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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越來越冷了。在往年,祁家總是在陰曆五六月裡叫來一兩大車煤末子,再卸兩小車子 黃土,而後從街上喊兩位「煤黑子」來搖煤球,搖夠了一冬天用的。今年,從七七起,城門 就時開時閉,沒法子僱車去拉煤末子。而且,在日本人的橫行霸道之下,大家好像已不顧得 注意這件事,雖然由北平的冬寒來說這確是件很重要的事。連小順兒的媽和天祐太太都忘記 了這件事。只有祁老人在天未明就已不能再睡的時候,還盤算到這個問題,可是當長孫娘婦 告訴他種種的困難以後,他也只好抱怨大家都不關心家事,沒能在七七以前就把煤拉到,而 想不出高明的辦法來。

  煤一天天的漲價。北風緊吹,煤緊加價。唐山的煤大部分已被日本人截了去,不再往北 平來,而西山的煤礦已因日本人與我們的游擊隊的混戰而停了工。北平的煤斷了來源!

  祁家只有祁老人和天祐的屋裡還保留著炕,其餘的各屋裡都早已隨著「改良」與「進步 」而拆去,換上了木床或鐵床。祁老人喜歡炕,正如同他喜歡狗皮襪頭,一方面可以表示出 一點自己不喜新厭故的人格,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老東西確實有它們的好處,不應當一筆抹殺 。在北平的三九天,儘管祁老人住的是向陽的北房,而且牆很厚,窗子糊得很嚴,到了後半 夜,老人還是感到一根針一根針似的小細寒風,向腦門子,向肩頭,繼續不斷的刺來。儘管 老人把身子蜷成一團,像只大貓,並且蓋上厚被與皮袍,他還是覺不到溫暖。只有炕洞裡升 起一小爐火,他才能舒舒服服的躺一夜。

  天祐太太並不喜歡睡熱炕,她之所以保留著它是她準知道孫子們一到三四歲就必被派到 祖母屋裡來睡,而有一鋪炕是非常方便的。炕的面積大,孩子們不容易滾了下去;半夜裡也 容易照管,不至於受了熱或著了涼。可是,她的南屋是全院中最潮濕的,最冷的;到三九天 ,夜裡能把有水的瓶子凍炸。因此,她雖不喜歡熱炕,可也得偶爾的燒它一回,趕趕濕寒。

  沒有煤!祁老人感到一種恐怖!日本人無須給他任何損害與干涉,只須使他在涼炕上過 一冬天,便是極難熬的苦刑!

  天祐太太雖然沒有這麼惶恐,可也知道冬天沒有火的罪過是多麼大!

  瑞宣不敢正眼看這件事。假若他有錢,他可以馬上出高價,乘著城裡存煤未賣淨的時候 ,囤起一冬或一年的煤球與煤塊。但是,他與老二都幾個月沒拿薪水了,而父親的收入是很 有限的。

  小順兒的媽以家主婦的資格已向丈夫提起好幾次:「冬天要是沒有火,怎麼活著呢?那 ,北平的人得凍死一半!」

  瑞宣幾次都沒正式的答覆她,有時候他慘笑一下,有時候假裝耳聾。有一次,小順兒代 替爸爸發了言:「媽,沒煤,順兒去揀煤核兒!」又待了一會兒,他不知怎麼想起來:「媽 !

  也會沒米,沒白面吧?」

  「別胡說啦!」小順兒的媽半惱的說:「你願意餓死!混小子!」

  瑞宣楞了半天,心裡說:「怎見得不會不絕糧呢!」他一向沒想到過這樣的問題。經小 順兒這麼一說,他的眼忽然看出老遠老遠去。今天缺煤,怎見得明天就不缺糧呢?以前,他 以為亡城之苦是乾脆的受一刀或一槍;今天,他才悟過來,那可能的不是脆快的一刀,而是 慢慢的,不見血的,凍死與餓死!想到此處,他否認了自己不逃走的一切理由。凍,餓,大 家都得死,誰也救不了誰;難道因為他在家裡,全家就可以沒煤也不冷,沒米也不餓嗎?他 算錯了賬!

