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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瑞宣和四大媽都感到極度的不安:天已快黑了,送殯的人們還沒有回來!四大媽早已把 屋中收拾好,只等他們回來,她好家去休息。他們既還沒有回來,她是閒不住的人,只好拿 著把破掃帚,東掃一下子,西掃一下子的消磨時光。瑞宣已把「歇會兒吧,四奶奶!」說了 不知多少次,她可是照舊的走出來走進去,口中不住的抱怨那個老東西,倒好像一切錯誤都 是四大爺的。

  天上有一塊桃花色的明霞,把牆根上的幾朵紅雞冠照得像發光的血塊。一會兒,霞上漸 漸有了灰暗的地方;雞冠花的紅色變成深紫的。又隔了一會兒,霞散開,一塊紅的,一塊灰 的,散成許多小塊,給天上擺起幾穗葡萄和一些蘋果。葡萄忽然明起來,變成非藍非灰,極 薄極明,那麼一種妖艷使人感到一點恐怖的顏色;紅的蘋果變成略帶紫色的小火團。緊跟著 ,像花忽然謝了似的,霞光變成一片灰黑的濃霧;天忽然的暗起來,像掉下好幾丈來似的。 瑞宣看看天,看看雞冠花;天忽然一黑,他覺得好像有塊鉛鐵落在他的心上。他完全失去他 的自在與沉穩。他開始對自己嘟囔:「莫非城門又關了?還是……」天上已有了星,很小很 遠,在那還未盡失去藍色的天上極輕微的眨著眼。「四奶奶!」他輕輕的叫。「回去休息休 息吧!累了一天!該歇著啦!」

  「那個老東西!埋完了,還不說早早的回來!墳地上難道還有什麼好玩的?老不要臉! 」她不肯走。雖然住在對門,她滿可以聽到她們歸來的聲音而趕快再跑過來,可是她不肯那 麼辦。她必須等著錢太太回來,交代清楚了,才能離開。萬一日後錢太太說短少了一件東西 ,她可吃不消!

  天完全黑了。瑞宣進屋點上了燈。院裡的蟲聲吱吱的響成一片。蟲聲是那麼急,那麼慘 ,使他心中由煩悶變成焦躁。

  案頭上放著幾本破書,他隨手拿起一本來;放翁的《劍南集》。就著燈,他想讀一兩首 ,鎮定鎮定自己的焦急不安。一掀,他看見一張紙條,上面有些很潦草的字——孟石的筆跡 ,他認得。在還沒看清任何一個字之前,他似乎已然決定:他願意偷走這張紙條,作個紀念 。馬上他又改了主意:不能偷,他須向錢太太說明,把它要了走。繼而又一想:死亡不定什 麼時候就輪到自己,紀念?笑話!他開始看那些字:

  「初秋:萬里傳烽火,驚心獨倚樓;雲峰余夏意,血海洗秋收!」下面還有兩三個字, 寫得既不清楚,又被禿筆隨便的塗抹了幾下,沒法認出來。一首未寫完的五律。

  瑞宣隨手拉了一隻小凳,坐在了燈前,像第一次並沒看明白似的,又讀了一遍。平日, 他不大喜歡中國詩詞。雖然不便對別人說,可是他心中覺得他閱過的中國詩詞似乎都像鴉片 煙,使人消沉懶散,不像多數的西洋詩那樣象火似的燃燒著人的心。這個意見,他謙退的不 便對別人說;他怕自己的意見只是淺薄的成見。對錢家父子,他更特別的留著神不談文藝理 論,以免因意見或成見的不同而引起友誼的損傷,今日,他看到孟石的這首未完成的五律, 他的對詩詞的意見還絲毫沒有改變。可是,他捨不得放下它。他翻過來掉過去的看,想看清 那抹去了的兩三個字;如果能看清,他想把它續成。他並沒覺到孟石的詩有什麼好處,他自 己也輕易不弄那纖巧的小玩藝兒。可是,他想把這首詩續成。

