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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羊圈裡亂了營,每個人的眼都發了光,每個人的心都開了花,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 ;嘴,耳,心,都在動。他們想狂呼,想亂跳,想喝酒,想開一個慶祝會。黑毛兒方六成了 最重要的人物,大家圍著他,扯他的衣襟與袖子要求他述說,述說戲園中的奇雙會,槍聲, 死亡,椅子,腦漿,炸彈,混亂,傷亡……聽明白了的,要求他再說,沒聽見的,捨不得離 開他,彷彿只看一看他也很過癮;他是英雄,天使——給大家帶來了福音。

  方六,在這以前,已經成了「要人」。論本事,他不過是第二三流的說相聲的,除了大 茶館與書場的相聲藝員被天津上海約去,他臨時給搭一搭桌,他總是在天橋,東安市場,隆 福寺或護國寺去撂地攤。他很少有參加堂會的機會。

  可是,北平的淪陷教他轉了運氣。他的一個朋友,在新民會裡得了個地位。由這個朋友 ,他得到去廣播的機會。由這個朋友,他知道應當怎樣用功——「你趕快背熟了四書!」

  朋友告訴他。「日本人相信四書,因為那是老東西。只要你每段相聲裡都有四書句子, 日本人就必永遠僱用你廣播!你要時常廣播,你就會也到大茶樓和大書場去作生意,你就成 了頭路角兒!」

  方六開始背四書。他明知道引用四書句子並不能受聽眾的歡迎,因為現在的大學生中學 生,和由大學生中學生變成的公務員,甚至於教員,都沒念過四書。在他所會的段子裡原有 用四書取笑的地方,像:「君不君,程咬金;臣不臣,大火輪;父不父,冥衣鋪;子不子, 大茄子」;和「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是說七十二賢人裡有三十個結了婚的,四十二 個沒有結婚的,等等。每逢他應用這些「典故」,台下——除了幾個老人——都楞著,不知 道這有什麼可笑之處。但是,他相信了朋友的話。他知道這是日本人的天下,只要日本人肯 因他會運用四書而長期的僱用他去廣播,他便有了飯碗。他把四書背得飛熟。當他講解的時 候,有的相當的可笑,有的毫無趣味。可是,他不管聽眾,他的眼只看著日本人。在每次廣 播的時候,他必遞上去講題:「子曰學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或「父母在不遠 游,游必有方」……日本人很滿意,他拿穩飯碗。同時,他不再去撂地攤,而大館子爭著來 約他——不為他的本事,而為他與日本人的關係。同時,福至心靈的他也熱心的參加文藝協 會,和其他一切有關文化的集會。他變成了文化人。

  在義賑遊藝會裡,他是招待員。他都看見了,而且沒有受傷。他的嘴會說,也愛說。他 不便給日本人隱瞞著什麼。雖然他吃著日本人的飯,他可是並沒有把靈魂也賣給日本人。特 別是,死的是小文夫婦,使他動了心。他雖和他們小夫婦不同行,也沒有什麼來往,可是到 底他們與他都是賣藝的,兔死狐悲,他不能不難受。

  大家對小文夫婦一致的表示惋惜,他們甚至於到六號院中,扒著東屋的窗子往裡看一看 ,覺得屋裡的桌椅擺設都很神聖。可是,最教他們興奮的倒是招弟穿著戲行頭就被軍警帶走 ,而冠曉荷與高亦陀也被拿去。

  他們還看見了大赤包呀。她的插野雞毛的帽子在頭上歪歪著,雞毛只剩下了半根。她的 狐皮皮袍上面濕了半邊襟,像是澆過了一壺茶。她光著襪底,左手提著「一」只高跟鞋。她 臉上的粉已完全落下去,露著一堆堆的雀斑。她的氣派還很大,於是也就更可笑。她沒有高 亦陀攙著,也沒有招弟跟著,也沒有曉荷在後面給拿著風衣與皮包。只是她一個人,光著襪 底兒,像剛被魔王給趕出來的女怪似的,一瘸一拐的走進了三號。

  程長順顧不得操作了。他也擠在人群裡,聽方六有聲有色的述說。聽完了,他馬上報告 了外婆。孫七的近視眼彷彿不單不近視,而且能夠透視了;聽完了方六的話,他似乎已能遠 遠的看到曉荷和亦陀在獄中正被日本人灌煤油,壓棍子,打掉了牙齒。他高興,他非請長順 喝酒不可。長順還沒學會喝酒,孫七可是非常的堅決:「我是喝你的喜酒!你敢說不喝!」