  掏出老三的那封信,他讀了再讀的讀了不知多少遍。他渴望能和老三談一談。只有老三 能明白他,能替他決定個主意。

  他真的憋悶極了,晚間竟自和韻梅談起這回事。平日,對家務事,他向來不但不專制, 而且多少多少糖豆酸棗兒的事都完全由太太決定,他連問也不問。現在,他不能再閉著口, 他的腦中已漲得要裂。

  韻梅不肯把她的水靈的眼睛看到山後邊去,也不願丈夫那麼辦。「孩子的話,幹嗎記在 心上呢?我看,慢慢的就會有了煤!反正著急也沒用!挨餓?我不信一個活人就那麼容易餓 死!你也走?老二反正不肯養活這一家人!我倒肯,可又沒掙錢的本事!算了吧,別胡思亂 想啦,過一天是一天,何必繞著彎去發愁呢!」

  她的話沒有任何理想與想像,可是每一句都那麼有份量,使瑞宣無從反駁。是的,他無 論怎樣,也不能把全家都帶出北平去。那麼,一家老幼在北平,他自己就也必定不能走。這 和二加二是四一樣的明顯。

  他只能盼望國軍勝利,快快打回北平!

  太原失陷!廣播電台上又升起大氣球,「慶祝太原陷落!」

  學生們又須大遊行。

  他已經從老二不敢再到學校裡去的以後就照常去上課。

  他教老人們看著他們哥兒倆都在家中閒著。

  慶祝太原陷落的大遊行,他是不是去參加呢?既是學校中的教師,他理應去照料著學生 。另一方面,從一種好奇心的催促,他也願意去參加——他要看看學生與市民是不是還像慶 祝保定陷落時那麼嚴肅沉默。會繼續的嚴肅,就會不忘了復仇。

  可是,他又不敢去,假若學生們已經因無可奈何而變成麻木呢?他曉得人的面皮只有那 麼厚,一揭開就完了!他記得學校裡有一次鬧風潮,有一全班的學生都退了學。可是,校長 和教員們都堅不讓步,而學生們的家長又逼著孩子們回校。

  他們只好含羞帶愧的回來。當瑞宣在風潮後第一次上課的時候,這一班的學生全低著頭 ,連大氣都不出一聲,一直呆坐了一堂;他們失敗了,他們羞愧!他們是血氣方剛的孩子! 可是,第二天再上課,他們已經又恢復了常態,有說有笑的若無其事了。他們不過是孩子! 他們的面皮只有那麼厚,一揭開就完了!一次遊行,兩次遊行,三次五次遊行,既不敢反抗 ,又不便老擰著眉毛,學生們就會以嬉皮笑臉去接受恥辱,而慢慢的變成了沒有知覺的人。 學生如是,市民們就必更容易撕去臉皮,苟安一時。

  他不知怎樣才好,他恨自己沒出息,沒有拋妻棄子,去奔赴國難的狠心與決心!

  這幾天,老二的眉毛要擰下水珠來。胖太太已經有三四天沒跟他說話。他不去辦公的頭 兩天,她還相信他的亂吹,以為他已另有高就。及至他們倆從冠宅回來,她就不再開口說話 ,而把怒目與撇嘴當作見面禮。他倆到冠宅去的目的是為把藍東陽的不近人情報告明白,而 求冠先生與冠太太想主意,給瑞豐找事。找到了事,他們舊事重提的說:「我們就搬過來住 ,省得被老三連累上!」瑞豐以為冠氏夫婦必肯幫他的忙,因為他與東陽的吵架根本是因為 冠家贏了錢。

  冠先生相當的客氣,可是沒確定的說什麼。他把這一幕戲讓給了大赤包。

  大赤包今天穿了一件紫色綢棉袍,唇上抹著有四兩血似的口紅,頭髮是剛剛燙的,很像 一條綿羊的尾巴。她的氣派之大差不多是空前的,臉上的每一個雀斑似乎都表現著傲慢與得 意。

