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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赤包變成全城的妓女的總乾娘。高亦陀是她的最得力的「太監」。高先生原是賣草藥 出身,也不知怎的到過日本一趟,由東洋回來,他便掛牌行醫了。他很謹慎的保守他的出身 的秘密,可是一遇到病人,他還沒忘了賣草藥時候的胡吹亂侃;他的話比他的醫道高明著許 多。嘴以外,他仗著「行頭」鮮明,他永遠在出門的時候穿起過分漂亮的衣服鞋襪,為是十 足的賣弄「賣像兒」;在江湖上,「賣像兒」是非常重要的。

  一個古老的文化本來就很複雜,再加上一些外來的新文化,便更複雜得有點莫名其妙, 於是生活的道路上,就像下過大雨以後出來許多小徑那樣,隨便那個小徑都通到吃飯的處所 。在我們老的文化裡,我們有很多醫治病痛的經驗,這些經驗的保留者與實行者便可以算作 醫生。趕到科學的醫術由西方傳來,我們又知道了以阿司匹靈代替萬應錠,以兜安氏藥膏代 替凍瘡膏子藥;中國人是喜歡保留古方而又不肯輕易拒絕新玩藝兒的。因此,在這種時候要 行醫,頂好是說中西兼用,舊藥新方,正如同中菜西吃,外加叫條子與高聲猜拳那樣。高亦 陀先生便是這種可新可舊,不新不舊,在文化交界的三不管地帶,找飯吃的代表。

  他的生意可惜並不甚好。他不便去省察自己的本事與學問,因為那樣一來,他便會完全 失去自信,而必不可免的摘下「學貫中西」的牌匾。他只能怨自己的運氣不大好,同時又因 嫉妒而輕視別的醫生;他會批評西醫不明白中國醫道,中醫又不懂科學,而一概是殺人的庸 醫。

  大赤包約他幫忙,他不能不感激知遇之恩。假若他的術貫中西的醫道使他感到抓住了時 代的需要,去作妓女檢查所的秘書就更是天造地設的機遇。他會說幾句眼前的日本語,他知 道如何去逢迎日本人,他的服裝打扮足以「唬」得住妓女,他有一張善於詞令的嘴。從各方 面看,他都覺得勝任愉快,而可以大展經綸。他本來有一口兒大煙癮,可是因為收入不怎麼 豐,所以不便天天有規律的吸食。現在,他看出來他的正規收入雖然還不算很多,可是為大 赤包設法從妓女身上搾取油水的時候,他會,也應當,從中得些好處的。於是,他也就馬上 決定天天吸兩口兒煙,一來是日本人喜歡中國的癮士,二來是常和妓女們來往,會抽口兒煙 自然是極得體的。

  對大赤包,在表面上,他無微不至的去逢迎。他幾乎「長」在了冠家。大家打牌,他非 到手兒不夠的時候,決不參加。他的牌打得很好,可是他知道「喝酒喝厚了,賭錢賭薄了」 的格言,不便於天天下場。不下場的時候,他總是立在大赤包身後,偶爾的出個主意,備她 參考。他給她倒茶,點煙,拿點心,並且有時候還輕輕的把鬆散了的頭髮替她整理一下。他 的相貌,風度,姿態,動作,都像陪闊少爺冶遊,幫吃幫喝的「篾片兒」。大赤包完全信任 他,因為他把她伺候得極舒服。每當大赤包上車或下車,他總過去攙扶。每當她要「創造」 一種頭式,或衣樣,他總從旁供獻一點意見。她的丈夫從來對她沒有這樣慇勤過。他是西太 後的李蓮英。

  可是,在他的心裡,他另有打算。他須穩住了大赤包,得到她的完全的信任,以便先弄 幾個錢。等到手裡充實了以後,他應當去直接的運動日本人,把大赤包頂下去,或者更好一 點把衛生局拿到手裡。他若真的作了衛生局局長,哼,大赤包便須立在他的身後,伺候著他 打牌了。

  對冠曉荷,他只看成為所長的丈夫,沒放在眼裡。他非常的實際,冠曉荷既還賦閒,他 就不必分外的客氣。對常到冠家來的人,像李空山,藍東陽,瑞豐夫婦,他都盡量的巴結, 把主任,科長叫得山響,而且願意教大家知道他是有意的巴結他們。他以為只有被大家看出 他可憐,大家才肯提拔他;到他和他們的地位或金錢可以肩膀齊為兄弟的時候,他再拿出他 的氣派與高傲來。他的氣派與高傲都在心中儲存著呢!把主任與科長響亮的叫過之後,他會 冰涼的叫一聲冠「先生」,叫曉荷臉上起一層小白疙疸。

