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祥子昏昏沉沉的睡了兩晝夜,虎妞著了慌。到娘娘廟,她求了個神方:一點香灰之外,
還有兩三味草藥。給他灌下去,他的確睜開眼看了看,可是待了一會兒又睡著了,嘴裡唧唧
咕咕的不曉得說了些什麼。虎妞這才想起去請大夫。紮了兩針,服了劑藥,他清醒過來,一
睜眼便問:「還下雨嗎?」
第二劑藥煎好,他不肯吃。既心疼錢,又恨自己這樣的不濟,居然會被一場雨給激病,
他不肯喝那碗苦汁子。為證明他用不著吃藥,他想馬上穿起衣裳就下地。可是剛一坐起來,
他的頭像有塊大石頭贅著,脖子一軟,眼前冒了金花,他又倒下了。什麼也無須說了,他接
過碗來,把藥吞下去。
他躺了十天。越躺著越起急,有時候他爬在枕頭上,有淚無聲的哭。他知道自己不能去
掙錢,那麼一切花費就都得由虎妞往外墊;多咱把她的錢墊完,多咱便全仗著他的一輛車子
;憑虎妞的愛花愛吃,他供給不起,況且她還有了孕呢!
越起不來越愛胡思亂想,越想越愁得慌,病也就越不容易好。
剛顧過命來,他就問虎妞:「車呢?」
「放心吧,賃給丁四拉著呢!」
「啊!」他不放心他的車,唯恐被丁四,或任何人,給拉壞。可是自己既不能下地,當
然得賃出去,還能閒著嗎?他心裡計算:自己拉,每天好歹一背拉1總有五六毛錢的進項。
房錢,煤米柴炭,燈油茶水,還先別算添衣服,也就將夠兩個人用的,還得處分摳搜2
,不能像虎妞那麼滿不在乎。現在,每天只進一毛多錢的車租,得干賠上四五毛,還不算吃
藥。假若病老不好,該怎辦呢?是的,不怪二強子喝酒,不怪那些苦朋友們胡作非為,拉車
這條路是死路!不管你怎樣賣力氣,要強,你可就別成家,別生病,別出一點岔兒。哼!他
想起來,自己的頭一輛車,自己攢下的那點錢,又招誰惹誰了?不因生病,也不是為成家,
就那麼無情無理的丟了!好也不行,歹也不行,這條路上只有死亡,而且說不定哪時就來到
,自己一點也不曉得。想到這裡,由憂愁改為頹廢,
,干它的去,起不來就躺著,反正是
那麼回事!他什麼也不想了,靜靜的躺著。不久他又忍不下去了,想馬上起來,還得去苦奔
;道路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在入棺材以前總是不斷的希望著。
可是,他立不起來。只好無聊的,乞憐的,要向虎妞說幾句話:
「我說那輛車不吉祥,真不吉祥!」
「養你的病吧!老說車,車迷!」
他沒再說什麼。對了,自己是車迷!自從一拉車,便相信車是一切,敢情……
病剛輕了些,他下了地。對著鏡子看了看,他不認得鏡中的人了:滿臉鬍子拉碴,太陽
與腮都癟進去,眼是兩個深坑,那塊疤上有好多皺紋!屋裡非常的熱悶,他不敢到院中去,
一來是腿軟得像沒了骨頭,二來是怕被人家看見他。不但在這個院裡,就是東西城各車口上
,誰不知道祥子是頭頂頭的3棒小伙子。祥子不能就是這個樣的病鬼!他不肯出去。
在屋裡,又憋悶得慌。他恨不能一口吃壯起來,好出去拉車。
可是,病是毀人的,它的來去全由著它自己。
歇了有一個月,他不管病完全好了沒有,就拉上車。把帽子戴得極低,為是教人認不出
來他,好可以緩著勁兒跑。
「祥子」與「快」是分不開的,他不能大模大樣的慢慢蹭,教人家看不起。
身子本來沒好利落,又貪著多拉幾號,好補上病中的虧空,拉了幾天,病又回來了。這
回添上了痢疾。他急得抽自己的嘴巴,沒用,肚皮似乎已挨著了腰,還瀉。好容易痢疾止住
了,他的腿連蹲下再起來都費勁,不用說想去跑一陣了。
他又歇了一個月!他曉得虎妞手中的錢大概快墊完了!
到八月十五,他決定出車,這回要是再病了,他起了誓,他就去跳河!
在他第一次病中,小福子時常過來看看。祥子的嘴一向幹不過虎妞,而心中又是那麼憋
悶,所以有時候就和小福子說幾句。這個,招翻了虎妞。祥子不在家,小福子是好朋友;祥
子在家,小福子是,按照虎妞的想法,「來吊棒4!好不要臉!」她力逼著小福子還上欠著
她的錢,「從此以後,不准再進來!」
小福子失去了招待客人的地方,而自己的屋裡又是那麼破爛——炕席堵著後簷牆,她無
可如何,只得到「轉運公司」5去報名。可是,「轉運公司」並不需要她這樣的貨。人家是
介紹「女學生」與「大家閨秀」的,門路高,用錢大,不要她這樣的平凡人物。她沒了辦法
。想去下窯子,既然沒有本錢,不能混自家的買賣,當然得押給班兒裡。但是,這樣辦就完
全失去自由,誰照應著兩個弟弟呢?死是最簡單容易的事,活著已經是在地獄裡。她不怕死
,可也不想死,因為她要作些比死更勇敢更偉大的事。她要看著兩個弟弟都能掙上錢,再死
也就放心了。自己早晚是一死,但須死一個而救活了倆!想來想去,她只有一條路可走:賤
賣。肯進她那間小屋的當然不肯出大價錢,好吧,誰來也好吧,給個錢就行。
這樣,倒省了衣裳與脂粉;來找她的並不敢希望她打扮得怎麼夠格局,他們是按錢數取
樂的;她年紀很輕,已經是個便宜了。
虎妞的身子已不大方便,連上街買趟東西都怕有些失閃,而祥子一走就是一天,小福子
又不肯過來,她寂寞得像個被拴在屋裡的狗。越寂寞越恨,她以為小福子的減價出售是故意
的氣她。她才不能吃這個癟子6:坐在外間屋,敞開門,她等著。有人往小福子屋走,她便
扯著嗓子說閒話,教他們難堪,也教小福子吃不住。小福子的客人少了,她高了興。
小福子曉得這麼下去,全院的人慢慢就會都響應虎妞,而把自己攆出去。她只是害怕,
不敢生氣,落到她這步天地的人曉得把事實放在氣和淚的前邊。她帶著小弟弟過來,給虎妞
下了一跪。什麼也沒說,可是神色也帶出來:這一跪要還不行的話,她自己不怕死,誰可也
別想活著!最偉大的犧牲是忍辱,最偉大的忍辱是預備反抗。
虎妞倒沒了主意。怎想怎不是味兒,可是帶著那麼個大肚子,她不敢去打架。武的既拿
不出來,只好給自己個台階:
她是逗著小福子玩呢,誰想弄假成真,小福子的心眼太死。這樣解釋開,她們又成了好
友,她照舊給小福子維持一切。
自從中秋出車,祥子處處加了謹慎,兩場病教他明白了自己並不是鐵打的。多掙錢的雄
心並沒完全忘掉,可是屢次的打擊使他認清楚了個人的力量是多麼微弱;好漢到時候非咬牙
不可,但咬上牙也會吐了血!痢疾雖然已好,他的肚子可時時的還疼一陣。有時候腿腳正好
開了,想試著步兒加點速度,肚子裡繩絞似的一擰,他緩了步,甚至於忽然收住腳,低著
頭,縮著肚子,強忍一會兒。獨自拉著座兒還好辦,趕上拉幫兒車的時候,他猛孤仃的收住
步,使大家莫名其妙,而他自己非常的難堪。自己才二十多歲,已經這麼鬧笑話,趕到三四
十歲的時候,應當怎樣呢?這麼一想,他轟的一下冒了汗!
為自己的身體,他很願再去拉包車。到底是一工兒活有個緩氣的時候;跑的時候要快,
可是休息的工夫也長,總比拉散座兒輕閒。他可也准知道,虎妞絕對不會放手他,成了家便
沒了自由,而虎妞又是特別的厲害。他認了背運。
半年來的,由秋而冬,他就那麼一半對付,一半掙扎,不敢大意,也不敢偷懶,心中憋
憋悶悶的,低著頭苦奔。低著頭,他不敢再像原先那麼楞蔥似的,什麼也不在乎了。至於掙
錢,他還是比一般的車伕多掙著些。除非他的肚子正絞著疼,他總不肯空放走一個買賣,該
拉就拉,他始終沒染上惡習。什麼故意的繃大價,什麼中途倒車,什麼死等好座兒,他都沒
學會。這樣,他多受了累,可是天天准進錢。他不取巧,所以也就沒有危險。
可是,錢進得太少,並不能剩下。左手進來,右手出去,一天一個乾淨。他連攢錢都想
也不敢想了。他知道怎樣省著,虎妞可會花呢。虎妞的「月子」7是轉過年二月初的。自從
一入冬,她的懷已顯了形,而且愛故意的往外腆著,好顯出自己的重要。看著自己的肚子,
她簡直連炕也懶得下。作菜作飯全托付給了小福子,自然那些剩湯臘水的就得教小福子拿去
給弟弟們吃。這個,就費了許多。飯菜而外,她還得吃零食,肚子越顯形,她就覺得越須多
吃好東西;不能虧著嘴。她不但隨時的買零七八碎的,而且囑咐祥子每天給她帶回點兒來。
祥子掙多少,她花多少,她的要求隨著他的錢漲落。祥子不能說什麼。他病著的時候,花了
她的錢,那麼一還一報,他當然也得給她花。祥子稍微緊一緊手,她馬上會生病,「懷孕就
是害九個多月的病,你懂得什麼?」她說的也是真話。
到過新年的時候,她的主意就更多了。她自己動不了窩,便派小福子一趟八趟的去買東
西。她恨自己出不去,又疼愛自己而不肯出去,不出去又憋悶的慌,所以只好多買些東西來
看著還舒服些。她口口聲聲不是為她自己買而是心疼祥子:
「你苦奔了一年,還不吃一口哪?自從病後,你就沒十分足壯起來;到年底下還不吃,
等餓得像個癟臭蟲哪?」祥子不便辯駁,也不會辯駁;及至把東西作好,她一吃便是兩三大
碗。吃完,又沒有運動,她撐得慌,抱著肚子一定說是犯了胎氣!
過了年,她無論如何也不准祥子在晚間出去,她不定哪時就生養,她害怕。這時候,她
才想起自己的實在歲數來,雖然還不肯明說,可是再也不對他講,「我只比你大『一點』了
」。她這麼鬧哄,祥子迷了頭。生命的延續不過是生兒養女,祥子心裡不由的有點喜歡,即
使一點也不需要一個小孩,可是那個將來到自己身上,最簡單而最玄妙的「爸」字,使鐵心
的人也得要閉上眼想一想,無論怎麼想,這個字總是動心的。祥子,笨手笨腳的,想不到自
己有什麼好處和可自傲的地方;一想到這個奇妙的字,他忽然覺出自己的尊貴,彷彿沒有什
麼也沒關係,只要有了小孩,生命便不會是個空的。同時,他想對虎妞盡自己所能的去供給
,去伺候,她現在已不是「一」個人;即使她很討厭,可是在這件事上她有一百成的功勞。
不過,無論她有多麼大的功勞,她的鬧騰勁兒可也真沒法受。她一會兒一個主意,見神見鬼
的亂哄,而祥子必須出去掙錢,需要休息,即使錢可以亂花,他總得安安頓頓的睡一夜,好
到明天再去苦曳。她不准他晚上出去,也不准他好好的睡覺,他一點主意也沒有,成天際暈
暈忽忽的,不知怎樣才好。有時候欣喜,有時候著急,有時候煩悶,有時候為欣喜而又要慚
愧,有時候為著急而又要自慰,有時候為煩悶而又要欣喜,感情在他心中繞著圓圈,把個最
簡單的人鬧得不知道了東西南北。有一回,他竟自把座兒拉過了地方,忘了人家雇到哪裡!
燈節左右,虎妞決定教祥子去請收生婆,她已支持不住。
收生婆來到,告訴她還不到時候,並且說了些要臨盆時的徵象。她忍了兩天,就又鬧騰
起來。把收生婆又請了來,還是不到時候。她哭著喊著要去尋死,不能再受這個折磨。祥子
一點辦法沒有,為表明自己盡心,只好依了她的要求,暫不去拉車。
一直鬧到月底,連祥子也看出來,這是真到了時候,她已經不像人樣了。收生婆又來到
,給祥子一點暗示,恐怕要難產。虎妞的歲數,這又是頭胎,平日缺乏運動,而胎又很大,
因為孕期裡貪吃油膩;這幾項合起來,打算順順當當的生產是希望不到的。況且一向沒經過
醫生檢查過,胎的部位並沒有矯正過;收生婆沒有這份手術,可是會說:就怕是橫生逆產呀
!
