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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祥子上了曹宅。

  對虎姑娘,他覺得有點羞愧。可是事兒既出於她的引誘,況且他又不想貪圖她的金錢, 他以為從此和她一刀兩斷也就沒有什麼十分對不住人的地方了。他所不放心的倒是劉四爺拿 著他的那點錢。馬上去要,恐怕老頭子多心。從此不再去見他們父女,也許虎姑娘一怒,對 老頭子說幾句壞話,而把那點錢「炸了醬」1。還繼續著托老頭子給存錢吧,一到人和廠就 得碰上她,又怪難以為情。他想不出妥當的辦法,越沒辦法也就越不放心。

  他頗想向曹先生要個主意,可是怎麼說呢?對虎姑娘的那一段是對誰也講不得的。想到 這兒,他真後悔了;這件事是,他開始明白過來,不能一刀兩斷的。這種事是永遠洗不清的 ,像肉上的一塊黑瘢。無緣無故的丟了車,無緣無故的又來了這層纏繞,他覺得他這一輩子 大概就這麼完了,無論自己怎麼要強,全算白饒。想來想去,他看出這麼點來:大概到最後 ,他還得捨著臉要虎姑娘;不為要她,還不為要那幾輛車麼?「當王八的吃倆炒肉」!他不 能忍受,可是到了時候還許非此不可!只好還往前干吧,幹著好的,等著壞的;他不敢再像 從前那樣自信了。他的身量,力氣,心胸,都算不了一回事;命是自己的,可是教別人管著 ;教些什麼頂混賬的東西管著。

  按理說,他應當很痛快,因為曹宅是,在他所混過的宅門裡,頂可愛的。曹宅的工錢並 不比別處多,除了三節的賞錢也沒有很多的零錢,可是曹先生與曹太太都非常的和氣,拿誰 也當個人對待。祥子願意多掙錢,拚命的掙錢,但是他也願意有個像間屋子的住處,和可以 吃得飽的飯食。曹宅處處很乾淨,連下房也是如此;曹宅的飯食不苦,而且決不給下人臭東 西吃。自己有間寬綽的屋子,又可以消消停停的吃三頓飯,再加上主人很客氣,祥子,連祥 子,也不肯專在錢上站著了。況且吃住都合適,工作又不累,把身體養得好好的也不是吃虧 的事。自己掏錢吃飯,他決不會吃得這麼樣好,現在既有現成的菜飯,而且吃了不會由脊樑 骨下去,他為什麼不往飽裡吃呢;飯也是錢買來的,這筆賬他算得很清楚。吃得好,睡得好 ,自己可以乾乾淨淨像個人似的,是不容易找到的事。況且,雖然曹家不打牌,不常請客, 沒什麼零錢,可是作點什麼臨時的工作也都能得個一毛兩毛的。比如太太叫他給小孩兒去買 丸藥,她必多給他一毛錢,叫他坐車去,雖然明知道他比誰也跑的快。這點錢不算什麼,可 是使他覺到一種人情,一種體諒,使人心中痛快。祥子遇見過的主人也不算少了,十個倒有 九個是能晚給一天工錢,就晚給一天,表示出頂好是白用人,而且僕人根本是貓狗,或者還 不如貓狗。

  曹家的人是個例外,所以他喜歡在這兒。他去收拾院子,澆花,都不等他們吩咐他,而 他們每見到他作這些事也必說些好聽的話,更乘著這種時節,他們找出些破舊的東西,教他 去換洋火,雖然那些東西還都可以用,而他也就自己留下。在這裡,他覺出點人味兒。

  在祥子眼裡,劉四爺可以算作黃天霸。雖然厲害,可是講面子,叫字號,決不一面兒黑 。他心中的體面人物,除了黃天霸,就得算是那位孔聖人。他莫名其妙孔聖人到底是怎樣的 人物,不過據說是認識許多的字,還挺講理。在他所混過的宅門裡,有文的也有武的;武的 裡,連一個能趕上劉四爺的還沒有;文的中,雖然有在大學堂教書的先生,也有在衙門裡當 好差事的,字當然認識不少了,可是沒遇到一個講理的。就是先生講點理,太太小姐們也很 難伺候。只有曹先生既認識字,又講理,而且曹太太也規規矩矩的得人心。所以曹先生必是 孔聖人;假若祥子想不起孔聖人是什麼模樣,那就必應當象曹先生,不管孔聖人願意不願意 。

  其實呢,曹先生並不怎麼高明。他只是個有時候教點書,有時候也作些別的事的一個中 等人物。他自居為「社會主義者」,同時也是個唯美主義者,很受了維廉·莫利司2一點兒 影響。在政治上,藝術上,他都並沒有高深的見解;不過他有一點好處:他所信仰的那一點 點,都能在生活中的小事件上實行出來。他似乎看出來,自己並沒有驚人的才力,能夠作出 些驚天動地的事業,所以就按著自己的理想來佈置自己的工作與家庭;雖然無補於社會,可 是至少也願言行一致,不落個假冒為善。因此,在小的事情上他都很注意,彷彿是說只要把 小小的家庭整理得美好,那麼社會怎樣滿可以隨便。這有時使他自愧,有時也使他自喜,似 乎看得明明白白,他的家庭是沙漠中的一個小綠洲,只能供給來到此地的一些清水與食物, 沒有更大的意義。

  祥子恰好來到了這個小綠洲;在沙漠中走了這麼多日子,他以為這是個奇跡。他一向沒 遇到過象曹先生這樣的人,所以他把這個人看成聖賢。這也許是他的經驗少,也許是世界上 連這樣的人也不多見。拉著曹先生出去,曹先生的服裝是那麼淡雅,人是那麼活潑大方,他 自己是那麼乾淨利落,魁梧雄壯,他就跑得分外高興,好像只有他才配拉著曹先生似的。在 家裡呢,處處又是那麼清潔,永遠是那麼安靜,使他覺得舒服安定。當在鄉間的時候,他常 看到老人們在冬日或秋月下,叼著竹管煙袋一聲不響的坐著,他雖年歲還小,不能學這些老 人,可是他愛看他們這樣靜靜的坐著,必是——他揣摩著——有點什麼滋味。現在,他雖是 在城裡,可是曹宅的清靜足以讓他想起鄉間來,他真願抽上個煙袋,哪摸著一點什麼滋味。

