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冠家的歷史中,曾經有過一個時期,大赤包與尤桐芳聯合起來反抗冠曉荷。六號住的
文若霞,小文的太太,是促成冠家西位太太合作的「禍首」。
小文是中華民國元年元月元日降生在一座有花園亭榭的大宅子中的。在幼年時期,他的
每一秒鐘都是用許多金子換來的。在他的無數的玩具中,一兩一個的小金錠與整塊翡翠琢成
的小壺都並不算怎樣的稀奇。假若他早生三二十年,他一定會承襲上一等候爵,而坐著八人
大轎去見皇帝的。他有多少對美麗的家鴿,每天按著固定的時間,像一片流動的霞似的在青
天上飛舞。他有多少對能用自己的長尾包到自己的頭的金魚,在年深苔厚的缸中舞動。他有
多少罐兒入譜的蟋蟀,每逢競斗一次,就須過手多少塊白花花的洋錢。他有在冬天還會振翅
鳴叫的,和翡翠一般綠的蟈蟈,用雕刻得極玲瓏細緻的小葫蘆裝著,揣在他的懷裡;葫蘆的
蓋子上鑲著寶石。……他吃,喝,玩,笑,像一位太子那麼舒適,而無須乎受太子所必須受
的拘束。在吃,喝,玩,笑之外,他也常常生病;在金子裡生活著有時候是不大健康的。不
過,一生病,他便可以得到更多的憐愛,糟蹋更多的錢,而把病痛變成一種也頗有意思的消
遣;貴人的臥病往往是比窮人的健壯更可羨慕的。他極聰明,除了因與書籍不十分接近而識
字不多外,對什麼遊戲玩耍他都一看就成了專家。在八歲的時候,他已會唱好幾出整本的老
生戲,而且腔調韻味極像譚叫天的。
在十歲上,他已經會彈琵琶,拉胡琴——胡琴拉得特別的好。
在滿清的末幾十年,旗人的生活好像除了吃漢人所供給的米,與花漢人供獻的銀子而外
,整天整年的都消磨在生活藝術中。上自王侯,下至旗兵,他們都會唱二簧,單弦,大鼓,
與時調。他們會養魚,養鳥,養狗,種花,和鬥蟋蟀。他們之中,甚至也有的寫一筆頂好的
字,或畫點山水,或作些詩詞——至不濟還會謅幾套相當幽默的悅耳的鼓兒詞。他們的消遣
變成了生活的藝術。他們沒有力氣保衛疆土和穩定政權,可是他們會使雞鳥魚蟲都與文化發
生了最密切的關係。他們聽到了革命的槍聲便全把頭藏在被窩裡,可是他們的生活藝術是值
得寫出多少部有價值與趣味的書來的。就是從我們現在還能在北平看到的一些小玩藝兒中,
象鴿鈴,風箏,鼻煙壺兒,蟋蟀罐子,鳥兒籠子,兔兒爺,我們若是細心的去看,就還能看
出一點點旗人怎樣在最細小的地方花費了最多的心血。
文侯爺不是旗人。但是,因為爵位的關係,他差不多自然而然的便承襲了旗人的那一部
文化。假若他不生在民國元年,說不定他會成為穿宮過府的最漂亮的人物,而且因能拉會唱
和鬥雞走狗得到最有油水的差事。不幸,他生在民國建國的第一天。他的思想——假若他也
有思想——趣味,生活習慣與本領,完全屬於前朝,而只把兩隻腳立在民國的土地上。民國
的國民不再作奴隸,於是北平那些用楠木為柱,琉璃作瓦的王府,不到幾年就因老米與銀錠
的斷絕而出賣,有的改為軍閥的私宅,有的改為學校,有的甚至拆毀了而把磚瓦零賣出去,
換些米面。貴族的衰落多半是像雨後的鮮蘑的,今天還是龐大的東西,明天就變成一些粉末
,隨風而逝!
