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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唐先生若是不管點什麼閒事,心中就發癢癢;他到底把文博士介紹到楊家去。

  進到楊家,他以為是到了女兒國。

  楊家現在最有身份與勢力的女人是五十多歲的一位老太太,她的年紀雖不很老, 可是輩數高,已經有一群孫子。她的大兒子——楊家現在的家長——和她的歲數差 不多,因為她是姨太太而扶了正的。她的丈夫去世的時候,她還不到三十歲。既經 扶了正,而又能守節,手中又有不少財產,所以她的威權越來越高,現在似乎已經 沒人敢提她原是姨太太,甚至於忘了她是姨太太。

  楊家現在有五六門都住在一處。在這位老太太之下,還有幾位獨霸一方的太太 們,分別統轄著姨太太,姑娘,和少奶奶們。此外,各門中還有出了閣而回到娘家 來的寡婦,和窮親戚家來混三頓飯吃的姑娘與老太太。還有,男人借口出外去發展, 而本意專為把不順眼的太太扔在家裡守活寡;不過這種棄婦可不算很多,除了吃飯 的時候也不大愛露面。無論怎說吧,把這些婦女湊在一塊兒,楊家沒法兒不顯著女 多於男,很有些像法國。等到男人們都不在家,而大一點的男孩再都上了學,這一 家子就至少像個女戲班子。

  楊家的男人們雖然也有時候在家中會客,可是他們的交際多數還是在酒館飯店 與班子裡;在這些地方他們更能表現出交友的熱誠,和不怕花錢。就是打牌,他們 也是到班子裡去。偶爾有些重要的談話與交涉,既沒工夫到班子裡去,也不到吃飯 的時候,他們寧可上澡堂子,泡上頂好的「大方」,光著屁股,吸著煙卷,談那麼 一會兒,也不肯把友人約到家中來。到家中來,他們至多能給客人一些茶點,怎樣 也不如在澡堂子裡花錢多,在澡堂子裡,事情說完,友人也順手兒洗了澡,刮了臉, 有濕氣的還可以捏了腳,這才顯出一點實惠。

  在家中招待的男客,差不多只有常來往的親戚與文博士一類的人;不過,這種 客人統由楊家的婦女招待,男人們不大管這宗事兒。楊家的男人們曉得文博士這類 賓客的來意,所以知道怎樣的疏遠著他們,等到婦女們把這樣的賓客變成了楊家的 親戚。他們再過來打個招呼,既省事,又顯著給婦女們一些作事的機會。

  在招待這樣的客人上,楊老太太當然立在最前面。文博士第一次來到楊家,便 朝見了她。

  楊家一共住著五六十間房,分成五個院子。當中的院落是楊老太太的。院子雖 多,可是各處的消息很靈通,每逢文博士這樣的客人來到,各院中的女人馬上就都 預備來看看與聽聽。看,自然是看客人了;聽,是聽聽楊老太太的語氣。不錯,大 家都有自己的一點意見,可是楊老太太的話才是最有份量的。假若她與客人說得來, 她們之中才能有最喜歡的,與次喜歡的,還有專為將要有點喜酒吃而喜歡的。客人 的模樣與打扮是她們所要看看的,可不是她們所最注意的,她們最注意楊老太太的 神色。她要是喜歡,她們才敢細看客人,即使客人的模樣與打扮差點勁兒,她們也 將設法去發現他的長處與特色。反之,她要是不喜歡,根本不用再看了,完事。她 們所望來個漂亮的少年,還不如盼望楊老太太正心平氣和那麼懇切。他與她們的關 系全憑楊老太太那一會兒的脾氣如何。誰也不准知道她什麼時候發脾氣,所以客人 一到就使她們大家的心跳。

  文博士的確有點好運氣。他朝見楊老太太的時候,正趕上她叫來兩個「姑娘」 給捶腰。楊家的人都曉得「姑娘」們最會把老太太逗喜歡了,因為「姑娘」們的話 能鑽到老太太的心中去,而把心中那些小縫子都逗到發麻。況且,若是用話還逗不 笑老太太,她們還會唱些普通婦女不會,也不肯,唱的小曲兒什麼的。楊老太太是 姨太太出身,而又很早的便守了寡,現在雖然已經五十多歲,可是那一肚子委屈並 不因為年歲而減少。她愛聽班子裡的「姑娘」們說點唱點,使自己神精上痛快一會 兒。有許多「姑娘」們是她的乾女兒。乾女兒們給她輕輕捶著腰,唧唧咕咕的說些 她以為不甚正當而很喜歡聽的話兒,她彷彿覺得年輕了一些,閉著眼微歎,而嘴角 掛上點笑意。在這種時候,她最歡迎青年的男客;一點別的意思沒有——她五十多 了——只是喜愛他們。好像跟青年男子談那麼一會兒就能彌補上她自己生命中所缺 乏的一些什麼。

