簡練,莊
子的馳暢,可是他們很少談到文學,而且有些藐視孔門的好古飾辭的,像「仲尼方
且飾羽而畫,從事華辭。」(《莊子·禦寇篇》)之類。正是「老莊之作,管孟之
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文選序》)只有孔子和他的幾個門徒是
以由考古傳經而得致太平之術的,於是討論詩文也成了他們的附帶作業。他們是整
理古著從而證明他們的哲學,對於文學的創作與認識是不大注意的。他們的功勞是
保存了古禮古樂古詩,且加以研究;他們的壞處是把禮樂與文學全作了政治思想的
犧牲品。「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
人倫,美教化,移風俗。」(《關雎序》)詩的用處越來越擴大了!他們能作得出: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離騷》)
那用「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
以譬賢臣,虯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雲霓以為小人。」(王逸《楚辭·章句·離騷
序》)來解釋《離騷》的,也是深受孔門說詩的毒——這點毒氣至今也沒掃除淨盡!
漢魏六朝文論:漢代崇儒,能通一藝以上者,補文學掌故缺。六藝都是文學,
失去獨立的領域。這時候的傳詩的人們,分頭去宣傳自家師說;《關雎》到底是說
某夫人的事,《宛丘》到底是譏刺誰,是他們研究與爭論的要點;《詩》已成了
「經」,它的文學價值如何,沒有什麼人過問了。
這時代的文學作品要算賦最出風頭。對於賦的批評有揚雄的:
「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揚子《法言·吾子篇》)
有司馬相如的:
「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
心,包括宇宙,總攬人物,斯乃得之於內,不可得而傳。」(《西京雜記》)
前者由作家把賦分為兩等——詩人的與辭人的;後者把賦的形體和作者的資格
提道一下;二者全沒說到賦在文學上的價值如何。
班固便簡直不承認賦的價值,他說:「……其後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
相如,下及揚子雲,竟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諷諭之義。」(《漢書·藝文志》)
賦本來是一種極笨重的東西,「竟為侈麗閎衍之詞」的判斷是不錯的;但是以
失古詩諷諭之義來打倒它,仍是以實效立論,沒有什麼重要的意義。所以鈴木虎雄
說:「自孔子以來至漢末,都是不能離開道德以觀文學的,而且一般的文學者單是
以鼓吹道德底思想作為手段而承認其價值的。但到魏以後卻不然,文學底自身是有
價值的底思想已經在這時期發生了。所以我以為魏底時代是中國文學史上的自覺時
代。」(《中國古代文藝論史》第二編第一章)那麼,我們就看一看魏晉六朝的文
說:曹家父子有很高的文學天才,論文也有獨到之處。在曹丕的《典論·論文》裡,
有三點可以叫我們注意的:(一)他說:「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
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
這是清清楚楚指出文的內容不同,作法也就有別。說理的文自然以條理清楚為
主,而詩賦便當寫得美麗。他雖然沒有說出為什麼要如此,可是他真有了文學的欣
賞,承認美是為文的要素之一。以前的人們是以體道而摹古,他現在是主張愛美的
了。
「魏之三祖,更尚文詞。忽君子之大道,好彫蟲之小藝。下之從上,有同影響,
兢馳文華,遂成風俗。江左齊、梁,其弊彌甚:貴賤賢愚,唯矜吟詠。遂復遺理存
異,尋虛逐微。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行;積案盈箱,
唯是風雲之狀。」(《隋書·李諤上書正文體》)這是後世守道明理者對「詩賦欲
麗」的反攻,仍要把文學附屬在道德之下,但適足以說明曹家父子對文學界的影響
如何偉大了。(二)《典論·論文》裡又說:「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
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
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
曹丕與王朗書裡也說:「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揚名,可以不
朽;其次莫如著篇籍。」
這些話雖然沒有說出文學是認識生命、解釋生命的,可是承認了為文學而生活
是值得的。自然這裡的名利計較還很深,但因求不朽之名以致力文章,實足以鼓舞
起創作的興趣與勇氣。
(三)曹丕又說:「文以氣為主。」氣是什麼?很難斷定。但是我們至少可以
從此語看出:為文的要件是由內心表現自己,不是為什麼道什麼理作宣傳。這裡至
少是說文當以什麼為主,不是文當說明什麼;氣必是在文內的,道理等是外來的。
以上三點雖仍未說明文學是什麼,但是對於文學的認識,確已離開實效而專以
文論文了。