文侯爺的亭台閣榭與金魚白鴿,在他十三四歲的時候,也隨著那些王公的府邸變成了換
米面的東西。他並沒感到怎樣的難過,而只覺得生活上有些下方便。那些值錢的東西本來不
是他自己買來的,所以他並不戀戀不捨的,含著淚的,把它們賣出去。他不知道那些物件該
值多少錢,也不曉得米面賣多少錢一斤;他只感到那些東西能換來米面便很好玩。經過多少
次好玩,他發現了自己身邊只剩下了一把胡琴。
他的太太,文若霞,是家中早就給他定下的。她的家庭沒有他的那麼大,也沒有那麼闊
綽,可是也忽然的衰落,和他落在同一的情形上。他與她什麼也沒有了,可是在十八歲上他
們倆有了個須由他們自己從一棵蔥買到一張桌子的小家庭。他們為什麼生在那用金子堆起來
的家庭,是個謎;他們為什麼忽然變成連一塊瓦都沒有了的人,是個夢;他們只知道他們小
兩口都像花一樣的美,只要有個屋頂替他們遮住雨露,他們便會像一對春天的小鳥那麼快活
。在他們心中,他們都不曉得什麼叫國事,與世界上一共有幾大洲。他們沒有留戀過去的傷
感,也沒有顧慮明天的憂懼,他們今天有了飯便把握住了今天的生活;吃完飯,他們會低聲
的歌唱。他們的歌唱慢慢的也能供給他們一些米面,於是他們就無憂無慮的,天造地設的,
用歌唱去維持生活。他們經歷了歷史的極大的變動,而像嬰兒那麼無知無識的活著;他們的
天真給他們帶來最大的幸福。
小文——現在,連他自己似乎也忘了他應當被稱為侯爺——在結婚之後,身體反倒好了
一點,雖然還很瘦,可是並不再三天兩頭兒的鬧病了。矮個子,小四方臉,兩道很長很細的
眉,一對很知道好歹的眼睛,他有個令人喜愛的清秀模樣與神氣。在他到票房和走堂會去的
時候,他總穿起相當漂亮的衣裳,可是一點也不顯著匪氣。平時,他的衣服很不講究,不但
使人看不出他是侯爺,而且也看不出他是票友。無論他是打扮著,還是隨便的穿著舊衣裳,
他的風度是一致的:
他沒有驕氣,也不自卑,而老是那麼從容不迫的,自自然然的,眼睛平視,走著他的不
緊不慢的步子。對任何人,他都很客氣;同時,他可是決不輕於去巴結人。在街坊四鄰遇到
困難,而求他幫忙的時候,他決不搖頭,而是手底下有什麼便拿出什麼來。因此,鄰居們即
使看不起他的職業,可還都相當的尊敬他的為人。
在樣子上,文若霞比她的丈夫更瘦弱一點。可是,在精力上,她實在比他強著好多。她
是本胡同中的林黛玉。長臉蛋,長脖兒,身量不高,而且微有一點水蛇腰,看起來,她的確
有些像林黛玉。她的皮膚很細很白,眉眼也很清秀。她走道兒很慢,而且老低著頭,像怕踩
死一個蟲兒似的。當她這麼羞怯怯的低頭緩步的時候,沒人能相信她能登台唱戲。可是,在
她登台的時候,她的眉畫得很長很黑,她的眼底下染上藍暈,在台口一揚臉便博個滿堂好兒
;她的眉眼本來清秀,到了台上便又添上英竦。她的長臉蛋揉上胭脂,淡淡的,極勻潤的,
從腮上直到眼角,像兩片有光的淺粉的桃瓣。她「有」脖子。她的水蛇腰恰好能使她能伸能
縮,能軟能硬。她走得極穩,用輕移緩進控制著鑼鼓。在必要時,她也會疾走;不是走,而
是在台上飛。她能唱青衣,但是拿手的是花旦;她的嗓不很大,可是甜蜜,帶著膛音兒。
論唱,論做,論扮相,她都有下海的資格。可是,她寧願意作拿黑杵的票友,而不敢去
搭班兒。
她唱,小文給她拉琴。他的胡琴沒有一個花招兒,而托腔托得極嚴。假若內行們對若霞
的唱作還有所指摘,他們可是一致的佩服他的胡琴。有他,她的不很大的嗓子就可以毫不費
力的得到預期的彩聲。在維持生活上,小文的收入比她的多,因為他既無須乎像她那麼置備
行頭和頭面,而且經常的有人來找他給托戲。