  不幸,那個女的和那點錢教他不能安心;他的心像一個綠葉,被個蟲兒用絲給纏起來, 預備作繭。為這點事,他自己放不下心;對別人,甚至是對曹先生,時時發楞,所答非所問 。這使他非常的難過。曹宅睡得很早,到晚間九點多鐘就可以沒事了,他獨自坐在屋中或院 裡,翻來覆去的想,想的是這兩件事。他甚至想起馬上就去娶親,這樣必定能夠斷了虎妞的 念頭。可是憑著拉車怎能養家呢?他曉得大雜院中的苦哥兒們,男的拉車,女的縫窮,孩子 們撿煤核,夏天在土堆上拾西瓜皮啃,冬天全去趕粥廠。祥子不能受這個。再說呢,假若他 娶了親,劉老頭子手裡那點錢就必定要不回來;虎妞豈肯輕饒了他呢!他不能捨了那點錢, 那是用命換來的!

  他自己的那輛車是去年秋初買的。一年多了,他現在什麼也沒有,只有要不出來的三十 多塊錢,和一些纏繞!他越想越不高興。

  中秋節後十多天了,天氣慢慢涼上來。他算計著得添兩件穿的。又是錢!買了衣裳就不 能同時把錢還剩下,買車的希望,簡直不敢再希望了!即使老拉包月,這一輩子又算怎回事 呢?

  一天晚間,曹先生由東城回來的晚一點。祥子為是小心,由天安門前全走馬路。敞平的 路,沒有什麼人,微微的涼風,靜靜的燈光,他跑上了勁來。許多日子心中的憋悶,暫時忘 記了,聽著自己的腳步,和車弓子的輕響,他忘記了一切。解開了鈕扣,涼風颼颼的吹著胸 ,他覺到痛快,好像就這麼跑下去,一直跑到不知什麼地方,跑死也倒乾脆。越跑越快,前 面有一輛,他「開」一輛,一會兒就過了天安門。他的腳似乎是兩個彈簧,幾乎是微一著地 便彈起來;後面的車輪轉得已經看不出條來,皮輪彷彿已經離開了地,連人帶車都像被陣急 風吹起來了似的。曹先生被涼風一颼,大概是半睡著了,要不然他必會阻止祥子這樣的飛跑 。祥子是跑開了腿,心中渺茫的想到,出一身透汗,今天可以睡痛快覺了,不至於再思慮什 麼。

  已離北長街不遠,馬路的北半,被紅牆外的槐林遮得很黑。祥子剛想收步,腳已碰到一 些高起來的東西。腳到,車輪也到了。祥子栽了出去。咯喳,車把斷了。「怎麼了?」曹先 生隨著自己的話跌出來。祥子沒出一聲,就地爬起。曹先生也輕快的坐起來。「怎麼了?」

  新卸的一堆補路的石塊,可是沒有放紅燈。

  「摔著沒有?」祥子問。

  「沒有;我走回去吧,你拉著車。」曹先生還鎮定,在石塊上摸了摸有沒有落下來的東 西。

  祥子摸著了已斷的一截車把:「沒折多少,先生還坐上,能拉!」說著,他一把將車從 石頭中扯出來。「坐上,先生!」

  曹先生不想再坐,可是聽出祥子的話帶著哭音,他只好上去了。

  到了北長街口的電燈下面,曹先生看見自己的右手擦去一塊皮。「祥子你站住!」

  祥子一回頭,臉上滿是血。

  曹先生害了怕,想不起說什麼好,「你快,快——」

  祥子莫名其妙,以為是教他快跑呢,他一拿腰,一氣跑到了家。

  放下車,他看見曹先生手上有血,急忙往院裡跑,想去和太太要藥。

  「別管我,先看你自己吧!」曹先生跑了進去。

  祥子看了看自己,開始覺出疼痛,雙膝,右肘全破了;臉蛋上,他以為流的是汗,原來 是血。不顧得幹什麼,想什麼,他坐在門洞的石階上,呆呆的看著斷了把的車。嶄新黑漆的 車,把頭折了一段,禿碴碴的露著兩塊白木碴兒,非常的不調和,難看,像糊好的漂亮紙人 還沒有安上腳,光出溜的插著兩根秫秸稈那樣。祥子呆呆的看著這兩塊白木碴兒。

  「祥子!」曹家的女僕高媽響亮的叫,「祥子!你在哪兒呢?」

  他坐著沒動,不錯眼珠的釘著那破車把,那兩塊白木碴兒好似插到他的心裡。

  「你是怎個碴兒呀!一聲不出,藏在這兒;你瞧,嚇我一跳!先生叫你哪!」高媽的話 永遠是把事情與感情都攙合起來,顯著既複雜又動人。她是三十二三歲的寡婦,乾淨,爽快 ,作事麻利又仔細。在別處,有人嫌她太張道,主意多,時常有些神眉鬼道兒的。曹家喜歡 用乾淨摻亮的人,而又不大注意那些小過節兒3,所以她跟了他們已經二三年,就是曹家全 家到別處去也老帶著她。「先生叫你哪!」她又重了一句。及至祥子立起來,她看明他臉上 的血:「可嚇死我了,我的媽!這是怎麼了?你還不動換哪,得了破傷風還了得!快走!先 生那兒有藥!」

  祥子在前邊走,高媽在後邊叨嘮,一同進了書房。曹太太也在這裡,正給先生裹手上藥 ,見祥子進來,她也「喲」了一聲。

  「太太,他這下子可是摔得夠瞧的。」高媽唯恐太太看不出來,忙著往臉盆裡倒涼水, 更忙著說話:「我就早知道嗎,他一跑起來就不顧命,早晚是得出點岔兒。果不其然!還不 快洗洗哪?洗完好上點藥,真!」