  想了好半天,他沒能想起一個字來。他把紙條放在原處,把書關好。「國亡了,詩可以 不亡!」他自言自語的說:「不,詩也得亡!連語言文字都可以亡的!」他連連的點頭。「 應當為孟石復仇,詩算什麼東西呢!」他想起陳野求,全胡同的人,和他自己,歎了一口氣 :「都隻鬼混,沒人,沒人,敢拿起刀來!」

  四大媽的聲音嚇了他一跳:「大爺,聽!他們回來啦!」說完,她瞎摸合眼的就往外跑 ,幾乎被門坎絆了一跤。

  「慢著!四奶奶!」瑞宣奔過她去。

  「沒事!摔不死!哼,死了倒也乾脆!」她一邊嘮叨,一邊往外走。

  破轎車的聲音停在了門口。金三爺帶著怒喊叫:「院裡還有活人沒有?拿個亮兒來!」

  瑞宣已走到院中,又跑回屋中去端燈。

  燈光一晃,瑞宣看見一群黃土人在閃動,還有一輛黃土蓋嚴了的不動的車,與一匹連尾 巴都不搖一搖的,黃色的又像驢又像騾子的牲口。

  金三爺還在喊:「死鬼們!往下抬她!」

  四大爺,孫七,小崔,臉上頭髮上全是黃土,只有眼睛是一對黑洞兒,像泥鬼似的,全 沒出聲,可全都過來抬人。

  瑞宣把燈往前伸了伸,看清抬下來的是錢少奶奶。他欠著腳,從車窗往裡看,車裡是空 的,並沒有錢太太。

  四大媽揉了揉近視眼,依然看不清楚:「怎麼啦?怎麼啦?」

  她的手已顫起來。

  金三爺又發了命令:「閃開路!」

  四大媽趕緊躲開,幾乎碰在小崔的身上。

  「拿燈來領路!別在那兒楞著!」金三爺對燈光兒喊。

  瑞宣急忙轉身,一手掩護著燈罩,慢慢的往門裡走。

  到了屋中,金三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雖然身體那麼硬棒,他可已然筋疲力盡。

  李四爺的腰已彎得不能再彎,兩隻大腳似乎已經找不著了地,可是他還是照常的鎮靜, 婆婆媽媽的處理事:「你趕緊去泡白糖姜水!這裡沒有火,家裡弄去!快!」他告訴四大媽 。

  四大媽連聲答應:「這裡有火,我知道你們回來要喝水!

  到底怎回事呀?」

  「快去作事!沒工夫說閒話!」四大爺轉向孫七與小崔:

  「你們倆回家去洗臉,待一會兒到我家裡去吃東西,車把式呢?」

  車伕已跟了進來,在屋門外立著呢。

  四大爺掏出錢來:「得啦,把式,今天多受屈啦!改天我請喝酒!」他並沒在原價外多 給一個錢。

  車伕,一個驢臉的中年人,連錢看也沒有看就塞在身裡。

  「四大爺,咱們爺兒們過的多!那麼,我走啦?」

  「咱們明天見啦!把式!」四大爺沒往外送他,趕緊招呼金三爺:「三爺,誰去給陳家 送信呢?」

  「我管不著!」三爺還在地上坐著,紅鼻子被黃土蓋著,像一截剛挖出來的胡蘿蔔。「 姓陳的那小子簡直不是玩藝兒!這樣的至親,他會偷油兒不送到地土上,我反正不能找他去 ,我的腳掌兒都磨破了!」

  「怎麼啦,四爺爺?」瑞宣問。

  李四爺的嗓子裡堵了一下。「錢太太碰死在棺材上了!」

  「什,」瑞宣把「什」下面的「麼」嚥了回去。他非常的後悔,沒能送殯送到地土;多 一個人,說不定也許能手急眼快的救了錢太太。況且,他與野求是注意到她的眼中那點「光 」的。

  這時候,四大媽已把白糖水給少奶奶灌下去,少奶奶哼哼出來。

  聽見女兒出聲,金三爺不再顧腳疼,立了起來。「苦命的丫頭!這才要咱們的好看呢! 」一邊說著,他一邊走進裡間,去看女兒。看見女兒,他的暴躁減少了許多,馬上打了主意 :

  「姑娘,用不著傷心,都有爸爸呢!爸爸缺不了你的吃穿!願意跟我走,咱們馬上回家 ,好不好?」

  瑞宣知道不能放了金三爺,低聲的問李四爺:「屍首呢?」

  「要不是我,簡直沒辦法!廟裡能停靈,可不收沒有棺材的死屍!我先到東直門關廂賒 了個火匣子,然後到蓮花庵連說帶央告,差不多都給人家磕頭了,人家才答應下暫停兩天!