在他們小夫婦初遷來的時候,胡同裡的青年們的頭上都多加了些生發油——買不起油的
也多抿上一點水。他們有事無事的都多在胡同裡走兩趟,希望看到「她」。她並不常出來。
就是出來,她也老那麼低著頭,使他們無法接近。住過幾個月,他們大家開始明白這小
夫婦的為人,也就停止了給頭髮上加油。大家還感到她的秀美,可是不再懷著什麼惡意了。
為她而出來次數最多的是冠曉荷。他不只在胡同裡遇見過她,而且看過她的戲。假若她
是住在別處,倒也罷了;既是近鄰,他覺得要對她冷淡,便差不多是疏忽了自己該盡的義務
。再說,論年紀,模樣,技藝,她又遠勝尤桐芳;他要是漠不關心她,豈不是有眼而不識貨
麼。他知道附近的年輕人都在頭髮上加了油,可是他也知道只要他一往前邁步,他們就沒有
絲毫的希望;他的服裝,氣度,身份,和對婦女的經驗,都應當作他們的老師。從另一方面
看呢,小文夫婦雖然沒有挨餓的危險,可是說不上富裕來;那麼,他要是常能送過去一兩雙
絲襪子什麼的,他想他必能討過一些便宜來的;有這麼「經濟」的事兒,他要是不向前進攻
,也有些不大對得住自己。他決定往前伸腿。
在胡同中與大街上,他遇上若霞幾次。他靠近她走,他嬌聲的咳嗽,他飛過去幾個媚眼
,都沒有效果。他改了主意。
拿著點簡單的禮物,他直接的去拜訪新街坊了。
小文夫婦住的是兩間東房,外間是客廳,內間是臥室;臥室的門上掛著張很乾淨的白布
簾子。客廳裡除了一張茶几,兩三個小凳之外,差不多沒有什麼東西。牆上的銀花紙已有好
幾張脫落下來的。牆角上放著兩三根籐子棍。這末一項東西說明了屋中為什麼這樣簡單——
便於練武把子。
小文陪著冠先生在客廳內閒扯。冠先生懂得「一點」二簧戲,將將夠在交際場中用的那
麼一點。他決定和小文談戲。
敢在專家面前拿出自己的一知半解的人不是皇帝,便是比皇帝也許更糊塗的傻蛋。冠先
生不傻。他是沒皮沒臉。
「你看,是高慶奎好,還是馬連良好呢?」冠先生問。
小文極自然的反問:
「你看呢?」小文的態度是那麼自然,使冠曉荷絕不會懷疑他是有意的不回答問題,或
是故意的要考驗考驗客人的知識。不,沒人會懷疑他。他是那麼自然,天真。他是貴族。在
幼年時,他有意無意的學會這種既不忙著發表意見,而還能以極天真自然的態度使人不至於
因他的滑頭而起反感。
冠曉荷不知道怎樣回答好了。對那兩位名伶,他並不知道長在哪裡,短在何處。「哪—
—」他微一皺眉,「恐怕還是高慶奎好一點!」唯恐說錯,趕緊又補上:「一點——點!」
小文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他乾脆的把這一頁揭過去,而另提出問題。假若他搖頭,
也許使冠先生心中不悅;假若點頭,自己又不大甘心。所以,他硬把問題擺在當地,而去另
談別的。幼年時,他的侯府便是一個小的社會;在那裡,他見過那每一條皺紋都是用博得「
天顏有喜」的狡猾與聰明鑄成的大人物——男的和女的。見識多了,他自然的學會幾招。
臉上一點沒露出來,他的心中可實在沒看起冠先生。
又談了一會兒,小文見客人的眼不住的看那個白布門簾,他叫了聲:「若霞!冠先生來
啦!」倒好像冠先生是多年的老友似的。
冠先生的眼盯在了布簾上,心中不由的突突亂跳。
很慢很慢的,若霞把簾子掀起,而後像在戲台上似的,一閃身出了場。她穿著件藍布半
大的褂子,一雙白緞子鞋;臉上只淡淡的拍了一點粉。從簾內一閃出來,她的臉就正對著客
人,她的眼極大方的天真的看著他。她的隨便的裝束教她好像比在舞台上矮小了好多,她的
臉上下似在舞台上那麼艷麗,可是肉皮的細潤與眉眼的自然教她更年輕一些,更可愛一些。
