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無條件投降了。
北平的報紙不敢議論德國投降的原因,竭力轉移人們的注意力,大講皇軍要作戰到底,
哪怕盟軍打到日本本土,也決不屈服。這種「聖戰」的濫調天天都在彈,彈了又彈。
住在北平的日本人使出全身解數,要跟中國人交朋友。他們如今這樣做並不是秉承了上
司的旨意,而是自個兒的主張。
有的日本人死皮賴臉地巴結著要跟中國人拜把兄弟,有的認個北平的老太太當「乾娘」。
在這麼個時候,日本軍方也不得不表示寬容,把一些還沒有死利落的犯人放了出去。他
們還打監牢裡挑出幾個沒打折骨頭的敗類,要他們寫悔過書,然後打發他們去內地探聽和平
的消息,散佈和平的謠言。說:「皇軍是愛好和平的,如果中日兩國立即締和,攜起手來對
英美作戰,豈不大大的好?」
日本人以外,最著忙的是漢奸。他們最會見風使舵。德國一投降,他們就亂了營。有的
宣佈跟老婆離婚,萬一自個兒難逃法網,起碼老婆孩子的產業能保住。有的偷偷把孩子送往
內地,腳踩兩隻船,好減輕自己賣國的罪責。有的把親友送到內地工作,用「曲線救國」的
鬼話,掩蓋他們附逆投降的醜行。
就說小羊圈吧,教育局的牛局長住在門口有四棵大柳樹的宅院裡,從來不承認自己是漢
奸,這下子也沉不住氣了。他不能再埋頭於書堆和實驗儀器之間,想偷偷溜出北平。他只走
到前門車站,就讓日本人抓了回來,下了牢。
仗著這一陣寬容之風,說相聲的黑毛兒方六也打牢裡放了出來。
小羊圈的街坊鄰居,對牛局長的被捕,毫不理會,對方六的出獄,卻大為轟動。大家一
窩蜂把方六圍上,七嘴八舌地給他壓驚。雖說他被捕的時候大家沒勇氣聯名保他,可是他出
來了,大家決不能冷落了他。
方六已經不是早先大家熟悉的方六了。他下過牢,見識過死亡和刑罰,已經不會說說笑
笑了。
為了掙錢吃飯,他很快又說上了相聲,可是,來來去去,總是搭拉著腦袋。他不能回電
台,茶館也不肯再雇他。他只能到天橋和東西兩廟去撂地,掙幾個銅子兒。
不論是在天橋,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他總能運用最尖刻的語言來宣洩胸中的憤恨。他
不光會逗哏,還會見景生情,把時事材料「現掛」到相聲段子裡去,激發聽眾的愛國情懷。
他能用隱語和冷嘲熱諷,引起聽眾的共鳴。他每次說相聲,裡三層,外三層,人擠得水
洩不通。能激起人們的仇恨,給人以力量的相聲,的確很受歡迎。他還常去找瑞宣,要他給
解釋報上的新名辭兒,講講他看不懂的新聞。
瑞宣樂意當義務教員,可是不讓方六常上門來。最好是趁瑞宣上下班的時候,在街上碰
頭,利用走道的時候說說話。
瑞宣已經接替錢先生,負責編輯地下報刊,所以得加倍小心。
要是方六到家裡來,讓丁約翰碰上,就許出事兒。
瑞宣喜歡方六,討厭丁約翰。丁約翰自從知道了德國投降的消息以後,就常來看瑞宣。
瑞宣最怕他碰上自己在寫稿子,然而又不敢不讓他來,只好推說太忙。
在丁約翰看來,德國必是英國給打敗的。他對國際事務的知識很欠缺,然而又自有他的
一孔之見。
除了英國,丁約翰最佩服的就數德國。他佩服德國人,主要原因恐怕跟德國製造的自行
車和化學染料有關係。他在言談之中總愛說上一句:「英國貨而外,德國牌子最靠得住。」
他說這話,為的是顯排他也懂得國際上的事。提到德國,他必定要在前邊兒加個「老」字,
彷彿他和德國早就是街坊老鄰了。
丁約翰不能不跟瑞宣維持著交情,那是他的老本兒!要是英國府又重打鼓另開張,而瑞
宣跑去訴說,他跟日本人有過一手——那他還受得了?
