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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父親安葬了以後,瑞宣病了好幾十天。

  天祐這一死,祁家可不像樣子了。雖然在他活著的時候,他並不住在家裡,可是大家總 彷彿覺得他老和他們在一處呢。

  家裡每逢得到一點好的茶葉,或作了一點迎時當令的食品,大家不是馬上給他送去,便 是留出一點,等他回來享用。他也是這樣,哪怕他買到一些櫻桃或幾塊點心,他也必抓工夫 跑回家一會兒,把那點東西獻給老父親,而後由老父親再分給大家。

  特別是因為他不在家裡住,所以大家才分外關心他。雖然他離他們不過三四里地,可是 這點距離使大家心中彷彿有了一小塊空隙,時時想念他,說叨他。這樣,每逢他回來,他與 大家就特別顯出親熱,每每使大家轉怒為喜,改沉默為歡笑,假若大家正在犯一點小彆扭或 吵了幾句嘴的話。

  他沒有派頭,不會吹鬍子瞪眼睛。進了家門,他一點也不使大家感到「父親」回來了。 他只是那麼不聲不響的,像一股溫暖的微風,使大家感到點柔軟的興奮。同時,大家也都知 道他對這一家的功績與重要,而且知道除了祁老人就得算他的地位與輩數最高,因為知道這 些,大家對他才特別的敬愛。他們曉得,一旦祁老人去世,這一家的代表便當然是他了,而 他是這麼容易伺候,永遠不鬧脾氣,豈不是大家的福氣麼?沒有人盼望祁老人快死,但是不 幸老人一旦去世,而由天祐補充上去,祁家或者就更和睦光明了。他是祁家的和風與陽光, 他會給祁家的後輩照亮了好幾代。祁老人只得到了四世同堂的榮譽,天祐,說不定,還許有 五世同堂的造化呢!

  這樣的一個人卻死去了,而且死得那麼慘!

  在祁老人,天祐太太,瑞豐,與韻梅心裡,都多少有點迷信。假若不是天祐,而是別人 ,投了河,他們一定會感到不安,怕屈死鬼來為厲作祟。但是,投河的是天祐。大家一追想 他的溫柔老實,就只能想起他的慈祥的面容,而想像不到他可能的變為厲鬼。大家只感到家 中少了一個人,一個最可愛的人,而想不到別的。

  因此,在喪事辦完之後,祁家每天都安靜得可怕。瑞宣病倒,祁老人也時常臥在炕上, 不說什麼,而鬍子嘴輕輕的動。天祐太太瘦得已不像樣子,穿著件又肥又大的孝袍,一聲不 出,而出來進去的幫助兒媳操作。她早就該躺下去休養,她可是不肯。她知道自己已活不很 久,可是她必須教瑞宣看看,她還能作事,一時不會死去,好教他放心。她知道,假若家裡 馬上再落了白事,瑞宣就毫無辦法了。她有病,她有一肚子的委屈,但是她既不落淚,也不 肯躺下。她須代丈夫支持這個家,使它不會馬上垮臺。

  瑞豐一天到晚還照舊和一群無賴子去鬼混。沒人敢勸告他。「死」的空氣封住了大家的 嘴,誰都不想出聲,更不要說拌幾句嘴了。

  苦了韻梅,她須設法博得大家的歡心,同時還不要顯出過度的活躍,省得惹人家說她沒 心沒肺。她最關切丈夫的病,但是還要使爺爺與婆母不感到冷淡。她看不上瑞豐的行動,可 是不敢開口說他;大家還都穿著熱孝,不能由她挑著頭兒吵架拌嘴。