可是,她的聲音好像是為她示威。一種很結實,很清楚,教無論什麼人都能聽明白這是一個
大方的,見過世面的,好聽而不好招惹的聲音。這個聲音給她的小長臉上忽然的增加了十歲
。
「冠先生,請坐!」
冠先生還沒有站好,便又坐下了。他的心裡很亂。她真好看,可是他不敢多看。她的語
音兒好聽,可是他不願多聽——那語聲不但不像在舞台上那麼迷人,反而帶著點令人清醒的
冷氣兒。
冠曉荷,在進到這小夫婦的屋裡以前,以為他必受他們倆的歡迎,因為他十分相信自己
的地位身份是比他們倆高得很多的。因此,他所預備下的話,差不多都屬於「下行」的:
他會照應他們,他們理應感激與感謝他。他萬沒想到他們倆的氣度會是這麼自自然然的
不卑不亢!他有點發慌!預備好的話已經拿不出來,而臨時找話說總容易顯出傻氣。
他扯什麼,他們夫婦倆就隨著扯什麼。但是,無論扯什麼,他們倆的言語與神氣都老有
個一定的限度。他們自己不越這個限度,也不容冠曉荷越過去。他最長於裝瘋賣傻的「急進
」。想當初,他第一次約尤桐芳吃飯的時候,便假裝瘋魔的吻了她的嘴。今天,他施展不開
這套本事。
來看小文夫婦的人相當的多。有的是來約幫忙,有的是來給若露說戲,或來跟她學戲,
有的是來和小文學琴,有的……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都像是毫無用處的人,
可是社會要打算成個社會,又非有他們不可。他們有一種沒有用處的用處。他們似乎都曉得
這一點,所以他們只在進來的時候微向冠先生一點頭,表示出他們自己的尊傲。到臨走的時
候,他們都會說一聲「再見」或「您坐著」,而並沒有更親密的表示。冠先生一直坐了四個
鐘頭。他們說戲,練武把,或是學琴,絕對不因他在那裡而感到不方便。他們既像極坦然,
又像沒把冠先生放在眼裡。他們說唱便唱,說比畫刀槍架兒便抄起牆角立著的籐子棍兒。他
們在學本事或吊嗓子之外,也有說有笑。他們所說的事情與人物,十之八九是冠先生不知道
的。他們另有個社會。他們口中也帶著髒字,可是這些字用得都恰當,因恰當而健康。他們
的行動並沒有象冠先生所想像的那麼卑賤,隨便,與亂七八糟!
他覺得大家對他太冷淡。他幾次想告辭而又不忍得走。又坐了會兒,他想明白:大家並
沒冷淡他,而是他自視太高,以為大家應當分外的向他獻慇勤;那麼,大家一不「分外」的
表示親熱,自然就顯著冷淡了。他看明白這一點,也就決定不僅呆呆的坐在那裡,而要參加
他們的活動。在一個適當的機會,他向小文說,他也會哼哼兩句二簧。他的意思是教小文給
他拉琴。小文又沒點頭,也沒搖頭,而把冠先生的請求撂在了一旁。冠先生雖然沒皮沒臉,
也不能不覺得發僵。他又想告辭。
正在這時候,因為屋裡人太多了,小文把白布簾折捲起來。冠曉荷的眼花了一下。
裡間的頂棚與牆壁是新糊的四白落地,像洞房似的那麼乾淨溫暖。床是鋼絲的。不多的
幾件木器都是紅木的。牆上掛著四五個名伶監製的泥花臉,一張譚叫天的戲裝照片,和一張
相當值錢的山水畫。在小文夫婦到須睡木板與草墊子的時候,他們並不因沒有鋼絲床而啼哭
。可是,一旦手中有了錢,他們認識什麼是舒服的,文雅的;他們自幼就認識鋼絲床,紅木
桌椅,與名貴的字畫。
冠曉荷看楞了。這間臥室比他自己的既更闊氣,又文雅。
最初,他立在屋門口往裡看。過了一會兒,假裝為細看那張山水畫,而在屋中巡閱了一
遭。巡閱完,他坐在了床沿上,細看枕頭上的繡花。他又坐了一個鐘頭。在這最後的六十分
鐘裡,他有了新的發現。他以為文若霞必定兼營副業,否則怎能置備得起這樣的桌椅擺設呢
?他決定要在這張床上躺那麼幾次!