以下討論陸機的《文賦》:陸機的《文賦》比近人的一開口便引「文,錯畫也」
真夠高明的多了。他開口便是:「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於典墳。遵四時以歎逝,
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心懍懍以懷霜,志眇眇而臨雲。」
這是說文是感物激情而發的,不是什麼「文者務為有補於世」。有深刻的觀察,
有敏銳的情感,有觸於內心,那創作欲便起了火焰,便欲罷不能的非寫不可;那寫
出來的便是物我的聯合。所以,
「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謝朝華於已披,
啟夕秀於未振。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
心有所感,便若癡若狂。想像與思維的聯合,使心靈蕩漾在夢境裡。那方寸之
地,忽然與宇宙同樣的廣大,上帝似的在創造一切;忽然縮斂,像一絲花蕊般細嫩,
在春風裡吻著陽光。於是,
「籠天地於形內,掛萬物於筆端。始躑躅於燥吻,終流離於濡翰。理扶質以立
干,文垂條而結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變而在顏;思涉樂其必笑,方言哀而已歎。
或操觚以率爾,或含毫而邈然。」
我們再看他對技術方面怎樣說:「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
質,誄纏綿而淒愴……」這是體格不同,當配以相當的文字。
「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妍。暨音聲之迭
代,若五色之相宣。」這是文辭音聲應求妍美。
「或寄辭於瘁音,言徒靡而弗華;混妍蚩而成體,累良質而為瑕……」這是一
些文病。
但是為文到底有一定的規則沒有呢?他不肯武斷的說。他只說:
「若夫豐約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適變,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樸而
辭輕,或襲古而彌新,或沿濁而更清,或覽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後精。」這似乎是
說:文無定法,技有巧拙,要在審事達情,必求其適了。
統觀全文,可以看出兩個要點來:一,文學是心靈的產物,沒有心情的激動便
沒有創造的可能。這個說法又比曹丕的以求不朽之名為創作的動機確切多了。二,
作文的手段,如文字的配置,音聲的調和等,是必要的,不如是,文章便不會美好。
發於心靈,終於技術,這是《文賦》的要義。陸機雖沒能逐條詳加說明(假如
他不用賦體作這篇文章,他一定會解說的更透徹一些;自然,也許因為不用賦體,
它便不會傳流到現在),可是這些指示,對文學已有了相當的體認瞭解。我們可以
替他下一條文學定義:文學是以美好的文字為心靈的表現。
《後漢書》的著者范曄,主張「以意為主,以文傳意」。(《范曄獄中與諸甥
侄書》)同時他拿「性別宮商,識清濁,斯自然也」去講究音調。
以意為主是重在講說什麼,便是要分別什麼是該說的與什麼是不該說的;這比
以情為主的文學欣賞又低落了許多,因為文學的成功以怎樣寫出為主,說什麼是次
要的。況且傳達「意」的自有哲學與科學,不必一定靠著文學。但是不論是文以情
為主,是以意為主,他們——陸機,范曄——都由作家的立場來說文的主幹是什麼,
不是替別人宣傳什麼文學以外的東西了;他們也全以為音調的講究為必要的。
音調的講究漸漸成了文學的重要問題。在《南齊書·陸厥傳》裡說:
「永明末,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琅琊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
周顒,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不可增減,世
呼為『永明體』。」
沈約是四聲八病的首創者,這種講究看著雖然很纖巧,但是中國言語本是「聲
的言語」;聲的調配實是叫文章美好的要件。當這「盛為文章」的時代,由主義而
談到技術上去,是當然的步驟。這四聲八病的規定,雖叫文人只留意技術方面,可
是這不能不算對言語的認識有了進步;文學本來是以言語為表現工具的,怎樣利用
工具的研究是應有的。沈約答陸厥書裡說:「自古辭人,豈不知宮羽之殊,商征之
別。雖知五音之異,而其中參差變動,殊昧實多。故鄙意所謂比秘未睹者也。以此
而推,則知前世文士,便未悟此處。」這明明是說聲韻的分析與利用是一種新的發
現。
這技術上的講求,自然不算什麼了不得的事,但足以證明那時候文學確是成了
獨立的藝術,一字一聲也不許隨便用了。這正像樂器的改善足以幫助音樂進步,光
線顏色的研究叫畫家更足以充分的表現。自然,專修美工具是不能產生出偉大作品
的,但這不能不算是藝術進展中必有的一步。
現在我們看蕭統的文說:他是很愛讀書的人,他並且把所見過的文章選出來,
作一部模範讀本——《文選》。這個工作的第一步自然是要決定:「什麼是文」。
他說:「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