  喪事辦得很簡單。可是,幾乎多花去一倍錢。婚喪事的預算永遠是靠不住的。零錢好像 沒有限制,而瑞豐的給大家買好煙,好酒,好茶,給大家僱車,添菜,教這無限制的零用變 成隨意的揮霍。瑞宣負了債。祁家一向沒有多少積蓄,可是向來不負債。祁老人永遠不准大 家賒一斤炭,或欠人家一塊錢。瑞宣不敢告訴祖父,到底一共花了多少錢。天祐太太知道, 可也不敢在長子病著的時候多說多問。韻梅知道一切,而且覺得責無旁貸的須由她馬上緊縮 ,雖然多從油鹽醬醋裡節省一文半文的,並無濟於事,可是那到底表現了她的責任心。但是 ,手一緊,就容易招大家不滿,特別是瑞豐,他的煙酒零用是不能減少的,減少了他會吵鬧 ,使老人們焦心。她的大眼睛已不那麼水靈了,而是離離光光的,像走迷了路那樣。

  韻梅和婆母商議,好不好她老人家搬到老三的屋裡來,而把南屋租出去,月間好收入兩 個租錢。房子現在不好找,即使南屋又暗又冷,也會馬上租出去,而且租價不會很低。

  天祐太太願意這麼辦。瑞宣也不反對。這可傷了祁老人的心。在當初,他置買這所房子 的時候,因為人口少,本來是有鄰居的。但是,那時候他的眼是看著將來,他準知道一旦人 口添加了,他便會把鄰居攆了走,而由自己的兒孫完全佔滿了全院的房屋。那時候,他是一 棵正往高大裡生長的樹,他算得到,不久他的枝葉就會鋪展開。現在,兒子死了,馬上又要 往外租房,他看明白這是自己的枝葉凋落。怎麼不死了呢?他問自己。為什麼不乘著全須全 尾的時候死去,而必等著自己的屋子招租別人呢?

  雖然這麼難過,他可是沒有堅決的反對。在這荒亂的年月,個人的意見有什麼用處呢? 他含著淚去告訴了李四爺:

  「有合適的人家,你分心給招呼一下,那兩間南屋……」

  李老人答應給幫忙,並且囑咐老友千萬不要聲張,因為消息一傳出去,馬上會有日本人 搬來,北平已增多了二十萬日本人,他們見縫子就鑽,說不定不久會把北平人擠走一大半的 !是的,日本人已開始在平則門外八里莊建設新北平,好教北平人去住,而把城裡的房子勻 給日本人。日本人似乎拿定了北平,永遠不再放手。

  當天,李四爺就給了回話,有一家剛由城外遷來的人,一對中年夫婦,帶著兩個孩子, 願意來往。

  祁老人要先看一看租客。他小心,不肯把屋子隨便租給不三不四的人。李四爺很快的把 他們帶了來。這一家姓孟。從西苑到西山,他們有不少的田地。日本人在西苑修飛機場,占 去他們許多畝地,而在靠近西山的那些田產,既找不到人去耕種,只要照常納稅完糧,所以 他們決定放棄了土地,而到城裡躲一躲。孟先生人很老成,也相當的精明,舉止動作很有點 象常二爺。孟太太是掉了一個門牙的,相當結實的中年婦人,看樣子也不會不老實。兩個孩 子都是男的,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二歲,長得虎頭虎腦的怪足壯。

  祁老人一見孟先生有點像常二爺,馬上點了頭,並且拉不斷扯不斷的對客人講說常二爺 的一切。孟先生雖然不曉得常二爺是誰,可也順口答音的述說自己的委屈。患難使人心容易 碰在一處,發出同情來,祁老人很快的和孟先生成為朋友。雖然如此,他可是沒忘了囑告孟 先生,他是愛體面愛清潔的人。孟先生聽出來老人的弦外之音,立刻保證他必不許孩子們糟 蹋院子,而且他們全家都老實勤儉,連一個不三不四的朋友也沒有。

  第二天,孟家搬進來。祁老人雖然相當滿意他的房客,可是不由的就更思念去世了的兒 子。在院中看著孟家出來進去的搬東西,老人低聲的說,「天祐!天祐!你回來可別走錯了 屋子呀!你的南屋租出去了!」