  換棺材不換,和怎樣抬埋,馬上都得打主意!嘿!我一輩子淨幫人家的忙,就沒遇見過 這麼撓頭的事!」一向沉穩老練的李四爺現在顯出不安與急躁。「四媽!你倒是先給我弄碗 水喝呀!我的嗓子眼裡都冒了火!」

  「我去!我去!」四大媽聽丈夫的語聲語氣都不對,不敢再罵「老東西」。

  「咱們可不能放走金三爺!」瑞宣說。

  金三爺正從裡間往外走。「幹嗎不放我走?我該誰欠誰的是怎著?我已經發送了一個姑 爺,還得再給親家母打幡兒嗎?

  你們找陳什麼球那小子去呀!死的是他的親姐姐!」

  瑞宣納住了氣,慘笑著說:「金三伯伯,陳先生剛剛借了我五塊錢去,你想想,他能發 送得起一個人嗎?」

  「我要有五塊錢,就不借給那小子!」金三爺坐在一條凳子上,一手揉腳,一手擦臉上 的黃土。

  「嗯——」瑞宣的態度還是很誠懇,好教三爺不再暴躁。

  「他倒是真窮!這年月,日本人佔著咱們的城,作事的人都拿不到薪水,他又有八個孩 子,有什麼辦法呢?得啦,伯伯你作善作到底!乾脆的說,沒有你就沒有辦法!」

  四大媽提來一大壺開水,給他們一人倒了一碗。四大爺蹲在地上,金三爺坐在板凳上, 一齊吸那滾熱的水。水的熱氣好像化開了三爺心裡的冰。把水碗放在凳子上,他低下頭去落 了淚。一會兒,他開始抽搭,老淚把臉上的黃土沖了兩道溝兒。然後,用力的捏了捏紅鼻子 ,又唾了一大口白沫子,他抬起頭來。「真沒想到啊!真沒想到!就憑咱們九城八條大街, 東單西四鼓樓前,有這麼多人,就會幹不過小日本,就會教他們治得這麼苦!好好的一家人 ,就這麼接二連三的會死光!好啦,祁大爺,你找姓陳的去!錢,我拿;可是得教他知道! 明人不能把錢花在暗地裡!」

  瑞宣,雖然也相當的疲乏,決定去到後門裡,找陳先生。

  四大爺主張教小崔去,瑞宣不肯,一來因為小崔已奔跑了一整天,二來他願自己先見到 陳先生,好教給一套話應付金三爺。

  月亮還沒上來,門洞裡很黑。約摸著是在離門坎不遠的地方,瑞宣踩到一條圓的象木棍 而不那麼硬的東西上。他本能的收住了腳,以為那是一條大蛇。還沒等到他反想出北方沒有 象手臂粗的蛇來,地上已出了聲音:「打吧!沒的說!我沒的說!」

  瑞宣認出來語聲:「錢伯伯!錢伯伯!」

  地上又不出聲了。他彎下腰去,眼睛極用力往地上找,才看清:錢默吟是臉朝下,身在 門內,腳在門坎上爬伏著呢。他摸到一條臂,還軟和,可是濕碌碌的很涼。他頭向裡喊:「 金伯伯!李爺爺!快來!」他的聲音的難聽,馬上驚動了屋裡的兩位老人。他們很快的跑出 來。金三爺嘟囔著:「又怎麼啦?