  他去告訴馬老太太,「老太太,你說,教長順兒喝一杯酒,喜酒!」

  「什麼喜酒啊?」老太太莫名其妙的問。

  孫七哈哈的笑起來。「老太太,他們——」他往三號那邊指了指,「都被憲兵鎖了走, 咱們還不趕快辦咱們的事?」

  馬老太太聽明白了孫七的話,可是還有點不放心。「他們有勢力,萬一圈兩天就放出來 呢?」

  「那,他們也不敢馬上再欺侮咱們!」

  馬老太太不再說什麼。她心中盤算:外孫理當娶親,早晚必須辦這件事,何不現在就辦 呢?小崔太太雖是個寡婦,可是她能洗能作能吃苦,而且脾氣模樣都說得下去。再說,小崔 太太已經知道了這回事,而且並沒表示堅決的反對,若是從此又一字不提了,豈不教她很難 堪,大家還怎麼在一個院子裡住下去呢?沒別的辦法,事情只好怎麼來怎麼走吧。她向孫七 點了點頭。

  第二天下午,小文的一個胯骨上的遠親,把文家的東西都搬了走。這引起大家的不平。 第一,他們想問問,小文夫婦的屍首可曾埋葬了沒有?第二,根據了誰的和什麼遺言,就來 搬東西?這些心中的話漸漸的由大家的口中說出來,然後慢慢的表現在行動上。李四爺,方 六,孫七,都不約而同的出來,把那個遠親攔住。他沒了辦法,只好答應去買棺材。

  但是,小文夫婦的屍首已經找不到了。日本人已把他們扔到城外,餵了野狗。日本人的 報復是對死人也毫不留情的。

  李四爺沒的話可說,只好憤憤的看著文家的東西被搬運了走。

  瑞豐見黑毛兒方六出了風頭,也不甘寂寞,要把自己的所聞所見也去報告大家。可是, 祁老人攔住了他:「你少出去!

  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萬一教偵探看見,說你是囚犯呢?你好好的在家裡坐著!」瑞豐 無可如何,只好蹲在家裡,把在戲園中的見聞都說與大嫂與孩子們聽,覺得自己是個敢冒險 ,見過大陣式的英雄好漢。

  大赤包對桐芳的死,覺得滿意。桐芳的屍身已同小文夫婦的一齊被拋棄在城外。大赤包 以為這是桐芳的最合適的歸宿。她決定不許任何人給桐芳辦喪事,一來為是解恨,二來是避 免嫌疑——好傢伙,要教日本人知道了桐芳是冠家的人,那還了得!她囑咐了高第與男女僕 人,絕對不許到外邊去說死在文若霞身旁的是桐芳,而只准說桐芳拐去了金銀首飾,偷跑了 出去。她並且到白巡長那裡報了案。

  這樣把桐芳結束了,她開始到處去奔走,好把招弟,亦陀,曉荷趕快營救出來。

  她找了藍東陽去。東陽,因為辦事不力,已受了申斥,記了一大過。由記過與受申斥, 他想像到撤職丟差。他怕,他恐慌,他憂慮,他恨不能咬掉誰一塊肉!他的眼珠經常的往上 翻,大有永遠不再落下來的趨勢。他必須設法破獲兇手,以便將功贖罪,仍然作紅人。看大 赤包來到,他馬上想起,好,就拿冠家開刀吧!桐芳有詭病,無疑的;他須也把招弟,亦陀 ,曉荷咬住,硬說冠家吃裡爬外,要刺殺皇軍的武官。

  大赤包的確動了心,招弟是她的掌上明珠,高亦陀是她的「一種」愛人。她必須馬上把 他們救了出來。她並沒十分關切曉荷,因為曉荷到如今還沒弄上一官半職,差不多是個廢物 。真要是不幸而曉荷死在獄中,她也不會十分傷心。說不定,她還許,在他死後,改嫁給亦 陀呢!她的心路寬,眼光遠,一眼便看出老遠老遠去。不過,現在她既奔走營救招弟與亦陀 ,也就不好意思不順手把曉荷牽出來罷了。