  馬老太太穿著乾淨的衣服,很靦腆的來看祁老人。她不是喜歡串門子的人,老人猜到她 必定有要事相商。天祐太太也趕緊過來陪著說話。雖然都是近鄰,可是一來彼此不大常來往 ,二來因日本人鬧的每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所以偶爾相見,話就特別的多。大家談了好大 半天,把心中的委屈都多少傾倒出一些,馬老太太才說到正題。她來徵求祁老人的意見,假 若長順真和小崔太太結婚,招大家恥笑不招?祁老人是全胡同裡最年高有德的人,假若他對 這件事沒有什麼指摘,馬老太太便敢放膽去辦了。

  祁老人遇見了難題。他幾乎無從開口了。假若他表示反對,那就是破壞人家的婚姻—— 俗語說得好,硬拆十座廟,不破一門婚呀!反之,他若表示同意吧,誰知道這門婚事是吉是 凶呢?第一,小崔太太是個寡婦,這就不很吉祥。第二,她比長順的歲數大,也似乎不盡妥 當。第三,即使他們決定結婚,也並不能解決了一切呀;大赤包的那筆錢怎辦呢?

  他的小眼睛幾乎閉嚴了,也決定不了什麼。說話就要負責,他不能亂說。想來想去,他 只想起來:「這年月,這年月,什麼都沒法辦!」

  天祐太太也想不出主意來,她把瑞宣叫了過來。瑞宣的病好了一點,可是臉色還很不好 看。把事情聽明白了,他馬上想到:「一個炸彈,把大赤包,高亦陀那群狗男女全炸得粉碎 !」但是,他截住了這句最痛快,最簡截,最有實效的話。

  假若他自己不敢去扔炸彈,他就不能希望馬老太太或長順去那麼辦。他知道只有炸彈可 以解決一切,可也知道即使炸彈就在手邊,他,馬老太太,長順,都不敢去扔!他自己下過 獄,他的父親被日本人給逼得投了河,他可表示了什麼?他只吐了血,給父親打了坑,和借 了錢給父親辦了喪事,而沒敢去動仇人的一根汗毛!他只知道照著傳統的辦法,盡了作兒子 的責任,而不敢正眼看那禍患的根源。他的教育,歷史,文化,只教他去敷衍,去低頭,去 毫無用處的犧牲自己,而把報仇雪恨當作太冒險,過分激烈的事。

  沉默了好久,他極勉強的把難堪與羞愧象壓抑一口要噴出的熱血似的壓下去,而後用他 慣用的柔和的語調說:

  「據我看,馬老太太,這件婚事倒許沒有人恥笑。你,長順,小崔太太,都是正經人, 不會招出閒言閒語來。難處全在他們倆結了婚,就給冠家很大很大的刺激。說不定他們會用 盡心機來搗亂!」

  「對!對!冠家什麼屎都拉,就是不拉人屎!」祁老人歎著氣說。

  「可是,要不這麼辦吧,小崔太太馬上就要變成,變成……」馬老太太的嘴和她的衣服 一樣乾淨,不肯說一個不好聽的字。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她失去平日的安靜與沉穩。

  屋裡沒有了聲音,好像死亡的影子輕輕的走進來。

  剛交過五點。天短,已經有點像黃昏時候了。

  馬老太太正要告辭,瑞豐滿頭大汗,像被鬼追著似的跑進來。顧不得招呼任何人,他一 下子坐在椅子上,張著嘴急急的喘氣。

  「怎麼啦?」大家不約而同的問。他只擺了擺手,說不上話來。大家這才看明白:他的 小干臉上碰青了好幾塊,袍子的後襟扯了一尺多長的大口子。

  今天是義賑遊藝會的第一天,西單牌樓的一家劇場演義務戲。戲碼相當的硬,倒第三是 文若霞的《奇雙會》,壓軸是招弟的《紅鸞禧》,大軸是名角會串《大溪皇莊》。只有《紅 鸞禧》軟一點,可是招弟既長得美,又是第一次登台,而且戲不很長,大家也就不十分苛求 。