第二天,他很早的就來報到。小文夫婦沒有熱烈的歡迎他,也沒有故意的冷淡他,還是
那麼不即不離的,和昨天差不多。到快吃飯的時候,他約他們去吃個小館,他們恰巧因有堂
會不能相陪。
第三天,冠先生來的更早。小文夫婦還是那樣不卑不亢的對待他。他不能否認事情並沒
什麼發展,可是正因為如此,他才更不能放鬆一步。在這裡,即使大家都沒話可說,相對著
發楞,他也感到舒服。
在這三五天之內,大赤包已經與尤桐芳聯了盟。大赤包的娘家很有錢。在當初,假若不
是她家中的銀錢時常在冠曉荷的心中一閃一閃的發光,他絕不會跟她結婚;在結婚之前,她
的臉上就有那麼多的雀斑。結婚之後,大赤包很愛冠曉荷——他的確是個可愛的風流少年。
同時,她也很害怕,她感覺到他並沒把風流不折不扣的都拿了出來給她——假若他是給另一
個婦人保存著可怎麼好呢!因此,她的耳目給冠曉荷撒下了天羅地網。在他老老實實的隨在
她身後的時候,她知道怎樣憐愛他,打扮他,服侍他,好像一個老姐姐心疼小弟弟那樣。趕
到她看出來,或是猜想到,他有衝出天羅地網的企圖,她會毫不留情的管教他,像繼母打兒
子那麼下狠手。
可惜,她始終沒給冠家生個男娃娃。無論她怎樣厲害,她沒法子很響亮的告訴世界上:
沒有兒子是應當的呀!所有的婦科醫院,她都去訪問過;所有的司管生娃娃的神仙,她都去
燒過香;可是她攔不住冠曉荷要娶小——他的宗旨非常的光明正大,為生兒子接續香煙!她
翻滾的鬧,整桶的流淚,一會兒聲言自殺,一會兒又過來哀求……把方法用盡,她並沒能攔
住他娶了尤桐芳。
在作這件事上,冠曉荷表現了相當的膽氣與聰明。三天的工夫,他把一切都辦好;給朋
友們擺上了酒席,他告訴他們他是為要兒子而娶姨太太。他在南城租了一間小北屋,作為第
二洞房。
大赤包在洞房中人還未睡熟,便帶領著人馬來偷營劫寨。
洞房裡沒有多少東西,但所有的那一點,都被打得粉碎。她給尤桐芳個下馬威。然後,
她雇了輛汽車,把桐芳與曉荷押解回家。她沒法否認桐芳的存在,但是她須教桐芳在她的眼
皮底下作小老婆。假若可能,她會把小老婆折磨死!
