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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逢路過南門或西門,看見那破爛的城樓與城牆上的炮眼,文博士就覺得一陣 噁心,像由飯菜裡吃出個蒼蠅來那樣。噁心,不是傷心。文博士並不十分熱心記著 五三慘案。他是覺得這樣的破東西不應該老擺在大街上;能修呢,修;不能修呢, 乾脆拆去!既不修理,不又拆去,這就見出中國的沒希望。

  中國的所以沒希望,第一是因為沒有人才,第二是因為有幾個人才而國家社會 不曉得去拔用。文博士這麼想。以他自己說吧,回國已經半年了,還沒找到事情作。 上海,南京,北平,都跑過了,空費了些路費與帶博士頭銜的名片,什麼也沒弄到 手。最後,他跑到濟南來;一看見破城樓便噁心。

  當他初回來的時候,他就知道不能拿中國與美國比,這不僅是原諒中國,也是 警告自己不要希望得過高。按理說,他一回來便應得到最高的地位與待遇。倘若能 這樣,他必定有方法來救救這個落伍的國家;即使自己想不出好主意來,至少他有 那一套美國辦法可以應用。算算看吧,全國可有多少博士?可有多少在美國住過五 年的?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可是,他早就預備好作退一步想,事情不要操之過切, 中國是中國;他只希望每月進四五百塊錢,慢慢的先對付著,等到羽翼已成,再向 頂高的地方飛。他深信自己必能打入社會的最上層去,不過須緩緩的來,由教授或 司長之類的地位往上爬,即使爬不上去,也不至於再往下落。志願要大,步驟要穩, 他不敢希望這個社會真能一下子就認清博士的價值。他不便完全看不起中國,因為 自己到底得在這裡施展本事——往不好聽裡說,是必須在中國掙飯吃。他想好了, 既是得吃中國飯,就得——不管願意不願意——同情於這些老人民,承認他們是他 的同胞,可憐他們,體諒他們。即使他們不能事事處處按照美國標準來供養他,他 也只好將就著,忍受著,先弄個四五百元的事混著。

  回來半年了,半年了,竟自沒他的事作!他並沒因此而稍微懷疑過他自己;他 的本事,他的博士學位,不會有什麼錯兒,不會。那麼,錯處是在國家與社會,一 個瞎了眼的國家,一個不識好歹的社會,他沒辦法。他,美國博士,不能從下層社 會拾個飯碗,搶點飯吃;他必須一坐就坐在樓上。要是他得從掃地挑水作起,何必 去上美國得博士?他開始厭惡這個不通情理的社會,處處惹他噁心,那倆城樓就是 中國辦法的象徵。假若不為掙錢吃飯,他真不想再和這個破社會有什麼來往!這個 社會使他出不來氣。

  更可氣的是,以能力說,他在留學生裡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在留學生裡能露 兩手兒,可是容易的事?哼,到了國內,反倒一天到晚皮鞋擦著土路,楞會找不到 個事;他真想狂笑一場了。

  在留學期間,他就時時處處留著神,能多交一個朋友便多交一個,為是給將來 預備下幫手。見著誰,他也不肯輕易放過,總得表示出:「咱們聯合起來,將來回 到國內,這是個勢力!」對比他錢多,身份高的,他特別的注意,能夠於最短期間 變成在一塊兒嘀咕的朋友。比他身份低的,他也不肯冷淡。他知道這些苦讀書的青 年都有個光明的將來,他必須拉攏住他們,鼓勵他們:「咱們聯合起來,一群人的 勢力必定比一個人的大;捧起一個,咱們大家就都能起來!咱們不愁;想當初,一 個寒士中了狀元,馬上妻財位祿一概俱全。咱們就是當代的狀元,地位,事業,都 給咱們留著呢;就是那有女兒的富家也應當連人帶錢雙手捧送過來!不是咱們的希 望過高,是理應如此!」這個,即使打不動他們的心,到底大家對他親密了一些。 自然也有幾個根本不喜歡聽這一套的,可是他也並不和他們紅著臉爭辯,而心裡說: 有那麼一天,你們會想起我的話來!

  這樣,貧的富的都以他為中心而聯合起來——至少是他自己這麼覺得——他越 來越相信自己的才力與手腕。有時候寧肯少讀些書,他也不肯放棄這種交際與宣傳。 留學生中彼此有什麼一點小的衝突,他總要下工夫去探聽,猜測,而後去設法調解。 他覺得他是摸住大家的脈路,自己是他們的心房,他給大家以消息,思想,靈感, 計劃。越來越自信,越來越喜愛這種工作,東邊嘀咕嘀咕,西邊掃聽掃聽,有時覺 得疲乏,可是心裡很痛快。

  他不算個不愛讀書的人,可是慢慢的他看出來,專指著讀書是危險的。有幾個 專心讀書的人,總不肯和他親近,甚至於不願和他說話。他覺出來,人不可以成個 書獃子;有學問而乖僻,還不如沒有多少學問而通達人情世故。人生不應抓住學問, 而是應把握住現實,他說。在他所謂的把握住現實之下,事情並不難作:種種代表, 種種講演,種種集會,種種打電報發傳單,他都作過了,都很容易,而作得不算不 漂亮。因為欣喜自己的作事漂亮,進一步就想到這些事也並不容易,而是自己有本 事,在有本事的人手裡什麼事兒才也不難。