  祥子托著右肘,不動。書房裡是那麼乾淨雅趣,立著他這麼個滿臉血的大漢,非常的不 像樣,大家似乎都覺出有點什麼不對的地方,連高媽也沒了話。

  「先生!」祥子低著頭,聲音很低,可是很有力:「先生另找人吧!這個月的工錢,你 留著收拾車吧:車把斷了,左邊的燈碎了塊玻璃;別處倒都好好的呢。」

  「先洗洗,上點藥,再說別的。」曹先生看著自己的手說,太太正給慢慢的往上纏紗布。

  「先洗洗!」高媽也又想起話來。「先生並沒說什麼呀,你別先倒打一瓦!」

  祥子還不動。「不用洗,一會兒就好!一個拉包月的,摔了人,碰了車,沒臉再……」 他的話不夠幫助說完全了他的意思,可是他的感情已經發洩淨盡,只差著放聲哭了。辭事, 讓工錢,在祥子看就差不多等於自殺。可是責任,臉面,在這時候似乎比命還重要,因為摔 的不是別人,而是曹先生。假若他把那位楊太太摔了,摔了就摔了,活該!對楊太太,他可 以拿出街面上的蠻橫勁兒,因為她不拿人待他,他也不便客氣;錢是一切,說不著什麼臉面 ,哪叫規矩。曹先生根本不是那樣的人,他得犧牲了錢,好保住臉面。他顧不得恨誰,只恨 自己的命,他差不多想到:從曹家出去,他就永不再拉車;自己的命即使不值錢,可以拚上 ;人家的命呢?真要摔死一口子,怎辦呢?以前他沒想到過這個,因為這次是把曹先生摔傷 ,所以悟過這個理兒來。好吧,工錢可以不要,從此改行,不再幹這背著人命的事。拉車是 他理想的職業,擱下這個就等於放棄了希望。他覺得他的一生就得窩窩囊囊的混過去了,連 成個好拉車的也不用再想,空長了那麼大的身量!在外面拉散座的時候,他曾毫不客氣的「 抄」4買賣,被大家嘲罵,可是這樣的不要臉正是因為自己要強,想買上車,他可以原諒自 己。拉包月而惹了禍,自己有什麼可說的呢?這要被人知道了,祥子摔了人,碰壞了車;哪 道拉包車的,什麼玩藝!祥子沒了出路!他不能等曹先生辭他,只好自己先滾吧!

  「祥子,」曹先生的手已裹好,「你洗洗!先不用說什麼辭工。不是你的錯兒,放石頭 就應當放個紅燈。算了吧,洗洗,上點藥。」

  「是呀,先生,」高媽又想起話來,「祥子是磨不開;本來嗎,把先生摔得這個樣!可 是,先生既說不是你的錯兒,你也甭再彆扭啦!瞧他這樣,身大力不虧的,還和小孩一樣呢 ,倒是真著急!太太說一句,叫他放心吧!」高媽的話很像留聲機片,是轉著圓圈說的,把 大家都說在裡邊,而沒有起承轉合的痕跡。

  「快洗洗吧,我怕!」曹太太只說了這麼一句。

  祥子的心中很亂,末了聽到太太說怕血,似乎找到了一件可以安慰她的事;把臉盆搬出 來,在書房門口洗了幾把。高媽拿著藥瓶在門內等著他。

  「胳臂和腿上呢?」高媽給他臉上塗抹了一氣。

  祥子搖了搖頭,「不要緊!」

  曹氏夫婦去休息。高媽拿著藥瓶,跟出祥子來。到了他屋中,她把藥瓶放下,立在屋門 口裡:「待會兒你自己抹抹吧。我說,為這點事不必那麼吃心。當初,有我老頭子活著的日 子,我也是常辭工。一來是,我在外頭受累,他不要強,教我生氣。二來是,年輕氣兒粗, 一句話不投緣,散!賣力氣掙錢,不是奴才;你有你的臭錢,我泥人也有個土性兒;老太太 有個伺候不著!現在我可好多了,老頭子一死,我沒什麼掛念的了,脾氣也就好了點。這兒 呢——我在這兒小三年子了;可不是,九月九上的工——零錢太少,可是他們對人還不錯。 咱們賣的是力氣,為的是錢;淨說好的當不了一回事。可是話又得這麼說,把事情看長遠了 也有好處:三天兩頭的散工,一年倒歇上六個月,也不上算;莫若遇上個和氣的主兒,架不 住干日子多了,零錢就是少點,可是靠常兒混下去也能剩倆錢。今兒個的事,先生既沒說什 麼,算了就算了,何必呢。也不是我攀個大,你還是小兄弟呢,容易掛火。

  一點也不必,火氣壯當不了吃飯。像你這麼老實巴焦的,安安頓頓的在這兒混些日子, 總比滿天打油飛5去強。我一點也不是向著他們說話,我是為你,在一塊兒都怪好的!」她 喘了口氣:「得,明兒見;甭犯牛勁,我是直心眼,有一句說一句!」

  祥子的右肘很疼,半夜也沒睡著。顛算了七開八得,他覺得高媽的話有理。什麼也是假 的,只有錢是真的。省錢買車;掛火當不了吃飯!想到這,來了一點平安的睡意。 1炸了醬,即硬扣下,吞沒。 2維廉·莫利司(1834—1896),英國詩人,美術家。 3小過節兒,細節,小規矩。 4把別人正在進行的生意搶過來,叫「抄」。 5滿天打油飛,即各處遊蕩,沒個准地方落腳。




  曹先生把車收拾好,並沒扣祥子的工錢。曹太太給他兩丸「三黃寶蠟」,他也沒吃。他 沒再提辭工的事。雖然好幾天總覺得不大好意思,可是高媽的話得到最後的勝利。過了些日 子,生活又合了轍,他把這件事漸漸忘掉,一切的希望又重新發了芽。獨坐在屋中的時候, 他的眼發著亮光,去盤算怎樣省錢,怎樣買車;嘴裡還不住的嘟囔,像有點心病似的。