幸而桐芳建穩了陣地,對大赤包的每一進攻都予以有力的還擊。這樣,大赤包與尤桐芳
雖然有機會就吵,可是暗中彼此伸了大指,而桐芳的生命與生活都相當的有了保障。
冠曉荷天天往文家跑,使大赤包與尤桐芳兩位仇敵變成了盟友。大赤包決定不容丈夫再
弄一個野娘們來。桐芳呢,既沒能給曉荷生兒子,而年歲又一天比一天大起來,假若曉荷真
的再來一份兒外家,她的前途便十分暗淡了。她們倆聯了盟。桐芳決定不出一聲,而請大赤
包作全權代表。
大赤包一張口就說到了家:
「曉荷!請你不要再到六號去!你要非去不可呢,我和桐芳已商量好,會打折你的腿。
把你打殘廢了,我們倆情願養活著你,伺候著你!」
曉荷想辯駁幾句,說他到文家去不過是為學幾句戲,並無他意。
大赤包不准他開口。
「現在,你的腿還好好的,願意去,只管去!不過,去過以後,你的腿……我說到哪裡
,作到哪裡!」她的語聲相當的低細,可是臉煞白煞白的,十足的表明出可以馬上去殺人的
決心與膽氣。
曉荷本想鬥一鬥她,可是幾次要抬腿出去,都想到太太的滿臉煞氣,而把腿收回來。
桐芳拜訪了若霞一次。她想:她自己的,與文若霞的,身份,可以說是不分上下。那麼
,她就可以利用這個職業相同的關係——一個唱鼓書的與一個女票友——說幾句坦白而發生
作用的話。
桐芳相當痛苦的把話都說了。若霞沒有什麼表示,而只淡淡的說了句:「他來,我沒法
攆出他去;他不來,我永遠不會下帖請他去。」說完,她很可愛的笑了一小聲。
桐芳不甚滿意若霞的回答。她原想,若霞會痛痛快快的一口答應下不准冠曉荷再進來的
。若霞既沒這樣的堅決的表示,桐芳反倒以為若霞真和曉荷有點感情了。她沒敢登時對若霞
發作,可是回到家中,她決定與大赤包輪流在大門洞內站崗,監視曉荷的出入。
曉荷沒法逃出監視哨的眼睛。他只好留神打聽若霞在何時何地清唱或彩唱,好去捧場,
並且希望能到後台去看她,約她吃回飯什麼的。他看到了她的戲,可是她並沒從戲台上向他
遞個眼神。他到後台約她,也不知道怎麼一轉動,她已不見了!
不久,這點只為「心到神知」的秘密工作,又被大赤包們看破。於是,冠先生剛剛的在
戲院中坐下,兩位太太也緊跟著坐下;冠先生剛剛拚著命喊了一聲好,歡迎若霞出場,不知
道他的兩隻耳朵怎麼就一齊被揪住,也說不清是誰把他腳不擦地的拖出戲院外。糊里糊塗的
走了好幾十步,他才看清,他是作了兩位太太的俘虜。
從這以後,曉荷雖然還不死心,可是表面上服從了太太的話,連向六號看一看都不敢了。
在日本兵入了城以後,他很「關切」小文夫婦。不錯,小文夫婦屋中擺著的是紅木桌椅
,可是戲園與清唱的地方都關起門來,而又絕對不會有堂會,他們大概就得馬上挨餓!他很
想給他們送過一點米或幾塊錢去。可是,偷偷的去吧,必惹起口舌;向太太說明吧,她一定
不會相信他還能有什麼「好」意。他越關切文家,就越可憐自己在家庭中竟自這樣失去信用
與尊嚴!
現在,他注意到了新民會,也打聽明白慶祝保定陷落的大遊行是由新民會主持,和新民
會已去發動各行各會參加遊行。所謂各會者,就是民眾團體的,到金頂妙峰山或南頂娘娘廟
等香火大會去朝香獻技的開路,獅子,五虎棍,耍花壇,槓箱官兒1,秧歌等等單位。近些
年來,因民生的凋敝,迷信1槓箱官兒,清末民國初年,一種民間的文娛節目。一個扮演官
員的人坐在箱子上,前後有人扛著。旁邊還有「官員」邊走邊耍。
的破除,與娛樂習尚的改變,這些「會」好像已要在北京城內絕跡了。在抗戰前的四五
年中,這些幾乎被忘掉的民間技藝才又被軍隊發現而重新習練起來——它們表演的地方可不
必再是香火大會,表演的目的也往往由敬神而改為競技。許多老人們看見這些檔子玩藝兒,
就想起太平年月的光景而不住的感歎。許多浮淺的青年以為這又是一個復古的現象,開始詛
咒它們。
新民會想起它們來,一來因為這種會都是各行業組織起來的;那麼,有了它們就差不多
