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孩子的眼睛能夠反映戰爭的恐怖,那麼妞子的眼睛裡就有。
因為餓,她已經沒有力氣跑跑跳跳。她的脖子極細,因而顯得很長。儘管臉上已經沒有
多少肉,這又細又長的脖子卻還支撐不起她那小腦袋。她衣服陳舊,又太短,然而瞧著卻很
寬鬆,因為她瘦得只剩了一把骨頭。看起來,她已經半死不活了。
她說不吃共和面的時候,那眼神彷彿是在對家裡人說,她那小生命也自有它的尊嚴:她
不願意吃那連豬狗都不肯進嘴的東西。她既已拿定主意,就決不動搖。誰也沒法強迫她,誰
也不會為了這個而忍心罵她。她眼睛裡的憤怒,好像代表大家表達了對侵略戰爭的憎恨。
發完了脾氣,她就半睜半閉著小眼,偷偷瞟家裡的人,彷彿是在道歉,求大家原諒她,
她不會說:「眼下這麼艱難,我不該發脾氣。」她的眼神裡確實有這個意思。然後,她就慢
慢閉上眼睛,把所有的痛苦都埋在她那小小的心裡。
雖說是閉上了眼,她可知道,大人常常走過來看她,悄悄地歎上一口氣。她知道大人都
可憐她,愛她,所以她拚命忍住不哭。她得忍受痛苦。戰爭教會她如何忍受痛苦。
她會閉上眼打個小盹,等她再睜開眼來,就硬擠出一絲笑容。她眨巴著小眼,自個兒騙
自個兒——妞妞乖,睜眼就知道笑。她招得大傢伙兒都愛她。
要是碰巧大人弄到了點兒吃食給她,她就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以為有了這點兒吃的,就
能活下去了。她的眼睛亮了起來,彷彿她要唱歌——要讚美生活。
吃完東西,她的眼睛象久雨放晴的太陽那樣明亮,好像在說:「我的要求並不多,哪怕
吃這麼一小點兒,我也能快樂地活下去。」這時候,她能記起奶奶講給她聽的故事。
然而她眼睛裡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她沒吃夠,還想吃。
那塊瓜,或者那個燒餅,實在太小了。為什麼只能吃那麼一丁點兒呢?為什麼?可是她
不問。她知道哥哥小順兒就連這一小塊瓜也還吃不上呢。
瑞宣不敢看他的小女兒。英美的海軍快攻到日本本土了,他知道,東方戰神不久也會跟
德國、意大利一樣無條件投降。
該高興起來了。然而,要是連自己的小閨女都救不了,就是戰勝了日本,又怎麼高興得
起來呢?人死不能復生,小妞子犯了什麼罪,為什麼要落得這麼個下場?
祁老人,現在什麼事都沒有力氣去照應,不過還是掙扎著關心妞妞。最老的和最小的總
是心連心的。每當韻梅弄了點比共和面強的吃食給他,老人看都不看就說:「給妞子吃,我
已經活夠了,妞子她——」接著就長歎一口氣。他明白妞子就是吃了這口東西,也不見得會
壯起來。他想起死了的兒子,和兩個失了蹤的孫子。要是四世同堂最幼小的一代出了問題,
那可怎麼好!他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老是禱告:「老天爺呀,把我收回去,收回去吧,可是
千萬要把妞子留給祁家呀!」
韻梅那雙作母親的眼睛早就看出了危險,然而她只能低聲歎息,不敢驚動老人。她會故
意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
「沒事兒,沒事兒,丫頭片子,命硬!」
話是這麼說,可她心裡比誰都難過。妞子是她的閨女。在她長遠的打算裡,妞子是她一
切希望的中心。她閉上眼就能看見妞子長大成人,變成個漂亮姑娘,出門子,生兒育女——
而她自個兒當然就是既有身份又有地位的姥姥。
小順兒當然是個重要的人物。從傳宗接代的觀點看,他繼承了祁家的香煙。可他是個男