  他的算法很不高明,可是心中和嘴上常常念著「六六三十六」;這並與他的錢數沒多少 關係,不過是這麼念道,心中好像是充實一些,真像有一本賬似的。

  他對高媽有相當的佩服,覺得這個女人比一般的男子還有心路與能力,她的話是抄著根 兒來的。他不敢趕上她去閒談,但在院中或門口遇上她,她若有工夫說幾句,他就很願意聽 她說。她每說一套,總夠他思索半天的,所以每逢遇上她,他會傻傻忽忽的一笑,使她明白 他是佩服她的話,她也就覺到點得意,即使沒有工夫,也得扯上幾句。

  不過,對於錢的處置方法,他可不敢冒兒咕咚的就隨著她的主意走。她的主意,他以為 ,實在不算壞;可是多少有點冒險。他很願意聽她說,好多學些招數,心裡顯著寬綽;在實 行上,他還是那個老主意——不輕易撒手錢。

  不錯,高媽的確有辦法:自從她守了寡,她就把月間所能剩下的一點錢放出去,一塊也 是一筆,兩塊也是一筆,放給作僕人的,當二三等巡警的,和作小買賣的,利錢至少是三分 。這些人時常為一塊錢急得紅著眼轉磨,就是有人借給他們一塊而當兩塊算,他們也得伸手 接著。除了這樣,錢就不會教他們看見;他們所看見的錢上有毒,接過來便會抽乾他們的血 ,但是他們還得接著。凡是能使他們緩一口氣的,他們就有膽子拿起來;生命就是且緩一口 氣再講,明天再說明天的。高媽,在她丈夫活著的時候,就曾經受著這個毒。她的丈夫喝醉 來找她,非有一塊錢不能打發;沒有,他就在宅門外醉鬧;她沒辦法,不管多大的利息也得 馬上借到這塊錢。

  由這種經驗,她學來這種方法,並不是想報復,而是拿它當作合理的,幾乎是救急的慈 善事。有急等用錢的,有願意借出去的,周瑜打黃蓋,願打願挨!

  在宗旨上,她既以為這沒有什麼下不去的地方,那麼在方法上她就得厲害一點,不能拿 錢打水上飄;幹什麼說什麼。

  這需要眼光,手段,小心,潑辣,好不至都放了鷹1。她比銀行經理並不少費心血,因 為她需要更多的小心謹慎。資本有大小,主義是一樣,因為這是資本主義的社會,像一個極 細極大的篩子,一點一點的從上面往下篩錢,越往下錢越少;同時,也往下篩主義,可是上 下一邊兒多,因為主義不像錢那樣怕篩眼小,它是無形體的,隨便由什麼極小的孔中也能溜 下來。大家都說高媽厲害,她自己也這麼承認;她的厲害是由困苦中折磨中鍛煉出來的。一 想起過去的苦處,連自己的丈夫都那樣的無情無理,她就咬上了牙。她可以很和氣,也可以 很毒辣,她知道非如此不能在這個世界上活著。

  她也勸祥子把錢放出去,完全出於善意,假若他願意的話,她可以幫他的忙:

  「告訴你,祥子,擱在兜兒裡,一個子永遠是一個子!放出去呢,錢就會下錢!沒錯兒 ,咱們的眼睛是幹什麼的?瞧準了再放手錢,不能放禿尾巴鷹。當巡警的到時候不給利,或 是不歸本,找他的巡官去!一句話,他的差事得擱下,敢!打聽明白他們放餉的日子,堵窩 掏;不還錢,新新2!將一比十,放給誰,咱都得有個老底;好,放出去,海裡摸鍋,那還 行嗎?你聽我的,准保沒錯!」

  祥子用不著說什麼,他的神氣已足表示他很佩服高媽的話。及至獨自一盤算,他覺得錢 在自己手裡比什麼也穩當。不錯,這麼著是死的,錢不會下錢;可是丟不了也是真的。把這 兩三個月剩下的幾塊錢——都是現洋——輕輕的拿出來,一塊一塊的翻弄,怕出響聲;現洋 是那麼白亮,厚實,起眼,他更覺得萬不可撒手,除非是拿去買車。各人有各人的辦法,他 不便全隨著高媽。

  原先在一家姓方的家裡,主人全家大小,連僕人,都在郵局有個儲金折子。方太太也勸 過祥子:「一塊錢就可以立折子,你怎麼不立一個呢?俗言說得好,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到 無時盼有時;年輕輕的,不乘著年輕力壯剩下幾個,一年三百六十天不能天天是晴天大日頭 。這又不費事,又牢靠,又有利錢,哪時鞍住還可以提點兒用,還要怎麼方便呢?去,去要 個單子來,你不會寫,我給你填上,一片好心!」

  祥子知道她是好心,而且知道廚子王六和奶媽子秦媽都有折子,他真想試一試。可是有 一天方大小姐叫他去給放進十塊錢,他細細看了看那個小折子,上面有字,有小紅印;通共 ,哼,也就有一小打手紙那麼沉吧。把錢交進去,人家又在折子上畫了幾個字,打上了個小 印。他覺得這不是騙局,也得是騙局;白花花的現洋放進去,憑人家三畫五畫就算完事,祥 子不上這個當。他懷疑方家是跟郵局這個買賣——他總以為郵局是個到處有分號的買賣,大 概字號還很老,至少也和瑞蚨祥,鴻記差不多——有關係,所以才這樣熱心給拉生意。

  即使事實不是這樣,現錢在手裡到底比在小折子上強,強的多!折子上的錢只是幾個字!