  那次,金三爺在冠家發威的那次,不是有一位帶著個妓女的退職軍官在座嗎?他已運動 成功,不久就可以發表——警察局特高科的科長。他叫李空山。他有過許多太太,多半是妓 女出身。現在,既然又有了官職,他決定把她們都遣散了,而正經娶個好人家的小姐,而且 是讀過書的小姐。他看中了招弟。可是大赤包不肯把那麼美的招弟賤賣了。她願放手高第。 李空山點了頭。雖然高第不很美,可的確是位小姐,作過女學生的小姐。再說,遇必要時, 他還可以再弄兩個妓女來,而以高第為正宮娘娘,她們作妃子,大概也不至於有多少問題。 大赤包的女兒不能白給了人。李空山答應給大赤包運動妓女檢查所的所長。這是從國都南遷 以後,北平的妓館日見冷落,而成為似有若無的一個小機關。現在,為慰勞日本軍隊,同時 還得防範花柳病的傳播,這個小機關又要復興起來。李空山看大赤包有作所長的本領。同時 ,這個機關必定增加經費,而且一加緊檢查就又必能來不少的「外錢」。

  別人還不大知道,李空山已確實的打聽明白,這將成為一個小肥缺。假若他能把這小肥 缺弄到將來的丈母娘手裡,他將來便可以隨時給高第一點氣受,而把丈母娘的錢擠了過來— —大赤包一給他錢,他便對高第和氣兩天。他把這些都盤算好以後,才認真的給大赤包去運 動。據最近的消息:他很有把握把事情弄成功。

  起床,睡倒,走路,上茅房,大赤包的嘴裡都輕輕的叫自己:「所長!所長!」這兩個 字象塊糖似的貼在了她的舌頭上,每一咂就滿口是水兒!她高興,驕傲,恨不能一個箭步跳 上房頂去,高聲喊出:「我是所長!」她對丈夫只哼兒哈兒的帶理不理,對大女兒反倒拿出 好臉,以便誘她答應婚事,別犯牛脾氣。對桐芳,她也居然停止挑戰,她的理由是:「大人 不和小人爭!」她是所長,也就是大人!

  她也想到她將來的實權,而自己叨嘮:「動不動我就檢查!

  動不動我就檢查!怕疼,怕麻煩,給老太太拿錢來!拿錢來!

  拿錢來!」她一邊說,一邊點頭,把頭上的髮夾子都震落下兩三個來。她毫不客氣的告 訴了瑞豐:

  「我們快有喜事了,那間小屋得留著自己用!誰教你早不搬來呢?至於藍東陽呀,我看 他還不錯嗎!怎麼?你是為了我們才和他鬧翻了的?真對不起!可是,我們也沒有賠償你的 損失的責任!我們有嗎?」她老氣橫秋的問冠曉荷。

  曉荷瞇了瞇眼,輕輕一點頭,又一搖頭;沒說什麼。

  瑞豐和胖太太急忙立起來,像兩條挨了打的狗似的跑回家去。

  更使他們夫婦難過的是藍東陽還到冠家來,並且照舊受歡迎,因為他到底是作著新民會 的幹事,冠家不便得罪他。大赤包福至心靈的退還了東陽四十元錢:「我們玩牌向來是打對 折給錢的;那天一忙,就實價實收了你的;真對不起!」東陽也大方一下,給高第姐妹買了 半斤花生米。大赤包對這點禮物也發了一套議論:

  「東陽!你作的對!這個年月,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得知道錢是好的,應當節省,好積攢 下結婚費!禮輕人物重,不怕你給她們半個花生米,總是你的人心!你要是花一大堆錢,給 她們買好些又貴又沒用的東西,我倒未必看得起你啦!」

  東陽聽完這一套,笑得把黃牙板全露出來,幾乎岔了氣。

  他自居為高第姐妹倆的愛人,因為她們倆都吃了他的幾粒花生米。這些,是桐芳在門外 遇見胖太太,嘁嘁喳喳的報告出來的。胖太太氣得發昏,渾身的肥肉都打戰!