  冠曉荷和東陽,瑞豐拜了盟兄弟。雖然他少報了五歲,依然是「大哥」。他羨慕東陽與 瑞豐的官運,同時也羨慕他們的年輕有為。當初一結拜的時候,他頗高興能作他們的老大哥 。

  及至轉過年來,他依然得不到一官半職,他開始感覺到一點威脅。雖然他的白髮還是有 一根便拔一根,可是他感到自己或者真是老得不中用了;要不然,憑他的本事,經驗,風度 ,怎麼會幹不過了那個又臭又醜的藍東陽,和傻蛋祁瑞豐呢?他心中暗暗的著急。高亦陀給 他的刺激更大,那聲冰涼的「先生」簡直是無情的匕首,刺著他的心!他想回敬出來一兩句 俏皮的,教高亦陀也顫抖一下的話,可是又不便因快意一時而把太太也得罪了;高亦陀是太 太的紅人啊。他只好忍著,心中雖然像開水一樣翻滾,臉上可不露一點痕跡。他要證明自己 是有涵養的人。他須對太太特別的親熱,好在她高興的時候,給高亦陀說幾句壞話,使太太 疏遠他。反正她是他的太太,儘管高亦陀一天到晚長在這裡,也無礙於他和太太在枕畔說話 兒呀。為了這個,他已經不大到桐芳屋裡去睡。

  大赤包無論怎樣象男人,到底是女子,女子需要男人的愛,連西太后恐怕也非例外。她 不但看出高亦陀的辦事的本領,也感到他的慇勤。憑她的歲數與志願,她已經不再想作十八 九歲的姑娘們的春夢。可是,她平日的好打扮似乎也不是偶然的。她的心愛的紅色大概是為 補救心中的灰暗。她從許多年前,就知道丈夫並不真心愛她。現在呢,她又常和妓女們來往 ,她滿意自己的權威,可是也羨慕她們的放浪不拘。

  她沒有工夫去替她們設身處地的去想她們的苦痛;她只理會自己的存在,永遠不替別人 想什麼。她只覺得她們給她帶來一股象春風的什麼,使她渴想從心中放出一朵鮮美的花來。 她並沒看得起高亦陀,可是高亦陀的慇勤到底是慇勤。想想看,這二三十年來,誰給過她一 點慇勤呢?她沒有過青春。不管她怎樣會修飾打扮,人們彷彿總以為她像一條大狗熊,儘管 是一條漂亮的大狗熊。她知道客人們的眼睛不是看高第與招弟,便是看桐芳,誰也不看她。 他們若是看她,她就得給他們預備茶水或飯食,在他們眼中,她只是主婦,而且是個不大象 女人的主婦!

  在初一作所長的時節,她的確覺得高興,而想拿出最大的度量,寬容一切的人,連桐芳 也在內。趕到所長的滋味已失去新鮮,她開始想用一點什麼來充實自己,使自己還能像初上 任時那麼得意。第一個她就想到了桐芳。不錯,以一個婦女而能作到所長,她不能不承認自 己是個女中的豪傑。但是,還沒得到一切。她的丈夫並不完全是她的。她應當把這件事也馬 上解決了。平日,她的丈夫往往偏向著桐芳;今天她已是所長,她必須用所長的威力壓迫丈 夫,把那個眼中釘拔了去。

  趕到曉荷因為抵制高亦陀而特別和她表示親密,她並沒想出他的本意來;她的所作所為 是無可批評的。她以為他是看明白了她的心意,而要既承認君臣之興,又恢復夫妻之愛;她 開始向桐芳總攻。

  這次的對桐芳攻擊,與從前的那些次大不相同。從前,她的武器只是叫罵吵鬧。這樣的 武器,桐芳也有一份兒,而且比她的或者更銳利一點。現在,她是所長,她能指揮窯子裡的 魚兵蝦將作戰。有權的才會狠毒,而狠毒也就是威風。她本來想把桐芳趕出門去就算了,可 是越來越狠,她決定把桐芳趕到窯子裡去。一旦桐芳到了那裡,大赤包會指派魚兵蝦將監視 著她,教她永遠困在那裡。把仇敵隨便的打倒,還不如把仇敵按著計劃用在自己指定的地方 那麼痛快;她看準了窯子是桐芳的最好的牢獄。

