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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唐先生幾乎把吃奶的力量都使出來了。自中秋後,到重陽,到立冬,他一天也 沒閒著。他的耳朵就像電話局,聽著各處的響動;聽到一點消息,他馬上就去奔走。 過日子仔細,他不肯多坐車,有時候累得兩腿都懶的上床。不錯,他在表面上是為 文博士運動差事,可是他心中老想著建華。他是為兒子,所以才賣這麼大的力氣; 雖然事情成了以後,文博士伸手現成的拿頭一份兒,可是他承認了這是無可如何的 事,用不著發什麼沒用的牢騷。他知道大學畢業生找事的困難,而且知道許多大學 畢業生一閒便是幾年,越閒越沒機會,因為在家裡蹲久了,自己既打不起精神,別 人——連同班畢業的學友——也就慢慢的把他忘掉,像個過了三十五歲的姑娘似的。 唐先生真怕建華變成這樣的剩貨。哪怕建華只能每月拿五六十塊錢呢,大小總是個 事兒;有事才有朋友,有事才能創練,登高自卑,這是個起點。唐先生為兒子找這 個起點,是決不惜力的,這是作父親應盡的責任。給建華找上事,再趕緊說一房媳 婦,家裡就只剩下振華與樹華還需要他操心了,可也就好辦多了。對楊家的六姑娘, 唐先生已死了心;建華的婚事應當另想辦法。這個決定,使他心中反覺出點痛快來。 假若他早下手,六姑娘未必不能變成他的兒媳婦。雖然楊家的希望很高,可是唐家 在濟南也有個名姓;雖然建華沒留過洋,到底也是大學畢業。唐先生設若肯進行, 這件事大概總有八九成的希望。即使建華的資格差一點兒,可是唐先生的名譽與能 力是楊家所深知的,衝著唐先生,婚事也不至不成功。可是,他沒下手,而現在已 被文博士拿了去。去她的吧,她的嬌貴與那點歷史,唐先生都知道,好吧,教文博 士去嘗嘗吧!想像著文博士將來的累贅,唐先生倒反寬了心;不但寬心,而且有點 高興,覺得他是對得起兒子。把這件事這麼輕輕的,超然的,放下,他一心一意的 去進行那個差事。這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成功以後,那就憑個人的本事了。 文博士能跳騰起去呢,好;掉下去呢,也好。唐先生不能再管。建華呢,有唐先生 給作指導,必會一帆風順的作下去,由小而大,由卑而高,建華的前途是不成問題 的。這麼想好,他幾乎預料到文博士必定會失敗,雖然不是幸災樂禍,可是覺得只 有看到文博士的失敗才公道,才足以解氣。好了,為眼前這個事,他得拚命幫文博 士的忙,因為幫助文博士,也就是幫助建華。事情成了以後,那就各走各的了,唐 先生反正對得起人,而不能永遠給文博士作保鑣的。

  那個將要成立的什麼委員會有點像蝸牛,犄角出來得快,而腿走得很慢。委員 既都是兼職,自然大家誰也不十分熱心去辦事,而且每個委員都把會裡的專員拿到 自己手中,因為辦事的責任都在專員身上,多少是個勢力;即使不為勢力,到底能 使自己的人得個地位也是好的。大家彼此都知道手裡有人,所以誰也不便開口,於 是事情就停頓下去。爭權與客氣兩相平衡,暫且不提是最好的辦法。

  唐先生曉得這個情形,所以他的計劃是大包圍:直接的向每個委員都用一般大 的力量推薦文博士。然後間接的,還是同樣的力量,去找委員們的好朋友,替文博 士吹噓;然後,再用同等的力量,慢慢的在委員們的耳旁造成一種空氣,空氣裡播 散著文博士的資格,學問,與適宜作這個事。一層包著一層,唐先生造了一座博士 陣。這個陣法很厲害:用一般大的力量向各委員推進,他們自然全不會挑眼。他們 自己手裡的人既不易由袖中掏出來,而心目中又都有個非自己的私人的第三者,自 然一經提出來,便很容易通過。他們還是非提出來個人不可,事情不能老這麼停頓 著,況且四外有種空氣,像陣小風似的催著他們順風而下。在這陣小風裡刮來一位 人,比他們所要薦舉的私人都高著許多,他們的私人都沒有博士學位;為落個提拔 人才的美名,博士當然很有些份量。

  這個大包圍已漸次佈置完密;用不著說,唐先生是費了五牛二虎的力量。難處 不在四面八方去托人,而是在托得恰好合適,不至於使任何一角落缺著點力量,或 是勁頭兒太多;力氣一不平勻,准出毛病。所以,每去見一個人,他要先計算好這 個人的份量原有多麼大,在這件事情上所需要他的份量又是多麼大。這樣計算好, 他更進一步的要想出好幾個這樣的人來,好分頭去包圍全體委員。好不容易!