在這雜院裡,小孩的生與母親的死已被大家習慣的並為一談。可是虎妞比別人都更多著
些危險,別個婦人都是一直到臨盆那一天還操作活動,而且吃得不足,胎不會很大,所以倒
能容易產生。她們的危險是在產後的失調,而虎妞卻與她們正相反。她的優越正是她的禍患
。
祥子,小福子,收生婆,連著守了她三天三夜。她把一切的神佛都喊到了,並且許下多
少誓願,都沒有用。最後,她嗓子已啞,只低喚著「媽喲!媽喲!」收生婆沒辦法,大家都
沒辦法,還是她自己出的主意,教祥子到德勝門外去請陳二奶奶——頂著一位蝦蟆大仙。陳
二奶奶非五塊錢不來,虎妞拿出最後的七八塊錢來:「好祥子,快快去吧!花錢不要緊!
等我好了,我乖乖的跟你過日子!快去吧!」
陳二奶奶帶著「童兒」——四十來歲的一位黃臉大漢——快到掌燈的時候才來到。她有
五十來歲,穿著藍綢子襖,頭上戴著紅石榴花,和全份的鍍金首飾。眼睛直勾勾的,進門先
淨了手,而後上了香;她自己先磕了頭,然後坐在香案後面,呆呆的看著香苗。忽然連身子
都一搖動,打了個極大的冷戰,垂下頭,閉上眼,半天沒動靜。屋中連落個針都可以聽到,
虎妞也咬上牙不敢出聲。慢慢的,陳二奶奶抬起頭來,點著頭看了看大家;「童兒」扯了扯
祥子,教他趕緊磕頭。祥子不知道自己信神不信,只覺得磕頭總不會出錯兒。迷迷忽忽的,
他不曉得磕了幾個頭。立起來,他看著那對直勾勾的「神」眼,和那燒透了的紅亮香苗,聞
著香煙的味道,心中渺茫的希望著這個陣式裡會有些好處,呆呆的,他手心上出著涼汗。
蝦蟆大仙說話老聲老氣的,而且有些結巴:「不,不,不要緊!畫道催,催,催生符!」
「童兒」急忙遞過黃綿紙,大仙在香苗上抓了幾抓,而後沾著吐沫在紙上畫。
畫完符,她又結結巴巴的說了幾句:大概的意思是虎妞前世裡欠這孩子的債,所以得受
些折磨。祥子暈頭打腦的沒甚聽明白,可是有些害怕。
陳二奶奶打了個長大的哈欠,閉目楞了會兒,彷彿是大夢初醒的樣子睜開了眼。「童兒
」趕緊報告大仙的言語。她似乎很喜歡:「今天大仙高興,愛說話!」然後她指導著祥子怎
樣教虎妞喝下那道神符,並且給她一丸藥,和神符一同服下去。
陳二奶奶熱心的等著看看神符的效驗,所以祥子得給她預備點飯。祥子把這個托付給小
福子去辦。小福子給買來熱芝麻醬燒餅和醬肘子;陳二奶奶還嫌沒有盅酒吃。
虎妞服下去神符,陳二奶奶與「童兒」吃過了東西,虎妞還是翻滾的鬧。直鬧了一點多
鐘,她的眼珠已慢慢往上翻。
陳二奶奶還有主意,不慌不忙的教祥子跪一股高香。祥子對陳二奶奶的信心已經剩不多
了。但是既花了五塊錢,爽性就把她的方法都試驗試驗吧;既不肯打她一頓,那麼就依著她
的主意辦好了,萬一有些靈驗呢!
直挺挺的跪在高香前面,他不曉得求的是什麼神,可是他心中想要虔誠。看著香火的跳
動,他假裝在火苗上看見了一些什麼形影,心中便禱告著。香越燒越矮,火苗當中露出些黑
道來,他把頭低下去,手扶在地上,迷迷胡胡的有些發困,他已兩三天沒得好好的睡了。脖
子忽然一軟,他唬了一跳,再看,香已燒得剩了不多。他沒管到了該立起來的時候沒有,拄
著地就慢慢立起來,腿已有些發木。
陳二奶奶和「童兒」已經偷偷的溜了。
祥子沒顧得恨她,而急忙過去看虎妞,他知道事情到了極不好辦的時候。虎妞只剩了大
口的嚥氣,已經不會出聲。收生婆告訴他,想法子到醫院去吧,她的方法已經用盡。
祥子心中彷彿忽然的裂了,張著大嘴哭起來。小福子也落著淚,可是處在幫忙的地位,
她到底心裡還清楚一點。「祥哥!先別哭!我去上醫院問問吧?」
沒管祥子聽見了沒有,她抹著淚跑出去。
她去了有一點鐘。跑回來,她已喘得說不上來話。扶著桌子,她干嗽了半天才說出來:
醫生來一趟是十塊錢,只是看看,並不管接生。接生是二十塊。要是難產的話,得到醫院去
,那就得幾十塊了。「祥哥!你看怎辦呢?!」
祥子沒辦法,只好等著該死的就死吧!
愚蠢與殘忍是這裡的一些現象;所以愚蠢,所以殘忍,卻另有原因。
虎妞在夜裡十二點,帶著個死孩子,斷了氣。
1背拉,即平均。
2摳搜,即儉省。
3頭頂頭的,即第一等的。
4吊棒,下流話,即調情。
5給暗娼介紹生意的地方。
6吃癟子,即受窘,作難。
7婦女生產,習慣上須休息一個月,俗稱「坐月子」。
二十
祥子的車賣了!
錢就和流水似的,他的手已攔不住;死人總得抬出去,連開張殃榜也得花錢。
祥子象傻了一般,看著大家忙亂,他只管往外掏錢。他的眼紅得可怕,眼角堆著一團黃
白的眵目糊;耳朵發聾,楞楞磕磕的隨著大家亂轉,可不知道自己作的是什麼。
跟著虎妞的棺材往城外走,他這才清楚了一些,可是心裡還顧不得思索任何事情。沒有
人送殯,除了祥子,就是小福子的兩個弟弟,一人手中拿著薄薄的一打兒紙錢,沿路撒給那
攔路鬼。
楞楞磕磕的,祥子看著槓夫把棺材埋好,他沒有哭。他的腦中象燒著一把烈火,把淚已
燒乾,想哭也哭不出。呆呆的看著,他幾乎不知那是幹什麼呢。直到「頭兒」過來交待,他
才想起回家。
屋裡已被小福子給收拾好。回來,他一頭倒在炕上,已經累得不能再動。眼睛乾巴巴的
閉不上,他呆呆的看著那有些雨漏痕跡的頂棚。既不能睡去,他坐了起來。看了屋中一眼,
他不敢再看。心中不知怎樣好。他出去買了包「黃獅子」煙來。坐在炕沿上,點著了一支煙
;並不愛吸。呆呆的看著煙頭上那點藍煙,忽然淚一串串的流下來,不但想起虎妞,也想起
一切。到城裡來了幾年,這是他努力的結果,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連哭都哭不出聲來!
車,車,車是自己的飯碗。買,丟了;再買,賣出去;三起三落,像個鬼影,永遠抓不牢,
而空受那些辛苦與委屈。沒了,什麼都沒了,連個老婆也沒了!虎妞雖然厲害,但是沒了她
怎能成個家呢?看著屋中的東西,都是她的,她本人可是埋在了城外!越想越恨,淚被怒火
截住,他狠狠的吸那支煙,越不愛吸越偏要吸。
把煙吸完,手捧著頭,口中與心中都發辣,要狂喊一陣,把心中的血都噴出來才痛快。
不知道什麼工夫,小福子進來了,立在外間屋的菜案前,呆呆的看著他。
他猛一抬頭,看見了她,淚極快的又流下來。此時,就是他看見隻狗,他也會流淚;滿
心的委屈,遇見個活的東西才想發洩;他想跟她說說,想得到一些同情。可是,話太多,他
的嘴反倒張不開了。
「祥哥!」她往前湊了湊,「我把東西都收拾好了。」
他點了點頭,顧不及謝謝她;悲哀中的禮貌是虛偽。
「你打算怎辦呢?」
「啊?」他好像沒聽明白,但緊跟著他明白過來,搖了搖頭——他顧不得想辦法。
她又往前走了兩步,臉上忽然紅起來,露出幾個白牙,可是話沒能說出。她的生活使她
不能不忘掉羞恥,可是遇到正經事,她還是個有真心的女人:女子的心在羞恥上運用著一大
半。「我想……」她只說出這麼點來。她心中的話很多;臉一紅,它們全忽然的跑散,再也
想不起來。
人間的真話本來不多,一個女子的臉紅勝過一大片話;連祥子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在他
的眼裡,她是個最美的女子,美在骨頭裡,就是她滿身都長了瘡,把皮肉都爛掉,在他心中
她依然很美。她美,她年輕,她要強,她勤儉。假若祥子想再娶,她是個理想的人。他並不
想馬上就續娶,他顧不得想任何的事。可是她既然願意,而且是因為生活的壓迫不能不馬上
提出來,他似乎沒有法子拒絕。她本人是那麼好,而且幫了他這麼多的忙,他只能點頭,他
真想過去抱住她,痛痛快快的哭一場,把委屈都哭淨,而後與她努力同心的再往下苦奔。在
她身上,他看見了一個男人從女子所能得的與所應得的安慰。他的口不大愛說話,見了她,
他願意隨便的說;有她聽著,他的話才不至於白說;她的一點頭,或一笑,都是最美滿的回
答,使他覺得真是成了「家」。
正在這個時候,小福子的二弟弟進來了:「姐姐!爸爸來了!」
她皺了皺眉。她剛推開門,二強子已走到院中。
「你上祥子屋裡幹什麼去了?」二強子的眼睛瞪圓,兩腳拌著蒜,東一晃西一晃的撲過
來:「你賣還賣不夠,還得白教祥子玩?你個不要臉的東西!」
祥子,聽到自己的名字,趕了出來,立在小福子的身後。
「我說祥子,」二強子歪歪擰擰的想挺起胸脯,可是連立也立不穩:「我說祥子,你還
算人嗎?你佔誰的便宜也罷,單佔她的便宜?什麼玩藝!」
祥子不肯欺負個醉鬼,可是心中的積鬱使他沒法管束住自己的怒氣。他趕上一步去。四
只紅眼睛對了光,好像要在空氣中激觸,發出火花。祥子一把扯住二強子的肩,就像提拉著
個孩子似的,擲出老遠。
良心的譴責,藉著點酒,變成狂暴:二強子的醉本來多少有些假裝。經這一摔,他醒過
來一半。他想反攻,可是明知不是祥子的對手。就這麼老老實實的出去,又十分的不是味兒
。他坐在地上,不肯往起立,又不便老這麼坐著。心中十分的亂,嘴裡只好隨便的說了:「
我管教兒女,與你什麼相干?揍我?你姥姥!你也得配!」
祥子不願還口,只靜靜的等著他反攻。
小福子含著淚,不知怎樣好。勸父親是沒用的,看著祥子打他也於心不安。她將全身都
摸索到了,湊出十幾個銅子兒來,交給了弟弟。弟弟平日絕不敢挨近爸爸的身,今天看爸爸
是被揍在地上,膽子大了些。「給你,走吧!」
二強子稜稜著眼把錢接過去,一邊往起立,一邊叨嘮:
「放著你們這群丫頭養的!招翻了太爺,媽的弄刀全宰了你們!」快走到街門了,他喊
了聲「祥子!擱著這個碴兒1,咱們外頭見!」
二強子走後,祥子和小福子一同進到屋中。
「我沒法子!」她自言自語的說了這麼句,這一句總結了她一切的困難,並且含著無限
的希望——假如祥子願意娶她,她便有了辦法。
祥子,經過這一場,在她的身上看出許多黑影來。他還喜歡她,可是負不起養著她兩個
弟弟和一個醉爸爸的責任!他不敢想虎妞一死,他便有了自由;虎妞也有虎妞的好處,至少
是在經濟上幫了他許多。他不敢想小福子要是死吃他一口,可是她這一家人都不會掙飯吃也
千真萬確。愛與不愛,窮人得在金錢上決定,「情種」只生在大富之家。
他開始收拾東西。
「你要搬走吧?」小福子連嘴唇全白了。
「搬走!」他狠了心,在沒有公道的世界裡,窮人仗著狠心維持個人的自由,那很小很
小的一點自由。
看了他一眼,她低著頭走出去。她不恨,也不惱,只是絕望。
虎妞的首飾與好一點的衣服,都帶到棺材裡去。剩下的只是一些破舊的衣裳,幾件木器
,和些盆碗鍋勺什麼的。祥子由那些衣服中揀出幾件較好的來,放在一邊;其餘的連衣報帶
器具全賣。他叫來個「打鼓兒的」2,一口價賣了十幾塊錢。他急於搬走,急於打發了這些
東西,所以沒心思去多找幾個人來慢慢的繃著價兒3。「打鼓兒的」把東西收拾了走,屋中
只剩下他的一份鋪蓋和那幾件挑出來的衣服,在沒有席的炕上放著。屋中全空,他覺得痛快
了些,彷彿擺脫開了許多纏繞,而他從此可以遠走高飛了似的。可是,不大一會兒,他又想
起那些東西。桌子已被搬走,桌腿兒可還留下一些痕跡——一堆堆的細土,貼著牆根形成幾
個小四方塊。看著這些印跡,他想起東西,想起人,夢似的都不見了。不管東西好壞,不管
人好壞,沒了它們,心便沒有地方安放。他坐在了炕沿上,又掏出支「黃獅子」來。
隨著煙卷,他帶出一張破毛票兒來。有意無意的他把錢全掏了出來;這兩天了,他始終
沒顧到算一算賬。掏出一堆來,洋錢,毛票,銅子票,銅子,什麼也有。堆兒不小,數了數
,還不到二十塊。湊上賣東西的十幾塊,他的財產全部只是三十多塊錢。
把錢放在炕磚上,他瞪著它們,不知是哭好,還是笑好。
屋裡沒有人,沒有東西,只剩下他自己與這一堆破舊霉污的錢。這是幹什麼呢?
