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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一次遊行,又一次遊行,學生們,叫花子們都「游」慣了,小崔與孫七們也看慣了。他 們倆不再責罵學生,學生也不再深深的低著頭。大家都無可如何的,馬馬虎虎的活著。苦悶 ,憂慮,惶惑,寒冷,恥辱,使大家都感到生活是一種「吃累」,沒有什麼趣味與希望。雖 然如此,可是還沒法不活下去。

  只有一個希望,希望各戰場我們勝利。北平已是下過了雨的雲,沒有作用的飄浮著;它 只能希望別處的雲會下好雨。

  在各戰場中,大家特別注意上海;上海是他們的一大半希望。

  他們時時刻刻打聽上海的消息,即使一個假消息也是好的。只有上海的勝利能醫救他們 的亡國病。他們甚至於到廟中燒香,到教堂去禱告,祈求勝利。他們喜愛街上的賣報的小兒 們,因為他們的尖銳的聲音總是喊著好消息——恰恰和報紙上說的相反。他們寧可相信報童 的「預言」,而不相信日本人辦的報紙。

  可是我們在上海失利!

  南京怎樣呢?上海丟掉,南京還能守嗎?還繼續作戰嗎?

  恐怕要和吧?怎麼和呢?華北恐怕是要割讓的吧?那樣,北平將永遠是日本人的了!

  孫七正在一家小雜貨鋪裡給店伙剃頭。門外有賣「號外」的。按照過去的兩三個月的經 驗說,「號外」就是「訃文」!報童喊號外,一向是用不愉快的低聲;他們不高興給敵人喊 勝利。一個鼻子凍紅了的小兒向鋪內探探頭,純粹為作生意,而不為給敵人作宣傳,輕輕的 問:「看號外?掌櫃的!」

  「什麼事?」孫七問,剃刀不動地方的刮著。

  報童揉了揉鼻子:「上海——」

  「上海怎樣?」

  「——撤退!」

  孫七的剃刀撒了手。刀子從店伙的肩頭滾到腿上,才落了地。幸虧店伙穿著棉襖棉褲, 沒有受傷。

  「這是鬧著玩的嗎?七爺!」店伙責備孫七。

  「上海完了!」孫七慢慢的將刀子拾起,楞著出神。

  「噢!」店伙不再生氣,他曉得「上海完了」是什麼意思。

  報童也楞住了。

  孫七遞過去一個銅板。報童歎了口氣,留下一張小小的號外,走開。

  剃頭的和被剃頭的爭著看:「上海皇軍總勝利!」店伙把紙搶過去,團成一團,扔在地 上,用腳去搓。孫七繼續刮臉,近視眼擠咕擠咕的更不得力了!

  小崔紅著倭瓜臉,程長順囔著鼻子,二人辯論得很激烈。

  長順說:儘管我們在上海打敗,南京可必能守住!只要南京能守半年,敵兵來一陣敗一 陣,日本就算敗了!想想看,日本是那麼小的國,有多少人好來送死呢!

  小崔十分滿意南京能守住,但是上海的敗退給他的打擊太大,他已不敢再樂觀了。他是 整天際在街面上的人,他曉得打架和打仗都必有勝有敗,「只要敢打,就是輸了也不算丟人 。」根據這點道理,他懷疑南京是否還繼續作戰。他頂盼望繼續作戰,而且能在敗中取勝; 可是,盼望是盼望,事實是事實。一二八那次,不是上海一敗就講和了嗎?他對長順說出他 的疑慮。

  長順把小學教科書找出來,指給小崔看:「看看這張南京圖吧!你看看!這是雨花台, 這是大江!哼,我們要是守好了,連個鳥兒也飛不進去!」

  「南口,娘子關,倒都是險要呢,怎麼……」

  長順不等小崔說完,搶過來:「南京是南京!娘子關是娘子關!」他的臉紅起來,急得 眼中含著點淚。他本來是低著聲,怕教外婆聽見,可是越說聲音越大。他輕易不和人家爭吵 ,所以一爭吵便非常的認真;一認真,他就忘記了外婆。

  「長順!」外婆的聲音。

  他曉得外婆的下一句的是什麼,所以沒等她說出來便回到屋中去,等有機會再和小崔爭 辯。

  六號的劉師傅差點兒和丁約翰打起來。在平日,他們倆只點點頭,不大過話;丁約翰以 為自己是屬於英國府與耶穌的,所以看不起老劉;劉師傅曉得丁約翰是屬於英國府與耶穌的 ,所以更看不起他。今天,丁約翰剛由英國府回來,帶回一點黃油,打算給冠家送了去—— 他已看見冠家門外的紅報子。在院中,他遇到劉師傅。雖然已有五六天沒見面,他可是沒準 備和老劉過話。他只冷淡的——也必定是傲慢的——點了一下頭。