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以剪截!」(《文選序》)
他一面推崇姬、孔,一面暗示出這些經藝根本不能算作純文學;於是托詞不敢
芟夷剪截,輕輕的推在一邊。
還有:「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今之所撰,又
以略諸。」說理講哲學的著作,不是為愛好文學而作的,也就不取。(打倒了「以
意為主」)。
「若賢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謀夫之話,辨士之端……蓋乃事美一時,語流
千載;概見墳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今
之所集,亦所不取。」這是說事實雖美,毫無統系,而且不是文學上有意的創作品,
也就放在一邊。
「至於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
史書是記載事實的,也不是純粹文學作品,所以也不取。
那麼,什麼樣的作品才合格呢?只有:「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的方能被
選。這個大膽的擇取,便把經,史,子,雜說,全驅到文學的華室之外,把六藝即
文學的說法根本推翻。有想像的,有整個表現的,有辭藻的,才能算文;不如此的
不算。這個規定把「文」與「非文」從古籍裡分析開,使在歷史上與文學上「文」
與「非文」截然分立,差不多象砌了一堵長牆,牆上寫著:這邊是文學,那邊是文
學以外的作品!這個「清黨工作」真是非常勇敢的,大有益於文學獨立的。
以下我們談《文心雕龍》:我們一提到文學理論與批評,似乎便聯想到《文心
雕龍》了。不錯,它確乎是很豐富,很少見的一部文學評論。看它的內容多麼花哨:
關於說明文學體質的有《原道》、《征聖》、《宗經》、《正緯》等篇。
分論文體格式的有《辨騷》、《明詩》、《樂府》、《詮賦》、《頌讚》、
《祝盟》、《銘箴》……討論修辭與作文法理的有《神思》、《體性》、《風骨》、
《通變》、《定勢》、《情采》……但是,我們設若細心的讀這些篇文章,便覺得
劉勰只是總集前人之說,給他所知道的文章體格,一一的作了篇駢儷文章,並沒有
什麼新穎的創見。看他在《原道篇》裡說:「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
瑞,虎豹以炳蔚凝姿。雲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
這又是以「文」談「文學」,根本沒有明白他所要研究的東西的對象。至於說:
「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便牽強得可笑!動植物有
「紋」,所以人類便當有「文」;那麼牛羊有角,我們便應有什麼呢?
在《宗經》裡:「『經』也者,恆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
神,參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也。」
經是文章的骨髓,自然文士便不許發表自家的意見,只許依經闡道了——文學
也便嗚呼哀哉了!不怪他評論《離騷》那樣偉大的作品也是:「(故)其陳堯、舜
之耿介,稱湯、武之祗敬,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規諷
之旨也;虯龍以喻君子,雲霓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淹涕,歎君門之九
重,忠怨之辭也:觀茲四事,同於《風》、《雅》者也。」(《辨騷》)
這樣以古斷今,是根本不明白什麼叫創作。《詩》是《詩》,《騷》是《騷》,
何必非把新酒裝在舊袋子裡呢!論到文章的體格,他先把字解釋一下,如:「詩者
持也」,「賦者鋪也」,「頌者容也」等等。然後把作家混含的批評一句,如「孟
堅《兩都》,明絢以雅瞻。張衡《二京》,迅發以宏富。」等等。前者未曾論到文
學的價值——賦到底是體物寫志的好工具不是?後者批評作品混含無當,作者執筆
為文時可以有一兩個要義在心中為一篇的主旨;批評者便應多方面去立論,不能只
拿一兩句話斷定好壞。
至於章表奏啟本來是實用文字,史傳諸子本是記事論理之文,它們的能作文學
作品看,是因為它們合了文學的條件,不是它們必定都在文學範圍之內。劉勰這樣
逐一說明,比蕭統的把經史諸子放在文學範圍之外的見識又低多了。
說到措辭與文章結構,這本來是沒有一定義法的;修辭學不會叫人作出極漂亮
的詩句,文章法則只足叫人多所顧忌因沿。法則永遠是由經驗中來的,經驗當然是
過去的,所以談到「風骨」,他說:「若能確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則風清骨峻,
篇體光華。」這「正式」是哪裡來的?不是摹古麼?說到「定勢」,他便說:「舊
練之才,則執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勢流不返,則文體遂弊。」這
是說新學之銳,有所創立是極危險的。文學作品是個性的表現,每人有他自己的風
格筆勢,每篇文章自有獨立的神情韻調;一定法程,便生弊病,所以《文心雕龍》
的影響一定是害多利少的,因為它塞住了自由創造的大路。