他跟瑞宣講英國如何了不起,比德國強大得多。他還想引出瑞宣的看法,直問:「要是
日本也戰敗了,我們是不是應當把北平所有的日本人都殺了呢?」
瑞宣一聲不吭,恨不得一腳把丁約翰踢出門去。
丁約翰見瑞宣不言語,以為自己說對了,很快又補了一句:「我在小羊圈,大小也算個
里長,走著瞧吧。我要不給一號和三號那些人點顏色看看,才怪呢。祁先生,您可是親眼看
見的,我自始至終都是英國府的人。等富善先生回來,我還回去伺候他老人家。您說是不是
?」
瑞宣明白他要是說一聲「是」,丁約翰就會點頭哈腰求瑞宣照應,好像他回不回得去英
國府,全仗著瑞宣一句話;而要是說聲「不」呢,丁約翰又會絮絮叨叨要他給說個明白。他
絕不想跟這麼個走狗多廢話。
程長順給瑞宣帶了個消息來。他說日本人開始賣東西了。
長順不樂意跟日本人做買賣,沒跟他們買什麼。可是他們招攬過他,別的打鼓兒的也真
的買過日本人的東西。「祁先生,這麼說日本鬼子真的快完蛋了。他們忙著要把零碎東西賣
掉,換點現錢好回日本去。」
瑞宣認為長順說得不錯。
「祁先生,您注意到沒有,打從德國投了降,」長順說,「日本人就改了樣。直衝咱們
鞠躬,陪笑。您瞧,三號老關著大門,好像怕人家進去宰了他們。」
有一天,瑞宣意外地收到一封信,雖說署的是假名,可他一眼就看出是老三的筆跡。他
奇怪,老三居然敢直接把信寄到家裡來。以往老三的信總是通過秘密渠道送來,從來不經過
郵局。
才讀了幾行,他就放了心。就是碰上檢查,這麼一封信也挑不出毛病來。
「我在落馬湖見著胖嫂,她帶的東西都給沒收了,只好賣她那身胖肉度日。她長了一身
爛瘡,手指頭縫都流著膿。我不可憐她,也犯不著去罵她,她會爛死在這兒。」
瑞宣知道胖嫂指的就是胖菊子,雖說他不知道落馬湖在哪兒,從字裡行間可以看出那不
是個體面地方。他問方六,方六告訴他,那是天津最下等的窯子窩兒。
北平的日本人忙於認乾娘,賣東西,在日本的中國人卻千方百計找路子回中國。日本本
土給轟炸得很厲害,在日本的中國人,不論是漢奸,還是留學的學生,都怕葬身日本,怕破
財。見了炸彈,他們就想起祖國來了。
在北平,原來削尖腦袋鑽著想去日本的人,也怕到日本去出差,開會了。他們能推就推
,能賴就賴,想方設法,就是不去。性命最要緊,不能上那彈如雨下的地方去找死。
唯獨藍東陽還是一心一意想去日本。他病了好長時間。在他生病期間,一個日本大夫,
一個日本護士看守著他,日本大夫是軍方派來的,有生殺大權。要是藍東陽在說胡話的時候
說上一兩句不滿意日本人的話,大夫就會餵他點兒毒藥,叫他兩眼扯得上去再也落不下來。
可東陽就是在燒得說胡話的時候,都在喊「天皇萬歲!」大夫護士受了感動,很替他向上美
言了一番,誇他是個最最忠於天皇的中國人。他們小心翼翼地看護他,盡了一切力量治好他
。他全身每一處都用X光拍了照,片子送回日本作科研材料,看看他的心、肝、腦子和肺有
些什麼特殊構造,怎麼能這麼效忠於日本。
東陽還是怕瑞全的子彈會送他的命。病一好,他立時想到日本去,躲開瑞全的槍子兒。
因為病,他那新民會處長的職務已經給了別人。他對這倒無所謂,因為日本大夫和護士
都告訴過他,要是上日本去,做的官還要大,他們的話還能不信?
牛局長被捕,教育局的局長出了缺。日本人想起了藍東陽。他是他們忠順的奴才,馴服
的狗。他有功績紀錄在案,絕對可靠。
是呀,東陽樂意當教育局長。不過他得先上一趟日本,名義上是考察日本的教育。要是
他去了日本,而瑞全又給抓起來殺了,他豈不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回來,太太平平地當他的局
長了嗎?再說,沒準兒,他在日本興許還能弄個日本老婆呢,那他豈不就成了日本的皇家女
婿啦?
藍東陽上了日本。
去給他送行的人都撲了空,因為他化了裝,由兩個便衣保護著,夜裡悄悄離開了北平。
他怕上了火車站,讓一大群人鬧哄哄地圍著,瑞全一下子就會認出他來,給他一槍。
那些買了禮物準備給他送行的人,在他走了以後,都歎著氣,面面相覷地說:「還是人
家藍東陽厲害!日本天天挨炸,他倒還敢往那兒跑。哼,瞧瞧咱們吧,咱們是又想吃,又怕
燙。像咱們這樣兒的,一輩子也發不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東陽到日本是有去無回,連
塊屍骨都找不著了!
藍東陽和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化毫不相干。他的狡猾和殘忍是地道的野蠻。他屬於人吃
人,狗咬狗的蠻荒時代。日本軍閥發動侵略戰爭,正好用上他那狗咬狗的哲學,他也因之越
爬越高。他和日本軍閥一樣,說人話,披人皮,沒有人性,只有狡猾和殘忍的獸性。
他從來不考慮世界應該是什麼樣子,他不過是只蒼蠅——吸了一滴血,或者吃塊糞便,
就心滿意足。世界跟他沒關係,只要有一口臭肉可吃,世界就是美好的。
科學突飛猛進,發明了原子彈。發現原子能而首先應用於戰爭,這是人類的最大恥辱。
由於人類的這一恥辱,藍東陽碰上了比他自己還要狡詐和殘忍的死亡武器。他沒能看到新時
代的開端,而只能在舊時代——那人吃人,狗咬狗的舊時代裡,給炸得粉身碎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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