長歎了一聲,無可如何的把錢揣在懷裡,然後他把鋪蓋和那幾件衣服抱起來,去找小福
子。
「這幾件衣裳,你留著穿吧!把鋪蓋存在這一會兒,我先去找好車廠子,再來取。」不
敢看小福子,他低著頭一氣說完這些。
她什麼也沒說,只答應了兩聲。
祥子找好車廠,回來取鋪蓋,看見她的眼已哭腫。他不會說什麼,可是設盡方法想出這
麼兩句:「等著吧!等我混好了,我來!一定來!」
她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祥子只休息了一天,便照舊去拉車。他不像先前那樣火著心拉買賣了,可也不故意的偷
懶,就那麼淡而不厭的一天天的混。這樣混過了一個來月,他心中覺得很平靜。他的臉臌滿
起來一些,可是不像原先那麼紅撲撲的了;臉色發黃,不顯著足壯,也並不透出瘦弱。眼睛
很明,可沒有什麼表情,老是那麼亮亮的似乎挺有精神,又似乎什麼也沒看見。他的神氣很
像風暴後的樹,靜靜的立在陽光裡,一點不敢再動。原先他就不喜歡說話,現在更不愛開口
了。天已很暖,柳枝上已掛滿嫩葉,他有時候向陽放著車,低著頭自言自語的嘴微動著,有
時候仰面承受著陽光,打個小盹;除了必須開口,他簡直的不大和人家過話。
煙卷可是已吸上了癮。一坐在車上,他的大手便向胸墊下面摸去。點著了支煙,他極緩
慢的吸吐,眼隨著煙圈兒向上看,呆呆的看著,然後點點頭,彷彿看出點意思來似的。
拉起車來,他還比一般的車伕跑得麻利,可是他不再拚命的跑。在拐彎抹角和上下坡兒
的時候,他特別的小心。幾乎是過度的小心。有人要跟他賽車,不論是怎樣的逗弄激發,他
低著頭一聲也不出,依舊不快不慢的跑著。他似乎看透了拉車是怎回事,不再想從這裡得到
任何的光榮與稱讚。
在廠子裡,他可是交了朋友;雖然不大愛說話,但是不出聲的雁也喜歡群飛。再不交朋
友,他的寂寞恐怕就不是他所能忍受的了。他的煙卷盒兒,只要一掏出來,便繞著圈兒遞給
大家。有時候人家看他的盒裡只剩下一支,不好意思伸手,他才簡截的說:「再買!」趕上
大家賭錢,他不像從前那樣躲在一邊,也過來看看,並且有時候押上一注,輸贏都不在乎的
,似乎只為向大家表示他很合群,很明白大家奔忙了幾天之後應當快樂一下。他們喝酒,他
也陪著;不多喝,可是自己出錢買些酒菜讓大家吃。以前他所看不上眼的事,現在他都覺得
有些意思——自己的路既走不通,便沒法不承認別人作得對。朋友之中若有了紅白事,原先
他不懂得行人情,現在他也出上四十銅子的份子,或隨個「公議兒」4。不但是出了錢,他
還親自去弔祭或慶賀,因為他明白了這些事並非是只為糟蹋錢,而是有些必須盡到的人情。
在這裡人們是真哭或真笑,並不是瞎起哄。
那三十多塊錢,他可不敢動。弄了塊白布,他自己笨手八腳的拿個大針把錢縫在裡面,
永遠放在貼著肉的地方。不想花,也不想再買車,只是帶在身旁,作為一種預備——誰知道
將來有什麼災患呢!病,意外的禍害,都能隨時的來到自己身上,總得有個預備。人並不是
鐵打的,他明白過來。
快到立秋,他又拉上了包月。這回,比以前所混過的宅門裡的事都輕閒;要不是這樣,
他就不會應下這個事來。他現在懂得選擇事情了,有合適的包月才幹;不然,拉散座也無所
不可,不像原先那樣火著心往宅門裡去了。他曉得了自己的身體是應該保重的,一個車伕而
想拚命——像他原先那樣——只有喪了命而得不到任何好處。經驗使人知道怎樣應當油滑一
些,因為命只有一條啊!
這回他上工的地方是在雍和宮附近。主人姓夏,五十多歲,知書明禮;家裡有太太和十
二個兒女。最近娶了個姨太太,不敢讓家中知道,所以特意的挑個僻靜地方另組織了個小家
庭。在雍和宮附近的這個小家庭,只有夏先生和新娶的姨太太;此外還有一個女僕,一個車
夫——就是祥子。
祥子很喜歡這個事。先說院子吧,院中一共才有六間房,夏先生住三間,廚房佔一間,
其餘的兩間作為下房。院子很小,靠著南牆根有棵半大的小棗樹,樹尖上掛著十幾個半紅的
棗兒。祥子掃院子的時候,幾乎兩三笤帚就由這頭掃到那頭,非常的省事。沒有花草可澆灌
,他很想整理一下那棵棗樹,可是他曉得棗樹是多麼任性,歪歪擰擰的不受調理,所以也就
不便動手。
別的工作也不多。夏先生早晨到衙門去辦公,下午五點才回來,祥子只須一送一接;回
到家,夏先生就不再出去,好像避難似的。夏太太倒常出去,可是總在四點左右就回來,好
讓祥子去接夏先生——接回他來,祥子一天的工作就算交待了。再說,夏太太所去的地方不
過是東安市場與中山公園什麼的,拉到之後,還有很大的休息時間。這點事兒,祥子鬧著玩
似的就都作了。
夏先生的手很緊,一個小錢也不肯輕易撒手;出來進去,他目不旁視,彷彿街上沒有人
,也沒有東西。太太可手鬆,三天兩頭的出去買東西;若是吃的,不好吃便給了僕人;若是
用品,等到要再去買新的時候,便先把舊的給了僕人,好跟夏先生交涉要錢。夏先生一生的
使命似乎就是鞠躬盡瘁的把所有的精力與金錢全敬獻給姨太太;此外,他沒有任何生活與享
受。他的錢必須藉著姨太太的手才會出去,他自己不會花,更說不到給人——據說,他的原
配夫人與十二個兒女住在保定,有時候連著四五個月得不到他的一個小錢。
祥子討厭這位夏先生:成天際彎彎著腰,縮縮著脖,賊似的出入,眼看著腳尖,永遠不
出聲,不花錢,不笑,連坐在車上都像個瘦猴;可是偶爾說一兩句話,他會說得極不得人心
,彷彿誰都是混賬,只有他自己是知書明禮的君子人。祥子不喜歡這樣的人。可是他把「事
」看成了「事」,只要月間進錢,管別的幹什麼呢?!況且太太還很開通,吃的用的都常得
到一些;算了吧,直當是拉著個不通人情的猴子吧。
對於那個太太,祥子只把她當作個會給點零錢的女人,並不十分喜愛她。她比小福子美
多了,而且香粉香水的漚著,綾羅綢緞的包著,更不是小福子所能比上的。不過,她雖然長
得美,打扮得漂亮,可是他不知為何一看見她便想起虎妞來;她的身上老有些地方象虎妞,
不是那些衣服,也不是她的模樣,而是一點什麼態度或神味,祥子找不到適當的字來形容。
只覺得她與虎妞是,用他所能想出的字,一道貨。她很年輕,至多也就是二十二三歲,
可是她的氣派很老到,絕不像個新出嫁的女子,正像虎妞那樣永遠沒有過少女的靦腆與溫柔
。她燙著頭,穿著高跟鞋,衣服裁得正好能幫忙她扭得有稜有角的。連祥子也看得出,她雖
然打扮得這樣入時,可是她沒有一般的太太們所有的氣度。但是她又不像是由妓女出身。祥
子摸不清她是怎回事。他只覺得她有些可怕,像虎妞那樣可怕。不過,虎妞沒有她這麼年輕
,沒有她這麼美好;所以祥子就更怕她,彷彿她身上帶著他所嘗受過的一切女性的厲害與毒
惡。他簡直不敢正眼看她。
在這兒過了些日子,他越發的怕她了。拉著夏先生出去,祥子沒見過他花什麼錢;可是
,夏先生也有時候去買東西——到大藥房去買藥。祥子不曉得他買的是什麼藥;不過,每逢
買了藥來,他們夫婦就似乎特別的喜歡,連大氣不出的夏先生也顯著特別的精神。精神了兩
三天,夏先生又不大出氣了,而且腰彎得更深了些,很像由街上買來的活魚,乍放在水中歡
熾一會兒,不久便又老實了。一看到夏先生坐在車上像個死鬼似的,祥子便知道又到了上藥
房的時候。他不喜歡夏先生,可是每逢到藥房去,他不由的替這個老瘦猴難過。趕到夏先生
拿著藥包回到家中,祥子便想起虎妞,心中說不清的怎麼難受。他不願意懷恨著死鬼,可是
看看自己,看看夏先生,他沒法不怨恨她了;無論怎說,他的身體是不像從前那麼結實了,
虎妞應負著大部分的責任。
他很想辭工不幹了。可是,為這點不靠邊的事而辭工,又彷彿不像話;吸著「黃獅子」
,他自言自語的說,「管別人的閒事幹嗎?!」
1擱著這個碴兒,即暫不了結,以後再說。
2打鼓兒的,北京收舊貨的小販。
3繃著價兒,即等著高價。
4公議兒,共同商定的禮物。
二十一
菊花下市的時候,夏太太因為買了四盆花,而被女僕楊媽摔了一盆,就和楊媽吵鬧起來
。楊媽來自鄉間,根本以為花草算不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不過,既是打了人家的物件,不管
怎麼不重要,總是自己粗心大意,所以就一聲沒敢出。及至夏太太鬧上沒完,村的野的一勁
兒叫罵,楊媽的火兒再也按不住,可就還了口。鄉下人急了,不會拿著尺寸說話,她抖著底
兒把最粗野的罵出來。夏太太跳著腳兒罵了一陣,教楊媽馬上捲鋪蓋滾蛋。
祥子始終沒過來勸解,他的嘴不會勸架,更不會勸解兩個婦人的架。及至他聽到楊媽罵
夏太太是暗門子,千人騎萬人摸的臭×,他知道楊媽的事必定吹了。同時也看出來,楊媽要
是吹了,他自己也得跟著吹;夏太太大概不會留著個知道她的歷史的僕人。楊媽走後,他等
著被辭;算計著,大概新女僕來到就是他該捲鋪蓋的時候了。他可是沒為這個發愁,經驗使
他冷靜的上工辭工,犯不著用什麼感情。
可是,楊媽走後,夏太太對祥子反倒非常的客氣。沒了女僕,她得自己去下廚房做飯。
她給祥子錢,教他出去買菜。
買回來,她囑咐他把什麼該剝了皮,把什麼該洗一洗。他剝皮洗菜,她就切肉煮飯,一
邊作事,一邊找著話跟他說。她穿著件粉紅的衛生衣,下面襯著條青褲子,腳上趿拉著雙白
緞子繡花的拖鞋。祥子低著頭笨手笨腳的工作,不敢看她,可是又想看她,她的香水味兒時
時強烈的流入他的鼻中,似乎是告訴他非看看她不可,像香花那樣引逗蜂蝶。
祥子曉得婦女的厲害,也曉得婦女的好處;一個虎妞已足使任何人怕女子,又捨不得女
子。何況,夏太太又遠非虎妞所能比得上的呢。祥子不由的看了她兩眼,假若她和虎妞一樣
的可怕,她可是有比虎妞強著許多倍使人愛慕的地方。
這要擱在二年前,祥子決不敢看她這麼兩眼。現在,他不大管這個了:一來是經過婦女
引誘過的,沒法再管束自己。
二來是他已經漸漸入了「車伕」的轍:一般車伕所認為對的,他現在也看著對;自己的
努力與克己既然失敗,大家的行為一定是有道理的,他非作個「車伕」不可,不管自己願意
不願意;與眾不同是行不開的。那麼,拾個便宜是一般的苦人認為正當的,祥子幹嗎見便宜
不檢著呢?他看了這個娘們兩眼,是的,她只是個娘們!假如她願意呢,祥子沒法拒絕。他
不敢相信她就能這麼下賤,可是萬一呢?她不動,祥子當然不動;她要是先露出點意思,他
沒主意。她已經露出點意思來了吧?要不然,幹嗎散了楊媽而不馬上去僱人,單教祥子幫忙
做飯呢?幹嗎下廚房還擦那麼多香水呢?祥子不敢決定什麼,不敢希望什麼,可是心裡又微
微的要決定點什麼,要有點什麼希望。他好像是作著個不實在的好夢,知道是夢,又願意繼
續往下作。生命有種熱力逼著他承認自己沒出息,而在這沒出息的事裡藏著最大的快樂——
也許是最大的苦惱,誰管它!