  對於銀行銀號,他只知道那是出「座兒」的地方,假若巡警不阻止在那兒擱車的話,准 能拉上「買賣」。至於裡面作些什麼事,他猜不透。不錯,這裡必是有很多的錢;但是為什 麼單到這裡來鼓逗3錢,他不明白;他自己反正不容易與它們發生關係,那麼也就不便操心 去想了。城裡有許多許多的事他不明白,聽朋友們在茶館裡議論更使他發糊塗,因為一人一 個說法,而且都說的不到家。他不願再去聽,也不願去多想,他知道假若去打搶的話,頂好 是搶銀行;既然不想去作土匪,那麼自己拿著自己的錢好了,不用管別的。他以為這是最老 到的辦法。

  高媽知道他是紅著心想買車,又給他出了主意:

  「祥子,我知道你不肯放賬,為是好早早買上自己的車,也是個主意!我要是個男的, 要是也拉車,我就得拉自己的車;自拉自唱,萬事不求人!能這麼著,給我個知縣我也不換 !拉車是苦事,可是我要是男的,有把子力氣,我楞拉車也不去當巡警;冬夏常青,老在街 上站著,一月才掙那倆錢,沒個外錢,沒個自由;一留鬍子還是就吹,簡直的沒一點起色。 我是說,對了,你要是想快快買上車的話,我給你個好主意:起上一隻會,十來個人,至多 二十個人,一月每人兩塊錢,你使頭一會;這不是馬上就有四十來的塊?你橫是4多少也有 個積蓄,湊吧湊吧就弄輛車拉拉,乾脆大局!車到了手,你幹上一隻黑簽兒會5,又不出利 ,又是體面事,準得對你的心路!你真要請會的話,我來一隻,決不含忽!怎樣?」

  這真讓祥子的心跳得快了些!真要湊上三四十塊,再加上劉四爺手裡那三十多,和自己 現在有的那幾塊,豈不就是八十來的?雖然不夠買十成新的車,八成新的總可以辦到了!

  況且這麼一來,他就可以去向劉四爺把錢要回,省得老這麼擱著,不像回事兒。八成新 就八成新吧,好歹的拉著,等有了富余再換。

  可是,上哪裡找這麼二十位人去呢?即使能湊上,這是個面子事,自己等錢用麼就請會 ,趕明兒人家也約自己來呢?

  起會,在這個窮年月,常有嘩啦6了的時候!好漢不求人;乾脆,自己有命買得上車, 買;不求人!

  看祥子沒動靜,高媽真想俏皮他一頓,可是一想他的直誠勁兒,又不大好意思了:「你 真行!『小胡同趕豬——直來直去』;也好!」

  祥子沒說什麼,等高媽走了,對自己點了點頭,似乎是承認自己的一把死拿值得佩服, 心中怪高興的。

  已經是初冬天氣,晚上胡同裡叫賣糖炒栗子,落花生之外,加上了低悲的「夜壺嘔」。 夜壺挑子上帶著瓦的悶葫蘆罐兒,祥子買了個大號的。頭一號買賣,賣夜壺的找不開錢,祥 子心中一活便,看那個頂小的小綠夜壺非常有趣,綠汪汪的,也撅著小嘴,「不用找錢了, 我來這麼一個!」

  放下悶葫蘆罐,他把小綠夜壺送到裡邊去:「少爺沒睡哪?

  送你個好玩藝!」

  大家都正看著小文——曹家的小男孩——洗澡呢,一見這個玩藝都憋不住的笑了。曹氏 夫婦沒說什麼,大概覺得這個玩藝雖然蠢一些,可是祥子的善意是應當領受的,所以都向他 笑著表示謝意。高媽的嘴可不會閒著:

  「你看,真是的,祥子!這麼大個子了,會出這麼高明的主意;多麼不順眼!」

  小文很喜歡這個玩藝,登時用手捧澡盆裡的水往小壺裡灌:「這小茶壺,嘴大!」

  大家笑得更加了勁。祥子整著身子——因為一得意就不知怎麼好了——走出來。他很高 興,這是向來沒有經驗過的事,大家的笑臉全朝著他自己,彷彿他是個很重要的人似的。

  微笑著,又把那幾塊現洋搬運出來,輕輕的一塊一塊往悶葫蘆罐裡放,心裡說:這比什 麼都牢靠!多咱夠了數,多咱往牆上一碰;拍喳,現洋比瓦片還得多!

  他決定不再求任何人。就是劉四爺那麼可靠,究竟有時候顯著彆扭,錢是丟不了哇,在 劉四爺手裡,不過總有點不放心。錢這個東西象戒指,總是在自己手上好。這個決定使他痛 快,覺得好像自己的腰帶又殺緊了一扣,使胸口能挺得更直更硬。

  天是越來越冷了,祥子似乎沒覺到。心中有了一定的主意,眼前便增多了光明;在光明 中不會覺得寒冷。地上初見冰凌,連便道上的土都凝固起來,處處顯出乾燥,結實,黑土的 顏色已微微發些黃,像已把潮氣散盡。特別是在一清早,被大車軋起的土稜上鑲著幾條霜邊 ,小風尖溜溜的把早霞吹散,露出極高極藍極爽快的天;祥子願意早早的拉車跑一趟,涼風 颼進他的袖口,使他全身象洗冷水澡似的一哆嗦,一痛快。有時候起了狂風,把他打得出不 來氣,可是他低著頭,咬著牙,向前鑽,像一條浮著逆水的大魚;風越大,他的抵抗也越大 ,似乎是和狂風決一死戰。猛的一股風頂得他透不出氣,閉住口,半天,打出一個嗝,彷彿 是在水裡紮了一個猛子。打出這個嗝,他繼續往前奔走,往前衝進,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住 這個巨人;他全身的筋肉沒有一處鬆懈,像被螞蟻圍攻的綠蟲,全身搖動著抵禦。這一身汗 !等到放下車,直一直腰,吐出一口長氣,抹去嘴角的黃沙,他覺得他是無敵的;看著那裹 著灰沙的風從他面前掃過去,他點點頭。風吹彎了路旁的樹木,撕碎了店戶的布幌,揭淨了 牆上的報單,遮昏了太陽,唱著,叫著,吼著,迴盪著!忽然直馳,像驚狂了的大精靈,扯 天扯地的疾走;忽然慌亂,四面八方的亂卷,像不知怎好而決定亂撞的惡魔;忽然橫掃,乘 其不備的襲擊著地上的一切,扭折了樹枝,吹掀了屋瓦,撞斷了電線;可是,祥子在那裡看 著;他剛從風裡出來,風並沒能把他怎樣了!勝利是祥子的!及至遇上順風,他只須拿穩了 車把,自己不用跑,風會替他推轉了車輪,像個很好的朋友。