  又怎麼啦?狼嚎鬼叫的?」

  「快來!抬人!錢伯伯!」瑞宣發急的說。

  「誰?親家?」金三爺撞到瑞宣的身上。「親家?你回來的好!是時候!」雖然這麼叨 嘮,他可是很快的辨清方位,兩手抄起錢先生的腿來。

  「四媽!」李四爺摸著黑抄起錢先生的脖子。「快,拿燈!」

  四大媽的手又哆嗦起來,很忙而實際很慢的把燈拿出來,放在了窗台上。「誰?怎麼啦 ?簡直是鬧鬼喲!」

  到屋裡,他們把他放在了地上。瑞宣轉身把燈由窗台上拿進來,放在桌上。地上躺著的 確是錢先生,可已經不是他們心中所記得的那位詩人了。

  錢先生的胖臉上已沒有了肉,而只剩了一些松的,無倚無靠的黑皮。長的頭髮,都粘合 到一塊兒,像用膠貼在頭上的,上面帶著泥塊與草棍兒。在太陽穴一帶,皮已被燙焦,斑斑 塊塊的,像拔過些「火罐子」似的。他閉著眼,而張著口,口中已沒有了牙。身上還是那一 身單褲褂,已經因顏色太多而辨不清顏色,有的地方撕破,有的地方牢牢的粘在身上,有的 地方很硬,像血或什麼粘東西凝結在上面似的。赤著腳,滿腳是污泥,腫得像兩隻剛出泥塘 的小豬。

  他們呆呆的看著他。驚異,憐憫,與憤怒擰絞著他們的心,他們甚至於忘了他是躺在冰 涼的地上。李四媽,因為還沒大看清楚,倒有了動作;她又泡來一杯白糖水。

  看見她手中的杯子,瑞宣也開始動作。他十分小心,恭敬的,把老人的脖子抄起來,教 四大媽來灌糖水。四大媽離近了錢先生,看清了他的臉,「啊」了一聲,杯子出了手!李四 爺想斥責她,但是沒敢出聲。金三爺湊近了一點,低聲而溫和的叫:「親家!親家!默吟! 醒醒!」這溫柔懇切的聲音,出自他這個野調無腔的人的口中,有一種分外的悲慘,使瑞宣 的眼中不由的濕了。

  錢先生的嘴動了動,哼出兩聲來。李四爺忽然的想起動作,他把裡間屋裡一把破籐子躺 椅拉了出來。瑞宣慢慢的往起搬錢先生的身子,金三爺也幫了把手,想把錢先生攙到躺椅上 去。錢先生由仰臥改成坐的姿勢。他剛一坐起來,金三爺「啊」了一聲,其中所含的驚異與 恐懼不減於剛才李四媽的那個。錢先生背上的那一部分小褂只剩了兩個肩,肩下面只剩了幾 條,都牢固的鑲嵌在血的條痕裡。那些血道子,有的是定好了黑的或黃的細長疤痕;有的還 鮮紅的張著,流著一股黃水;有的並沒有破裂,而只是藍青的腫浮的條子;有的是在黑疤下 面扯著一條白的膿。一道布條,一道黑,一道紅,一道青,一道白,他的背是一面多日織成 的血網!

  「親家!親家!」金三爺真的動了心。說真的,孟石的死並沒使他動心到現在這樣的程 度,因為他把女兒給了孟石,實在是因為他喜愛默吟。「親家!這是怎回事喲!日本鬼子把 你打成這樣?我日他們十八輩兒的祖宗!」

  「先別吵!」瑞宣還扶著錢詩人。「四大爺,快去請大夫!」

  「我有白藥!」四大爺轉身就要走,到家中去取藥。

  「白藥不行!去請西醫,外科西醫!」瑞宣說得非常的堅決。

  李四爺,雖然極信服白藥,可是沒敢再辯駁。扯著兩條已經連立都快立不穩的腿,走出 去。

  錢先生睜了睜眼,哼了一聲,就又閉上了。

  李四媽為贖自己摔了杯子的罪過,又沏來一杯糖水。這回,她沒敢親自去灌,而交給了 金三爺。

  小崔回來了,在窗外叫:「四奶奶還不吃飯去嗎?天可真不早啦!」

  「你去和孫七吃,別等我!」

  「四爺呢?」

  「請大夫去了!」

  「怎麼不叫我去呢?」說著,他進了屋中。一眼看到地上的情景,他差點跳起來:「什 麼?錢先生!」

  瑞宣扶著錢先生,對小崔說:「崔爺,再跑一趟後門吧,請陳先生馬上來!」

  「好孩子!」李四媽的急火橫在胸裡,直打嗝兒。「你去嚼兩口饅頭,趕緊跑一趟!」

  「這——」小崔想問明白錢先生的事。

  「快去吧,好孩子!」四媽央告著。

  小崔帶著點捨不得走的樣子走出去。

  糖水灌下去,錢先生的腹內響了一陣。沒有睜眼,他的沒了牙的嘴輕輕的動。瑞宣辨出 幾個字,而不能把它們聯成一氣,找出意思來。又待了一會兒,錢先生正式的說出話來:

  「好吧!再打吧!我沒的說!沒的說!」說著,他的手——與他的腳一樣的污黑——緊 緊抓在地上,把手指甲摳在方磚的縫子裡,像是為增強抵抗苦痛的力量。他的語聲還和平日 一樣的低碎,可是比平日多著一點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勁兒。忽然的,他睜開了眼——一對像 廟中佛像的眼,很大很亮,而沒看見什麼。

  「親家!我,金三!」金三爺蹲在了地上,臉對著親家公。

  「錢伯伯!我,瑞宣!」

  錢先生把眼閉了一閉,也許是被燈光晃的,也許是出於平日的習慣。把眼再睜開,還是 向前看著,好像是在想一件不易想起的事。

  裡屋裡,李四媽一半勸告,一半責斥的,對錢少奶奶說:

  「不要起來!好孩子,多躺一會兒!不聽話,我可就不管你啦!」

  錢先生似乎忘了想事,而把眼閉成一道縫,頭偏起一點,像偷聽話兒似的。聽到裡間屋 的聲音,他的臉上有一點點怒意。「啊!」他巴唧了兩下唇:「又該三號受刑了!挺著點, 別嚎!咬上你的唇,咬爛了!」

  錢少奶奶到底走了出來,叫了聲:「爸爸!」

  瑞宣以為她的語聲與孝衣一定會引起錢先生的注意。可是,錢先生依然沒有理會什麼。

  扶著那把破籐椅,少奶奶有淚無聲的哭起來。

  錢先生的兩手開始用力往地上拄。像要往起立的樣子。瑞宣想就勁兒把他攙到椅子上去 。可是,錢先生的力氣,像狂人似的,忽然大起來。一使勁,他已經蹲起來。他的眼很深很 亮,轉了幾下:「想起來了!他姓冠!哈哈!我去教他看看,我還沒死!」他再一使力,立 了起來。身子搖了兩下,他立穩。

  他看到了瑞宣,但是不認識。他的凹進去的腮動了動,身子向後躲閃:「誰?又拉我去 上電刑嗎?」他的雙手很快的捂在太陽穴上。

  「錢伯伯!是我!祁瑞宣!這是你家裡!」

  錢先生的眼象困在籠中的饑虎似的,無可如何的看著瑞宣,依然辨不清他是誰。

  金三爺忽然心生一計:「親家!孟石和親家母都死啦!」他以為錢先生是血迷了心,也 許因為聽見最悲慘的事大哭一場,就會清醒過來的。

  錢先生沒有聽懂金三爺的話。右手的手指輕按著腦門,他彷彿又在思索。想了半天,他 開始往前邁步——他腫得很厚的腳已不能抬得很高;及至抬起來,他不知道往哪裡放它好。

  這樣的走了兩步,他彷彿高興了一點。「忘不了!是呀,怎能忘了呢!我找姓冠的去! 」他一邊說,一邊吃力的往前走,像帶著腳鐐似的那麼緩慢。

  因為想不起更好的主意,瑞宣只好相信金三爺的辦法。他想,假若錢先生真是血迷了心 ,而心中只記著到冠家去這一件事,那就不便攔阻。他知道,錢先生若和冠曉荷見了面,一 定不能不起些衝突;說不定錢先生也許一頭碰過去,與冠曉荷同歸於盡!他既不便阻攔,又 怕出了凶事;所以很快的他決定了,跟著錢先生去。主意拿定,他過去攙住錢詩人。