  劉師傅決定不理會假洋人的傲慢,而想打聽打聽消息;他以為英國府的消息必然很多而 可靠。他遞了個和氣,笑臉相迎的問:

  「剛回來?怎麼樣啊?」

  「什麼怎樣?」丁約翰的臉刮得很光,背挺得很直,頗像個機械化的人似的。

  「上海!」劉師傅挪動了一下,擋住了丁約翰的去路;他的確為上海的事著急。

  「噢,上海呀!」約翰偷偷的一笑。「完啦!」說罷他似乎覺得已盡到責任,而想走開。

  老劉可是又發了問:「南京怎樣呢?」

  丁約翰皺了皺眉,不高興起來。「南京?我管南京的事幹嗎?」他說的確是實話,他是 屬於英國府的,管南京幹嗎。

  老劉發了火。衝口而出的,他問:「難道南京不是咱們的國都?難道你不是中國人?」

  丁約翰的臉沉了下來。他知道老劉的質問是等於叫他洋奴。他不怕被呼為洋奴,劉師傅 ——一個臭棚匠——可是沒有叫他的資格!「噢!我不是中國人,你是,又怎麼樣?我並沒 有看見尊家打倒一個日本人呀!」

  老劉的臉馬上紅過了耳朵。丁約翰戳住了他的傷口。他有點武藝,有許多的愛國心與傲 氣,可是並沒有去打日本人!

  假若丁約翰是英國府的奴才,他——劉棚匠——便是日本人的奴才,因為北平是被日本 人佔據住。他和約翰並沒有什麼區別!他還不出話來了!

  丁約翰往旁邊挪了一步,想走開。

  老劉也挪了一步,還擋著路。他想教約翰明白,他們兩個根本不同,可是一時找不到話 ,所以只好暫不放走約翰。

  約翰見老劉答不出話來,知道自己佔了上風;於是,雖然明知老劉有武藝而仍願意多說 兩句帶稜刺的話:「擋著我幹什麼?有本事去擋日本人的坦克車呀!」

  劉師傅本不願打架,他知道自己的手腳厲害,很容易打傷了人。現在,羞惱成怒,他瞪 了眼。

  丁約翰不上當,急忙走開。他知道在言語上佔了上風,而又躲開老劉的拳腳,才是完全 勝利。

  劉師傅氣得什麼似的,可是沒追上前去;丁約翰既不敢打架,何必緊緊的逼迫呢。

  小文揣著手,一動也不動的立在屋簷下。他嘴中叼著根香煙;煙灰結成個長穗,一點點 的往胸前落。他正給太太計劃一個新腔。他沒注意丁劉二人為什麼吵嘴,正如同他沒注意上 海戰事的誰勝誰敗。他專心一志的要給若霞創造個新腔兒。這新腔將使北平的戲園茶社與票 房都起一些波動,給若霞招致更多的榮譽,也給他自己的臉上添增幾次微笑。他的心中沒有 中國,也沒有日本。他只知道宇宙中須有美妙的琴音與婉轉的歌調。

  若霞有點傷風,沒敢起床。

  小文,在丁劉二人都走開之後,忽然靈機一動,他急忙走進屋去,拿起胡琴來。

  若霞雖然不大舒服,可是還極關心那個新腔。「怎樣?有了嗎?」她問。

  「先別打岔!快成了!」

  丁約翰拿著黃油。到冠宅去道喜。

  大赤包計算了一番,自己已是「所長」,是不是和一個擺台的平起平坐呢?及至看到黃 油,她毫不遲疑的和約翰握了手。她崇拜黃油。她不會外國語,不大知道外國事,可是她常 用黃油作形容詞——「那個姑娘的臉象黃油那麼潤!」這樣的形容使她覺得自己頗知道外國 事,而且彷彿是說著外國話!