一點希冀,鼓起些勇氣;一些勇氣激起很大的熱力;他心中燒起火來。這裡沒有一點下
賤,他與她都不下賤,慾火是平等的!
一點恐懼,喚醒了理智;一點理智澆滅了心火;他幾乎想馬上逃走。這裡只有苦惱,上
這條路的必鬧出笑話!
忽然希冀,忽然懼怕,他心中象發了瘧疾。這比遇上虎妞的時候更加難過;那時候,他
什麼也不知道,像個初次出來的小蜂落在蛛網上;現在,他知道應當怎樣的小心,也知道怎
樣的大膽,他莫名其妙的要往下淌,又清清楚楚的怕掉下去!
他不輕看這位姨太太,這位暗娼,這位美人,她是一切,又什麼也不是。假若他也有些
可以自解的地方,他想,倒是那個老瘦猴似的夏先生可惡,應當得些惡報。有他那樣的丈夫
,她作什麼也沒過錯。有他那樣的主人,他——祥子——作什麼也沒關係。他膽子大起來。
可是,她並沒理會他看了她沒有。作得了飯,她獨自在廚房裡吃;吃完,她喊了聲祥子
:「你吃吧。吃完可得把傢伙刷出來。下半天你接先生去的時候,就手兒買來晚上的菜,省
得再出去了。明天是星期,先生在家,我出去找老媽子去。你有熟人沒有,給薦一個?老媽
子真難找!好吧,先吃去吧,別涼了!」
她說得非常的大方,自然。那件粉紅的衛生衣忽然——在祥子眼中——彷彿素淨了許多
。他反倒有些失望,由失望而感到慚愧,自己看明白自己已不是要強的人,不僅是不要強的
人,而且是壞人!胡糊塗塗的扒摟了兩碗飯,他覺得非常的無聊。洗了傢伙,到自己屋中坐
下,一氣不知道吸了多少根「黃獅子」!
到下午去接夏先生的時候,他不知為什麼非常的恨這個老瘦猴。他真想拉得歡歡的,一
撒手,把這老傢伙摔個半死。
他這才明白過來,先前在一個宅門里拉車,老爺的三姨太太和大少爺不甚清楚,經老爺
發覺了以後,大少爺怎麼幾乎把老爺給毒死;他先前以為大少爺太年輕不懂事,現在他才明
白過來那個老爺怎麼該死。可是,他並不想殺人,他只覺得夏先生討厭,可惡,而沒有法子
懲治他。他故意的上下顛動車把,搖這個老猴子幾下。老猴子並沒說什麼,祥子反倒有點不
得勁兒。他永遠沒作過這樣的事,偶爾有理由的作出來也不能原諒自己。後悔使他對一切都
冷淡了些,幹嗎故意找不自在呢?無論怎說,自己是個車伕,給人家好好作事就結了,想別
的有什麼用?
他心中平靜了,把這場無結果的事忘掉;偶爾又想起來,他反覺有點可笑。
第二天,夏太太出去找女僕。出去一會兒就帶回來個試工的。祥子死了心,可是心中怎
想怎不是味兒。
星期一午飯後,夏太太把試工的老媽子打發了,嫌她太不乾淨。然後,她叫祥子去買一
斤栗子來。
買了斤熟栗子回來,祥子在屋門外叫了聲。
「拿進來吧,」她在屋中說。
祥子進去,她正對著鏡子擦粉呢,還穿著那件粉紅的衛生衣,可是換了一條淡綠的下衣
。由鏡子中看到祥子進來,她很快的轉過身來,向他一笑。祥子忽然在這個笑容中看見了虎
妞,一個年輕而美艷的虎妞。他木在了那裡。他的膽氣,希望,恐懼,小心,都沒有了,只
剩下可以大可以小的一口熱氣,撐著他的全體。這口氣使他進就進,退便退,他已沒有主張
。
次日晚上,他拉著自己的鋪蓋,回到廠子去。
平日最怕最可恥的一件事,現在他打著哈哈似的洩露給大家——他撒不出尿來了!
大家爭著告訴他去買什麼藥,或去找哪個醫生。誰也不覺得這可恥,都同情的給他出主
意,並且紅著點臉而得意的述說自己這種的經驗。好幾位年輕的曾經用錢買來過這種病,好
幾位中年的曾經白拾過這個症候,好幾位拉過包月的都有一些份量不同而性質一樣的經驗,
好幾位拉過包月的沒有親自經驗過這個,而另有些關於主人們的故事,頗值得述說。祥子這
點病使他們都打開了心,和他說些知己的話。他自己忘掉羞恥,可也不以這為榮,就那麼心
平氣和的忍受著這點病,和受了點涼或中了些暑並沒有多大分別。到疼痛的時候,他稍微有
點後悔;舒服一會兒,又想起那點甜美。無論怎樣呢,他不著急;生活的經驗教他看輕了生
命,著急有什麼用呢。
這麼點藥,那麼個偏方,揍出他十幾塊錢去;病並沒有除了根。馬馬虎虎的,他以為是
好了便停止住吃藥。趕到陰天或換節氣的時候,他的骨節兒犯疼,再臨時服些藥,或硬挺過
去,全不拿它當作一回事。命既苦到底兒,身體算什麼呢?把這個想開了,連個蒼蠅還會在
糞坑上取樂呢,何況這麼大的一個活人。
病過去之後,他幾乎變成另一個人。身量還是那麼高,可是那股正氣沒有了,肩頭故意
的往前松著些,搭拉著嘴,唇間叼著支煙卷。有時候也把半截煙放在耳朵上夾著,不為那個
地方方便,而專為耍個飄兒1。他還是不大愛說話,可是要張口的時候也勉強的要點俏皮,
即使說得不圓滿利落,好歹是那麼股子勁兒。心裡鬆懈,身態與神氣便吊兒啷當。
不過,比起一般的車伕來,他還不能算是很壞。當他獨自坐定的時候,想起以前的自己
,他還想要強,不甘心就這麼溜下去。雖然要強並沒有用處,可是毀掉自己也不見得高明。
在這種時候,他又想起買車。自己的三十多塊錢,為治病已花去十多塊,花得冤枉!但是有
二十來塊打底兒,他到底比別人的完全扎空槍更有希望。這麼一想,他很想把未吸完的半盒
「黃獅子」扔掉,從此煙酒不動,咬上牙攢錢。由攢錢想到買車,由買車便想到小福子。他
覺得有點對不起她,自從由大雜院出來,始終沒去看看她,而自己不但沒往好了混,反倒弄
了一身髒病!
及至見了朋友們,他照舊吸著煙,有機會也喝點酒,把小福子忘得一乾二淨。和朋友們
在一塊,他並不挑著頭兒去幹什麼,不過別人要作點什麼,他不能不陪著。一天的辛苦與一
肚子的委屈,只有和他們說說玩玩,才能暫時忘掉。眼前的舒服驅逐走了高尚的志願,他願
意快樂一會兒,而後混天地黑的睡個大覺;誰不喜歡這樣呢,生活既是那麼無聊,痛苦,無
望!生活的毒瘡只能藉著煙酒婦人的毒藥麻木一會兒,以毒攻毒,毒氣有朝一日必會歸了心
,誰不知道這個呢,可又誰能有更好的主意代替這個呢?!
越不肯努力便越自憐。以前他什麼也不怕,現在他會找安閒自在:颳風下雨,他都不出
車;身上有點酸痛,也一歇就是兩三天。自憐便自私,他那點錢不肯借給別人一塊,專為留
著風天雨天自己墊著用。煙酒可以讓人,錢不能借出去,自己比一切人都嬌貴可憐。越閒越
懶,無事可作又悶得慌,所以時時需要些娛樂,或吃口好東西。及至想到不該這樣浪費光陰
與金錢,他的心裡永遠有句現成的話,由多少經驗給他鑄成的一句話:「當初咱倒要強過呢
,有一釘點好處沒有?」這句後沒人能夠駁倒,沒人能把它解釋開;那麼,誰能攔著祥子不
往低處去呢?!
懶,能使人脾氣大。祥子現在知道怎樣對人瞪眼。對車座兒,對巡警,對任何人,他決
定不再老老實實的敷衍。當他勤苦賣力的時候,他沒得到過公道。現在,他知道自己的汗是
怎樣的寶貴,能少出一滴便少出一滴;有人要佔他的便宜,休想。隨便的把車放下,他懶得
再動,不管那是該放車的地方不是。巡警過來干涉,他動嘴不動身子,能延宕一會兒便多停
一會兒。趕到看見非把車挪開不可了,他的嘴更不能閒著,他會罵。巡警要是不肯挨罵,那
麼,打一場也沒什麼,好在祥子知道自己的力氣大,先把巡警揍了,再去坐獄也不吃虧。在
打架的時候,他又覺出自己的力氣與本事,把力氣都砸在別人的肉上,他見了光明,太陽好
象特別的亮起來。攢著自己的力氣好預備打架,他以前連想也沒想到過,現在居然成為事實
了,而且是件可以使他心中痛快一會兒的事;想起來,多麼好笑呢!
不要說是個赤手空拳的巡警,就是那滿街橫行的汽車,他也不怕。汽車迎頭來了,捲起
地上所有的灰土,祥子不躲,不論汽車的喇叭怎樣的響,不管坐車的怎樣著急。汽車也沒了
法,只好放慢了速度。它慢了,祥子也躲開了,少吃許多塵土。汽車要是由後邊來,他也用
這一招。他算清楚了,反正汽車不敢傷人,那麼為什麼老早的躲開,好教它把塵土都帶起來
呢?巡警是專為給汽車開道的,唯恐它跑得不快與帶起來的塵土不多,祥子不是巡警,就不
許汽車橫行。在巡警眼中,祥子是頭等的「刺兒頭」,可是他們也不敢惹「刺兒頭」。
苦人的懶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結果,苦人的耍刺兒含著一些公理。
對於車座兒,他絕對不客氣。講到哪裡拉到哪裡,一步也不多走。講到胡同口「上」,
而教他拉到胡同口「裡」,沒那個事!座兒瞪眼,祥子的眼瞪得更大。他曉得那些穿洋服的
先生們是多麼怕髒了衣裳,也知道穿洋服的先生們——多數的——是多麼強橫而吝嗇。好,
他早預備好了;說翻了,過去就是一把,抓住他們五六十塊錢一身的洋服的袖子,至少給他
們印個大黑手印!贈給他們這麼個手印兒,還得照樣的給錢,他們曉得那隻大手有多麼大的
力氣,那一把已將他們的小細胳臂攥得生疼。
他跑得還不慢,可是不能白白的特別加快。座兒一催,他的大腳便蹭了地:「快呀,加
多少錢?」沒有客氣,他賣的是血汗。他不再希望隨他們的善心多賞幾個了,一分錢一分貨
,得先講清楚了再拿出力氣來。
對於車,他不再那麼愛惜了。買車的心既已冷淡,對別人家的車就漠不關心。車只是輛
車,拉著它呢,可以掙出嚼谷與車份便算完結了一切;不拉著它呢,便不用交車份,那麼只
要手裡有夠吃一天的錢,就無須往外拉它。人與車的關係不過如此。自然,他還不肯故意的
損傷了人家的車,可是也不便分外用心的給保護著。有時候無心中的被別個車伕給碰傷了一
塊,他決不急裡蹦跳的和人家吵鬧,而極冷靜的拉回廠子去,該賠五毛的,他拿出兩毛來,
完事。廠主不答應呢,那好辦,最後的解決總出不去起打;假如廠主願意打呢,祥子陪著!