  老二的耳朵,這幾天了,老抿著。對誰,他都非常的客氣。這一程子的飯食本來很苦, 有時候因城門關閉,連大白菜都吃不到,而只用香油炒一點麻豆腐;老二這兩天再也不怨大 嫂不會過日子。飯食太苦,而端起碗來,不管有菜沒有,便扒摟乾淨,嘴中嚼得很響,像鴨 子吃東西那樣。他不但不怨飯食太苦,而且反倒誇獎大嫂在這麼困難的時候還能教大家吃上 飯,好不容易!這麼一來,瑞宣和韻梅就更為了難,因老二的客氣原是為向兄嫂要點零錢, 好買煙卷兒什麼的。老大只好因此而多跑一兩趟當鋪!

  胖太太一聲沒出,偷偷的提了個小包就回娘家了。這使老二終日象失了群的雞,東瞧瞧 ,西看看的在滿院子打轉,不知如何是好。他本不想把失業這事實報告給老人們,現在他不 能再閉著嘴,因為他需要老人們的憐愛——和太太吵了架之後,人們往往想起來父母。他可 並沒實話實說。他另編了一個故事。他曉得祁家的文化與好萊塢的恰恰相反:好萊塢的以打 了人為英雄,祁家以挨了打為賢孝。所以,他不敢說他打了藍東陽,而說藍東陽打了他,並 且要繼續的打他。祖父與媽媽都十分同情他。祖父說:

  「好!他打咱們,是他沒理,我們絕不可以還手!」

  媽媽也說:「他還要打,我們就躲開他!」

  「是呀!」老二很愛聽媽媽的話:「所以我不上學校去啦!

  我趕緊另找點事作,不便再受他的欺侮,也不便還手打他!是不是?」

  他也沒敢提出老三來,怕一提起來就涉及分家的問題。他正賦閒,必須吃家中的飯,似 乎不便提到分家。即使在這兩天內,憲兵真為老三的事來捉他,他也只好認命;反正他不願 意先出去挨餓。

  瑞宣本來有點怕到學校去,現在又很願意去了,為是躲開老二。老二的膽小如鼠並不是 使老大看不起他的原因。老大知道,從一個意義來講,凡是在北平作順民的都是膽小的,老 二並不是特例。老二的暫時失業也沒使老大怎樣的難過;大家庭本來就是今天我吃你,明天 你吃我的一種算不清賬目的組織,他不嫌老二白吃幾天飯。可是,他討厭老二的毫不悔悟, 而仍舊是那麼無聊。老大以為經過這點挫折,老二應該明白過來:東陽那樣的人是真正漢奸 坯子,早就不該和他親近;在吃虧以後,就該立志永遠不再和這類的人來往。老二應該稍微 關心點國事,即使沒有捨身救國的決心,也該有一點國榮民榮,國辱民辱的感覺,知道一點 羞恥。老二沒有一絲一毫的悔悟。因祖父,父母,兄嫂,都沒好意思責備他,他倒覺得頗安 逸,彷彿失業是一種什麼新的消遣,他享受大家的憐憫。假若連胖太太也沒申斥他,他或者 還許留下鬍子,和祖父一樣的退休養老呢!瑞宣最不喜歡在新年的時候,看到有些孩子戴起 瓜皮帽頭兒,穿上小馬褂。他管他們叫做「無花果秧兒」。瑞豐就是,他以為,這種秧苗的 長大起來最好的代表——生出來就老聲老氣的,永遠不開花。

  為躲避老二,在慶祝太原陷落的這一天,他還上了學。他沒決定去參加遊行,也沒決定 不去;他只是要到學校裡看看。

  到了學校,他自然而然的希望學生們來問他戰事的消息,與中日戰爭的前途。他也希望 大家都愁眉苦眼的覺到遊行的恥辱。

  可是,沒人來問他什麼。他很失望。過了一會兒,他明白過來:人類是好爭勝的動物, 沒人喜歡談論自己的敗陣;青年們恐怕特別是如此。有好幾個他平日最喜歡的少年,一見面 都想過來跟他說話,可是又都那麼像心中有點鬼病似的,撩了他一眼,便一低頭的躲開。他 們這點行動表示了青年人在無可如何之中還要爭強的心理。他走到操場去。那裡正有幾個學 生踢著一個破皮球。看見他,他們都忽然的楞住好像是覺到自己作了不應作的事情而慚愧。 可是,緊跟著,他們就又踢起球來,只從眼角撩著他。他趕緊走開。