  在美國五年——本來預備住四年,因為交際與別種工作,論文交不上,所以延 長了一年——他的體態相貌蛻去少年時代的天真與活潑,而慢慢都有了定形,不容 易再有多大變化。就是服裝也有了一定的風格,至少是在得到博士學位前後不會有 什麼大的改動。中等的身材,不見得胖,可是骨架很大,顯著不甚靈活。方臉:腮, 額,都見稜見角,雖然並不瘦。頭髮很黑很多很低很硬,發旋處老直立著一小股, 像個小翅膀;時常用手拍按,用化學的小梳子調整,也按不倒。粗眉,圓眼,鼻子 橫寬,嘴很厚。見稜見角的方臉,配上這些粗重的口鼻,顯著很遲笨。他自己最得 意的是臉色,黃白,不暗也不亮,老像剛用熱手巾擦完,撲上了點粉那樣。這個臉 色他帶出些書氣。

  他似乎知道自己不甚體面,所以很注意表情:在聽人講話的時候,他緊緊的擰 起那雙粗眉,把厚嘴閉嚴,嘴角用力下垂,表示出非常的鄭重,即使人們不喜歡他, 也不好意思不跟他一問一答的談,他既是這麼鄭重誠摯。輪到他自己開口的時候, 他的圓眼會很媚的左右撩動,補充言語所不能傳達到的意思或感情。說高了興,他 不是往前湊一湊,便是用那骨胳大且硬的手拉人家一下。說完一句自以為得意的話, 他的鼻上縱起些碎折,微微吐出點舌頭,「啼」!迸出些星沫;趕緊用手遮住口, 在手後唧唧的笑。他的話即使不是卑鄙無聊,可也沒有什麼高明的地方;不過,有 眼,鼻,口等的幫忙,使人不好意思不聽著,彷彿他的專長就是抓住了大家的不好 意思。

  唯一得意的地方既是淡黃的臉色,所以他的服裝很素淨,黑的或是深灰的洋服, 黑鞋,高白硬領;只有領帶稍帶些鮮明的紋色,以免裝束得像個神學的學生。這樣 打扮,也可以省些錢,不隨著時尚改變風格與色彩,只求乾淨整齊;他並不是很有 錢的人。

  在美國住了五年,他真認識了不少人。留學生們你來我去,歡迎與歡送的工作 總是他的,他的站台票錢花得比誰都多。他的消息靈通,腿腳勤緊,一得到消息, 他就準備上車站。打扮整齊,走得很有力氣,腳掌輾地,一輾,身子跟著一挺。脖 子不動,目不旁視的一路走去,彷彿大家都在注意他,不好意思往左右看似的。他 捨不得錢去坐車,可是趕上給女友送行,就是借點錢,也得買一束鮮花。把人們接 來或送走,他又得到許多談話資料:誰誰是怎個身份,在美國研究什麼,在國內接 近某方面,將來的工作是什麼,他都有詳細的報告,而且勸告大家對此人如何的注 意。工作,方面,關係,發展,這些字眼老在他的嘴邊上,說得純熟而親切,彷彿 這些留學生的命運都應當由他支配;至少他也像個相士,斷定了大家的利鈍成敗。

  當他得到學位,離開美國,到了船上的時候,他看著那茫茫的大海,心中有點 難過,一種並非不甜美的難過。無邊無際的海水,一浪催著一浪,一直流向天涯, 沒有一點歸宿。他自己呢,五年的努力,得了博士;五年的交際活動,結識了那麼 多有起色的青年;不虛此行!那在他以前回國的,不啻是為他去開闢道路,只要找 到他們,不愁沒他的事作;那些還在美國的呢,將來依次的歸國,當然和他互通聲 氣,即使不是受他指導與幫助的話。天水茫茫,可是他有了身份,有了辦法,所以 在滿意之中,不好意思的不發一些閒愁,一些詩意的輕歎。

  平日,他很能吃;在船上這幾天,他吃得更多;吃完,在甲板上一坐,睡覺或 是看海,心中非常的平靜。摸著臉上新添的肉,他覺得只要自己不希望過高,四五 百塊錢的事,和帶過來幾萬賠送的夫人,是絕不會落空的。有了事之後,憑他的本 事與活動,不久就有些發展也是必然的。

  在上海與南京,他確是見了不少的朋友,有的顯出相當的客氣,有的很冷淡; 對於事情,有的樂觀,有的悲觀,一概沒有下落!他的臉又瘦了下去。他可是並不 死心,不敢偷懶。到各處去打聽朋友們的工作,關係,與將來的發展,他總以為朋 友們是各自有了黨派系屬,所以不肯隨便的拉拔他一把;他得抄著根兒,先把路子 探清,再下手才能準確。果然,被他打聽出不少事兒來,這些事又比在美國讀書時 所遇到的複雜多了,幾乎使他迷亂,不知所從。事情可是始終沒希望。

  他感覺到南邊複雜,於是來到北平;北平是個大學城,至不濟他還能謀個教授。 這次他是先去打聽教育界的黨系,關係,聯屬;打聽明白再進行自己的事。跑了不 少的路,打聽來不少的事,及至來到謀事上,沒希望。

  失敗使他更堅定了信仰——雖然他很善於探聽消息,很會把二與二加在一處, 到底他還是沒打進去;想找到事,他得打進一個團體或黨系,死抱住不放,才能成 功。博士,學問,本事,幾乎都可以擱在一邊不管,得先「打進去」!這個社會, 憑他幾個月的觀察來說,是個大泥塘,只管往下陷人,不懂得什麼人才,哪叫博士; 只有明眼的才能一跳,跳到泥塘裡埋藏著的那塊石頭上;一塊一塊的找,一步一步 的邁,到最後,泥塘的終點有個美的園林。他不能甘心跳下泥塘去,他得找那些石 頭。

  最後,他找出點路子來,指示給他:到濟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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