經驗是生活的肥料,有什麼樣的經驗便變成什麼樣的人,在沙漠裡養不出牡丹來。祥子
完全入了轍,他不比別的車伕好,也不比他們壞,就是那麼個車伕樣的車伕。這麼著,他自
己覺得倒比以前舒服,別人也看他順眼;老鴉是一邊黑的,他不希望獨自成為白毛兒的。
冬天又來到,從沙漠吹來的黃風一夜的工夫能凍死許多人。聽著風聲,祥子把頭往被子
裡埋,不敢再起來。直到風停止住那狼嗥鬼叫的響聲,他才無可如何的起來,打不定主意是
出去好呢,還是歇一天。他懶得去拿那冰涼的車把,怕那噎得使人噁心的風。狂風怕日落,
直到四點多鐘,風才完全靜止,昏黃的天上透出些夕照的微紅。他強打精神,把車拉出來。
揣著手,用胸部頂著車把的頭,無精打采的慢慢的晃,嘴中叼著半根煙卷。一會兒,天便黑
了,他想快拉上倆買賣,好早些收車。懶得去點燈,直到沿路的巡警催了他四五次,才把它
們點上。
在鼓樓前,他在燈下搶著個座兒,往東城拉。連大棉袍也沒脫,就那麼稀裡胡蘆的小跑
著。他知道這不像樣兒,可是,不像樣就不像樣吧;像樣兒誰又多給幾個子兒呢?這不是拉
車,是混;頭上見了汗,他還不肯脫長衣裳,能湊合就湊合。進了小胡同,一條狗大概看穿
長衣拉車的不甚順眼,跟著他咬。他停住了車,倒攥著布
子,拚命的追著狗打。一直把狗
趕沒了影,他還又等了會兒,看它敢回來不敢。狗沒敢回來,祥子痛快了些:「媽媽的!當
我怕你呢!」
「你這算哪道拉車的呀?聽我問你!」車上的人沒有好氣兒的問。
祥子的心一動,這個語聲聽著耳熟。胡同裡很黑,車燈雖亮,可是光都在下邊,他看不
清車上的是誰。車上的人戴著大風帽,連嘴帶鼻子都圍在大圍脖之內,只露著兩個眼。祥子
正在猜想。車上的人又說了話:
「你不是祥子嗎?」
祥子明白了,車上的是劉四爺!他轟的一下,全身熱辣辣的,不知怎樣才好。
「我的女兒呢?」
「死了!」祥子呆呆的在那裡立著,不曉得是自己,還是另一個人說了這兩個字。
「什麼?死了?」
「死了!」
「落在他媽的你手裡,還有個不死?!」
祥子忽然找到了自己:「你下來!下來!你太老了,禁不住我揍;下來!」
劉四爺的手顫著走下來。「埋在了哪兒?我問你!」
「管不著!」祥子拉起車來就走。
他走出老遠,回頭看了看,老頭子——一個大黑影似的——還在那兒站著呢。
1耍個飄兒,要俏。
二十二
祥子忘了是往哪裡走呢。他昂著頭,雙手緊緊握住車把,眼放著光,邁著大步往前走;
只顧得走,不管方向與目的地。
他心中痛快,身上輕鬆,彷彿把自從娶了虎妞之後所有的倒霉一股攏總都噴在劉四爺身
上。忘了冷,忘了張羅買賣,他只想往前走,彷彿走到什麼地方他必能找回原來的自己,那
個無牽無掛,純潔,要強,處處努力的祥子。想起胡同中立著的那塊黑影,那個老人,似乎
什麼也不必再說了,戰勝了劉四便是戰勝了一切。雖然沒打這個老傢伙一拳,沒踹他一腳,
可是老頭子失去唯一的親人,而祥子反倒逍遙自在;誰說這不是報應呢!老頭子氣不死,也
得離死差不遠!劉老頭子有一切,祥子什麼也沒有;而今,祥子還可以高高興興的拉車,而
老頭子連女兒的墳也找不到!好吧,隨你老頭子有成堆的洋錢,與天大的脾氣,你治不服這
個一天現混兩個飽的窮光蛋!
越想他越高興,他真想高聲的唱幾句什麼,教世人都聽到這凱歌——祥子又活了,祥子
勝利了!晚間的冷氣削著他的臉,他不覺得冷,反倒痛快。街燈發著寒光,祥子心中覺得舒
暢的發熱,處處是光,照亮了自己的將來。半天沒吸煙了,不想再吸,從此煙酒不動,祥子
要重打鼓另開張,照舊去努力自強,今天戰勝了劉四,永遠戰勝劉四;劉四的詛咒適足以教
祥子更成功,更有希望。一口惡氣吐出,祥子從此永遠吸著新鮮的空氣。看看自己的手腳,
祥子不還是很年輕麼?祥子將要永遠年輕,教虎妞死,劉四死,而祥子活著,快活的,要強
的,活著——惡人都會遭報,都會死,那搶他車的大兵,不給僕人飯吃的楊太太,欺騙他壓
迫他的虎妞,輕看他的劉四,詐他錢的孫偵探,愚弄他的陳二奶奶,誘惑他的夏太太……都
會死,只有忠誠的祥子活著,永遠活著!
「可是,祥子你得從此好好的幹哪!」他囑咐著自己。「幹嗎不好好的幹呢?我有志氣
,有力量,年紀輕!」他替自己答辯:「心中一痛快,誰能攔得住祥子成家立業呢?把前些
日子的事擱在誰身上,誰能高興,誰能不往下溜?那全過去了,明天你們會看見一個新的祥
子,比以前的還要好,好的多!」
嘴裡咕噥著,腳底下便更加了勁,好像是為自己的話作見證——不是瞎說,我確是有個
身子骨兒。雖然鬧過病,犯過見不起人的症候,有什麼關係呢。心一變,馬上身子也強起來
,不成問題!出了一身的汗,口中覺得渴,想喝口水,他這才覺出已到了後門。顧不得到茶
館去,他把車放在城門西的「停車處」,叫過提著大瓦壺,拿著黃砂碗的賣茶的小孩來,喝
了兩碗刷鍋水似的茶;非常的難喝,可是他告訴自己,以後就得老喝這個,不能再都把錢花
在好茶好飯上。這麼決定好,爽性再吃點東西——不好往下嚥的東西——就作為勤苦耐勞的
新生活的開始。他買了十個煎包兒,裡邊全是白菜幫子,外邊又「皮」1又牙磣2。不管怎
樣難吃,也都把它們吞下去。吃完,用手背抹了抹嘴。上哪兒去呢?
可以投奔的,可依靠的,人,在他心中,只有兩個。打算努力自強,他得去找這兩個—
—小福子與曹先生。曹先生是「聖人」,必能原諒他,幫助他,給他出個好主意。順著曹先
生的主意去作事,而後再有小福子的幫助;他打外,她打內,必能成功,必能成功,這是無
可疑的!
誰知道曹先生回來沒有呢?不要緊,明天到北長街去打聽;那裡打聽不著,他會上左宅
去問,只要找著曹先生,什麼便都好辦了。好吧,今天先去拉一晚上,明天去找曹先生;找
到了他,再去看小福子,告訴她這個好消息:祥子並沒混好,可是決定往好裡混,咱們一同
齊心努力的往前奔吧!
這樣計劃好,他的眼亮得像個老鷹的眼,發著光向四外掃射,看見個座兒,他飛也似跑
過去,還沒講好價錢便脫了大棉襖。跑起來,腿確是不似先前了,可是一股熱氣支撐著全身
,他拚了命!祥子到底是祥子,祥子拚命跑,還是沒有別人的份兒。見一輛,他開一輛,好
象發了狂。汗痛快的往外流。跑完一趟,他覺得身上輕了許多,腿又有了那種彈力,還想再
跑,像名馬沒有跑足,立定之後還踢騰著蹄兒那樣。他一直跑到夜裡一點才收車。回到廠中
,除了車份,他還落下九毛多錢。
一覺,他睡到了天亮;翻了個身,再睜開眼,太陽已上來老高。疲乏後的安息是最甜美
的享受,起來伸了個懶腰,骨節都輕脆的響,胃中象完全空了,極想吃點什麼。
吃了點東西,他笑著告訴廠主:「歇一天,有事。」心中計算好:歇一天,把事情都辦
好,明天開始新的生活。
一直的他奔了北長街去,試試看,萬一曹先生已經回來了呢。一邊走,一邊心裡禱告著
:曹先生可千萬回來了,別教我撲個空!頭一樣兒不順當,樣樣兒就都不順當!祥子改了,
難道老天爺還不保佑麼?
到了曹宅門外,他的手哆嗦著去按鈴。等著人來開門,他的心要跳出來。對這個熟識的
門,他並沒顧得想過去的一切,只希望門一開,看見個熟識的臉。他等著,他懷疑院裡也許
沒有人,要不然為什麼這樣的安靜呢,安靜得幾乎可怕。忽然門裡有點響動,他反倒嚇了一
跳。門開了,門的響聲裡夾著一聲最可寶貴,最親熱可愛的「喲!」高媽!
「祥子?可真少見哪!你怎麼瘦了?」高媽可是胖了一些。
「先生在家?」祥子顧不得說別的。
「在家呢。你可倒好,就知道有先生,彷彿咱們就誰也不認識誰!連個好兒也不問!你
真成,永遠是『客(怯)木匠——一鋸(句)』!進來吧!你混得倒好哇?」她一邊往裡走
,一邊問。
「哼!不好!」祥子笑了笑。
「那什麼,先生,」高媽在書房外面叫,「祥子來了!」
曹先生正在屋裡趕著陽光移動水仙呢:「進來!」
「唉,你進去吧,回頭咱們再說話兒;我去告訴太太一聲;我們全時常念道你!傻人有
個傻人緣,你倒別瞧!」高媽叨嘮著走進去。
祥子進了書房:「先生,我來了!」想要問句好,沒說出來。
「啊,祥子!」曹先生在書房裡立著,穿著短衣,臉上怪善淨的微笑。「坐下!那——
」他想了會兒:「我們早就回來了,聽老程說,你在——對,人和廠。高媽還去找了你一趟
,沒找到。坐下!你怎樣?事情好不好?」
祥子的淚要落下來。他不會和別人談心,因為他的話都是血作的,窩在心的深處。鎮靜
了半天,他想要把那片血變成的簡單的字,流瀉出來。一切都在記憶中,一想便全想起來,
他得慢慢的把它們排列好,整理好。他是要說出一部活的歷史,雖然不曉得其中的意義,可
是那一串委屈是真切的,清楚的。
曹先生看出他正在思索,輕輕的坐下,等著他說。
祥子低著頭楞了好大半天,忽然抬頭看看曹先生,彷彿若是找不到個人聽他說,就不說
也好似的。
「說吧!」曹先生點了點頭。
祥子開始說過去的事,從怎麼由鄉間到城裡說起。本來不想說這些沒用的事,可是不說
這些,心中不能痛快,事情也顯著不齊全。他的記憶是血汗與苦痛砌成的,不能隨便說著玩
,一說起來也不願掐頭去尾。每一滴汗,每一滴血,都是由生命中流出去的,所以每一件事
都有值得說的價值。
進城來,他怎樣作苦工,然後怎樣改行去拉車。怎樣攢錢買上車,怎樣丟了……一直說
到他現在的情形。連他自己也覺著奇怪,為什麼他能說得這麼長,而且說得這麼暢快。事情
,一件挨著一件,全想由心中跳出來。事情自己似乎會找到相當的字眼,一句挨著一句,每
一句都是實在的,可愛的,可悲的。他的心不能禁止那些事往外走,他的話也就沒法停住。
沒有一點遲疑,混亂,他好像要一口氣把整個的心都拿出來。越說越痛快,忘了自己,因為
自己已包在那些話中,每句話中都有他,那要強的,委屈的,辛苦的,墮落的,他。說完,
他頭上見了汗,心中空了,空得舒服,像暈倒過去而出了涼汗那麼空虛舒服。
「現在教我給你出主意?」曹先生問。
祥子點了點頭;話已說完,他似乎不願再張口了。
「還得拉車?」
祥子又點了點頭。他不會幹別的。
「既是還得去拉車,」曹先生慢慢的說,「那就出不去兩條路。一條呢是湊錢買上車,
一條呢是暫且賃車拉著,是不是?
你手中既沒有積蓄,借錢買車,得出利息,還不是一樣?莫如就先賃車拉著。還是拉包
月好,事情整重,吃住又都靠盤兒。我看你就還上我這兒來好啦;我的車賣給了左先生,你
要來的話,得賃一輛來;好不好?」
「那敢情好!」祥子立了起來。「先生不記著那回事了?」
「哪回事?」
「那回,先生和太太都跑到左宅去!」
「嘔!」曹先生笑起來。「誰記得那個!那回,我有點太慌。
和太太到上海住了幾個月,其實滿可以不必,左先生早給說好了,那個阮明現在也作了
官,對我還不錯。那,大概你不知道這點兒;算了吧,我一點也沒記著它。還說咱們的吧:
你剛才說的那個小福子,她怎麼辦呢?」
「我沒主意!」
「我給你想想看:你要是娶了她,在外面租間房,還是不上算;房租,煤燈炭火都是錢
,不夠。她跟著你去作工,哪能又那麼湊巧,你拉車,她作女僕,不易找到!這倒不好辦!