  不過,不管多麼困難吧,陣式是已經擺好。現在他只缺少一聲炮號。他需要個 放炮的人,炮聲一響,文博士與建華便可以撒馬出陣了。他一想便想到焦委員。假 若焦委員能在此時給委員會的人們每人一封信,或一個電報,都用同樣的話語,同 樣的客氣;陣式已經擺好,再這麼從上面砸下件法寶來,事情便算是沒法兒跑了。 他想跑一趟,去見焦委員。

  可是,他又捨不得走,假若自己離開濟南,已擺好的陣式萬一出點毛病呢!謹 慎小心一向是他的座右銘。況且,即使事情不能成功,這個陣式也不白擺,單看著 它玩也是好的,就如同自己作的詩,雖然得不到什麼報酬,到底自己哼唧著也怪好 玩。什麼事情都有為藝術而藝術的那麼一面兒,唐先生入了迷。打發建華去吧,又 不放心;會辦事的人沒法兒歇一歇雙肩,聰明有時候累贅住了人,唐先生便是這樣。 既然不放心建華,他就更不放心文博士。文博士,在唐先生心中,只是個博士而已, 講辦事還差得許多呢!振華是有主意的,可是唐先生不肯和她商議;近來他覺得女 兒有點彆扭。她老看不起他的主張與辦法,他猜不透她是怎回子事。大概是鬧婆婆 家呢,他想。好吧,等把建華的事辦完了,再趕緊給她想辦法,嗐!作父親的!他 歎了口氣

  恰巧,焦委員赴京,由濟南路過。唐先生找了文博士去,商議商議怎樣一同去 見焦委員。火車只在濟南停半點鐘,焦委員——唐先生打聽明白——又不預備下車, 他們只能到車上見他一面,所以得商量一下;況且想見焦委員的人絕不止於他倆, 他倆必須商議好,怎樣用極簡單而極有效的言語,把事情說明,而且得到他的幫助。 要不然,唐先生實在不想拉上文博士一同去。

  見了文博士,唐先生打不起精神報告過去的一切。為這件事的設計他自信是個 得意之作,對個不相干的人他都想談一談;唯獨見了振華與文博士,他的心與口不 能一致,心裡想說,而口懶得張開。他恨文博士這樣吃現成飯,他越要述說自己的 功績,越覺得委屈。所以,他莫若把委屈圈在肚子裡。

  也幸而他沒悅,因為文博士根本不預備聽這一套。文博士已和麗琳打得火熱, 幾乎沒心再管別的事了。在初到楊宅去的時候,他十分怕人家不接受他。及至見著 麗琳,而且看出成功的可能,他又懷疑了她,幾乎想往後退一退。趕到麗琳把他完 全捉住,他死了心隨著她享受,好像是要以真正的愛去補救與掩飾自己來楊宅求婚 的那點動機。麗琳給了他一切,他沒法再管束自己,一切都是白白拾來的,那麼遇 上什麼就拾什麼好了,他不能再去選擇,甚至不再去思索,他迷迷糊糊的象作著個 好夢。他已經非及早的與她定婚不可了,定婚就得結婚,因為他似乎已有點受不了 這種快樂而又不十分妥當的生活,乾脆結了婚,拿過錢來,好鎮定一下,想想自己 的將來的計劃吧。他相信麗琳必有很多的錢,結婚後他必能利用她的錢去作些大的 事業。這樣,麗琳的誘惑與他的甘心追隨,把他鬧得胡糊塗塗的;那點將來用她的 錢而作些事業的希望,又使他懶得馬上去想什麼。所以,他差不多把唐先生所進行 的事給撂在了脖子後頭,既沒工夫去管,也不大看得起它;他現在是度著戀愛的生 活,而將來又有很大的希望,誰還顧得辦唐先生這點小事呢!