總之,這本書有兩大缺點:一、劉勰的「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而明道」是把
文與道捏合在一處,是六朝文論的由盛而衰。
二、細分文體,而沒認清文學的範圍。空談風神氣勢,並無深到的說明。
這麼看,《文心雕龍》並不是真正的文學批評,而是一種文學源流、文學理論、
修辭、作文法的混合物。它的好處是把秦漢以前至六朝的文說文體全收集來,作個
總結。假如我們看清這一點,它便有了價值,因為它很可以供給我們一些研究古代
文學的材料。假如拿它當作一本教科書,像歐洲早年那樣讀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
與《詩學》,便很容易斷章取義,把文學講到歧途上去。劉勰自己也說:「銓序一
文為易,彌綸群言為難。」和「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這
彌綸群言,是他的功勞;雖然有時是費力不討好。這唯務折衷,便失去了創立新說
的勇氣。
和《文心雕龍》的結構不同,而勢力差不多相等的,有鐘嶸的《詩品》。前者
是包羅一切的,後者是專論詩家的源流,並定其品次。王世貞說:「吾覽鐘記室
《詩品》,折衷情文,裁量時代,可謂允矣,詞亦奕奕發之;第所推源,出於何者,
恐未盡然。」誠然,鐘嶸對於各家作品強求來源,如李陵必出於《楚辭》,班婕好
又必發於李陵等,何所據而云然?他說:「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
也。」本來是極精到的話;可是他又說:「詩有三藝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
文已盡而意有餘,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
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然後「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
至也。」(《詩品序》)這分明是說以古體為主,加以自家的精力,才能成好詩;
於是每評一人,便非指出他的來源不可。而且是來源越古的,品次也就越高——上
品都是源出國風、《楚辭》與古詩的。這個用合古與否作評斷的標準,是忘卻了文
學是表現時代精神而隨時進展的。
至於評論各家也不完全以詩為主眼,如提到李陵,他說:「陵名家子,有殊才;
生命不諧,聲頹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如此?」這並沒有論到李陵的詩
的好處何在。就是以詩立論的,也嫌太空泛,如說曹植的詩是「骨氣奇高,詞彩華
茂,情兼雅怨,體披文質,粲溢古今,卓爾不群。」如說嵇康是「頗似魏文,過於
峻切,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然托喻清遠,良有鑒裁,亦未失高流矣。」使我們
對於這些詩人並沒有什麼深刻的瞭解,只覺得這是些泛泛的批語而已。本來一篇詩
的成就不是很簡單的事,作家的人格,作風,情趣,技術都混合在一處;那麼,只
拿幾個字來評定一個詩家的作品是極難的事,就是勉強的寫出來,也往往是空洞的。
況且,從詩的欣賞上立論,我們讀詩的時候,它只給我們心靈的激動,並不叫我們
隨讀隨想那一點是詩人的人格,那一點是詩人的感情,而且是一個「整個」的。正
如喝檸檬水一樣,如果半瓶是蘇打水,半瓶是檸檬汁,並沒有調勻在一處,又有什
麼好喝呢。所以,就是有精細的分析,把詩人的一切從詩中剝脫出來,恐怕剝完了
的時候,那詩的作用一點也不存在了。
鐘嶸也知道:「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即是即目。
『高台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
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詩品序》)如果他始終抱定這個
「直尋」來批評,當然強尋源流的毛病便沒有了,對於詩的欣賞也一定更深切了。
至於把詩人分成若乾等級是極難妥當的事。設若不把什麼是詩人先決定好,誰
能公平的給詩人排列次序呢?同時,詩人所應具備的性格、能力與條件,又太多了,
而且對這些條件又是一人一個看法,怎能規定出詩人到底是什麼呢?就是找出詩人
必備的條件,還有個難題,什麼是詩呢?這是文學理論中最困難的兩個問題;不試
著解決這個,而憑個人的主張來評定詩人與詩藝的等次,是種很危險的把戲。他對
於聲律的講求,有很好的見解:「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
口吻調利,斯為足矣。」(《詩品序》)
如果他抱定「直尋」和「口吻調利」來寫一篇詩論,當比他這樣一一評論,強
定品次強得多了。以情性的自發,成為音調自然的作品,豈不是很好的理論麼。
以上這些論調,無論怎樣不圓滿,至少叫我們看得出:自魏以後,文學的研究
與解釋已成了獨立的,這不能不算是一個大進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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