  大赤包不常到辦公處去,因為有一次她剛到妓女檢查所的門口,就有兩三個十五六歲的 男孩子大聲的叫她老鴇子。她追過去要打他們,他們跑得很快,而且一邊跑一邊又補上好幾 聲老鴇子。她很想把門外的牌子換一換,把「妓女」改成更文雅的字眼兒。可是,機關的名 稱是不能隨便改變的。她只好以不常去保持自己的尊嚴。有什麼公文,都由高亦陀拿到家來 請她過目;至於經常的事務,她可以放心的由職員們代辦,因為職員們都清一色的換上了她 的娘家的人;他們既是她的親戚,向來知道她的厲害,現在又作了她的屬員,就更不敢不好 好的效力。

  決定了在家裡辦公,她命令桐芳搬到瑞豐曾經要住的小屋裡去,而把桐芳的屋子改為第 三號客廳。北屋的客廳是第一號,高第的臥室是第二號。凡是貴客,與頭等妓女,都在第一 號客廳由她自己接見。這麼一來,冠家便每天都貴客盈門,因為貴客們順便的就打了茶圍。 第二號客廳是給中等的親友,與二等妓女預備著的,由高第代為招待。窮的親友與三等妓女 都到第三號客廳去,桐芳代為張羅茶水什麼的。

  一號和二號客廳裡,永遠擺著牌桌。麻雀,撲克,押寶,牌九,都隨客人的便;玩的時 間與賭的大小,也全無限制。無論玩什麼,一律抽頭兒。頭兒抽得很大,因為高貴的香煙一 開就是十來筒,在屋中的每一角落,客人都可以伸手就拿到香煙;開水是晝夜不斷,高等的 香片與龍井隨客人招呼,馬上就沏好。「便飯」每天要開四五桌,客人雖多,可是酒飯依然 保持著冠家的水準。熱毛巾每隔三五分鐘由漂亮的小老媽遞送一次;毛巾都消過毒——這是 高亦陀的建議。

  只有特號的客人才能到大赤包的臥室裡去。這裡有由英國府來的紅茶,白蘭地酒,和大 炮台煙。這裡還有一價兒很精美的鴉片煙煙具。

  大赤包近來更發了福,連臉上的雀斑都一個個發亮,好像抹上了英國府來的黃油似的。 她手指上的戒指都被肉包起來,因而手指好像剛灌好的臘腸。隨著肌肉的發福,她的氣派也 更擴大。每天她必細細的搽粉抹口紅,而後穿上她心愛的紅色馬甲或長袍,坐在堂屋裡辦公 和見客。她的眼和耳控制著全個院子,她的咳嗽與哈欠都是一種信號——二號與三號客廳的 客人們若吵鬧得太凶了,她便像放炮似的咳嗽一兩聲,教他們肅靜下來;她若感到疲倦便放 一聲象空襲警報器似的哈欠,教客人們鞠躬告退。

  在堂屋坐膩了,她才到各屋裡像戰艦的艦長似的檢閱一番,而二三等的客人才得到機會 向她報告他們的來意。她點頭,就是「行」;她皺眉,便是「也許行」;她沒任何的表示, 便是「不行」。假若有不知趣的客人,死氣白賴的請求什麼,她便責罵尤桐芳。

  午飯後,她要睡一會兒午覺。只要她的臥室的簾子一放下來,全院的人都立刻閉上了氣 ,用腳尖兒走路。假若有特號的客人,她可以犧牲了午睡,而精神也不見得疲倦。她是天生 的政客。