  唐先生提到去見焦委員。嘔,焦委員,文博士倒還記得這位先生,而且覺得應 當去見一見,縱然自己渾身都被愛情包起來,也得抽出點工夫去一趟。事情成不成 的沒多大關係,焦委員可是非見不可。焦委員是個人物,去見一見,專為他回來告 訴麗琳一聲也是好的。他很大氣的,好像是為維持唐先生似的,答應了車站去一趟, 至於見了焦委員,應當說什麼話,那還不好辦,隨機應變,用不著多商議。他覺得 唐先生太囉哩囉嗦,不像個成大事的人。

  文博士的神氣惹惱了唐先生。唐先生是不大愛生氣的人,而且深知過河拆橋並 不是奇怪的事,不過他沒想到文博士會變得這麼快,彷彿剛得了點楊家的便宜,就 馬上覺得已經是個闊人了似的。連唐先生也忍不住氣了。唐先生給了他一句:「婚 事怎樣?」

  文博士笑了,笑得很天真,就像小孩子拾著個破玩具那樣:「麗琳對我可真不 錯!告訴你!唐先生,我們就要定婚,不久就結婚,真的!一結婚,告訴你,我就 行了!我先前不是說過,留學生就是現代的狀元,妻財祿位,沒問題!定婚,結婚, 還都得請你呢,你是介紹人呀;你等著看我們的小家庭吧!以我的知識,她的排場, 我敢保說,我們的小家庭在濟南得算第一,那沒錯!你等著吧,我還得求你幫忙呢。 那什麼,」他看了看表,「就那麼辦了,車站上見,我還得到楊家去,到時候了, 麗琳等著我看電影去呢!去不去,唐先生?」

  唐先生的鼻子幾乎要被氣歪了,可是不敢發作,他還假裝的笑著,說:「請吧, 我沒那個工夫,也沒那個造化!」「外國電影,大概你也看不明白!連麗琳先前都 有時候去看中國片,近來我算把她矯正過來了,而且真明白了怎樣欣賞好萊塢的高 尚的藝術。教育程度的問題!好,再會了,車站上見!」

  唐先生氣得不知道怎樣的走到了家。他甚至於想到從此不再管這樣的人與這樣 的事。振華確是說對了:何不休息休息呢,為這種穿著身洋皮兒的人去費心費力干 嗎呢?!可是,到底還是得去費心費力,不為別人,還不為自己的兒子麼?有什麼 辦法呢!

  看完了電影,文博士為是沒話找話說,把和唐先生會面的事告訴了麗琳。她曉 得焦委員,並且為表示自己的聰明,她還出了個主意:「達靈,你去,要不然我去, 找盧平福一趟,教他去見見焦委員;他去比你去還強,他頂會辦事了。你看我的煙 土什麼都是由他給買,他什麼也會。他結婚的時候還是焦委員給證的婚呢!達靈! 咱們結婚請誰證婚呢?」「至不濟也得像焦委員,那沒錯!」文博士並不認識一位 這樣的人,可是話不能不這麼說;為是免得她往下釘他,他改了話:「你看,笛耳, 這個事值得一作嗎?」「焦委員給運動的事就值得作,盧平福原先走他的門子,現 在還走他的門子。咱們不為那個事,還不為多拉攏拉攏焦委員?是不是?達靈!」

  文博士非常的佩服麗琳這幾句話。並不是這幾句話怎樣出奇的高明,而是他覺 得大家閨秀畢竟不凡:見過大的陣式,聽過闊人們的言談,久而久之,自然出口成 章,就有好主意。這不是麗琳有多麼高的聰明,而是她的來派大,眼睛寬。假若看 電影他須領導著她,那麼這種關係闊人們的事他還真需要她的幫助。這樣,不論她 有多少缺點,反正為他自己的前途設想,她的確是個好的幫手,不信就去問問振華 看,她要有半點主意才怪!別的暫且全放在一邊,就憑這一點,你就得去迷戀麗琳。 這他才曉得了什麼叫作出身,和它的價值。對的,大家子弟,到底是另一個味兒, 這無可否認。狀元可以起自白丁,可是作宰相的還得是世家出身。他自己這個狀元, 需要個公主給他助威。他不能不慶賀自己的成功。一邁步就居然走上了正路,得到 麗琳。那麼,也就沒法子不更愛她了;他把「笛耳」改成了「笛耳累死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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