是有了民意;二來因為這不是田徑賽或搏擊那些西洋玩藝,而是地道的中國東西,必能取悅
於想以中國辦法滅亡中國的日本人。
冠曉荷這次的到六號去是取得了太太的同意的。他是去找棚匠劉師傅。耍太獅少獅是棚
匠們的業餘的技藝。當幾檔子「會」在一路走的時候,遇見橋樑,太獅少獅便須表演「吸水
」等極危險,最見工夫的玩藝。只有登梯爬高慣了的棚匠,才能練獅子。劉師傅是耍獅子的
名手。
冠曉荷不是替別人來約劉師傅去獻技,而是打算由他自己「送給」新民會一兩檔兒玩藝
。不管新民會發動得怎樣,只要他能送上一兩組人去,就必能引起會中對他的注意。他已和
一位新聞記者接洽好,替他作點宣傳。
剛到六號的門外,他的心已有點發跳。進到院中,他願像一枝火箭似的射入東屋去。可
是,他用力剎住心裡的閘,而把腳走向北小屋去。
「劉師傅在家?」他輕輕的問了聲。
劉師傅的身量並不高,可是因為渾身到處都有力氣,所以顯著個子很大似的。他已快四
十歲,臉上可還沒有什麼皺紋。臉色相當的黑,所以白眼珠與一口很整齊的牙就顯著特別的
白。有一口白而發光的牙的人,像劉師傅,最容易顯出精神,健壯來。圓臉,沒有什麼肉,
處處都有稜有角的發著光。
聽見屋外有人叫,他像一條豹子那麼矯健輕快的迎出來。
他已預備好了一點笑容,臉上的稜角和光亮都因此而軟化了一些。及至看清楚,門外站
著的是冠曉荷,他的那點笑容突然收回去,臉上立刻顯著很黑很硬了。
「嘔,冠先生!」他在階下擋住客人,表示出有話當面講來,不必到屋中去。他的屋子
確是很窄別,不好招待貴客,但是假若客人不是冠曉荷,他也決不會逃避讓座獻茶的義務的
。
冠先生沒有接受劉師傅的暗示,大模大樣的想往屋裡走。
對比他地位高的人,他把人家的屁也看成暗示;對比他低下的人,暗示便等於屁。
「有事嗎?冠先生!」劉師傅還用身子擋著客人。「要是——我們茶館坐坐去好不好?
屋裡太不像樣兒!」他覺得冠先生不會還聽不出他的意思來,而閃開了一點身子——老擋著
客人像什麼話呢。
冠先生似乎根本沒聽見劉師傅的話。「無聊」,假若詳細一點來解釋,便是既不怕白費
了自己的精神,又不怕討別人的厭。冠先生一生的特長便是無聊。見劉師傅閃開了點,他伸
手去拉門。劉師傅的臉沉下來了。「我說,冠先生,屋裡不大方便,有什麼話咱們在這裡說
!」
見劉師傅的神氣不對了,冠先生才想起來:他今天是來約請人家幫忙的,似乎不該太不
客氣了。他笑了一下,表示並不惱劉師傅的沒有禮貌。然後,很甜蜜的叫了聲「劉師傅」,
音調頗像戲台上小旦的。「我求你幫點忙!」
「說吧,冠先生!」
「不!」曉荷作了個媚眼。「不!你得先答應我!」
「你不告訴我明白了,我不能點頭!」劉師傅說得很堅決。
「不過,一說起來,話就很長,咱們又沒個地方——」曉荷看了四圍一眼,覺得此地實
在不是講話的所在。
「沒關係!我們粗鹵人辦事,三言兩語,脆快了當,並不挑地方!」劉師傅的白牙一閃
一閃的說,臉上很難看。
「劉師傅,你知道,」冠先生又向四外看了一眼,把聲音放得很低,「保定……不是要
大遊行嗎?」
「嘔!」劉師傅忽然笑了,笑得很不好看。「你是來約我耍獅子去?」
「小點聲!」冠先生開始有點急切。「你怎麼猜著的?」
「他們已經來約過我啦!」
「誰?」
「什麼民會呀!」
「嘔!」
「我告訴了他們,我不能給日本人耍!我的老家在保定,祖墳在保定!我不能慶祝保定
陷落!」
冠曉荷楞了一小會兒,忽然的一媚笑:「劉師傅,你不幫忙他們,可否給我個臉呢?咱
們是老朋友了!」說罷,他皺上點眉看著劉師傅,以便增補上一些感動力。
「就是我爸爸來叫我,我也不能去給日本人耍獅子!」說完,劉師傅拉開屋門,很高傲
,威嚴的走進去。
冠先生的氣不打一處來!他恨不能追進屋去,把劉棚匠飽打一頓!可是,他不敢發作;
論力氣,劉師傅能打他這樣的四五個人;論道理,儘管他恨劉師傅,可是他不能派給合適的
罪名。他呆呆的立在那裡,非常的僵得慌!