  楊老太太的臉色好像秋月的銀光。臉上並不胖,可是似乎裡面沒有什麼骨頭, 那一層象月色的光兒彷彿由皮膚上射出,不胖而顯著軟忽忽的,既不富泰,又不削 瘦,似乎透明而不單薄。臉上連一個雀斑,一道皺紋,也沒有。最使人難測的是那 兩隻眼,幾乎像三角眼,可是眼角不吊吊著,沒有一點苦相。看人和東西,有時候 是那麼輕輕的一掃,由這裡掃到那裡,不曉得她要看什麼,也沒人知道她到底看見 了什麼;有時候她定住眼,定在人的臉上,直彷彿要打一個蒼蠅時那麼定住,眼珠 極黑極亮,就那麼呆呆的定著,把人看得發毛咕,而她卻像忘了看的是什麼。而後, 她會忽然一笑,使人不知怎樣好。一笑的時候,露出些頂白頂齊的牙來,牙縫兒可 是很大,縫隙間的黑影一道一道的與白牙並列,像什麼黑白相間的圖案似的,非常 的好看。忽然一笑,忽然的止住,趕緊又向四下輕快的掃一眼,或把黑眼珠釘在一 個物件上或一個人的臉上。她的眼神與笑似乎是循環的,互相調劑的。在這個循環 運動裡,她彷彿無意中的漏露了一點身世的秘密——她沒法完全控制住原先當太太 時的輕巧與逢迎,又要變著法兒把現在的太太身份與穩重拿出來。像馬戲場中走繩 的,她自己老在那兒平衡自己的身手,可是看著的人老替她擔著心。

  楊老太太剛吃完兩口煙,在床上歪歪著,她的乾女兒玉紅——粗眉大眼胖胖的, 有二十四五歲,北方人——用兩個胖拳頭輕輕的給她捶著腰和腿;另一個乾女兒銀 香——一個二十上下歲的南妓——斜跨著床頭,手在老太太頭上輕碎的捶著。一邊 捶著,二人東一句西一句的,南腔北調的,給老太太說些不三不四的故事與笑話。 看老太太不大愛答碴兒了,銀香的手更放輕了些,口中哼哼著一支南方的小曲,輕 柔宛轉的似乎願把老太太逗睡了。

  正在這時節,文博士到了。

  老太太被兩個「姑娘」捶得混身輕鬆,而心中空空的,正想要幹點什麼不受累 而又較比新鮮一些的事,那麼接見一位向來沒見過的青年男子似乎就正合適。她傳 令接見,趕緊穿上了件新袍子,臉上還撲上了一點兒粉。扶著玉紅和銀香,她慢慢 的走到堂屋來。

  文博士穿著新洋服,新黑皮鞋,戴著雪白的硬領與新得閃眼的花領帶。在等老 太太慢慢走出來的工夫,已經端了幾次肩膀,挺了幾次胸脯,拉了幾次褲縫,正了 幾次領帶;覺得身上已沒有一點缺陷,他設法把最好的神氣由心中調到臉上來:似 笑非笑,眉毛微向上挑,眼睛看著鼻尖,自己覺得既莊嚴,又和藹,而且老成之中 顯出英俊。大概一位大使去見一位皇后,也不過如是,他想。

  見了老太太他把準備好了的禮節忽然的忘了,咚咚的向前邁了兩步,右手伸了 出去。老太太沒伸手。他的臉轟的一下,紅了多半截,趕緊往回殺步,彎下腰去鞠 躬,尺寸沒拿勻妥。頭幾乎頂住她的胸。玉紅和銀香轉過臉去,唧唧的笑起來。