  自然,他既不瞎,必定也看見了那些老弱的車伕。他們穿著一陣小風就打透的,一陣大 風就吹碎了的,破衣;腳上不知綁了些什麼。在車口上,他們哆嗦著,眼睛象賊似的溜著, 不論從什麼地方鑽出個人來,他們都爭著問,「車?!」拉上個買賣,他們暖和起來,汗濕 透了那點薄而破的衣裳。一停住,他們的汗在背上結成了冰。遇上風,他們一步也不能抬, 而生生的要曳著車走;風從上面砸下來,他們要把頭低到胸口裡去;風從下面來,他們的腳 便找不著了地;風從前面來,手一揚就要放風箏;風從後邊來,他們沒法管束住車與自己。 但是他們設盡了方法,用盡了力氣,死曳活曳得把車拉到了地方,為幾個銅子得破出一條命 。一趟車拉下來,灰土被汗合成了泥,糊在臉上,只露著眼與嘴三個凍紅了的圈。

  天是那麼短,那麼冷,街上沒有多少人;這樣苦奔一天,未必就能掙上一頓飽飯;可是 年老的,家裡還有老婆孩子;年小的,有父母弟妹!冬天,他們整個的是在地獄裡,比鬼多 了一口活氣,而沒有鬼那樣清閒自在;鬼沒有他們這麼多的吃累!像條狗似的死在街頭,是 他們最大的平安自在;凍死鬼,據說,臉上有些笑容!

  祥子怎能沒看見這些呢。但是他沒工夫為他們憂慮思索。

  他們的罪孽也就是他的,不過他正在年輕力壯,受得起辛苦,不怕冷,不怕風;晚間有 個乾淨的住處,白天有件整齊的衣裳,所以他覺得自己與他們並不能相提並論,他現在雖是 與他們一同受苦,可是受苦的程度到底不完全一樣;現在他少受著罪,將來他還可以從這裡 逃出去;他想自己要是到了老年,決不至於還拉著輛破車去挨餓受凍。他相信現在的優越可 以保障將來的勝利。正如在飯館或宅門外遇上駛汽車的,他們不肯在一塊兒閒談;駛汽車的 覺得有失身份,要是和洋車伕們有什麼來往。汽車伕對洋車伕的態度,正有點像祥子的對那 些老弱殘兵;同是在地獄裡,可是層次不同。他們想不到大家須立在一塊兒,而是各走各的 路,個人的希望與努力蒙住了各個人的眼,每個人都覺得赤手空拳可以成家立業,在黑暗中 各自去摸索個人的路。祥子不想別人,不管別人,他只想著自己的錢與將來的成功。

  街上慢慢有些年下的氣象了。在晴明無風的時候,天氣雖是干冷,可是路旁增多了顏色 :年畫,紗燈,紅素蠟燭,絹制的頭花,大小蜜供,都陳列出來,使人心中顯著快活,可又 有點不安;因為無論誰對年節都想到快樂幾天,可是大小也都有些困難。祥子的眼增加了亮 光,看見路旁的年貨,他想到曹家必定該送禮了;送一份總有他幾毛酒錢。節賞固定的是兩 塊錢,不多;可是來了賀年的,他去送一送,每一趟也得弄個兩毛三毛的。湊到一塊就是個 數兒;不怕少,只要零碎的進手;他的悶葫蘆罐是不會冤人的!晚間無事的時候,他釘坑兒 看著這個只會吃錢而不願吐出來的瓦朋友,低聲的勸告:「多多的吃,多多的吃,夥計!多 咱你吃夠了,我也就行了!」

  年節越來越近了,一晃兒已是臘八。歡喜或憂懼強迫著人去計劃,佈置;還是二十四小 時一天,可是這些天與往常不同,它們不許任何人隨便的度過,必定要作些什麼,而且都得 朝著年節去作,好像時間忽然有了知覺,有了感情,使人們隨著它思索,隨著它忙碌。祥子 是立在高興那一面的,街上的熱鬧,叫賣的聲音,節賞與零錢的希冀,新年的休息,好飯食 的想像……都使他像個小孩子似的歡喜,盼望。他想好,破出塊兒八毛的,得給劉四爺買點 禮物送去。禮輕人物重,他必須拿著點東西去,一來為是道歉,他這些日子沒能去看老頭兒 ,因為宅裡很忙;二來可以就手要出那三十多塊錢來。破費一塊來錢而能要回那一筆款,是 上算的事。這麼想好,他輕輕的搖了搖那個撲滿,想像著再加進三十多塊去應當響得多麼沉 重好聽。是的,只要一索回那筆款來,他就沒有不放心的事了!

  一天晚上,他正要再搖一搖那個聚寶盆,高媽喊了他一聲:「祥子!門口有位小姐找你 ;我正從街上回來,她跟我直打聽你。」等祥子出來,她低聲找補了句:「她像個大黑塔! 怪怕人的!」

  祥子的臉忽然紅得像包著一團火,他知道事情要壞! 1放了鷹,即全部丟失。 2新新,即新鮮,奇怪。 3鼓逗,有反覆調弄的意思。 4橫是,即大概是。 5幹上一隻黑簽兒會,即只剩下上黑簽會,黑簽會即第一次使錢的人,以後不會再使錢, 只有拿錢的義務。 6嘩啦,散了伙。




  祥子幾乎沒有力量邁出大門坎去。昏頭打腦的,腳還在門坎內,藉著街上的燈光,已看 見了劉姑娘。她的臉上大概又擦了粉,被燈光照得顯出點灰綠色,像黑枯了的樹葉上掛著層 霜。祥子不敢正眼看她。