  約翰,在英國府住慣了,曉得怎樣稱呼人。他一口一個「所長」,把大赤包叫得心中直 發癢。

  曉荷見太太照舊喜歡約翰,便也拿出接待外賓的客氣與禮貌,倒好像約翰是國際聯盟派 來的。見過禮以後,他開始以探聽的口氣問:

  「英國府那方面對上海戰事怎樣看呢?」

  「中國是不會勝的!」約翰極沉穩的,客觀的,像英國的貴族那麼冷靜高傲的回答。

  「噢,不會勝?」曉荷瞇著眼問,為是把心中的快樂掩藏起一些去。

  丁約翰點了點頭。

  曉荷送給太太一個媚眼,表示:「咱們放膽干吧,日本人不會一時半會兒離開北平!」

  「哼!他買了我,可賣了女兒!什麼玩藝兒!」桐芳低聲而激烈的說。

  「我不能嫁那個人!不能!」高第哭喪著臉說。那個人就是李空山。大赤包的所長拿到 手,李空山索要高第。

  「可是,光發愁沒用呀!得想主意!」桐芳自己也並沒想起主意,而只因為這樣一說才 覺到「想」是比「說」重要著許多的。

  「我沒主意!」高第坦白的說。「前些天,我以為上海一打勝,像李空山那樣的玩藝兒 就都得滾回天津去,所以我不慌不忙。現在,聽說上海丟了,南京也守不住……」她用不著 費力氣往下說了,桐芳會猜得出下面的話。

  桐芳是冠家裡最正面的注意國事的人。她注意國事,因為她自居為東北人。雖然她不知 道家鄉到底是東北的哪裡,可是她總想回到說她的言語的人們裡去。她還清楚的記得瀋陽的 「小河沿」,至少她希望能再看看「小河沿」的光景。因此,她注意國事;她知道,只有中 國強勝了,才能收復東北,而她自己也才能回到老家去。

  可是,當她知道一時還沒有回老家的可能,而感到絕望的時候,她反倒有時候無可如何 的笑自己:「一國的大事難道就是為你這個小娘們預備著的嗎?」

  現在,聽到高第的話,她驚異的悟出來:「原來每個人的私事都和國家有關!是的,高 第的婚事就和國家有關!」悟出這點道理來,她害了怕。假若南京不能取勝,而北平長久的 被日本人佔著,高第就非被那個拿婦女當玩藝兒的李空山抓去不可!高第是她的好朋友。假 若她自己已是家庭裡的一個只管陪男人睡覺的玩具,社會中的一個會吃會喝的廢物,她不願 意任何別的女人和她一樣,更不用說她的好朋友了。

  「高第!你得走!」桐芳放開膽子說。

  「走?」高第楞住了。假若有象錢仲石那樣的一個青年在她身旁,她是不怕出走的。為 了愛情,哪一個年輕的姑娘都希望自己能飛起去一次。可是,她身旁既沒有個可愛的青年男 子,又沒有固定的目的地,她怎麼走呢?平日,和媽媽或妹妹吵嘴的時節,她總覺得自己十 分勇敢。現在,她覺得自己連一點兒膽子也沒有。從她所知道一點史事中去找可資摹仿的事 實,她只能找到花木蘭。可是木蘭從軍的一切詳細辦法與經驗,她都無從找到。中國歷史上 可以給婦女行動作參考的記載是那麼貧乏,她覺到自己是自古以來最寂寞的一個人!

  「我可以跟你走!」桐芳看出來,高第沒有獨自逃走的膽量。

  「你,你為什麼要走呢?」高第假若覺得自己還是個「無家之鬼」,她可是把桐芳看成 為關在籠中的鳥——有食有水有固定的地方睡覺,一切都定好,不能再動。

  「我為什麼一定要在這裡呢?」桐芳笑了笑。她本想告訴高第:光是你媽媽,我已經受 不了,況且你媽媽又作了所長呢!可是,話都到嘴邊上了,她把它截住。她的人情世故使她 留了點心——大赤包無論怎麼不好,恐怕高第也不高興聽別人攻擊自己的媽媽吧。

  高第沒再說什麼,她心中很亂。她決定不了自己該走不該,更不能替桐芳決定什麼。她 覺得她須趕緊打好了主意,可是越急就越打不定主意。她長歎了一口氣。

  天祐在胡同口上遇見了李四爺。兩個人說話答禮兒的怪親熱,不知不覺的就一齊來到五 號。

  祁老人這兩天極不高興,連白鬍子都不大愛梳弄了。對二孫與三孫的離開家裡,他有許 多理由責備他們,也有許多理由可以原諒他們。但是,他既不責備,也不原諒,他們。他只 覺得心中堵得慌。他所引以自傲的四世同堂的生活眼看就快破碎了;孫子已走了兩個!他所 盼望的三個月准保平安無事,並沒有實現;上海也丟了!雖他不大明白國事,他可是也看得 出:上海丟了,北平就更沒有了恢復自由的希望,而北平在日本人手裡是什麼事都會發生的 ——三孫子走後,二孫子不是也走了麼?看見瑞豐瑞全住過的空屋子,他具體的明白了什麼 是戰爭與離亂!