  冠家忙得天翻地覆。行頭是招弟的男朋友們「孝敬」給她的,她試了五次,改了五次, 叫來一位裁縫在家中專伺候著她。亦陀忙著借頭面,忙著找來梳頭與化妝的專家。大赤包忙 著給女兒「徵集」鮮花籃,她必須要八對花籃在女兒將要出台簾的時候,一齊獻上去。曉荷 更忙,忙著給女兒找北平城內最好的打鼓佬,大鑼與小鑼;又忙著叫來新聞記者給招弟照化 妝的與便衣的像片,以便事前和當日登露在報紙上與雜誌上。此外,他還得寫詩與散文,好 交給藍東陽分派到各報紙去,出招弟女士特刊。他自己覺得很有些天才,可是喝了多少杯濃 茶與咖啡,還是一字寫不出。他只好請了一桌客,把他認為有文藝天才的人們約來,代他寫 文章。他們的確有文才,當席就寫出了有「嬌小玲瓏」,「小鳥依人」和「歌喉清囀」,「 一串驪珠」,「作工不瘟不火」這樣句子的文字。

  藍東陽是義賑遊藝會的總幹事,所以忙得很,只能抽空兒跑來,向大家咧一咧嘴。胖菊 子倒常在這裡,可是胖得懶的動一動,只在大家忙得稍好一點的時節,提議打幾圈牌。桐芳 緊跟著招弟,老給小姐拿著大衣,生怕她受了涼,丟了嗓音。

  桐芳還抓著了空兒出去,和錢先生碰頭,商議。

  戲票在前三天已經賣光。池子第四五排全留給日本人。一二三排與小池子全被招弟的與 若霞的朋友們定去。黑票的價錢已比原價高了三倍至五倍。若霞的朋友們看她在招弟前面出 台,心中不平,打算在招弟一出來便都退席,給她個難堪。

  招弟的那一群油頭滑面的小鬼聽到這消息,也準備拚命給若霞喊倒好兒,作為抵抗。幸 而曉荷得到了風聲,趕快約了雙方的頭腦,由若霞與招弟親自出來招待,還請了一位日本無 賴出席鎮壓,才算把事情說妥,大家握了手,停止戰爭。

  瑞豐無論怎樣也要看上這個熱鬧。他有當特務的朋友,而特務必在開戲以前佈滿了劇場 ,因為有許多日本要人來看戲。

  他在午前十點便到戲園外去等,他的嘴張著,心跳的很快,兩眼東張西望,見到一個朋 友便三步改作兩步的迎上去:「老姚!

  帶我進去喲!」待一會兒,又迎上另一個人:「老陳,別忘了我喲!」這樣對十來個人 打過招呼,他還不放心,還東瞧瞧西看看預備再多托咐幾位。離開鑼還早,他可是不肯離開 那裡,倒彷彿怕戲園會忽然搬開似的。慢慢的,他看到檢票的與軍警,和戲箱來到,他的心 跳得更快了,嘴張得更大了些。他又去托咐朋友,朋友們沒好氣的說:「放心,落不下你! 早得很呢,你忙什麼?」他張著嘴,嘻嘻兩聲,覺得自己有進去的把握,又怕朋友是敷衍他 。他幾乎想要求他們馬上帶他進去,就是看一兩個鐘頭光板凳也無所不可;進去了才是進去 了。在門外到底不保險!可是,他沒好意思開口,怕逼急了他們反為不美。他買了塊烤白薯 ,面對戲園嚼著,看一眼白薯,看一眼戲園,恨不能一口也把戲園吞了下去。

  按規矩說,他還在孝期裡,不應當來看戲。但是,為了看戲,他連命也肯犧牲了,何況 那點老規矩呢。

  到了十一點多鐘,他差不多要急瘋了。拉住一位朋友,央告著非馬上進去不可。他已說 不上整句的話來,而只由嘴中蹦出一兩個字。他的額上的青筋都鼓起來,鼻子上出著汗,手 心發涼。朋友告訴他:「可沒有座兒!」他啊啊了兩聲,表示願意立著。