  遇到好的天氣,她不是帶著招弟,便是瑞豐太太,偶爾的也帶一兩個她最寵愛的「姑娘 」,到中山公園或北海去散散步,順便展覽她的頭式和衣裳的新樣子——有許多「新貴」的 家眷都特意的等候著她,好模仿她的頭髮與衣服的式樣。在這一方面,她的創造力是驚人的 :她的靈感的來源最顯著的有兩個,一個是妓女,一個是公園裡的圖畫展覽會。妓女是非打 扮得漂亮不可的。可是,從歷史上看,在民國以前,名妓多來自上海與蘇州,她們給北平帶 來服裝打扮的新式樣,使北平的婦女們因羨慕而偷偷的模仿。民國以後,妓女的地位提高了 一些,而女子教育也漸漸的發達,於是女子首先在梳什麼頭,作什麼樣的衣服上有了一點自 由,她們也就在這個上面表現出創造力來。這樣,妓女身上的俗艷就被婦女們的雅致給壓倒 。在這一方面,妓女們失去了領導的地位。大赤包有眼睛,從她的「乾女兒」的臉上,頭上 ,身上,腳上,她看到了前幾年的風格與式樣,而加上一番揣摩。出人意料的,她恢復了前 幾年曾經時行的頭式,而配以最新式樣的服裝。她非常的大膽,硬使不調和的變成調和。假 若不幸而無論如何也不調諧,她會用她的氣派壓迫人們的眼睛,承認她的敢於故作驚人之筆 ,像萬里長城似的,雖然不美,而驚心動魄。在她這樣打扮了的時節,她多半是帶著招弟去 遊逛。招弟是徹底的摩登姑娘,不肯模仿媽媽的出奇制勝。於是,一老一少,一常一奇,就 更顯出媽媽的奇特,而女兒反倒平平常常了。當她不是這樣怪裡怪氣的時候,她就寧教瑞豐 太太陪著她,也不要招弟,因為女兒的年輕貌美天然的給她不少威脅。

  每逢公園裡有畫展,她必定進去看一眼。她不喜歡山水花卉與翎毛,而專看古裝的美人 。遇到她喜愛的美人,她必定購一張。她願意教「冠所長」三個字長期的顯現在大家眼前, 所以定畫的時節,她必囑咐把這三個字寫在特別長的紅紙條上,而且字也要特別的大。畫兒 定好,等到「取件」的時節,她不和畫家商議,而自己給打個八折。她覺得若不這樣辦,就 顯不出所長的威風,好像妓女檢查所所長也是畫家們的上司似的。畫兒取到家中之後,她到 夜靜沒人的時候,才命令曉荷給她展開,她詳細的觀賞。古裝美人衣服上的邊緣如何配色, 頭髮怎樣梳,額上或眉間怎樣點「花子」,和拿著什麼樣的扇子,她都要細心的觀摩。看過 兩三次,她發明了寬袖寬邊的衣服,或象唐代的長髻垂發,或眉間也點起「花子」,或拿一 把絹制的團扇。她的每一件發明,都馬上成為風氣。

  假若招弟專由電影上取得裝飾的模範,大赤包便是溫故知新,從古舊的本位的文化中去 發掘,而後重新改造。她並不懂得什麼是美,可是她的文化太遠太深了,使她沒法不利用文 化中的色彩與形式。假若文化是一條溪流,她便是溪水的泡沫,而泡沫在遇上相當合適的所 在,也會顯出它的好看。

  她不懂得什麼叫文化,正像魚不知道水是什麼化合的一樣。但是,魚若是會浮水,她便 也會戲弄文化。

  在她的心裡,她只知道出風頭,與活得舒服。事實上,她卻表現著一部分在日本轄制下 的北平人的精神狀態。這一部分人是投降給日本人的。在投降之後,他們不好意思愧悔,而 心中又總有點不安,所以他們只好鬼混,混到哪裡是哪裡,混到幾時是幾時。這樣,物質的 享受與肉慾的放縱成了他們發洩感情的唯一的出路。假若「氣節」令他們害怕,他們會以享 受與縱慾自取滅亡,作個風流鬼。他們吸鴉片,喝藥酒,捧戲子,玩女人;他們也講究服裝 打扮。在這種心理下,大赤包就成了他們的女人的模範。大赤包的成功是她誤投誤撞的碰到 了漢奸們的心理狀態。在她,她始終連什麼亡國不亡國都根本沒有思索過。她只覺得自己有 天才,有時運,有本領,該享受,該作大家的表率。她使大家有了事作,有了出風頭的機會 與啟示。她看不起那模仿她的女人們,因為她們缺乏著創造的才智。況且,她們只能模仿她 的頭髮,衣裝,與團扇,而模仿不了她作所長。她是女英雄,能抓住時機自己陞官發財,而 不手背朝下去向男人要錢買口紅與鑽石。站在公園或屋裡,她覺得她的每一個腳指頭都嘎登 嘎登的直響!