  雖然心中很不好受,見了東陽,她可是還大搖大擺的。她不是輕易皺上眉頭的人。

  「東陽!」她大模大樣的,好像心中連豆兒大的事也沒有的,喊叫:「東陽!有什麼消 息沒有?」

  東陽的臉上一勁兒抽動,身子也不住的扭,很像吃過煙油子的壁虎。他決定不回答什麼 。他的眼看著自己的心,他的心變成一劑毒藥。

  見東陽不出一聲,大赤包和胖菊子閒扯了幾句。胖菊子的身體面積大,容易被碰著,所 以受了不少的傷,雖然都不怎樣重,可是她已和東陽發了好幾次脾氣——以一個處長太太而 隨便被人家給碰傷,她的精神上的損失比肉體上要大著許多。自從作了處長太太以來,有意 的無意的,她摹仿大赤包頗有成績。她驕傲,狂妄,目中無人,到處要擺出架子。她討厭東 陽的骯髒,吝嗇,與無盡無休的性慾要求。但是,她又不肯輕易放棄了「處長太太」。因此 ,她只能對東陽和別人時常發威,鬧脾氣,以便發洩心中的怨氣。

  她喜歡和大赤包閒扯。她本是大赤包的「門徒」,現在她可是和大赤包能平起平坐了, 所以感到自傲。同時,在經驗上,年紀上,排場上,她到底須讓大赤包一步,所以不能不向 大赤包討教。雖然有時候,她深盼大赤包死掉,好使她獨霸北平,但是一見了大赤包的面, 她彷彿又不忍去詛咒老朋友,而覺得她們兩個拚在一處,也許勢力要更大一些。

  大赤包今天可不預備多和菊子閒談,她還須去奔走。胖菊子願意隨她一同出去。她不高 興蹲在家裡,接受或發作脾氣——東陽這兩天老一腦門子官司,她要是不發氣,他就必橫著 來。大赤包也願意有菊子陪著她去奔走,因為兩個面子湊在一處,效力當然大了一倍。菊子 開始忙著往身上擦抹馳名藥膏和萬金油,預備陪著大赤包出征。

  東陽攔住了菊子。沒有解釋,他乾脆不准她出去。菊子胖臉紅得像個海螃蟹。「為什麼 ?為什麼?」她含著怒問。

  東陽不哼一聲,只一勁兒啃手指甲。被菊子問急了,他才說了句:「我不准你出去!」

  大赤包看出來,東陽是不准菊子陪她出去。她很不高興,可是仍然保持著外場勁兒,勉 強的笑著說:「算了吧!我一個人也會走!」

  菊子轉過臉來,一定要跟著客人走。東陽,不懂什麼叫作禮貌,哪叫規矩,把實話說了 出來:「我不准你同她出去!」

  大赤包的臉紅了,雀斑變成了一些小葡萄,灰中帶紫。

  「怎麼著,東陽?看我有點不順序的事,馬上就要躲著我嗎?

  告訴你,老太太還不會教這點事給難住!哼,我瞎了眼,拿你當作了朋友!你要知道, 招弟出頭露面的登台,原是為捧你!別忘恩負義!你掰開手指頭算算,吃過我多少頓飯,喝 過我多少酒,咖啡?說句不好聽的話,我要把那些東西餵了狗,它見著我都得搖搖尾巴!」 大赤包本來覺得自己很偉大,可是一罵起人來,也不是怎的她找不到了偉大的言語,而只把 飯食與咖啡想起來。這使她自己也感到點有失體統,而又不能不順著語氣兒罵下去。

  東陽自信有豐富的想像力,一定能想起些光偉的言語來反攻。可是,他也只想起:「我 還給你們買過東西呢!」

  「你買過!不錯!一包花生豆,兩個涼柿子!告訴你,你小子別太目中無人,老太太知 道是什麼東西!」說完,大赤包抓起提包,冷笑了兩聲,大搖大擺的走了出去。

  胖菊子反倒不知道怎麼辦好啦。以交情說,她實在不高興東陽那麼對待大赤包。她覺得 大赤包總多少比東陽更像個人,更可愛一點。可是,大赤包的責罵,也多少把她包括在裡面 ,她到底是東陽的太太,為什麼不教東陽大方一點,而老白吃白喝冠家呢?大赤包雖罵的是 東陽,可是也把她——胖菊子——連累在裡面。她是個婦人,她看一杯咖啡的價值,在彼此 爭吵的時候,比什麼友誼友情更重要。為了這個,她不願和東陽開火。可是,不和他開火, 又減了自己的威風。她只好板著胖臉發楞。