  他進去了,坐在了頂好的座位上,看著空的台,空的園子,心中非常的舒服。他並上了 嘴,口中有一股甜水,老催促著他微笑。他笑了。

  好容易,好容易,台上才打通,他隨著第一聲的鼓,又張開了嘴,而且把脖子伸出去, 聚精會神的看臺上怎麼打鼓,怎麼敲鑼。他的身子隨著鑼鼓點子動,心中浪蕩著一點甜美的 ,有節奏的,愉快。

  又待了半天,《天官賜福》上了場。他的脖子更伸得長了些。正看得入神,他被人家叫 起來,「票」到了。他眼睛還看著戲台,改換了座位。待了一會兒,「票」又到了,他又換 了座位。他絲毫沒覺到難堪,因為全副的注意都在台上,彷彿已經沉醉。改換了不知多少座 位,到了《奇雙會》快上場,他稍微覺出來,他是站著呢。他不怕站著,他已忘了吃力的是 他自己的腿。他的嘴張得更大了些,往往被煙嗆得咳嗽一下,他才用口液潤色它一下。

  日本人到了,他欠著腳往台上看,顧不得看看日本人中有哪幾個要人。在換鑼鼓的當兒 ,他似乎看見了錢先生由他身旁走過去。他顧不得打招呼。小文出來,坐下,試笛音。他更 高了興。他喜歡小文,佩服小文,小文天天在戲園裡,多麼美!他也看見了藍東陽在台上轉 了一下。他應當恨藍東陽。

  可是,他並沒動心;看戲要緊。胖菊子和一位漂亮的小姐捧著花籃,放在了台口。他心 中微微一動,只嚥了一口唾沫,便把她打發開了。曉荷在台簾縫中,往外探了探頭,他羨慕 曉荷!

  雖然捧場的不少,若霞可是有真本事,並不專靠著捧場的人給她喝彩。反之,一個碰頭 好兒過後,戲園裡反倒非常的靜了。她的秀麗,端莊,沉穩,與適當的一舉一動,都使人沒 法不沉下氣去。她的眼彷彿看到了台下的每一個人,教大家心中舒服,又使大家敬愛她。即 使是特來捧場的也不敢隨便叫好了,因為那與其說是討好,還不如說是不敬。她是那麼瘦弱 苗條,她又是那麼活動煥發,倒彷彿她身上有一種什麼魔力,使大家看見她的青春與美麗, 同時也都感到自己心中有了青春的熱力與愉快。她控制住了整個的戲園,雖然她好像並沒分 外的用力,特別的賣弄。

  小文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探著點身子,橫著笛,他的眼盯住了若霞,把每一音都吹得圓 ,送到家。他不僅是伴奏,而是用著全份的精神把自己的生命化在音樂之中,每一個聲音都 像帶著感情,電力,與光浪,好把若霞的身子與喉音都提起來,使她不費力而能夠飄飄欲仙 。

  在那兩排日本人中,有一個日本軍官喝多了酒,已經昏昏的睡去。在他的偶爾睜開的眼 中,他似乎看到面前有個美女子來回的閃動。他又閉上了眼,可是也把那個美女子關閉在眼 中。一個日本軍人見了女的,當然想不起別的,而只能想到女人的「用處」。他又睜開了眼 ,並且用力揉了揉它們。

  他看明白了若霞。他的醉眼隨著她走,而老遇不上她的眼。他生了氣。他是大日本帝國 的軍人,中國人的征服者,他理當可以蹂躪任何一個中國女子。而且,他應當隨時隨地發洩 他的獸慾,儘管是在戲園裡。他想馬上由台上把個女的拖下來,扯下衣褲,表演表演日本軍 人特有的本事,為日本軍人增加一點光榮。可是,若霞老不看他。他半立起來,向她「嘻」 了一聲。她還沒理會。很快的,他掏出槍來。槍響了,若霞晃了兩晃,要用手遮一遮胸口, 手還沒到胸前,她倒在了台上。