  見兒子回來,還跟著李四爺,老人的小眼睛裡又有了笑光。

  天祐的思想使他比父親要心寬一些。三兒的逃走與二兒的搬出去,都沒給他什麼苦痛。 他願意一家大小都和和氣氣的住在一處,但是他也知道近些年來年輕人是長了許多價錢,而 老年人不再像從前那麼貴重了。他看明白:兒子們自有兒子們的思想與辦法,老人們最好是 睜一眼閉一眼的別太認真了。因此,他並沒怎樣替瑞全擔憂,也不願多管瑞豐的事。

  可是,近兩個月來,他的頭髮忽然的白了許多根!假若對父子家庭之間,他比父親心寬 ,對國事他可比父親更關心更發愁。祁老人的年月大一半屬於清朝的皇帝,而天祐在壯年就 遇見了革命。從憂國,他一直的憂慮到他的生意;國和他的小小的生意是象皮與肉那樣的不 可分開。他不反對發財。

  他可更注重「規矩」。他的財須是規規矩矩發的。他永遠沒想到過「趁火打劫」,和「 渾水摸魚」。他從來沒想像過,他可以在天下大亂的時際去走幾步小道兒,走到金山裡去。 因此,他準知道,只要國家一亂,他的生意就必然的蕭條,而他的按部就班的老實的計劃與 期望便全都完事!他的頭髮沒法不白起來。

  三位老者之中,李四爺當然的是最健壯的,可是他的背比兩三月前也更彎曲了一些。他 不愁吃穿,不大憂慮國事,但是日本人直接的間接的所給他的苦痛,已足夠教他感到背上好 象壓著一塊石頭。無論是領槓還是搬家,他常常在城門上遭受檢查,對著敵兵的刺刀,他須 費多少話,賠多少禮,才能把事辦妥;可是,在埋藏了死人,或把東西搬運到城外之後,城 門關上了。他須在城外蹲小店兒。七十歲的人了,勞累了一天之後,他需要回家去休息,吃 口熱飯,喝口熱茶,和用熱水燙燙腳。可是,他被關在城外。他須在小店兒裡與叫花子們擠 在一處過夜。有時候,城門一連三五天不開;他須把一件衣服什麼的押在攤子上或小鋪裡, 才能使自己不挨餓。

  他的時間就那麼平白無故的空空耗費了!他恨日本人!日本人隨便把城關上,和他開玩 笑!日本人白白的搶去了他的時間與自由。

  祁老人眼中的笑光並沒能保留好久。他本想和李四爺與天祐痛痛快快的談上一兩小時, 把心中的積鬱全一下子吐盡。

  可是,他找不到話。他的每次都靈驗的預言:「北平的災難過不去三個月」,顯然的在 這一次已不靈驗了。假若他這次又說對了,他便很容易把過去的多少災難與困苦象說鼓兒詞 似的一段接著一段的述說。不幸,他這次沒能猜對。他須再猜一回。對國事,他猜不到。他 覺得自己是落在什麼迷魂陣裡,看不清東西南北。他失去了自信。

  天祐呢,見老人不開口,他自己便也不好意思發牢騷。假若他說出心中的憂慮,他就必 然的惹起父親的注意——注意到他新生的許多根白髮。那會使父子都很難過的!

  李四爺要說的話比祁家父子的都更多。一天到晚在街面上,他聽的多,見的廣,自然也 就有了豐富的話料。可是,他打不起精神來作報告——近來所見所聞的都是使人心中堵得慌 的事,說出來只是添愁!

  三位老人雖然沒有完全楞起來,可是話語都來得極不順溜。他們勉強的笑,故意的咳嗽 ,也都無濟於事。小順兒的媽進來倒茶,覺出屋中的沉悶來。為招老人們的喜歡,她建議留 四爺爺吃羊肉熱湯兒面。建議被接受了,可是賓主的心情都並沒因此而好轉。

  天祐太太扶著小順兒,過來和四大爺打招呼。她這幾天因為天冷,又犯了氣喘,可是還 扎掙著過來,為是聽一聽消息。她從來沒有象近來這樣關心國事過。她第一不放心「小三兒 」,第二怕自己死在日本人管著的北平——也許棺材出不了城,也許埋了又被賊盜把她掘出 來。為這兩件時刻惦記著,憂慮著的事,她切盼我們能打勝。只有我們打勝,「小三兒」— —她的「老」兒子——才能回來,她自己也可以放心的死去了。