  他沒再回教員休息室,而一直走出校門,心中非常的難受。他曉得學生們並未忘了羞恥 ,可是假若這樣接二連三的被強迫著去在最公開的地方受污辱,他們一定會把面皮塗上漆的 。想到這裡,他心中覺得一刺一刺的疼。

  在大街上,他遇到十幾部大卡車,滿滿的拉著叫花子——都穿著由喜轎鋪賃來的綵衣。 每一部車上,還有一份出喪的鼓手。汽車緩緩的駛行,鑼鼓無精打彩的敲打著,車上的叫花 子都縮著脖子把手中的紙旗插在衣領上,以便揣起手來——天相當的冷。他們的臉上幾乎沒 有任何表情,就那麼縮著脖,揣著手,在車上立著或坐著。他們好像什麼都知道,又好像什 麼都不知道。他們彷彿是因習慣了無可如何,因習慣了冷淡與侮辱,而完全心不在焉的活著 ,滿不在乎的立在汽車上,或斷頭台上。

  當汽車走過他的眼前,一個象藍東陽那樣的人,把手中提著的擴音喇叭放在嘴上,喊起 來:「孫子們,隨著我喊!中日親善!慶祝太原陷落!」花子們還是沒有任何表情,聲音不 高不低的,懶洋洋的,隨著喊,連頭也不抬起來。他們好像已經亡過多少次國了,絕對不再 為亡國浪費什麼感情。他們毫不動情幾乎使他們有一些尊嚴,像城隍廟中塑的泥鬼那樣的尊 嚴。這點尊嚴甚至於冷淡了戰爭與興亡。瑞宣渾身都顫起來。遠處來了一隊小學生。他閉上 了眼。他不忍把叫花子與小學生連到一處去思索!假若那些活潑的,純潔的,天真的,學生 也像了叫花子……他不敢往下想!可是,學生的隊伍就離叫花子的卡車不很遠啊!

  迷迷糊糊的他不曉得怎麼走回了小羊圈。在胡同口上,他碰見了棚匠劉師傅。是劉師傅 先招呼的他,他嚇了一跳。定了一定神,他才看明白是劉師傅,也看明白了胡同。

  二人進了那永遠沒有多少行人的小胡同口,劉師傅才說話:

  「祁先生,你看怎樣呀?我們要完吧?保定,太原,都丟啦!太原也這麼快?不是有— —」他說不上「天險」來。

  「誰知道!」瑞宣微笑著說,眼中發了濕。

  「南京怎樣?」

  瑞宣不能,不肯,也不敢再說「誰知道!」「盼著南京一定能打勝仗!」

  「哼!」劉師傅把聲音放低,而極懇切的說:「你也許笑我,我昨天夜裡向東南燒了一 股高香!禱告上海打勝仗!」

  「非勝不可!」

  「可是,你看,上海還沒分勝負,怎麼人們就好像斷定了一定亡國呢?」

  「誰?」

  「誰?你看,上次保定丟了,就有人約我去耍獅子,我沒去;別人也沒去。昨天,又有 人來約了,我還是不去,別人可據說是答應下了。約我的人說:別人去,你不去,你可提防 著點!我說,殺剮我都等著!我就想,人們怎那麼稀鬆沒骨頭呢?」

  瑞宣沒再說什麼。

  「今天的遊行,起碼也有幾檔子『會』!」劉師傅把「會」

  字說的很重。「哼!走會是為朝山敬神的,今天會給日本人去當玩藝兒看!真沒骨頭!」

  「劉師傅!」瑞宣已走到家門外的槐樹下面,站住了說:

  「像你這樣的全身武藝,為什麼不走呢?」

  劉師傅怪不是味兒的笑了。「我早就想走!可是,老婆交給誰呢?再說,往哪兒走?腰 中一個大錢沒有,怎麼走?真要是南京偷偷的派人來招兵,有路費,知道一定到哪裡去,我 必定會跟著走!我只會搭棚這點手藝,我的拳腳不過是二把刀,可是我願意去和日本小鬼子 碰一碰!」