孩子,韻梅沒法設身處地仔細替他盤算。妞子是個姑娘,韻梅能根據自己的經驗為妞子的將
來好好安排安排。母女得相依為命哪。
妞子會死,這她連想都不敢想。說真的,要是妞子死了,韻梅也就死了半截了。說一句
大不孝的話吧——即便祁老人死了,天祐太太死了,妞子也必須活下去。老人如同秋天的葉
子——時候一到,就得落下來,妞子還是一朵含苞未放的鮮花兒呢。韻梅很想把她摟在懷裡
,彷彿她還只有兩三個月大。在她撫弄妞子的小手小腳丫的時候,她真恨不得妞子再變成個
吃奶的小孩子。
妞子總是跟著奶奶。那一老一少向來形影不離。要是不照看,不哄著妞子,奶奶活著就
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了。韻梅沒法讓妞子離開奶奶。有的時候,她真的妒忌起來,恨不得馬上
把妞子從天祐太太那兒奪過來,可她沒那麼辦。她知道,婆婆沒閨女,妞子既是孫女,又是
閨女。韻梅勸慰婆婆:「妞子沒什麼大不了的,沒有大病。」彷彿妞子只是婆婆的孫女,而
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
當這條小生命在生死之間徘徊的時候,瑞宣打老三那兒得到了許多好消息,作為撰稿的
材料,且用不完呢。美國的第三艦隊已經在攻東京灣了,蘇美英締結了波茨坦協定,第一顆
原子彈也已經在廣島投下。
天很熱。瑞宣一天到晚汗流浹背,忙著選稿,編輯、收發稿件。他外表雖然從容,可眼
睛放光,心也跳得更快了。他忘了自己身體軟弱,只覺得精力無限,一刻也不肯休息。他想
縱聲歌唱,慶祝人類最大悲劇的結束。
他不但報導勝利的消息,還要撰寫對於將來的展望。經過這一番血的教訓,但願誰也別
再使用武力。不過他並沒有把這意思寫出來。地下報刊篇幅太小,寫不下這麼多東西。
於是他在教室裡向學生傾訴自己的希望。人類成了武器的奴隸,沒有出息。好在人類也
會冷靜下來,結束戰爭,締結和議。要是大家都裁減軍備,不再當武器的奴隸,和平就有指
望了。
然而一見妞子,他的心就涼了。妞子不容許他對明天抱有希望。他心裡直禱告:「勝利
就在眼前,妞子,你可不能死!
再堅持半年,一個月,也許只要十天——小妞子呀,你就會看見和平了。」
祈求也是枉然,勝利救不了小妞子。勝利是戰爭的結束,然而卻無法起死回生,也無法
使瀕於死亡的人不死。
當妞子實在沒有東西可吃,而只能嚥一口共和面的時候,她就拿水或者湯把它衝下肚裡
去。共和面裡的砂子、穀殼卡在闌尾裡,引起了急性闌尾炎。
她肚子陣陣絞痛,彷彿八年來漫長的戰爭痛苦都集中到這一點上了,痛得她蜷縮成一團
,渾身冒冷汗,舊褲子、小褂都濕透了。她尖聲叫喊,嘴唇發紫,眼珠直往上翻。
全家都圍了來,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打仗的年頭,誰也想不出好辦法。
祁老人一見妞子挺直身子不動了,就大聲喊起來:「妞子,乖乖,醒醒,妞子,醒醒呀
!」
妞子的兩條小瘦腿,細得跟高粱桿似的,直直地伸著。天祐太太和韻梅都衝過去搶她,
韻梅讓奶奶佔了先。天祐太太把孫女抱在懷裡不住地叫:「妞子,妞子!」小妞子筋疲力竭
,只有喘氣的份兒。
「我去請大夫,」瑞宣好像大夢初醒,跳起來就往門外奔。
又是一陣絞痛,小妞子在奶奶懷裡抽搐,用完了她最後一點力氣。天祐太太抱不動她,
把她放回到床上。
妞子那衰弱的小身體抗不住疾病的折磨,幾度抽搐,她就兩眼往上一翻,不再動了。
天祐太太把手放在妞子唇邊試了試,沒氣兒了。妞子不再睜開眼睛瞧奶奶,也不再用她
那小甜嗓兒叫「媽」了。