  為是表示親熱,她對四爺說出她的顧慮。她的話使三位老者的心立刻都縮緊。他們的歲 數都比她大呀!樂觀了一輩子的祁老人說了喪氣話:

  「四爺!受一輩子苦倒不算什麼,老了老了的教日本人收拾死,才,才,才,……」他 說不下去了。

  李四大媽差不多成了錢家的人了。錢少奶奶,和錢家的別人一樣,是剛強而不願多受幫 助的。可是,在和李四媽處熟了以後,她不再那麼固執了。公公病著,父親近來也不常來, 她需要一個朋友。儘管她不大喜歡說話,她心中可是有許多要說的——這些要說的話,在一 個好友面前,就彷彿可以不說而心中也能感到痛快的。李四媽雖然代替不了她的丈夫,可是 確乎能代替她的婆婆,而且比婆婆好,因為李四媽是朋友,而婆婆,無論怎樣,總是婆婆。 她思念丈夫;因為思念他,她才特別注意她腹中的小孩。她永遠不會再看見丈夫,可是她知 道她將會由自己身中產出一條新的生命,有了這新生命,她的丈夫便會一部分的還活在世上 。在這一方面,她也需要一個年歲大的婦人告訴她一些經驗。這是她頭一胎,也是最後的一 胎。她必須使他順利的產下來,而後由她自己把他養大。假若他能是個男的——她切盼他是 個男的——他便是第二個孟石。她將照著孟石的樣子把他教養大,使他成為有孟石的一切好 處,而沒有一點孟石的壞處的人!這樣一想,她便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可是,越想得遠 ,心中就越渺茫而也就越害怕。她不是懷著一個小孩,而是懷著一個「永生」的期望與責任 !李四媽能告訴她許多使她不至於心慌得過度的話。李四媽的話使她明白:生產就是生產, 而不是什麼見神見鬼的事。李四媽的爽直與誠懇減少了錢少奶奶的惶惑不安。

  錢老人已經能坐起一會兒來了。坐起來,他覺得比躺著更寂寞。躺著的時候,他可以閉 上眼亂想;坐起來,他需要個和他說幾句話的人。聽到西屋裡四大媽對少奶奶咯啦咯啦的亂 說,他就設法把她調過來。他與四大媽的談話幾乎永遠結束在將來的娃娃身上,而這樣的結 束並不老是愉快的。四大媽不知道為什麼錢先生有時候是那麼喜歡,甚至於給這有四五個月 才能降生的娃娃起了名字。「四大媽,你說是錢勇好,還是錢仇好?仇字似乎更厲害一些! 」她回答不出什麼來。平日,她就有點怕錢先生,因為錢先生的言語是那麼難懂;現在,他 問她哪個字好,她就更茫然的答不出了。不過,只要他歡喜,四大媽就受點憋悶也無所不可 。可是,老人有時候一聽到將來的娃娃,便忽然動了怒。這簡直教四大媽手足無措了。他為 什麼發怒呢?她去問錢少奶奶,才曉得老人不願意生個小亡國奴。雖然近來她已稍微懂了點 「亡國奴」的意思,可是到底不明白為什麼它會招錢先生那麼生氣。她以為「亡國奴」至多 也不過象「他媽的」那樣不受聽而已。她弄不明白,只好擠咕著老近視眼發楞,或傻笑。

  雖然如此,錢先生可是還很喜歡四大媽。假若她有半日沒來,他便不知要問多少次。等 她來到,他還要很誠懇的,甚至於近乎囉嗦的,向她道歉;使她更莫名其妙。他以為也許言 語之間得罪了她,而她以為即使有一星半點的頂撞也犯不著這麼客氣。

  瑞宣把上海的壞消息告訴了錢先生。他走後,四大媽來到。老人整天的一語未發,也不 張羅吃東西。四大媽急得直打轉兒,幾次想去和他談會兒話,可是又不敢進去。她時時的到 窗外聽一聽屋裡的動靜,只有一次她聽到屋裡說:「一定是小亡國奴了!」

  瑞宣把消息告訴了錢先生以後,獨自在「酒缸」上喝了六兩白干。搖搖晃晃的走回家來 ,他倒頭便睡。再一睜眼,已是掌燈的時分;喝了兩杯茶,他繼續睡下去。他願意一睡不再 醒,永遠不再聽到壞消息!他永遠沒這樣「荒唐」過;今天,他沒了別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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