  他們正談到這裡,瑞豐從院中跑出來,小順兒在後面追著喊:「我也去!二叔!我也去 !」

  看見哥哥與劉師傅,瑞豐收住了腳。小順兒趕上,揪住二叔的衣裳:「帶我去!不帶我 去,不行!」

  「幹嗎呀?小順兒!放開二叔的衣裳!」瑞宣沉著點臉,而並沒生氣的說。

  「二叔,去聽戲,不帶著我!」小順兒還不肯撒手二叔的衣裳,撅著嘴說。

  瑞豐笑了。「哪兒呀!聽說中山公園唱戲,淨是名角名票,我去問問小文。他們要也參 加的話,我同他們一道去;我還沒有看過小文太太彩唱呢。」

  劉師傅看了他們哥兒倆一眼,沒說什麼。

  瑞宣很難過。他可是不便當著別人申斥弟弟,而且也准知道,假若他指摘老二,老二必 會說:「我不去看,人家也還是唱戲!我不去看戲,北平也不會就退還給中國人!」他木在 了槐樹下面。

  從樹上落下一個半干了的,像個黑蟲兒似的,槐豆角來。

  小順兒急忙去拾它。他這一動,才把僵局打開,劉師傅說了聲「回頭見!」便走開。瑞 宣拉住了小順兒。瑞豐跟著劉師傅進了六號。

  小順兒拿著豆角還不肯放棄了看戲,瑞宣耐著煩說:「二叔去打聽唱戲不唱!不是六號 現在就唱戲!」

  很勉強的,小順兒隨著爸爸進了街門。到院內,他把爸爸拉到了祖母屋中去。

  南屋裡很涼,老太太今天精神不錯,正圍著被子在炕上給小順兒補襪子呢。做幾針,她 就得把小破襪子放下,手伸到被子裡去取暖。

  瑞宣的臉上本來就怪難過的樣子,一看到母親屋裡還沒升火,就更難看了。

  老太太看出兒子的臉色與神氣的不對。母親的心是兒女們感情的溫度表。「又怎麼了? 老大!」

  瑞宣雖是個感情相當豐富的人,可是很不喜歡中國人的動不動就流淚。自從北平陷落, 他特別的注意控制自己,雖然有多少多少次他都想痛哭。他不大愛看舊劇。許多原因中之一 是:舊劇中往往在悲的時候忽然瞎鬧打趣,和悲的本身因哭得太凶太容易而使人很難過的要 發笑。可是,他看過一回《寧武關》;他受了極大的感動。他覺得一個壯烈英武的戰士,在 殉國之前去別母,是人世間悲慘的極度,只有最大的責任心才能勝過母子永別的苦痛,才不 至於馬上碎了心斷了腸!假若寧武關不是別母而是別父,瑞宣想,它便不能成為最悲的悲劇 。這齣戲使他當時落了淚,而且在每一想起來的時候心中還很難過——一想到這齣戲,他不 由的便想起自己的母親!

  現在,聽母親叫他,他忽然的又想起那齣戲。他的淚要落出來。他曉得自己不是周遇吉 ,但是,現在失陷的是太原——情形的危急很像明末!

  他忍住了淚,可也沒能說出什麼來。

  「老大!」母親從炕席下摸出三五個栗子來,給了小順兒,叫他出去玩。「老二到底是 怎回事?」

  瑞宣依實的報告給母親,而後說:「他根本不該和那樣的人來往,更不應該把家中的秘 密告訴那樣的人!藍東陽是個無聊的人,老二也是個無聊的人;可是藍東陽無聊而有野心, 老二無聊而沒心沒肺;所以老二吃了虧。假若老二不是那麼無聊,不是那麼無心少肺,藍東 陽就根本不敢欺侮他。假若老二不是那麼無聊,他滿可以不必怕東陽而不敢再上學去。他好 事,又膽小,所以就這麼不明不白的失了業!」

  「可是,老二藏在家裡就准保平安沒事嗎?萬一姓藍的還沒有忘了這回事,不是還可以 去報告嗎?」

  「那——」瑞宣楞住了。他太注意老二的無聊了,而始終以為老二的不敢到學校去是白 天見鬼。他忽略了藍東陽是可以認真的去賣友求榮的。「那——老二是不會逃走的,我問過 他!」