  虎妞臉上的神情很複雜:眼中帶出些渴望看到他的光兒;嘴可是張著點,露出點兒冷笑 ;鼻子縱起些紋縷,折疊著些不屑與急切;眉稜稜著,在一臉的怪粉上顯出妖媚而霸道。看 見祥子出來,她的嘴唇撇了幾撇,臉上的各種神情一時找不到個適當的歸束。她嚥了口吐沫 ,把複雜的神氣與情感似乎鎮壓下去,拿出點由劉四爺得來的外場勁兒,半惱半笑,假裝不 甚在乎的樣子打了句哈哈:

  「你可倒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啊!」她的嗓門很高,和平日在車廠與車伕們吵 嘴時一樣。說出這兩句來,她臉上的笑意一點也沒有了,忽然的彷彿感到一種羞愧與下賤, 她咬上了嘴唇。

  「別嚷!」祥子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唇上,爆裂出這兩個字,音很小,可是極有力。

  「哼!我才怕呢!」她惡意的笑了,可是不由她自己似的把聲音稍放低了些。「怨不得 你躲著我呢,敢情這兒有個小妖精似的小老媽兒;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玩藝,別看傻大黑粗的 ,韃子拔煙袋,不傻假充傻!」她的聲音又高了起去。

  「別嚷!」祥子唯恐怕高媽在門裡偷著聽話兒。「別嚷!這邊來!」他一邊說一邊往馬 路上走。

  「上哪邊我也不怕呀,我就是這麼大嗓兒!」嘴裡反抗著,她可是跟了過來。

  過了馬路,來到東便道上,貼著公園的紅牆,祥子——還沒忘了在鄉間的習慣——蹲下 了。「你幹嗎來了?」

  「我?哼,事兒可多了!」她左手插在腰間,肚子努出些來。低頭看了他一眼,想了會 兒,彷彿是發了些善心,可憐他了:「祥子!我找你有事,要緊的事!」

  這聲低柔的「祥子」把他的怒氣打散了好些,他抬起頭來,看著她,她還是沒有什麼可 愛的地方,可是那聲「祥子」在他心中還微微的響著,帶著溫柔親切,似乎在哪兒曾經聽見 過,喚起些無可否認的,欲斷難斷的,情分。他還是低聲的,但是溫和了些:「什麼事?」

  「祥子!」她往近湊了湊:「我有啦!」

  「有了什麼?」他一時蒙住了。

  「這個!」她指了指肚子。「你打主意吧!」

  楞頭磕腦的,他「啊」了一聲,忽然全明白了。一萬樣他沒想到過的事都奔了心中去, 來得是這麼多,這麼急,這麼亂,心中反猛的成了塊空白,像電影片忽然斷了那樣。街上非 常的清靜,天上有些灰雲遮住了月,地上時時有些小風,吹動著殘枝枯葉,遠處有幾聲尖銳 的貓叫。祥子的心裡由亂而空白,連這些聲音也沒聽見;手托住腮下,呆呆的看著地,把地 看得似乎要動;想不出什麼,也不願想什麼;只覺得自己越來越小,可又不能完全縮入地中 去,整個的生命似乎都立在這點難受上;別的,什麼也沒有!他這才覺出冷來,連嘴唇都微 微的顫著。

  「別緊自蹲著,說話呀!你起來!」她似乎也覺出冷來,願意活動幾步。

  他僵不吃的立起來,隨著她往北走,還是找不到話說,混身都有些發木,像剛被凍醒了 似的。

  「你沒主意呀?」她摻了祥子一眼,眼中帶出憐愛他的神氣。

  他沒話可說。

  「趕到二十七呀,老頭子的生日,你得來一趟。」

  「忙,年底下!」祥子在極亂的心中還沒忘了自己的事。

  「我知道你這小子吃硬不吃軟,跟你說好的算白饒!」她的嗓門又高起去,街上的冷靜 使她的聲音顯著特別的清亮,使祥子特別的難堪。「你當我怕誰是怎著?你打算怎樣?你要 是不願意聽我的,我正沒工夫跟你費吐沫玩!說翻了的話,我會堵著你的宅門罵三天三夜! 你上哪兒我也找得著!我還是不論秧子1!」

  「別嚷行不行?」祥子躲開她一步。

  「怕嚷啊,當初別貪便宜呀!你是了味2啦,教我一個人背黑鍋,你也不掙開死××皮 看看我是誰!」

  「你慢慢說,我聽!」祥子本來覺得很冷,被這一頓罵罵得忽然發了熱,熱氣要頂開凍 僵巴的皮膚,混身有些發癢癢,頭皮上特別的刺鬧得慌。

  「這不結啦!甭找不自在!」她撇開嘴,露出兩個虎牙來。

  「不屈心,我真疼你,你也別不知好歹!跟我犯牛脖子,沒你的好兒,告訴你!」

  「不……」祥子想說「不用打一巴掌揉三揉」,可是沒有想齊全;對北平的俏皮話兒, 他知道不少,只是說不利落;別人說,他懂得,他自己說不上來。

  「不什麼?」

  「說你的!」

  「我給你個好主意,」虎姑娘立住了,面對面的對他說:

  「你看,你要是托個媒人去說,老頭子一定不答應。他是拴車的,你是拉車的,他不肯 往下走親戚。我不論,我喜歡你,喜歡就得了嗎,管它娘的別的幹什麼!誰給我說媒也不行 ,一去提親,老頭子就當是算計著他那幾十輛車呢;比你高著一等的人物都不行。這個事非 我自己辦不可,我就挑上了你,咱們是先斬後奏;反正我已經有了,咱們倆誰也跑不了啦! 可是,咱們就這麼直入公堂的去說,還是不行。老頭子越老越糊塗,咱倆一露風聲,他會去 娶個小媳婦,把我硬攆出來。老頭子棒之呢,別看快七十歲了,真要娶個小媳婦,多了不敢 說,我敢保還能弄出兩三個小孩來,你愛信不信!」