天祐太太出了一身冷汗,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她動不了,也哭不出。她迷迷忽忽站在
小床前,腦子發木,心似刀絞,連哭都不知道哭了。
一見妞子不動了,韻梅撲在小女兒身上,把那木然不動,被汗水和淚水浸濕了的小身子
緊緊抱住。她哭不出來,只用腮幫子挨著小妞子的胸脯,發狂地喊:「妞子,我的肉呀,我
的妞子呀,」小順兒大聲哭了起來。
祁老人渾身顫抖,摸摸索索坐到在一把椅子裡,低下了頭。屋子裡只有韻梅的喊聲和小
順兒的哭聲。
老人低頭坐了許久,許久,而後突然站了起來,他慢慢地,可是堅決地走向小床,搬著
韻梅的肩頭,想把她拉開。
韻梅把妞子搶得更緊了。妞子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恨不得再和小女兒合為一體。
祁老人有點發急,帶著懇求的口吻說:「一邊去,一邊去。」
韻梅聽了爺爺的話,發狂地叫起來:「您要幹什麼呀?」
老人又伸手去拽她,韻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老人抱起小妞子,一面叫:「妞子,」一
面慢慢往門外走。「妞子,跟你太爺爺來。」妞子不答應,她的小腿隨著老人的步子微微地
搖晃。
老人踉踉蹌蹌地抱著妞子走到院裡,一腦門都是汗。他的小褂只扣上了倆個扣,露出了
硬繃繃乾癟癟的胸膛。他在台階下站定,大口喘著氣,好像害怕自己會忘了要幹什麼。他把
妞子抱得更緊了,不住的低聲呼喚:「妞子,妞子,跟我來呀,跟我來!」
老人一聲聲低喚,叫得天祐太太也跟著走了出來。直楞楞的,她朝前瞅著,殭屍一樣癡
癡地走在老人後面,彷彿老人叫的不是妞子,而是她。
韻梅的呼號和小順兒的哭聲驚動來了不少街坊。
丁約翰是里長,站在頭裡。從他那神氣看來,到了該說話的時候,他當然是頭一個張嘴。
四大媽的眼睛快瞎了,可她那樂於助人的熱心腸,誠懇待人的親切態度,還和往日一樣
。她拄著一根拐棍兒,忙著想幫一把手,好像自從「老東西」死了以後,她就得獨自個承擔
起幫助四鄰的責任來了。
程長順抱著小凱,站在四大媽背後。他如今看著像個中年人了。小凱子雖說不很胖,可
模樣挺周正。
馬老寡婦沒走進門來。祁家的人為什麼忽而一齊放聲大哭起來,她放心不下。然而她還
是站在大門外頭,耐心等著長順出來,把一切告訴她。
相聲方六和許多別的人,都靜悄悄站在院子裡。
祁老人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得非常慢。他怕摔,兩條腿左一拐,右一拐地,快不了。
瑞宣領著大夫忙著闖進院了。他繞過影壁,見街坊四鄰擠在院子裡,趕緊用手推開大家
,一直走到爺爺跟前。大夫也走了過來,拿起妞子發僵了的手腕。
祁老人猛然站住,抬起頭來,看見了大夫。「你要幹什麼?」
他氣得喊起來。
大夫沒注意到老人生氣的模樣,只悄悄對瑞宣說,「孩子死了。」
瑞宣彷彿沒聽見大夫說的話,他含著淚,走過去拉住爺爺的胳臂。大夫轉身回去了。
「爺爺,您把妞子往哪兒抱?她已經——」那個「死」字堵在瑞宣的嗓子眼裡,說不出
來。
「躲開!」老人的腿不聽使喚,可他還是一個勁兒往前走。
「我要讓三號那些日本鬼子們瞧瞧。是他們搶走了我們的糧食。他們的孩子吃得飽飽的
,我的孫女可餓死了。我要讓他們看看,站一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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