  「那個姓藍的要真的去報告,你和老二恐怕都得教日本人抓去吧?錢先生受了那麼大的 苦處,不是因為有人給他報告了嗎?」

  瑞宣心中打開了鼓。他看到了危險。可是,為使老母安心,他笑著說:「我看不要緊! 」他可是說不出「不要緊」的道理來。

  離開了母親,瑞宣開始發起愁來。他是那種善於檢查自己的心理狀態的人,他納悶為什 麼他只看到老二的無聊而忘了事情可能的變成很嚴重——老二和他要真被捕了去,這一家人 可怎麼辦呢?在危亂中,他看明白,無聊是可以喪命的!

  隔著院牆,他喊老二。老二不大高興的走回來。在平日,要不是祖父,父母與太太管束 的嚴,老二是可以一天到晚長在文家的;他沒有什麼野心,只是願意在那裡湊熱鬧,並且覺 得能夠多看小文太太幾眼也頗舒服。礙於大家的眼目,他不敢常去;不過,偶爾去到那裡, 他必坐很大的工夫——和別的無聊的人一樣,他的屁股沉,永遠討厭,不自覺。

  「幹什麼?」老二很不高興的問。

  老大沒管弟弟的神色如何,開始說出心中的憂慮:「老二!

  我不知道為什麼老沒想到我剛剛想起來的這點事!你看,我剛剛想起來,假若藍東陽真 要去報告,憲兵真要把你,或我,或咱們倆,捕了去,咱們怎辦呢?」

  老二的臉轉了顏色。當初,他的確很怕東陽去告密;及至在家中忍了這麼三五天,而並 沒有動靜,他又放了心,覺得只要老老實實的在家中避著便不會有危險。家便是他的堡壘, 父母兄弟便是他的護衛。他的家便是老鼠的洞,有危險便藏起去,危險過去再跑出來;他只 會逃避,而不會爭鬥與抵抗。現在,他害了怕——隨便就被逗笑了的人也最容易害怕,一個 糖豆可以使他歡喜,一個死鼠也可以嚇他一跳。

  「那怎麼辦呢?」他舐了舐嘴唇才這樣問。

  「老二!」瑞宣極懇切的說:「戰事很不利,在北平恐怕一時絕不會有出路!像藍東陽 那樣的人,將來我們打勝的時候,必會治他的罪——他是漢奸!不幸我們失敗了,我們能殉 國自然頂好,不能呢,也不許自動的,像藍東陽與冠曉荷那樣的,去給敵人作事。作一個國 民至少應該明白這一點道理!你以前的錯誤,咱們無須提起。今天,我希望你能挺起腰板, 放棄了北平的一切享受與無聊,而趕快逃出去,給國家作些事。

  即使你沒有多大本領,作不出有益於大家的事,至少你可以作個自由的中國人,不是奴 隸或漢奸!不要以為我要趕走你!

  我是要把弟弟們放出去,而獨自奉養著祖父與父母。這個責任與困苦並不小,有朝一日 被屠殺或被餓死,我陪侍著老人們一塊兒死;我有兩個弟弟在外面抗日,死我也可以瞑目了 !

  你應當走!況且,藍東陽真要去報告老三的事,你我馬上就有被捕的危險;你應該快走 !」

  老大的真誠,懇切,與急迫,使瑞豐受了感動。感情不深厚的人更容易受感動;假若老 二對亡國的大事不甚關心,他在聽文明戲的時候可真愛落淚。現在,他也被感動得要落下淚 來,用力壓制著淚,他嗓音發顫的說:

  「好!我趕緊找二奶奶去,跟她商議一下!」

  瑞宣明知道老二與胖太太商議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因為她比丈夫更浮淺更糊塗。可是他 沒有攔阻老二,也沒囑咐老二不要聽太太的話;他永遠不肯趕盡殺絕的逼迫任何人。

  老二匆匆的走出去。

  瑞宣雖然很懷疑他的一片話到底有多少用處,可是看老二這樣匆匆的出去,心中不由的 痛快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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