  東陽的心裡善於藏話,他不願告訴箇中的真意。可是,為了避免太太的發威,他決定吐 露一點消息。「告訴你!我要鬥一鬥她。打倒了她,我有好處!」然後,他用詩的語言說出 點他的心意。

  菊子起初不十分贊同他的計劃。不錯,大赤包有時候確是盛氣凌人,使人難堪。但是, 她們到底是朋友,怎好翻臉為仇作對呢?她想了一會兒,拿不定主意。想到最後,她同意了 東陽的意見。好哪,把大赤包打下去,而使自己成為北平天字第一號的女霸,也不見得不是 件好事。在這混亂的年月與局面中,她想,只有狠心才是成功的訣竅。假若當初她不狠心甩 了瑞豐,她能變成處長太太嗎?不能!好啦,她與大赤包既同是「新時代」的有頭有臉的人 ,她何必一定非捧著大赤包,而使自己坐第二把交椅呢?她笑了,她接受了東陽的意見,並 且願意幫助他。

  東陽的綠臉上也有了一點點笑意。夫婦靠近了嘀咕了半天。他們必須去報告桐芳是冠家 的人,教日本人懷疑冠家。然後他們再從多少方面設法栽贓,造證據,把大赤包置之死地。

  即使她死不了,他們也必弄掉了她的所長,使她不再揚眉吐氣。

  「是的!只要把她咬住,這案子就有了交代。我的地位可也就穩當了。你呢,你該去運 動,把那個所長地位拿過來!」

  胖菊子的眼亮了起來。她沒想到東陽會有這麼多心路,竟自想起教她去作所長!從她一 認識東陽,一直到嫁給他,她沒有真的喜愛過他一回。今天,她感到他的確是個可愛的人, 他不但給了她處長太太,還會教她作上所長!除了聲勢地位,她還看見了整堆的鈔票象被狂 風吹著走動的黃沙似的,朝著她飛了來。只要作一二年妓女檢查所的所長,她的後半世的生 活就不成問題了。一旦有了那個把握,她將是最自由的女人,藍東陽沒法再干涉她的行動, 她可以放膽的任意而為,不再受絲毫的拘束!她吻了東陽的綠臉。她今天真喜愛了他。等事 情成功之後,她再把他踩在腳底下,像踩一個蟲子似的收拾他。

  她馬上穿上最好的衣服,準備出去活動,她不能再偷懶,而必須挺起一身的胖肉,去找 那個肥差事。等差事到手,她再加倍的偷懶,連洗臉都可以找女僕替她動手,那才是福氣。

  瑞宣聽到了戲園中的「暴動」,和小文夫婦與桐芳的死亡。

  他覺得對不起桐芳。錢先生曾經囑咐過他,照應著她。他可是絲毫沒有盡力。除了這點 慚愧,他對這件事並沒感到什麼興奮。不錯,他知道小文夫婦死得冤枉;但是,他自己的父 親難道死得不冤枉麼?假若他不能去為父報仇,他就用不著再替別人的冤枉表示憤慨。從一 種意義來說,他以為小文夫婦都可以算作藝術家,都死得可惜。但是,假若藝術家只是聽天 由命的苟安於亂世,不會反抗,不會自衛,那麼慘死便是他們必然的歸宿。