  「躲開!」錢先生不許攙扶。「躲開!拉我幹什麼?我自己會走!到行刑場也是一樣的 走!」

  瑞宣只好跟在後面。金三爺看了女兒一眼,遲疑了一下,也跟上來。李四大媽把少奶奶 攙了回去。

  不知要倒下多少次,錢先生才來到三號的門外。金三爺與瑞宣緊緊的跟著,唯恐他倒下 來。

  三號的門開著呢。院中的電燈雖不很亮,可是把走道照得相當的清楚。錢先生努力試了 幾次,還是上不了台階;他的腳腕已腫得不靈活。瑞宣本想攙他回家去,但是又一想,他覺 得錢先生應當進去,給曉荷一點懲戒。金三爺大概也這麼想,所以他扶住了親家,一直扶進 大門。

  冠氏夫婦正陪著兩位客人玩撲克牌。客人是一男一女,看起來很像夫婦,而事實上並非 夫婦。男的是個大個子,看樣子很像個在軍閥時代作過師長或旅長的軍人。女的有三十來歲 ,看樣子像個從良的妓女。他們倆的樣子正好說明了他們的履歷——男的是個小軍閥,女的 是暫時與他同居的妓女,他一向住在天津,新近才來到北平,據說頗有所活動,說不定也許 能作警察局的特高科科長呢。因此,冠氏夫婦請他來吃飯,而且誠懇的請求他帶來他的女朋 友。飯後,他們玩起牌來。他的牌品極壞。遇到「愛司」,「王」,「後」,他便用他的並 不很靈巧的大手,給作上記號。發牌的時候,他隨便的翻看別家的牌,而且扯著臉說:「喝 ,你有一對紅桃兒愛司!」把牌發好,他還要翻開余牌的第一張看個清楚。他的心和手都很 笨,並不會暗中鬧鬼兒耍手彩;他的不守牌規只是一種變相的敲錢。等到贏了幾把以後,他 會腆著臉說:「這些辦法都是跟張宗昌督辦學來的!」冠氏夫婦是一對老牌油子,當然不肯 吃這個虧。可是,今天他們倆決定認命輸錢,因為對於一個明天也許就走馬上任的特務主任 是理當納貢稱臣的。曉荷的確有涵養,越輸,他的態度越自然,談笑越活潑。還不時的向那 位女「朋友」飛個媚眼。大赤包的氣派雖大,可是到底還有時候沉不住氣,而把一臉的雀斑 都氣得一明一暗的。曉荷不時的用腳尖偷偷碰她的腿,使她注意不要得罪了客人。

  曉荷的臉正對著屋門。他是第一個看見錢先生的。看見了,他的臉登時沒有了血色。把 牌放下,他要往起立。

  「怎麼啦?」大赤包問。沒等他回答,她也看見了進來的人。「幹什麼?」她像叱喝一 個叫花子似的問錢先生。她確是以為進來的是個要飯的。及至看清那是錢先生,她也把牌放 在了桌上。

  「出牌呀!該你啦,老冠!」軍人的眼角撩到了進來的人,可是心思還完全注意在賭牌 上。

  錢先生看著冠曉荷,嘴唇開始輕輕的動,好像是小學生在到老師跟前背書以前先自己暗 背一過兒那樣。

  金三爺緊跟著親家,立在他的身旁。

  瑞宣本想不進屋中去,可是楞了一會兒之後,覺得自己太缺乏勇氣。笑了一下,他也輕 輕的走進去。

  曉荷看見瑞宣,想把手拱起來,搭訕著說句話。但是他的手抬不起來。肯向敵人屈膝的 ,磕膝蓋必定沒有什麼骨頭,他僵在那裡。

  「這是他媽的怎回事呢?」軍人見大家楞起來,發了脾氣。

  瑞宣極想鎮定,而心中還有點著急。他盼著錢先生快快的把心中繞住了的主意拿出來, 快快的結束了這一場難堪。

  錢先生往前湊了一步。自從來到家中,誰也沒認清,他現在可認清了冠曉荷。認清了, 他的話象背得爛熟的一首詩似的,由心中湧了出來。

  「冠曉荷!」他的聲音幾乎恢復了平日的低柔,他的神氣也頗似往常的誠懇溫厚。「你 不用害怕,我是詩人,不會動武!