小文從外面走來,非常的安詳,自然。
冠先生急中生智,忙向劉師傅的屋門推了兩下子,「不送!
不送!」他的聲音帶出那麼多的誠懇與著急,劉師傅似乎非服從不可了。
小文看見了冠先生的動作,彷彿也聽見了劉師傅在屋裡說:「那麼,就真不送了!」他
的小四方臉上泛起一層笑意,準備和冠先生搭話。
「文先生!幹嗎去啦?」冠先生親熱的打招呼。小文大大方方的一笑,把左手抬了起來
,教冠先生看:「剛由當鋪回來!」
冠先生看清他的手裡攥著一張當票兒。他想順著這張當票子說出他對文宅的關切與願意
幫忙。可是,小文的神氣既不以當當為恥,也似乎沒感到生活有什麼可怕的壓迫。他把當票
子給冠先生看,似乎完全出於天真好玩,而一點也沒有向他求憐的意思。看著小文,冠先生
一時不能決定怎樣張嘴好。他微一楞住,小文可就不知怎的笑了笑,點了頭,躲開了。他第
二次獨自立在了院中。
他的氣更大了!他本想搭訕著和小文一同走進東屋,看看若霞——能多親近她一次,就
是回家多挨幾句罵也值得!小文這樣的溜開,教他不好意思邁大步趕上前去——人的行動和
在舞台上的差不多,丟了一板,便全盤錯亂了。
他低著頭往外走。
看!誰在大槐樹下立著呢?祁瑞豐!
瑞豐看著小妞子玩耍呢——他自己還沒有兒女,所以對侄男侄女倒確乎很愛護。在小順
兒與妞子之間,他又特別的喜愛妞子;一個男孩子不知怎的就容易惹起什麼「後代香煙」之
感,而難免有點嫉妒;女孩子似乎就沒有這點作用。為將要有領隊遊行的榮耀,他今天特別
的高興,所以把妞子帶到門外來玩耍;假若遇到賣糖果的,他已決定要給妞子五分錢,教她
自己挑選幾塊糖。
沒有等冠先生問,他把藍東陽與遊行等等都一五一十的說了。他非常的得意,說話的時
候直往起欠腳,好像表示自己的身量和身份都高起一塊似的。
冠先生有點嫉妒。一個象針尖那麼小的心眼,要是連嫉妒也不會了,便也就不會跳動了
。可是,他不便表示出他的妒意。他勉強的笑,笑得很用力,而沒有多少笑意。他拉住了瑞
豐的手:
「我能不能見見這位藍東陽先生呢?嘔,乾脆我請他來吃晚飯好不好?你夫婦作陪!」
瑞豐的心開開一朵很大的花。請吃飯便是他的真,善,美!
可是,他不敢替東陽先生答應什麼。論實際的情形,他不能替東陽作主;論作戲,他也
須思索一下,好顯出自己的重要。
「一定這麼辦了!」冠先生不許瑞豐再遲疑。「你勞駕跑一趟吧,我馬上就去備一份兒
帖子!好在,就是他今天不能來,你和他商定一個時間好啦!」
瑞豐受了感動。他也想由心的最深處掏出一點什麼來,還敬給冠先生。想了一會兒,他
心裡冒出來一串「嘔!嘔!嘔!」
他想起來了:
「冠先生!東陽先生還沒結過婚!你不是囑托過我,給大小姐留點心?」
「是呀!那就更好啦!他是學——」
「文學的!手底下很硬!啊——硬得很!」
「好極了!高第看過好多本小說!我想,她既喜愛文學,就必也喜愛文學家!這件事麼
——好得很!」
大槐樹下兩張最快活的臉,在一塊兒笑了好幾分鐘,而後依依不捨的分開——一個進了
三號,一個進到五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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