  有這些念頭在他心中,他幾乎打不起精神去注意那件值得興奮的事。假若小文夫婦與桐 芳的慘死只在他心中飄過,對於冠家那些狗男女的遭遇,他就根本沒有理會。一天到晚,自 從辦過了喪事之後,他總是那麼安安靜靜的,不言不語的,作著他的事。從表面上看他好像 是抱定逆來順受的道理,不聲不響的度著苦難的日子。在他心裡,他卻沒有一刻的寧靜。他 忘不了父親的慘死,於是也就把自己看成最沒出息的人。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已完全沒有作用 。除非他能替父親報了仇。這個,他知道,可絕不是專為盡孝。他是新時代的中國人,絕不 甘心把自己只看成父母的一部分,而去為父母喪掉了自己的生命。他知道父子的關係是生命 的延續關係,最合理的孝道恐怕是繼承父輩的成就,把它發揚光大,好教下一輩得到更好的 精神的與物質的遺產。生命是延續,是進步,是活在今天而關切著明天的人類福利。新的生 命不能攔阻,也不能代替老的生命的死亡。假若他的父親是老死的,或病死的,他一定一方 面很悲痛,一方面也要打起精神,勇敢的面向明天的責任走下去。但是,父親是被日本人殺 害了的。假若他不敢去用自己的血去雪恥報仇,他自己的子孫將也永遠沉淪在地獄中。日本 人會殺他的父親,也會殺他的子孫。今天他若想偷生,他便只給兒孫留下恥辱。恥辱的延續 還不如一齊死亡。

  可是,有一件事使他稍微的高了興。當鄰居們都正注意冠家與文家的事的時候,一號的 兩個日本男人都被徵調了走。

  瑞宣覺得這比曉荷與招弟的被捕更有意義。冠家父女的下獄,在他看,不過是動亂時代 的一種必然發生的醜劇。而一號的男人被調去當炮灰卻說明了侵略者也須大量的,不斷的, 投資——把百姓的血潑在戰場上。隨著士兵的傷亡,便來了家庭的毀滅,生產的人力缺乏, 與撫恤經費的增加。侵略只便宜了將官與資本家,而民眾須去賣命。

  在平日,他本討厭那兩個男人。今天,他反倒有點可憐他們了。他們把家眷與財產都帶 到中國來,而他自己卻要死在異域,教女人們抱一小罐兒骨灰回去。可是,這點惋惜並沒壓 倒他的高興。不,不,不,他不能還按照著平時的,愛好和平的想法去惋惜他們;不能!他 們,不管他們是受了有毒的教育與宣傳,還是受了軍閥與資本家的欺騙,既然肯扛起槍去作 戰,他們便會殺戮中國人,也就是中國人的仇敵。槍彈,不管是怎樣打出去的,總不會有善 心!是的,他們必須死在戰場上;他們不死,便會多殺中國人。是的,他必須狠心的詛咒他 們,教他們死,教他們的家破人亡,教他們和他們的弟兄子侄朋友親戚全變成了骨灰。他們 是臭蟲,老鼠,與毒蛇,必須死滅,而後中國與世界才得到太平與安全!

  他看見了那兩個象磁娃娃的女人,帶著那兩個淘氣的孩子,去送那兩個出征的人。她們 的眼是乾的,她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們的全身上都表示出服從與由服從中產生的驕傲 。是的,這些女人也該死。她們服從,為是由服從而得到光榮。她們不言不語的向那毒惡的 戰神深深的鞠躬,鼓勵她們的男人去橫殺亂砍。瑞宣知道,這也許是錯怪了那兩個女人:她 們不過是日本的教育與文化製成的磁娃娃,不能不服從,不忍受。她們自幼吃了教育的啞藥 ,不會出聲,而只會微笑。雖然如此,瑞宣還是不肯原諒她們。正因為她們吃了那種啞藥, 所以她們才正好與日本的全盤機構相配備。她們的沉默與服從恰好完成了她們男人的狂吼與 亂殺。從這個事實——這的確是事實——來看,她們是她們男人的幫兇。假若他不能原諒日 本男人,他也不便輕易的饒恕她們。即使這都不對,他也不能改變念頭,因為孟石,仲石, 錢太太,小崔,小文夫婦,桐芳,和他的父親都千真萬確的死在日本人手裡。繞著彎子過分 的去原諒仇敵便是無恥!

  立在槐樹下,他注視著那出徵人,磁娃娃,與兩個淘氣鬼。他的心中不由的想起些殘破 不全的,中國的外國的詩句:

  「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憐無定河邊骨;誰沒有父母,誰沒有兄弟?……」可是,他挺著 脖子,看著他們與她們,把那些人道的,崇高的句子,硬放在了一邊,換上些「仇恨,死亡 ,殺戮,報復」等字樣。「這是戰爭,不敢殺人的便被殺!」他對自己說。