  在她的客廳裡,她什麼都喜歡談,只是不談國事。南京的陷落與武漢的成為首都,已使 她相信她可以高枕無憂的作她的事情了。她並不替日本人思索什麼,她覺得日本人的佔據北 平實在是為她打開一個天下。她以為若沒有她,日本駐北平的軍隊便無從得到花姑娘,便無 法防止花柳病的傳播,而連冠家帶她娘家的人便不會得到一切享受。她覺得她比日本人還更 重要。她與日本人的關係,她以為,不是主與僕的,而是英雄遇見了好漢,相得益彰。因此 ,北平全城只要有集會她必參加,而且在需要錦標與獎品的時候,她必送去一份。這樣,她 感到她是與日本人平行的,並不分什麼高低。

  趕到她宴請日本人的時候,她也無所不盡其極的把好的東西拿出來,使日本人不住的吸 氣。她要用北平文化中的精華,教日本人承認她的偉大。她不是漢奸,不是亡國奴,而是日 本人在吃喝穿戴等等上的導師。日本人,正如同那些妓女,都是她的寶貝兒,她須給他們好 的吃喝,好的娛樂。她是北平的皇后,而他們不過是些鄉下孩子。

  假如大赤包象吃了順氣丸似的那麼痛快,冠曉荷的胸中可時時覺得憋悶。他以為日本人 進了北平,他必定要走一步好運。可是,他什麼也沒得到。他奔走得比誰都賣力氣,而成績 比誰都壞。他急躁,他不平。他的過去的經歷與資格不但不足以幫助他,反倒像是一種障礙 。高不成,低不就,他落了空。他幾乎要失去自信,而懷疑自己已經控制不住環境與時代了 。他不曉得自己是時代的渣滓,而以為自己是最會隨機應變抓住時機的人。照著鏡子,他問 自己:「你有什麼缺點呢?怎麼會落在人家後頭了呢?」他不明白,他覺得日本人的攻佔北 平一定有點錯誤,要不然,怎會沒有他的事作呢?

  對於大赤包的得到職位,他起初是從心裡真的感覺快活。

  他以為連女人還可以作官,他自己就更不成問題了。可是,官職老落不到他的頭上來, 而太太的氣焰一天高似一天,他有點受不住了。他又不能不承認事實,太太作官是千真萬確 的,而凡是官就必有官的氣派,太太也非例外。他只好忍氣吞聲的忍耐著。他知道,太太已 經是不好隨便得罪的,況且是有官職的太太呢。他不便自討無趣的和她表示什麼。反之,他 倒應該特別的討太太的喜歡,表示對她的忠誠與合作。因此,他心裡明明喜愛桐芳,可也沒 法不冷淡她。假若他還照以前那樣寵愛桐芳,他知道必定會惹起大赤包的反感,而自己也許 碰一鼻子灰。他狠心的犧牲了桐芳,希望在他得到官職以後,再恢復舊日的生活秩序。他聽 到太太有把桐芳送到窯子去的毒計,也不敢公開的反對;他絕對不能得罪太太,太太是代表 著一種好運與勢力。雞蛋是不便和石頭相碰的;他很自傲,但是時運強迫他自認為雞蛋。

  他可是仍然不灰心。他還見機會就往前鑽;時運可以對不起他,他可不能對不起自己。 在鑽營而外,他對於一些小的事情也都留著心,表現出自己的才智。租下錢家的房子是他的 主意。這主意深得太太的嘉獎。把房子租下來,轉租給日本人,的確是個妙計。自從他出賣 了錢先生,他知道,全胡同的人都對他有些不敬。他不願意承認作錯了事,而以為大家對他 的不敬純粹出於他的勢力不足以威鎮一方的。當大赤包得了所長的時候,他以為大家一定要 巴結他了。可是他們依舊很冷淡,連個來道喜的也沒有。現在,他將要作二房東,日本人, 連日本人,都要由他手裡租房住!二房東雖然不是什麼官銜,可是房客是日本人,這個威風 可就不小。他已經板著面孔訓示了白巡長:

  「我說,白巡長,」他的眼皮眨巴的很靈動,「你曉得一號的房歸了我,不久就有日本 人來住。咱們的胡同裡可是髒得很,你曉得日本人是愛乾淨的。你得想想辦法呀!」

  白巡長心中十分討厭冠曉荷,可是臉上不便露出來,微笑著說:「冠先生,胡同裡的窮 朋友多,拿不出清潔費呀!」

  「那是你的事,我沒法管!」冠先生的臉板得有稜有角的說。「你設法辦呢,討日本人 的喜歡!你不管呢,日本人會直接的報告上去,我想對你並沒有好處!我看,你還是勸大家 拿點錢,僱人多打掃打掃好!大家出錢,你作了事,還不好?」

  他沒等白巡長再回出話來,就走了進去,心中頗為得意。

  有日本人租他的房,他便拿住了白巡長,也就是拿住了全胡同的人。

  當大赤包贈送銀杯,錦標,或別的獎品的時候,冠曉荷總想把自己的名字也刻上,繡上 ,或寫上。大赤包不許:「你不要這樣子呀!」她一點不客氣的說。「寫上你算怎回事呢? 難道還得註明了你是我的丈夫?」

  曉荷心裡很不好受,可是他還盡心的給她想該題什麼字樣。他的學問有限的很;唯其如 此,他才更能顯出絞盡腦汁的樣子,替她思索。他先聲明:「我是一片忠心,凡事決不能馬 馬虎虎!」然後,他皺上眉,點上香煙,研好了墨,放好了紙,把《寫信不求人》,《春聯 大全》之類的小冊子堆在面前,作為參考書,還囑咐招弟們不要吵鬧,他才開始思索。他假 嗽,他喝茶,他閉眼,他背著手在屋中來回的走。這樣鬧哄了許久,他才寫下幾個字來。寫 好,他放開輕快的步子,捧著那張紙象捧著聖旨似的,去給大赤包看。她氣派很大的瞇著眼 看一看,也許看見了字,也許根本沒看見,就微微一點頭:「行啦!」事實上,她多半是沒 有看見寫的是什麼。在她想,只要杯或盾是銀的,旗子是緞子的,弄什麼字就都無所不可。 為表示自己有學問,曉荷自己反倒微笑著批評:「這還不十分好,我再想想看!」

  遇到藍東陽在座,曉荷必和他斟酌一番。藍東陽只會作詩與小品文,對編對聯與題字等 等根本不懂。可是他不便明說出來,而必定用黃牙啃半天他的黑黃的指甲,裝著用腦子的樣 子。結果,還是曉荷勝利,因為東陽的指甲已啃到無可再啃的時節總是說:「我非在夜間極 安靜的時候不能用腦子!

  算了吧,將就著用吧!」這樣戰勝了東陽,曉荷開始覺得自己的確有學問,也就更增加 了點懷才不遇之感——一種可以自傲的傷心。

  一個懷才不遇的人特別愛表現他的才。曉荷,為表現自己的才氣,給大赤包造了一本名 冊。名冊的「甲」部都是日本人,「乙」部是偽組織的高官,「丙」部是沒有什麼實權而聲 望很高,被日本人聘作咨議之類的「元老」,「丁」部是地方上有頭臉的人。他管這個名冊 叫做四部全書,彷彿堪作四庫全書的姐妹著作似的。每一個名下,他詳細的注好:年齡,住 址,生日,與嗜好。只要登在名冊上,他便認為那是他的友人,設法去送禮。送禮,在他看 ,是征服一切人之特傚法寶。為送禮,他和瑞豐打過賭;瑞豐輸了。瑞豐以為曉荷的辦法是 大致不錯的,不過,他懷疑日本人是否肯接受曉荷的禮物。他從給日本人作特務的朋友聽到 :在南京陷落以後,日本軍官們已得到訓令——他們應當鼓勵中國人吸食鴉片,但是不論在 任何場合,他們自己不可以停留在有鴉片煙味的地方,免得受鴉片的香味的誘惑;他們不得 接受中國人的禮物。

  瑞豐報告完這點含有警告性的消息,曉荷閉了閉眼,而後噗哧一笑。「瑞豐!你還太幼 稚!我告訴你,我親眼看見過日本人吸鴉片!命令是命令,命令改變不了鴉片的香美!至於 送禮,咱們馬上打個賭!」他打開了他的四部全書。「你隨便指定一個日本人,今天既不是 他的生日,也不是中國的或日本的節日,我馬上送過一份禮去,看他收不收,他收下,你輸 一桌酒菜,怎樣?」