」
曹先生搖了搖頭。「你可別多心,她到底可靠不可靠呢?」
祥子的臉紅起來,哽吃了半天才說出來:「她沒法子才作那個事,我敢下腦袋,她很好
!她……」他心中亂開了:許多不同的感情凝成了一團,又忽然要裂開,都要往外跑;他沒
了話。
「要是這麼著呀,」曹先生遲疑不決的說,「除非我這兒可以將就你們。你一個人占一
間房,你們倆也佔一間房;住的地方可以不發生問題。不知道她會洗洗作作的不會,假若她
能作些事呢,就讓她幫助高媽;太太不久就要生小孩,高媽一個人也太忙點。她呢,白吃我
的飯,我可就也不給她工錢,你看怎樣?」
「那敢情好!」祥子天真的笑了。
「不過,這我可不能完全作主,得跟太太商議商議!」
「沒錯!太太要不放心,我把她帶來,教太太看看!」
「那也好,」曹先生也笑了,沒想到祥子還能有這麼個心眼。「這麼著吧,我先和太太
提一聲,改天你把她帶來;太太點了頭,咱們就算成功!」
「那麼先生,我走吧?」祥子急於去找小福子,報告這個連希望都沒敢希望過的好消息。
祥子出了曹宅,大概有十一點左右吧,正是冬季一天裡最可愛的時候。這一天特別的晴
美,藍天上沒有一點雲,日光從干涼的空氣中射下,使人感到一些爽快的暖氣。雞鳴犬吠,
和小販們的吆喝聲,都能傳達到很遠,隔著街能聽到些響亮清脆的聲兒,像從天上落下的鶴
唳。洋車都打開了布棚,車上的銅活閃著黃光。便道上駱駝緩慢穩當的走著,街心中汽車電
車疾馳,地上來往著人馬,天上飛著白鴿,整個的老城處處動中有靜,亂得痛快,靜得痛快
,一片聲音,萬種生活,都覆在晴爽的藍天下面,到處靜靜的立著樹木。
祥子的心要跳出來,一直飛到空中去,與白鴿們一同去盤旋!什麼都有了:事情,工錢
,小福子,在幾句話裡美滿的解決了一切,想也沒想到呀!看這個天,多麼晴爽乾燥,正像
北方人那樣爽直痛快。人遇到喜事,連天氣也好了,他似乎沒見過這樣可愛的冬晴。為更實
際的表示自己的快樂,他買了個凍結實了的柿子,一口下去,滿嘴都是冰凌!扎牙根的涼,
從口中慢慢涼到胸部,使他全身一顫。幾口把它吃完,舌頭有些麻木,心中舒服。他扯開大
步,去找小福子。心中已看見了那個雜院,那間小屋,與他心愛的人;只差著一對翅膀把他
一下送到那裡。只要見了她,以前的一切可以一筆勾銷,從此另辟一個天地。此刻的急切又
超過了去見曹先生的時候,曹先生與他的關係是朋友,主僕,彼此以好換好。她不僅是朋友
,她將把她的一生交給他,兩個地獄中的人將要抹去淚珠而含著笑攜手前進。曹先生的話能
感動他,小福子不用說話就能感動他。他對曹先生說了真實的話,他將要對小福子說些更知
心的話,跟誰也不能說的話都可以對她說。
她,現在,就是他的命,沒有她便什麼也算不了一回事。他不能僅為自己的吃喝努力,
他必須把她從那間小屋救拔出來,而後與他一同住在一間乾淨暖和的屋裡,像一對小鳥似的
那麼快活,體面,親熱!她可以不管二強子,也可以不管兩個弟弟,她必須來幫助祥子。二
強子本來可以自己掙飯吃,那兩個弟弟也可以對付著去倆人拉一輛車,或作些別的事了;祥
子,沒她可不行。他的身體,精神,事情,沒有一處不需要她的。她也正需要他這麼個男人
。
越想他越急切,越高興;天下的女人多了,沒有一個象小福子這麼好,這麼合適的!他
已娶過,偷過;已接觸過美的和醜的,年老的和年輕的;但是她們都不能掛在他的心上,她
們只是婦女,不是伴侶。不錯,她不是他心目中所有的那個一清二白的姑娘,可是正因為這
個,她才更可憐,更能幫助他。那傻子似的鄉下姑娘也許非常的清白,可是絕不會有小福子
的本事與心路。況且,他自己呢?心中也有許多黑點呀!那麼,他與她正好是一對兒,誰也
不高,誰也不低,像一對都有破紋,而都能盛水的罐子,正好擺在一處。
無論怎想,這是件最合適的事。想過這些,他開始想些實際的:先和曹先生支一月的工
錢,給她買件棉袍,齊理齊理鞋腳,然後再帶她去見曹太太。穿上新的,素淨的長棉袍,頭
上腳下都乾乾淨淨的,就憑她的模樣,年歲,氣派,一定能拿得出手去,一定能討曹太太的
喜歡。沒錯兒!
走到了地方,他滿身是汗。見了那個破大門,好像見了多年未曾回來過的老家:破門,
破牆,門樓上的幾棵干黃的草,都非常可愛。他進了大門,一直奔了小福子的屋子去。顧不
得敲門,顧不得叫一聲,他一把拉開了門。一拉開門,他本能的退了回來。炕上坐著個中年
的婦人,因屋中沒有火,她圍著條極破的被子。祥子楞在門外,屋裡出了聲:「怎麼啦!
報喪哪?怎麼不言語一聲楞往人家屋裡走啊?!你找誰?」
祥子不想說話。他身上的汗全忽然落下去,手扶著那扇破門,他又不敢把希望全都扔棄
了:「我找小福子!」
「不知道!趕明兒你找人的時候,先問一聲再拉門!什麼小福子大福子的!」
坐在大門口,他楞了好大半天,心中空了,忘了他是幹什麼呢。慢慢的他想起一點來,
這一點只有小福子那麼大小,小福子在他心中走過來,又走過去,像走馬燈上的紙人,老那
麼來回的走,沒有一點作用,他似乎忘了他與她的關係。慢慢的,小福子的形影縮小了些,
他的心多了一些活動。這才知道了難過。
在不准知道事情的吉凶的時候,人總先往好裡想。祥子猜想著,也許小福子搬了家,並
沒有什麼更大的變動。自己不好,為什麼不常來看看她呢?慚愧令人動作,好補補自己的過
錯。最好是先去打聽吧。他又進了大院,找住個老鄰居探問了一下。沒得到什麼正確的消息
。還不敢失望,連飯也不顧得吃,他想去找二強子;找到那兩個弟弟也行。這三個男人總在
街面上,不至於難找。
見人就問,車口上,茶館中,雜院裡,盡著他的腿的力量走了一天,問了一天,沒有消
息。
晚上,他回到車廠,身上已極疲乏,但是還不肯忘了這件事。一天的失望,他不敢再盼
望什麼了。苦人是容易死的,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莫非小福子已經不在了麼?退一步
想,即使她沒死,二強子又把她賣掉,賣到極遠的地方去,是可能的;這比死更壞!
煙酒又成了他的朋友。不吸煙怎能思索呢?不喝醉怎能停止住思索呢?
1皮,不焦。
2牙磣,壞面不純淨,吃時象咬著沙土的那種感覺。
二十三
祥子在街上喪膽遊魂的走,遇見了小馬兒的祖父。老頭子已不拉車,身上的衣裳比以前
更薄更破,扛著根柳木棍子,前頭掛著個大瓦壺,後面懸著個破元寶筐子,筐子裡有些燒餅
油鬼和一大塊磚頭。他還認識祥子。
說起話來,祥子才知道小馬兒已死了半年多,老人把那輛破車賣掉,天天就弄壺茶和些
燒餅果子在車口兒上賣。老人還是那麼和氣可愛,可是腰彎了許多,眼睛迎風流淚,老紅著
眼皮像剛哭完似的。
祥子喝了他一碗茶,把心中的委屈也對他略略說了幾句。
「你想獨自混好?」老人評斷著祥子的話:「誰不是那麼想呢?可是誰又混好了呢?當
初,我的身子骨兒好,心眼好,一直混到如今了,我落到現在的樣兒!身子好?鐵打的人也
逃不出去咱們這個天羅地網。心眼好?有什麼用呢!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並沒有這麼八宗
事!我當年輕的時候,真叫作熱心腸兒,拿別人的事當自己的作。有用沒有?沒有!我還救
過人命呢,跳河的,上吊的,我都救過,有報應沒有?沒有!
告訴你,我不定哪天就凍死,我算是明白了,干苦活兒的打算獨自一個人混好,比登天
還難。一個人能有什麼蹦兒1?看見過螞蚱吧?獨自一個兒也蹦得怪遠的,可是教個小孩子
逮住,用線兒拴上,連飛也飛不起來。趕到成了群,打成陣,哼,一陣就把整頃的莊稼吃淨
,誰也沒法兒治它們!你說是不是?
我的心眼倒好呢,連個小孫子都守不住。他病了,我沒錢給他買好藥,眼看著他死在我
的懷裡!甭說了,什麼也甭說了!——茶來!誰喝碗熱的?」
祥子真明白了:劉四,楊太太,孫偵探——並不能因為他的咒罵就得了惡報;他自己,
也不能因為要強就得了好處。
自己,專仗著自己,真像老人所說的,就是被小孩子用線拴上的螞蚱,有翅膀又怎樣呢?
他根本不想上曹宅去了。一上曹宅,他就得要強,要強有什麼用呢?就這麼大咧咧的瞎
混吧:沒飯吃呢,就把車拉出去;夠吃一天的呢,就歇一天,明天再說明天的。這不但是個
辦法,而且是唯一的辦法。攢錢,買車,都給別人預備著來搶,何苦呢?何不得樂且樂呢?
再說,設若找到了小福子,他也還應當去努力,不為自己,還不為她嗎?既然找不到她
,正像這老人死了孫子,為誰混呢?他把小福子的事也告訴了老人,他把老人當作了真的朋
友。
「誰喝碗熱的?」老人先吆喝了聲,而後替祥子來想:「大概據我這麼猜呀,出不去兩
條道兒:不是教二強子賣給人家當小啊,就是押在了白房子。哼,多半是下了白房子!怎麼
說呢?小福子既是,像你剛才告訴我的,嫁過人,就不容易再有人要;人家買姨太太的要整
貨。那麼,大概有八成,她是下了白房子。我快六十歲了,見過的事多了去啦:拉車的壯實
小伙子要是有個一兩天不到街口上來,你去找吧,不是拉上包月,准在白房子爬著呢;咱們
拉車人的姑娘媳婦要是忽然不見了,總有七八成也是上那兒去了。咱們賣汗,咱們的女人賣
肉,我明白,我知道!你去上那裡找找看吧,不盼著她真在那裡,不過,——茶來!誰喝碗
熱的?!」
祥子一氣跑到西直門外。
一出了關廂,馬上覺出空曠,樹木削瘦的立在路旁,枝上連隻鳥也沒有。灰色的樹木,
灰色的土地,灰色的房屋,都靜靜的立在灰黃色的天下;從這一片灰色望過去,看見那荒寒
的西山。鐵道北,一片樹林,林外幾間矮屋,祥子算計著,這大概就是白房子了。看看樹林
,沒有一點動靜;再往北看,可以望到萬牲園外的一些水地,高低不平的只剩下幾棵殘蒲敗
葦。小屋子外沒有一個人,沒動靜。遠近都這麼安靜,他懷疑這是否那個出名的白房子了。
他大著膽往屋子那邊走,屋門上都掛著草簾子,新掛上的,都黃黃的有些光澤。他聽人講究
過,這裡的婦人,在夏天,都赤著背,在屋外坐著,招呼著行人。那來照顧她們的,還老遠
的要唱著窯調2,顯出自己並不是外行。為什麼現在這麼安靜呢?難道冬天此地都不作買賣
了麼?
他正在這麼猜疑,靠邊的那一間的草簾子動了一下,露出個女人頭來。祥子嚇了一跳,
那個人頭,猛一看,非常像虎妞的。他心裡說:「來找小福子,要是找到了虎妞,才真算見
鬼!」
「進來吧,傻乖乖!」那個人頭說了話,語音可不像虎妞的;嗓子啞著,很像他常在天
橋聽見的那個賣野藥的老頭子,啞而顯著急切。
屋子裡什麼也沒有,只有那個婦人和一鋪小炕,炕上沒有席,可是炕裡燒著點火,臭氣
烘烘的非常的難聞。炕上放著條舊被子,被子邊兒和炕上的磚一樣,都油亮油亮的。婦人有
四十來歲,蓬著頭,還沒洗臉。她下邊穿著條夾褲,上面穿著件青布小棉襖,沒系鈕扣。祥
子大低頭才對付著走進去,一進門就被她摟住了。小棉襖本沒扣著,胸前露出一對極長極大
的奶來。
祥子坐在了炕沿上,因為立著便不能伸直了脖子。他心中很喜歡遇上了她,常聽人說,
白房子有個「白面口袋」,這必定是她。「白面口袋」這個外號來自她那兩個大奶。祥子開
門見山的問她看見個小福子沒有,她不曉得。祥子把小福子的模樣形容了一番,她想起來了
:
「有,有這麼個人!年紀不大,好露出幾個白牙,對,我們都管她叫小嫩肉。」
「她在哪屋裡呢?」祥子的眼忽然睜得帶著殺氣。
「她?早完了!」「白面口袋」向外一指,「吊死在樹林裡了!」
「怎麼?」
「小嫩肉到這兒以後,人緣很好。她可是有點受不了,身子挺單薄。有一天,掌燈的時
候,我還記得真真的,因為我同著兩三個娘們正在門口坐著呢。唉,就是這麼個時候,來了
個逛的,一直奔了她屋裡去;她不愛同我們坐在門口,剛一來的時候還為這個挨過打,後來
她有了名,大夥兒也就讓她獨自個兒在屋裡,好在來逛她的決不去找別人。待了有一頓飯的
工夫吧,客人走了,一直就奔了那個樹林去。我們什麼也沒看出來,也沒人到屋裡去看她。
趕到老叉桿3跟她去收賬的時候,才看見屋裡躺著個男人,赤身露體,睡得才香呢。他原來
是喝醉了。小嫩肉把客人的衣裳剝下來,自己穿上,逃了。她真有心眼。要不是天黑了,要
命她也逃不出去。
天黑,她又女扮男裝,把大夥兒都給蒙了。馬上老叉桿派人四處去找,哼,一進樹林,
她就在那兒掛著呢。摘下來,她已斷了氣,可是舌頭並沒吐出多少,臉上也不難看,到死的
時候她還討人喜歡呢!這麼幾個月了,樹林裡到晚上一點事兒也沒有,她不出來唬嚇人,多
麼仁義!……」
祥子沒等她說完,就晃晃悠悠的走出來。走到一塊墳地,四四方方的種著些松樹,樹當
中有十幾個墳頭。陽光本來很微弱,松林中就更暗淡。他坐在地上,地上有些乾草與松花。
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樹上的幾個山喜鵲扯著長聲悲叫。這絕不會是小福子的墳,他知
道,可是他的淚一串一串的往下落。什麼也沒有了,連小福子也入了土!他是要強的,小福
子是要強的,他只剩下些沒有作用的淚,她已作了吊死鬼!一領席,埋在亂死崗子,這就是
努力一世的下場頭!