  我來,是為看看你,也叫你看看我!我還沒死!日本人很會打人,但是他們打破了我的 身體,打斷了我的骨頭,可打不改我的心!我的心永遠是中國人的心!你呢,我請問你,你 的心是哪一國的呢?請你回答我!」說到這裡,他似乎已經筋疲力盡,身子晃了兩晃。

  瑞宣趕緊過去,扶住了老人。

  曉荷沒有任何動作,只不住的舐嘴唇。錢先生的樣子與言語絲毫沒能打動他的心,他只 是怕錢先生撲過來抓住他。

  軍人說了話:「冠太太,這是怎回事?」

  大赤包聽明白錢先生並不是來動武,而且旁邊又有剛敲過她的錢的候補特務處處長助威 ,她決定拿出點厲害來。「這是成心搗蛋,你們全滾出去!」

  金三爺的方頭紅鼻子一齊發了光,一步,他邁到牌桌前。

  「誰滾出去?」

  曉荷想跑開。金三爺隔著桌子,一探身,老鷹掐蔫的揪住他的脖領,手往前一帶,又往 後一放,連曉荷帶椅子一齊翻倒。

  「打人嗎?」大赤包立起來,眼睛向軍人求救。

  軍人——一個只會為虎作倀的軍人——急忙立起來,躲在了一邊。妓女像個老鼠似的, 藏在他的身後。

  「好男不跟女鬥!」金三爺要過去抓那個像翻了身的烏龜似的冠曉荷。可是,大赤包以 氣派的關係,躲晚了一點,金三爺不耐煩,把手一撩,正撩在她的臉上。以他的扔過石鎖的 手,只這麼一撩,已撩活動了她的兩個牙,血馬上從口中流出來。她抱著腮喊起來:「救命 啊!救命!」

  「出聲,我捶死你!」

  她捂著臉,不敢再出聲,躲在一旁。她很想跑出去,喊巡警。可是,她知道現在的巡警 並不認真的管事。這時節,連她都彷彿感覺到亡了國也有彆扭的地方!

  軍人和女友想跑出去。金三爺怕他們出去調兵,喝了聲:

  「別動!」軍人很知道服從命令,以立正的姿態站在了屋角。

  瑞宣雖不想去勸架,可是怕錢先生再昏過去,所以兩手緊握著老人的胳臂,而對金三爺 說:「算了吧!走吧!」

  金三爺很利落,又很安穩的,繞過桌子去:「我得管教管教他!放心,我會打人!教他 疼,可不會傷了筋骨!」

  曉荷這時候手腳亂動的算是把自己由椅子上翻轉過來。

  看逃無可逃,他只好往桌子下面鑽。金三爺一把握住他的左腳腕,像拉死狗似的把他拉 出來。

  曉荷知道北平的武士道的規矩,他「叫」了:「爸爸!別打!」

  金三爺沒了辦法。「叫」了,就不能再打。捏了捏紅鼻子頭,他無可如何的說:「便宜 你小子這次!哼!」說完,他挺了挺腰板,蹲下去,把錢先生背了起來;向瑞宣一點頭:「 走!」

  走出屋門,他立住了,向屋中說,「我叫金三,住在蔣養房,什麼時候找我來,清茶恭 候!」

  招弟害怕,把美麗的小臉用被子蒙起,蜷著身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

  桐芳與高第在院中看熱鬧呢。

  藉著院中的燈光,錢先生看見了她們。他認清了高第:

  「你是個好孩子!」

  金三爺問了聲:「什麼」,沒得到回答,於是放開兩隻踢梅花樁的大腳,把親家背回家 去。

  見「敵人」走淨,冠家夫婦一齊量好了聲音,使聲音不至傳到西院去,開始咒罵。大赤 包漱了漱口,宣佈她非報仇不可,而且想出許多足以使金三爺碎屍萬斷的計策來。曉荷對客 人詳細的說明,他為什麼不抵抗,不是膽小,而是好鞋不踩臭狗屎!那位軍人也慷慨激壯的 述說:他是沒動手,若是動了手的話,十個金三也不是他的對手。女的沒說什麼,只含笑向 他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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