  瑞豐點了頭。他知道自己要輸,可是不便露出怕輸一桌酒席的意思。

  曉荷把禮物派人送出去,那個人空著手回來,禮物收下了。

  「怎樣?」曉荷極得意的問瑞豐。

  「我輸了!」瑞豐心疼那桌酒席,但是身為科長,不便說了不算。

  「為這種事跟我打賭!你老得輸!」曉荷微笑著說。也不僅為贏了一桌酒席得意,而也 更得意日本人接受了他的禮物。

  「告訴你,只要你肯送禮,你幾乎永遠不會碰到搖頭的人!只要他不搖頭,他——無論 他是怎樣高傲的人——便和你我站得肩膀一邊齊了!告訴你,我一輩子專愛懲治那些挑著眉 毛,自居清高的人。怎麼懲治,給他送禮。禮物會堵住一切人的嘴,會軟化一切人的心,日 本人也是人;既是人,就得接我的禮;接了我的禮,他便什麼威風也沒有了!你信不信?」

  瑞豐只有點頭,說不上什麼來。自從作了科長,他頗有些看不起冠大哥。可是冠大哥的 這一片話實在教他欽佩,他沒法不恢復以前對冠先生的尊敬。冠先生雖然現在降了一等,變 成了冠大哥,到底是真有「學問」!他想,假若他自己也去實行冠大哥的理論,大概會有那 麼一天,他會把禮物送給日本天皇,而天皇也得拍一拍他的肩膀,叫他一聲老弟的。

  因為研究送禮,曉荷又發現了日本人很迷信。他不單看見了日本軍人的身上帶著神符與 佛像,他還聽說:日本人不僅迷信神佛,而且也迷信世界上所有的忌諱。日本人也忌諱西洋 人的禮拜五,十三,和一枝火柴點三枝香煙。他們好戰,所以要多方面的去求保佑。他們甚 至於討厭一切對他們的預言。英國的威爾斯預言過中日的戰爭,並且說日本人到了湖沼地帶 便因瘟疫而全軍覆沒。日本人的「三月亡華論」已經由南京陷落而不投降,和台兒莊的大捷 而成了夢想。他們想起來威爾斯的預言,而深怕被傳染病把他們拖進墳墓裡去。因此,他們 不惜屠了全村,假若那裡發現了霍亂或猩紅熱。他們的武士道精神使他們不怕死,可是知道 了自己準死無疑,他們又沒法不怕死。他們怕預言,甚至也怕說「死」。根據著這個道理, 曉荷送給日本人的禮物總是三樣。他避免「四」,因為「四」和死的聲音相近。這點發現使 他名聞九城,各報紙不單有了記載,而且都有短評稱讚他的才智。

  這些小小的成功,可是並沒能完全減去他心中的苦痛。他已是北平的名人,東方畫藝研 究會,大東亞文藝作家協會(這是藍東陽一手創立起來的),三清會(這是道門的一個新組 織,有許多日本人參加);還有其他的好些個團體,都約他入會,而且被選為理事或幹事。 他幾乎得天天去開會,在會中還要說幾句話,或唱兩段二簧,當有遊藝節目的時候。可是, 他作不上官!他的名片上印滿了理事,幹事等等頭銜,而沒有一個有份量的。他不能對新朋 友不拿出名片來,而那些不支薪的頭銜只招人家對他翻白眼!當他到三清會或善心社去看扶 乩或拜神的時候,他老暗暗的把心事向鬼神們申訴一番:「對神仙,我決不敢扯假話!論吃 喝穿戴,有太太作所長,也就差不多了。不過,憑我的經驗與才學,沒點事作,實在不大象 話呀!我不為金錢,還能不為身份地位嗎?我自己還是小事,你們作神佛的總得講公道呀; 我得不到一官半職的,不也是你們的羞恥嗎?」閉著眼,他虔誠的這樣一半央求,一半譏諷 ,心中略為舒服一點。可是申訴完了,依然沒有用處,他差不多要恨那些神佛了。神佛,但 是,又不可以得罪;得罪了神佛也許要出點禍事呢!他只好輕輕的歎氣。歎完了氣,他還得 有說有笑的和友人們周旋。他的胸口有時候一窩一窩的發痛!胸口一痛,他沒法不低聲的罵 了:

  「白亡了會子國,他媽的連個官兒也作不上,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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