回到車廠,他懊睡了兩天。決不想上曹宅去了,連個信兒也不必送,曹先生救不了祥子
的命。睡了兩天,他把車拉出去,心中完全是塊空白,不再想什麼,不再希望什麼,只為肚
子才出來受罪,肚子飽了就去睡,還用想什麼呢,還用希望什麼呢?看著一條瘦得出了稜的
狗在白薯挑子旁邊等著吃點皮和鬚子,他明白了他自己就跟這條狗一樣,一天的動作只為撿
些白薯皮和鬚子吃。將就著活下去是一切,什麼也無須乎想了。
人把自己從野獸中提拔出,可是到現在人還把自己的同類驅逐到野獸裡去。祥子還在那
文化之城,可是變成了走獸。
一點也不是他自己的過錯。他停止住思想,所以就是殺了人,他也不負什麼責任。他不
再有希望,就那麼迷迷忽忽的往下墜,墜入那無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賭,他懶
,他狡猾,因為他沒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只剩下那個高大的肉架子,等著潰爛,
預備著到亂死崗子去。
冬天過去了,春天的陽光是自然給一切人的衣服,他把棉衣卷巴卷巴全賣了。他要吃口
好的,喝口好的,不必存著冬衣,更根本不預備著再看見冬天;今天快活一天吧,明天就死
!管什麼冬天不冬天呢!不幸,到了冬天,自己還活著,那就再說吧。原先,他一思索,便
想到一輩子的事;現在,他只顧眼前。經驗告訴了他,明天只是今天的繼續,明天承繼著今
天的委屈。賣了棉衣,他覺得非常的痛快,拿著現錢作什麼不好呢,何必留著等那個一陣風
便噎死人的冬天呢?
慢慢的,不但是衣服,什麼他也想賣,凡是暫時不用的東西都馬上出手。他喜歡看自己
的東西變成錢,被自己花了;自己花用了,就落不到別人手中,這最保險。把東西賣掉,到
用的時候再去買;假若沒錢買呢,就乾脆不用。臉不洗,牙不刷,原來都沒大關係,不但省
錢,而且省事。體面給誰看呢?穿著破衣,而把烙餅卷醬肉吃在肚中,這是真的!肚子裡有
好東西,就是死了也有些油水,不至於像個餓死的老鼠。
祥子,多麼體面的祥子,變成個又瘦又髒的低等車伕。臉,身體,衣服,他都不洗,頭
發有時候一個多月不剃一回。他的車也不講究了,什麼新車舊車的,只要車份兒小就好。拉
上買賣,稍微有點甜頭,他就中途倒出去。坐車的不答應,他會瞪眼,打起架來,到警區去
住兩天才不算一回事!獨自拉著車,他走得很慢,他心疼自己的汗。及至走上幫兒車,要是
高興的話,他還肯跑一氣,專為把別人落在後邊。在這種時候,他也很會掏壞,什麼橫切別
的車,什麼故意拐硬彎,什麼彆扭著後面的車,什麼抽冷子搡前面的車一把,他都會。原先
他以為拉車是拉著條人命,一不小心便有摔死人的危險。現在,他故意的要壞;摔死誰也沒
大關係,人都該死!
他又恢復了他的靜默寡言。一聲不出的,他吃,他喝,他掏壞。言語是人類彼此交換意
見與傳達感情的,他沒了意見,沒了希望,說話幹嗎呢?除了講價兒,他一天到晚老閉著口
;口似乎專為吃飯喝茶與吸煙預備的。連喝醉了他都不出聲,他會坐在僻靜的地方去哭。幾
乎每次喝醉他必到小福子吊死的樹林裡去落淚;哭完,他就在白房子裡住下。酒醒過來,錢
淨了手,身上中了病。他並不後悔;假若他也有後悔的時候,他是後悔當初他幹嗎那麼要強
,那麼謹慎,那麼老實。該後悔的全過去了,現在沒有了可悔的事。
現在,怎能佔點便宜,他就怎辦。多吸人家一支煙卷,買東西使出個假銅子去,喝豆汁
多吃幾塊鹹菜,拉車少賣點力氣而多爭一兩個銅子,都使他覺到滿意。他佔了便宜,別人就
吃了虧,對,這是一種報復!慢慢的再把這個擴大一點,他也學會跟朋友們借錢,借了還是
不想還;逼急了他可以撒無賴。初一上來,大家一點也不懷疑他,都知道他是好體面講信用
的人,所以他一張嘴,就把錢借到。他利用著這點人格的殘餘到處去借,藉著如白撿,借到
手便順手兒花去。人家要債,他會作出極可憐的樣子去央求寬限;這樣還不成,他會去再借
二毛錢,而還上一毛五的債,剩下五分先喝了酒再說。一來二去,他連一個銅子也借不出了
,他開始去騙錢花。
凡是以前他所混過的宅門,他都去拜訪,主人也好,僕人也好,見面他會編一套謊,騙
幾個錢;沒有錢,他央求賞給點破衣服,衣服到手馬上也變了錢,錢馬上變了煙酒。他低著
頭思索,想壞主意,想好一個主意就能進比拉一天車還多的錢;省了力氣,而且進錢,他覺
得非常的上算。他甚至於去找曹宅的高媽。遠遠的等著高媽出來買東西,看見她出來,他幾
乎是一步便趕過去,極動人的叫她一聲高大嫂。
「喲!嚇死我了!我當是誰呢?祥子啊!你怎這麼樣了?」
高媽把眼都睜得圓了,像看見一個怪物。
「甭提了!」祥子低下頭去。
「你不是跟先生都說好了嗎?怎麼一去不回頭了?我還和老程打聽你呢,他說沒看見你
,你到底上哪兒啦?先生和太太都直不放心!」
「病了一大場,差點死了!你和先生說說,幫我一步,等我好利落了再來上工!」祥子
把早已編好的話,簡單的,動人的,說出。
「先生沒在家,你進來見見太太好不好?」
「甭啦!我這個樣兒!你給說說吧!」
高媽給他拿出兩塊錢來:「太太給你的,囑咐你快吃點藥!」
「是了!謝謝太太!」祥子接過錢來,心裡盤算著上哪兒開發了它。高媽剛一轉臉,他
奔了天橋,足玩了一天。
慢慢的把宅門都串淨,他又串了個第二回,這次可就已經不很靈驗了。他看出來,這條
路子不能靠長,得另想主意,得想比拉車容易掙錢的主意。在先前,他唯一的指望便是拉車
;現在,他討厭拉車。自然他一時不能完全和車斷絕關係,可是只要有法子能暫時對付三餐
,他便不肯去摸車把。他的身子懶,而耳朵很尖,有個消息,他就跑到前面去。什麼公民團
咧,什麼請願團咧,凡是有人出錢的事,他全干。三毛也好,兩毛也好,他樂意去打一天旗
子,隨著人群亂走。他覺得這無論怎樣也比拉車強,掙錢不多,可是不用賣力氣呢。
打著面小旗,他低著頭,嘴裡叼著煙卷,似笑非笑的隨著大家走,一聲也不出。到非喊
叫幾聲不可的時候,他會張開大嘴,而完全沒聲,他愛惜自己的嗓子。對什麼事他也不想用
力,因為以前賣過力氣而並沒有分毫的好處。在這種打旗吶喊的時候,設若遇見點什麼危險
,他頭一個先跑開,而且跑得很快。他的命可以毀在自己手裡,再也不為任何人犧牲什麼。
為個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樣毀滅個人,這是個人主義的兩端。
1蹦兒,本領,前途的意思。
2窯調,在妓院裡流行的小調。
3叉桿,即娼主。
二十四
又到了朝頂進香的時節,天氣暴熱起來。
賣紙扇的好像都由什麼地方忽然一齊鑽出來,跨著箱子,箱上的串鈴嘩啷嘩啷的引人注
意。道旁,青杏已論堆兒叫賣,櫻桃照眼的發紅,玫瑰棗兒盆上落著成群的金蜂,玻璃粉在
大磁盆內放著層乳光,扒糕與涼粉的挑子收拾得非常的利落,擺著各樣顏色的作料,人們也
換上淺淡而花哨的單衣,街上突然增加了許多顏色,像多少道長虹散落在人間。清道夫們加
緊的工作,不住的往道路上潑灑清水,可是輕塵依舊往起飛揚,令人煩躁。輕塵中卻又有那
長長的柳枝,與輕巧好動的燕子,使人又不得不覺到爽快。一種使人不知怎樣好的天氣,大
家打著懶長的哈欠,疲倦而又痛快。
秧歌,獅子,開路,五虎棍,和其他各樣的會,都陸續的往山上去。敲著鑼鼓,挑著箱
籠,打著杏黃旗,一當兒跟著一當兒,給全城一些異常的激動,給人們一些渺茫而又親切的
感觸,給空氣中留下些聲響與埃塵。赴會的,看會的,都感到一些熱情,虔誠,與興奮。亂
世的熱鬧來自迷信,愚人的安慰只有自欺。這些色彩,這些聲音,滿天的晴雲,一街的塵土
,教人們有了精神,有了事作:上山的上山,逛廟的逛廟,看花的看花……至不濟的還可以
在街旁看看熱鬧,念兩聲佛。
天這麼一熱,似乎把故都的春夢喚醒,到處可以遊玩,人人想起點事作,溫度催著花草
果木與人間享樂一齊往上增長。
南北海裡的綠柳新蒲,招引來吹著口琴的少年,男男女女把小船放到柳陰下,或蕩在嫩
荷間,口裡吹著情歌,眉眼也會接吻。公園裡的牡丹芍葯,邀來騷人雅士,緩步徘徊,搖著
名貴的紙扇;走乏了,便在紅牆前,綠松下,飲幾杯足以引起閒愁的清茶,偷眼看著來往的
大家閨秀與南北名花。就是那向來冷靜的地方,也被和風晴日送來遊人,正如送來蝴蝶。
崇效寺的牡丹,陶然亭的綠葦,天然博物院的桑林與水稻,都引來人聲傘影;甚至於天
壇,孔廟,與雍和宮,也在嚴肅中微微有些熱鬧。好遠行的與學生們,到西山去,到溫泉去
,到頤和園去,去旅行,去亂跑,去採集,去在山石上亂畫些字跡。寒苦的人們也有地方去
,護國寺,隆福寺,白塔寺,土地廟,花兒市,都比往日熱鬧:各種的草花都鮮艷的擺在路
旁,一兩個銅板就可以把「美」帶到家中去。豆汁攤上,鹹菜鮮麗得像朵大花,尖端上擺著
焦紅的辣椒。雞子兒正便宜,炸蛋角焦黃稀嫩的惹人嚥著唾液。天橋就更火熾,新席造起的
茶棚,一座挨著一座,潔白的桌布,與妖艷的歌女,遙對著天壇牆頭上的老松。鑼鼓的聲音
延長到七八小時,天氣的爽燥使鑼鼓特別的輕脆,擊亂了人心。妓女們容易打扮了,一件花
洋布單衣便可以漂亮的擺出去,而且顯明的露出身上的曲線。好清靜的人們也有了去處,積
水灘前,萬壽寺外,東郊的窯坑,西郊的白石橋,都可以垂釣,小魚時時碰得嫩葦微微的動
。釣完魚,野茶館裡的豬頭肉,捌煮豆腐,白乾酒與鹽水豆兒,也能使人醉飽;然後提著釣
竿與小魚,沿著柳岸,踏著夕陽,從容的進入那古老的城門。
到處好玩,到處熱鬧,到處有聲有色。夏初的一陣暴熱像一道神符,使這老城處處帶著
魔力。它不管死亡,不管禍患,不管困苦,到時候它就施展出它的力量,把百萬的人心都催
眠過去,作夢似的唱著它的讚美詩。它污濁,它美麗,它衰老,它活潑,它雜亂,它安閒,
它可愛,它是偉大的夏初的北平。
正是在這個時節,人們才盼著有些足以解悶的新聞,足以念兩三遍而不厭煩的新聞,足
以讀完報而可以親身去看到的新聞,天是這麼長而晴爽啊!