  一號的老婆婆是最後出來的。她深深的向兩個年輕的鞠躬,一直等到他們拐過彎去才直 起身來。她抬起頭,看見了瑞宣。她又鞠了一躬。直起身,她向瑞宣這邊走過來,走得很快 。她的走路的樣子改了,不像個日本婦人了。她挺著身,揚著臉,不再像平日那麼團團著了 。她好像一個剛醒來的螃蟹,把腳都伸展出來,不是那麼圓圓的一團了。她的臉上有了笑容 ,好像那兩個年輕人走後,她得到了自由,可以隨便笑了似的。

  「早安!」她用英語說。「我可以跟你說兩句話嗎?」她的英語很流利正確,不像是由 一個日本人口中說出來。

  瑞宣楞住了。

  「我久想和你談一談,老沒有機會。今天,」她向胡同的出口指了指,「他們和她們都 走了,所以……」她的口氣與動作都像個西洋人,特別是她的指法,不用食指,而用大指。

  瑞宣一想便想到:日本人都是偵探,老婦人知道他會英文,便是很好的證據。因此,他 想敷衍一下,躲開她。

  老婦人彷彿猜到了他的心意,又很大方的一笑。「不必懷疑我!我不是平常的日本人。 我生在坎拿大,長在美國,後來隨著我的父親在倫敦為商。我看見過世界,知道日本人的錯 誤。那倆年輕的是我的侄子,他們的生意,資本,都是我的。我可是他們的奴隸。我既沒有 兒子,又不會經營——我的青春是在彈琴,跳舞,看戲,滑冰,騎馬,游泳……度過去的— —我只好用我的錢買來深鞠躬,跪著給他們獻茶端飯!」

  瑞宣還是不敢說話。他知道日本人會用各種不同的方法偵探消息。

  老婆婆湊近了他,把聲音放低了些:「我早就想和你談談。

  這一條胡同裡的人,算你最有品格,最有思想,我看得出來。

  我知道你會小心,不願意和我談心。但是,我把心中的話,能對一個明白人說出來,也 就夠了。我是日本人,可是當我用日本語講話的時候,我永遠不能說我的心腹話。我的話, 一千個日本人裡大概只有一個能聽得懂。」她的話說得非常的快,好像已經背誦熟了似的。

  「你們的事,」她指了三號,五號,六號,四號,眼隨著手指轉了個半圓。「我都知道 。我們日本人在北平所作的一切,當然你也知道。我只須告訴你一句老實話:日本人必敗! 沒有另一個日本人敢說這句話。我——從一個意義來說——並不是日本人。我不能因為我的 國籍,而忘了人類與世界。自然,我憑良心說,我也不能希望日本人因為他們的罪惡而被別 人殺盡。殺戮與橫暴是日本人的罪惡,我不願別人以殺戮懲罰殺戮。對於你,我只願說出: 日本必敗。對於日本人,我只願他們因失敗而悔悟,把他們的聰明與努力都換個方向,用到 造福於人類的事情上去。我不是對你說預言,我的判斷是由我對世界的認識與日本的認識提 取出來的。我看你一天到晚老不愉快,我願意使你樂觀一點。不要憂慮,不要悲觀;你的敵 人早晚必失敗!不要說別的,我的一家人已經失敗了:已經死了兩個,現在又添上兩個—— 他們出征,他們毀滅!我知道你不肯輕易相信我,那沒關係。不過,你也請想想,假若你肯 去給我報告,我一樣的得丟了腦袋,像那個拉車的似的!」她指了指四號。「不要以為我有 神經病,也不要以為我是特意討你的歡心,找好聽的話對你說。不,我是日本人,永遠是日 本人,我並不希望誰格外的原諒我。我只願極客觀的把我的判斷說出來,去了我的一塊心病 !真話不說出來,的確像一塊心病!好吧,你要不懷疑我呢,讓我們作作朋友,超出中日的 關係的朋友。你不高興這麼作呢,也沒關係;今天你能給我機會,教我說出心中的話來,我 已經應當感謝你!」

  說完,她並沒等著瑞宣回答什麼,便慢慢的走開。把手揣在袖裡,背彎了下去,她又恢 復了原態——一個老準備著鞠躬的日本老婦人。

  瑞宣呆呆的楞了半天,不知怎樣才好。他不肯信老婆婆的話,又似乎沒法不信她的話。 不論怎樣吧,他可是止不住的笑了一下。他有好些天沒笑過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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