  樓上樓下馬上哭喊,奔跑,跌倒,亂滾,像一股人潮,一齊往外跑。瑞豐的嘴還沒並好 ,就被碰倒。他滾,他爬,他的頭上手上身上都是鞋與靴;他立起來,再跌倒,再滾,再喊 ,再亂掄拳頭。他的眼一會兒被衣服遮住,一會兒擋上一條腿,一會兒又看到一根柱子。他 迷失了方向,分不清哪是自己的腿,哪是別人的腿。亂滾,亂爬,亂碰,亂打,他隨著人潮 滾了出來。

  日本軍人都立起來,都掏出來槍,槍口對著樓上樓下的每一角落。

  桐芳由後台鑽出來。她本預備在招弟上場的時候,扔出她的手榴彈。現在,計劃被破壞 了,她忘了一切,而只顧去保護若霞。鑽出來,一個槍彈從她的耳旁打過去。她爬下,用手 用膝往前走,走到若霞的身旁。

  小文扔下了笛子,順手抄起一把椅子來。像有什麼魔鬼附了他的體,他一躍,躍到台下 ,連人帶椅子都砸在行兇的醉鬼頭上,醉鬼還沒清醒過來的腦漿濺出來,濺到小文的大襟上 。

  小文不能再動,幾隻手槍杵在他的身上。他笑了笑。他回頭看了看若霞:「霞!死吧, 沒關係!」他自動的把手放在背後,任憑他們捆綁。

  後台的特務特別的多。上了裝的,正在上裝的,還沒有上裝的,票友與伶人;龍套,跟 包的,文場,一個沒能跑脫。

  招弟已上了裝,一手拉著亦陀,一手拉著曉荷,顫成一團。

  樓上的人還沒跑淨。只有一個老人,坐定了不動,他的沒有牙的鬍子嘴動了動,像是咬 牙床,又像是要笑。他的眼發著光,彷彿得到了一些詩的靈感。他知道桐芳還在台上,小文 還在台下,但是他顧不了許多。他的眼中只有那一群日本人,他們應當死。他扔下他的手榴 彈去。

  第二天,瘸著點腿的詩人買了一份小報,在西安市場的一家小茶館裡,細細的看本市新 聞:

  「女伶之死:本市名票與名琴手文若霞夫婦,勾通姦黨,暗藏武器,於義賑遊藝會中, 擬行刺皇軍武官。當場,文氏夫婦均被擊斃。文若霞之女友一名,亦受誤傷身死。」老人眼 盯著報紙,而看見的卻是活生生的小文,若霞,與尤桐芳。對小文夫婦,老人並不怎麼認識 ,也就不敢批評他們。但是,他覺得他們很可愛,因為他們是死了;他們和他的妻與子一樣 的死了,也就一樣的可愛。他特別的愛小文,小文並不只是個有天才的琴手,也是個烈士— —敢用椅子砸出仇人的腦漿!

  對桐芳,他不單愛惜,而且覺得對不起她!她!多麼聰明,勇敢的一個小婦人——必是 死在了他的手中,炸彈的一個小碎片就會殺死她。假若她還活著,她必能成為他的助手,幫 助他作出更大的事來。她的姓名也許可以流傳千古。現在,她只落了個「誤傷身死」!想到 這裡,老人幾乎出了聲音:「桐芳!我的心,永遠記著你,就是你的碑記!」他的眼往下面 看,又看到了新聞:「皇軍武官無一受傷者。」老人把這句又看了一遍,微微的一笑。哼, 無一受傷者,真的!他再往下看:

  「行刺之時,觀眾秩序尚佳,只有二三老弱略受損傷。」老人點了點頭,讚許記者的「 創造」天才。「所有後台人員均解往司令部審詢,無嫌疑者日內可被釋放雲。」老人楞了一 會兒,哼,他知道,十個八個,也許一二十個,將永遠出不來獄門!

  他心中極難過,但是他不能不告訴自己:「就是這樣吧!這才是鬥爭!只有死,死,才 能產生仇恨;知道恨才會報仇!」

  老人喝了口白開水,離開茶館,慢慢的往東城走,打算到墳地上,去告訴亡妻與亡子一 聲:「安睡吧,我已給你們報了一點點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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