這樣的新聞來了!電車剛由廠裡開出來,賣報的小兒已扯開尖嗓四下裡追著人喊:「槍
斃阮明的新聞,九點鐘遊街的新聞!」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又一個銅板,都被小黑手接了
去。電車上,鋪戶中,行人的手裡,一張一張的全說的是阮明:阮明的像片,阮明的歷史,
阮明的訪問記,大字小字,插圖說明,整頁的都是阮明。阮明在電車上,在行人的眼裡,在
交談者的口中,老城裡似乎已沒有了別人,只有阮明;阮明今天遊街,今日被槍斃!有價值
的新聞,理想的新聞,不但口中說著阮明,待一會兒還可看見他。婦女們趕著打扮;老人們
早早的就出去,唯恐腿腳慢,落在後邊;連上學的小孩們也想逃半天學,去見識見識。到八
點半鐘,街上已滿了人,興奮,希冀,擁擠,喧囂,等著看這活的新聞。車伕們忘了張羅買
賣,鋪子裡亂了規矩,小販們懶得吆喝,都期待著囚車與阮明。歷史中曾有過黃巢,張獻忠
,太平天國的民族,會挨殺,也愛看殺人。槍斃似乎太簡單,他們愛聽凌遲,砍頭,剝皮,
活埋,聽著象吃了冰激凌似的,痛快得微微的哆嗦。可是這一回,槍斃之外,還饒著一段游
街,他們幾乎要感謝那出這樣主意的人,使他們會看到一個半死的人捆在車上,熱鬧他們的
眼睛;即使自己不是監斬官,可也差不多了。這些人的心中沒有好歹,不懂得善惡,辨不清
是非,他們死攥著一些禮教,願被稱為文明人;他們卻愛看千刀萬剮他們的同類,像小兒割
宰一隻小狗那麼殘忍與痛快。一朝權到手,他們之中的任何人也會去屠城,把婦人的乳與腳
割下堆成小山,這是他們的快舉。他們沒得到這個威權,就不妨先多看些殺豬宰羊與殺人,
過一點癮。連這個要是也摸不著看,他們會對個孩子也罵千刀殺,萬刀殺,解解心中的惡氣
。
響晴的藍天,東邊高高的一輪紅日,幾陣小東風,路旁的柳條微微擺動。東便道上有一
大塊陰影,擠滿了人:老幼男女,醜俊胖瘦,有的打扮得漂亮近時,有的只穿著小褂,都談
笑著,盼望著,時時向南或向北探探頭。一人探頭,大家便跟著,心中一齊跳得快了些。這
樣,越來越往前擁,人群漸漸擠到馬路邊上,成了一座肉壁,只有高低不齊的人頭亂動。巡
警成隊的出來維持秩序,他們攔阻,他們叱呼,他們有時也抓出個泥塊似的孩子砸巴兩拳,
招得大家哈哈的歡笑。
等著,耐心的等著,腿已立酸,還不肯空空回去;前頭的不肯走,後面新來的便往前擁
,起了爭執,手腳不動,專憑嘴戰,彼此詬罵,大家喊好。孩子不耐煩了,被大人打了耳光
;扒手們得了手,失了東西的破口大罵。喧囂,叫鬧,吵成一片,誰也不肯動,人越增多,
越不肯動,表示一致的喜歡看那半死的囚徒。
忽然,大家安靜了,遠遠的來了一隊武裝的警察。「來了!」
有人喊了聲。緊跟著人聲嘈亂起來,整群的人像機器似的一齊向前擁了一寸,又一寸,
來了!來了!眼睛全發了光,嘴裡都說著些什麼,一片人聲,整街的汗臭,禮教之邦的人民
熱烈的愛看殺人呀。
阮明是個小矮個兒,倒捆著手,在車上坐著,像個害病的小猴子;低著頭,背後插著二
尺多長的白招子。人聲就像海潮般的前浪催著後浪,大家都撇著點嘴批評,都有些失望:
就是這麼個小猴子呀!就這麼稀鬆沒勁呀!低著頭,臉煞白,就這麼一聲不響呀!有的
人想起主意,要逗他一逗:「哥兒們,給他喊個好兒呀!」緊跟著,四面八方全喊了「好!
」象給戲台上的坤伶喝彩似的,輕蔑的,惡意的,討人嫌的,喊著。阮明還是不出聲,連頭
也沒抬一抬。有的人真急了,真看不上這樣軟的囚犯,擠到馬路邊上呸呸的啐了他幾口。阮
明還是不動,沒有任何的表現。大家越看越沒勁,也越捨不得走開;萬一他忽然說出句:「
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呢?萬一他要向酒店索要兩壺白乾,一碟醬肉呢?誰也不肯動,
看他到底怎樣。車過去了,還得跟著,他現在沒什麼表現,焉知道他到單牌樓不緩過氣來而
高唱幾句《四郎探母》呢?跟著!有的一直跟到天橋;雖然他始終沒作出使人佩服與滿意的
事,可是人們眼瞧著他吃了槍彈,到底可以算不虛此行。
在這麼熱鬧的時節,祥子獨自低著頭在德勝門城根慢慢的走。走到積水灘,他四下看了
看。沒有人,他慢慢的,輕手躡腳的往湖邊上去。走到湖邊,找了棵老樹,背倚著樹幹,站
了一會兒。聽著四外並沒有人聲,他輕輕的坐下。葦葉微動,或一隻小鳥忽然叫了一聲,使
他急忙立起來,頭上見了汗。他聽,他看,四下裡並沒有動靜,他又慢慢的坐下。這麼好幾
次,他開始看慣了葦葉的微動,聽慣了鳥鳴,決定不再驚慌。呆呆的看著湖外的水溝裡,一
些小魚,眼睛亮得像些小珠,忽聚忽散,忽來忽去;有時候頭頂著一片嫩萍,有時候口中吐
出一些泡沫。靠溝邊,一些已長出腿的蝌蚪,直著身兒,擺動那黑而大的頭。水忽然流得快
一些,把小魚與蝌蚪都沖走,尾巴歪歪著順流而下,可是隨著水也又來了一群,掙扎著想要
停住。一個水蠍極快的跑過去。水流漸漸的穩定,小魚又結成了隊,張開小口去啃一個浮著
的綠葉,或一段小草。稍大些的魚藏在深處,偶爾一露背兒,忙著轉身下去,給水面留下個
漩渦與一些碎紋。翠鳥象箭似的由水面上擦過去,小魚大魚都不見了,水上只剩下浮萍。祥
子呆呆的看著這些,似乎看見,又似乎沒看見,無心中的拾起塊小石,投在水裡,濺起些水
花,擊散了許多浮萍,他猛的一驚,嚇得又要立起來。
坐了許久,他偷偷的用那隻大的黑手向腰間摸了摸。點點頭,手停在那裡;待了會,手
中拿出一落兒鈔票,數了數,又極慎重的藏回原處。
他的心完全為那點錢而活動著:怎樣花費了它,怎樣不教別人知道,怎樣既能享受而又
安全。他已不是為自己思索,他已成為錢的附屬物,一切要聽它的支配。
這點錢的來頭已經決定了它的去路。這樣的錢不能光明正大的花出去。這點錢,與拿著
它們的人,都不敢見陽光。人們都在街上看阮明,祥子藏在那清靜的城根,設法要到更清靜
更黑暗的地方去。他不敢再在街市上走,因為他賣了阮明。
就是獨自對著靜靜的流水,背靠著無人跡的城根,他也不敢抬頭,彷彿有個鬼影老追隨
著他。在天橋倒在血跡中的阮明,在祥子心中活著,在他腰間的一些鈔票中活著。他並不後
悔,只是怕,怕那個無處無時不緊跟著他的鬼。
阮明作了官以後,頗享受了一些他以前看作應該打倒的事。錢會把人引進惡劣的社會中
去,把高尚的理想撇開,而甘心走入地獄中去。他穿上華美的洋服,去嫖,去賭,甚至於吸
上口鴉片。當良心發現的時候,他以為這是萬惡的社會陷害他,而不完全是自己的過錯;他
承認他的行為不對,可是歸罪於社會的引誘力太大,他沒法抵抗。一來二去,他的錢不夠用
了,他又想起那些激烈的思想,但是不為執行這些思想而振作;他想利用思想換點錢來。把
思想變成金錢,正如同在讀書的時候想拿對教員的交往白白的得到及格的分數。懶人的思想
不能和人格並立,一切可以換作金錢的都早晚必被賣出去。他受了津貼。急於宣傳革命的機
關,不能極謹慎的選擇戰士,願意投來的都是同志。但是,受津貼的人多少得有些成績,不
管用什麼手段作出的成績;機關裡要的是報告。阮明不能只拿錢不作些事。他參加了組織洋
車伕的工作。祥子呢,已是作搖旗吶喊的老行家;因此,阮明認識了祥子。
阮明為錢,出賣思想;祥子為錢,接受思想。阮明知道,遇必要的時候,可以犧牲了祥
子。祥子並沒作過這樣的打算,可是到時候就這麼作了——出賣了阮明。為金錢而工作的,
怕遇到更多的金錢;忠誠不立在金錢上。阮明相信自己的思想,以思想的激烈原諒自己一切
的惡劣行為。祥子聽著阮明所說的,十分有理,可是看阮明的享受也十分可羨慕——「我要
有更多的錢,我也會快樂幾天!跟姓阮的一樣!」金錢減低了阮明的人格,金錢閃花了祥子
的眼睛。他把阮明賣了六十塊錢。阮明要的是群眾的力量,祥子要的是更多的——象阮明那
樣的——享受。阮明的血灑在津貼上,祥子把鈔票塞在了腰間。
一直坐到太陽平西,湖上的蒲葦與柳樹都掛上些金紅的光閃,祥子才立起來,順著城根
往西走。騙錢,他已作慣;出賣人命,這是頭一遭。何況他聽阮明所說的還十分有理呢!城
根的空曠,與城牆的高峻,教他越走越怕。偶爾看見垃圾堆上有幾個老鴉,他都想繞著走開
,恐怕驚起它們,給他幾聲不祥的啼叫。走到了西城根,他加緊了腳步,一條偷吃了東西的
狗似的,他溜出了西直門。晚上能有人陪伴著他,使他麻醉,使他不怕,是理想前去處;白
房子是這樣的理想地方。
入了秋,祥子的病已不允許他再拉車,祥子的信用已喪失得賃不出車來。他作了小店的
照顧主兒。夜間,有兩個銅板,便可以在店中躺下。白天,他去作些只能使他喝碗粥的勞作
。他不能在街上去乞討,那麼大的個子,沒有人肯對他發善心。他不會在身上作些彩,去到
廟會上乞錢,因為沒受過傳授,不曉得怎麼把他身上的瘡化裝成動人的不幸。作賊,他也沒
那套本事,賊人也有團體與門路啊。只有他自己會給自己掙飯吃,沒有任何別的依賴與援助
。他為自己努力,也為自己完成了死亡。他等著吸那最後的一口氣,他是個還有口氣的死鬼
,個人主義是他的靈魂。這個靈魂將隨著他的身體一齊爛化在泥土中。
北平自從被封為故都,它的排場,手藝,吃食,言語,巡警……已慢慢的向四外流動,
去找那與天子有同樣威嚴的人和財力的地方去助威。那洋化的青島也有了北平的涮羊肉;那
熱鬧的天津在半夜裡也可以聽到低悲的「硬面——餑餑」;在上海,在漢口,在南京,也都
有了說京話的巡警與差役,吃著芝麻醬燒餅;香片茶會由南而北,在北平經過雙熏再往南方
去;連抬槓的槓夫也有時坐上火車到天津或南京去抬那高官貴人的棺材。
北平本身可是漸漸的失去原有的排場,點心鋪中過了九月九還可以買到花糕,賣元宵的
也許在秋天就下了市,那二三百年的老鋪戶也忽然想起作週年紀念,借此好散出大減價的傳
單……經濟的壓迫使排場去另找去路,體面當不了飯吃。
不過,紅白事情在大體上還保存著舊有的儀式與氣派,婚喪嫁娶彷彿到底值得注意,而
多少要些排場。婚喪事的執事,響器,喜轎與官罩,到底還不是任何都市所能趕上的。出殯
用的松鶴松獅,紙紮的人物轎馬,娶親用的全份執事,與二十四個響器,依舊在街市上顯出
官派大樣,使人想到那太平年代的繁華與氣度。
祥子的生活多半仗著這種殘存的儀式與規矩。有結婚的,他替人家打著旗傘;有出殯的
,他替人家舉著花圈輓聯;他不喜,也不哭,他只為那十幾個銅子,陪著人家遊街。穿上槓
房或喜轎鋪所預備的綠衣或藍袍,戴上那不合適的黑帽,他暫時能把一身的破布遮住,稍微
體面一些。遇上那大戶人家辦事,教一干人等都剃頭穿靴子,他便有了機會使頭上腳下都干
淨利落一回。髒病使他邁不開步,正好舉著面旗,或兩條輓聯,在馬路邊上緩緩的蹭。
可是,連作這點事,他也不算個好手。他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既沒從洋車上成家立
業,什麼事都隨著他的希望變成了「那麼回事」。他那麼大的個子,偏爭著去打一面飛虎旗
,或一對短窄的輓聯;那較重的紅傘與肅靜牌等等,他都不肯去動。和個老人,小孩,甚於
至婦女,他也會去爭競。他不肯吃一點虧。
打著那麼個小東西,他低著頭,彎著背,口中叼著個由路上拾來的煙卷頭兒,有氣無力
的慢慢的蹭。大家立定,他也許還走;大家已走,他也許多站一會兒;他似乎聽不見那施號
發令的鑼聲。他更永遠不看前後的距離停勻不停勻,左右的隊列整齊不整齊,他走他的,低
著頭象作著個夢,又像思索著點高深的道理。那穿紅衣的鑼夫,與拿著綢旗的催押執事,幾
乎把所有的村話都向他罵去:「孫子!我說你呢,駱駝!你他媽的看齊!」他似乎還沒有聽
見。打鑼的過去給了他一鑼錘,他翻了翻眼,朦朧的向四外看一下。沒管打鑼的說了什麼,
他留神的在地上找,看有沒有值得拾起來的煙頭兒。
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著人家
送了多少回殯;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
胎裡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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