  「坐!坐!」老太太的眼釘住文博士的鼻子,似乎很喜歡這個楞小子。

  坐下,文博士疑心自己的鼻上也許有個黑點什麼的,急忙掏出綢子手絹擦了擦, 然後摩仿著西洋人那種淨鼻子的聲調與氣勢,左右放炮,很響的鳴了兩炮。兩個妓 女又笑起來。他摸不清這兩個姑娘是幹嗎的。她們的態度與打扮使他懷疑,可是他 想不到她們——如果是妓女——會來陪著楊老太太一同會客。她們的笑使他更加懷 疑,也更想不出適當的辦法。極快的他決定了,禮多人不怪,不管她們是幹什麼的, 反正多鞠上一躬總不至有多大錯兒。他立起來向她們打了個招呼。她們不敢笑出聲 來,可是把下巴紮在元寶領兒裡去,臉都憋得發了紅。文博士莫名其妙的又坐下了, 掙扎著端起架子,彷彿沒事兒似的,可是心中非常的不得勁。楊老太太用黑眼珠由 他掃到她們,張著點嘴,好像看見點新奇而有趣的事似的。「把我的小茶壺拿來!」 她告訴玉紅而後問文博士:「貴處啊?」

  文博士告訴了她,四川人,新由美國回來。

  裡的一桌一椅,都得要『雅』,萬不能大紅大綠的俗不可耐!名字,我已想了 不少,你們挑選吧,哪一個都不俗。看,綠芳園,琴館,迷香雅室,天外樓……都 好,都雅!」這些字號,其實,都是他去過的妓院的招牌。正和開妓院的人一樣, 他要雅,儘管雅的後面是男盜女娼。「雅」是中國藝術的生命泉源,也是中國文化 上最賤劣的油漆。曉荷是地道的中國人,他在摸不到藝術的泉源的時候會拿起一小 罐兒臭漆。

  在設計這些雅事而外,他還給招弟們想出化裝滑冰用的服裝。他告訴她們到那 天必須和演話劇似的給臉上抹上油,眼圈塗藍,臉蛋擦得特別的紅。「你們在湖心, 人們立在岸上看,非把眉眼畫重了不可!」她們同意這個建議,而把他叫作老狐狸 精,他非常的高興。他又給她們琢磨出衣服來:招弟代表中國,應當穿鵝黃的綢衫, 上邊繡綠梅;勾瑪麗代表滿洲,穿滿清時貴婦人的氅衣,前後的補子都繡東北的地 圖;朱櫻代表日本,穿繡櫻花的日本衫子。三位小姐都不戴帽,而用髮辮,大拉翅, 與東洋蓬頭,分別中日滿。三位小姐,因為自己沒有腦子,就照計而行。

  一晃兒過了新年,正月初五下午一點,在北海舉行化裝滑冰比賽。

  過度愛和平的人沒有多少臉皮,而薄薄的臉皮一旦被剝了去,他們便把屈服叫 作享受,忍辱苟安叫作明哲保身。北平人正在享受著屈辱。有錢的,沒錢的,都努 力的吃過了餃子,穿上最好的衣裳;實在找不到齊整的衣服,他們會去借一件;而 後到北海——今天不收門票——去看昇平的景象。他們忘了南苑的將士,會被炸彈 炸飛了血肉,忘記了多少關在監獄裡受毒刑的親友,忘記了他們自己脖子上的鐵索, 而要痛快的,有說有笑的,飽一飽眼福。他們似乎甘心吞吃日本人給他們預備下的 包著糖衣他介紹的那一個;他得使點心路,設法探問出來,以便決定進退。萬一她 真長得像個驢似的呢,他應當回去想想再說。這麼決定好,他開始運動眼珠,假裝 是看屋裡的陳設與字畫,可是眼角把所有的姑娘都掃了一眼。沒有什麼特別好看的, 也沒有什麼特別難看的,他心中很難過,他幾乎想看見個醜得出奇的,而且就是他 的將來的太太;娶個奇醜的女子多少也有些浪漫味兒吧?他不喜歡這平凡的一群。

  楊老太太和客人應酬了幾句之後,叫玉紅和銀香出主意,幹什麼玩?一邊跟她 倆商量,她一邊用眼掃著文博士,彷彿表示出她哄著客人玩,或是客人哄著她玩, 都是最好的辦法;除了玩一會兒,她想不出再好的招待方法與更正當的交際。她就 像個老小孩子,一個什麼也知道而專好玩的老小孩子。商議了半天,老太太決定打 牌。「來吧,文先生!」老太太並沒徵求客人的同意,而且帶出決不准駁回的神氣。

  文博士沒敢表示任何意見,他決定聽天由命。錢,他沒帶著多少;但是不能明 說。輸了,就很糟;可是因此就更不能露出自己的弱點。打牌,他認為不是什麼正 當的娛樂;可是今天他不能不隨和。他決定先把老太太伺候好了再說,不管她怎樣, 不管這一群女的怎樣,反正她們有錢,他是找到了金礦,不能隨便的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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