  「走著說,」祥子看站崗的巡警已經往這邊走了兩趟,覺得不是勁兒。

  「就在這兒說,誰管得了!」她順著祥子的眼光也看見了那個巡警:「你又沒拉著車, 怕他幹嗎?他還能無因白故的把誰的××咬下來?那才透著邪行呢!咱們說咱們的!你看, 我這麼想:趕二十七老頭子生日那天,你去給他磕三個頭。等一轉過年來,你再去拜個年, 討他個喜歡。我看他一喜歡,就弄點酒什麼的,讓他喝個痛快。看他喝到七八成了,就熱兒 打鐵,你乾脆認他作乾爹。日後,我再慢慢的教他知道我身子不方便了。他必審問我,我給 他個『徐庶入曹營——一語不發』。等他真急了的時候,我才說出個人來,就說是新近死了 的那個喬二——咱們東邊槓房的二掌櫃的。他無親無故的,已經埋在了東直門外義地裡,老 頭子由哪兒究根兒去?老頭子沒了主意,咱們再慢慢的吹風兒,頂好把我給了你,本來是干 兒子,再作女婿,反正差不很多;順水推舟,省得大家出醜。你說我想的好不好?」

  祥子沒言語。

  覺得把話說到了一個段落,虎妞開始往北走,低著點頭,既像欣賞著自己的那片話,又 彷彿給祥子個機會思索思索。這時,風把灰雲吹裂開一塊,露出月光,二人已來到街的北頭 。

  御河的水久已凍好,靜靜的,灰亮的,坦平的,堅固的,托著那禁城的城牆。禁城內一 點聲響也沒有,那玲瓏的角樓,金碧的牌坊,丹朱的城門,景山上的亭閣,都靜悄悄的好似 聽著一些很難再聽到的聲音。小風吹過,似一種悲歎,輕輕的在樓台殿閣之間穿過,像要道 出一點歷史的消息。虎妞往西走,祥子跟到了金鰲玉嗚。橋上幾乎沒有了行人,微明的月光 冷寂的照著橋左右的兩大幅冰場,遠處亭閣暗淡的帶著些黑影,靜靜的似凍在湖上,只有頂 上的黃瓦閃著點兒微光。樹木微動,月色更顯得微茫;白塔卻高聳到雲間,傻白傻白的把一 切都帶得冷寂蕭索,整個的三海在人工的雕琢中顯出北地的荒寒。到了橋頭上,兩面冰上的 冷氣使祥子哆嗦了一下,他不願再走。平日,他拉著車過橋,把精神全放在腳下,唯恐出了 錯,一點也顧不得向左右看。現在,他可以自由的看一眼了,可是他心中覺得這個景色有些 可怕:那些灰冷的冰,微動的樹影,慘白的高塔,都寂寞的似乎要忽然的狂喊一聲,或狂走 起來!就是腳下這座大白石橋,也顯著異常的空寂,特別的白淨,連燈光都有點淒涼。他不 願再走,不願再看,更不願再陪著她;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頭朝下,砸破了冰,沉下去, 像個死魚似的凍在冰裡。

  「明兒個見了!」他忽然轉身往回走。

  「祥子!就那麼辦啦,二十七見!」她朝著祥子的寬直的脊背說。說完,她摻了白塔一 眼,歎了口氣,向西走去。

  祥子連頭也沒回,像有鬼跟著似的,幾溜便到了團城,走得太慌,幾乎碰在了城牆上。 一手扶住了牆,他不由的要哭出來。楞了會兒,橋上叫:「祥子!祥子!這兒來!祥子!」 虎妞的聲音!

  他極慢的向橋上挪了兩步,虎妞仰著點身兒正往下走,嘴張著點兒:「我說祥子,你這 兒來;給你!」他還沒挪動幾步,她已經到了身前:「給你,你存的三十多塊錢;有幾毛錢 的零兒,我給你補足了一塊。給你!不為別的,就為表表我的心,我惦念著你,疼你,護著 你!別的都甭說,你別忘恩負義就得了!給你!好好拿著,丟了可別賴我!」

  祥子把錢——一打兒鈔票——接過來,楞了會兒,找不到話說。

  「得,咱們二十七見!不見不散!」她笑了笑。「便宜是你的,你自己細細的算算得了 !」她轉身往回走。

  他攥著那打兒票子,呆呆的看著她,一直到橋背把她的頭遮下去。灰雲又把月光掩住; 燈更亮了,橋上分外的白,空,冷。他轉身,放開步,往回走,瘋了似的;走到了街門,心 中還存著那個慘白冷落的橋影,彷彿只隔了一眨眼的工夫似的。

  到屋中,他先數了數那幾張票子;數了兩三遍,手心的汗把票子攥得發粘,總數不利落 。數完,放在了悶葫蘆罐兒裡。坐在床沿上,呆呆的看著這個瓦器,他打算什麼也不去想; 有錢便有辦法,他很相信這個撲滿會替他解決一切,不必再想什麼。御河,景山,白塔,大 橋,虎妞,肚子……都是夢;夢醒了,撲滿裡卻多了三十幾塊錢,真的!

  看夠了,他把撲滿藏好,打算睡大覺,天大的困難也能睡過去,明天再說!

  躺下,他閉不上眼!那些事就像一窩蜂似的,你出來,我進去,每個肚子尖上都有個刺!

  不願意去想,也實在因為沒法兒想,虎妞已把道兒都堵住,他沒法脫逃。

  最好是跺腳一走。祥子不能走。就是讓他去看守北海的白塔去,他也樂意;就是不能下 鄉!上別的都市?他想不出比北平再好的地方。他不能走,他願死在這兒。

  既然不想走,別的就不用再費精神去思索了。虎妞說得出來,就行得出來;不依著她的 道兒走,她真會老跟著他鬧哄;只要他在北平,她就會找得著!跟她,得說真的,不必打算 耍滑。把她招急了,她還會抬出劉四爺來,劉四爺要是買出一兩個人——不用往多里說—— 在哪個僻靜的地方也能要祥子的命!

  把虎妞的話從頭至尾想了一遍,他覺得像掉在個陷阱裡,手腳而且全被夾子夾住,決沒 法兒跑。他不能一個個的去批評她的主意,所以就找不出她的縫子來,他只感到她撒的是絕 戶網,連個寸大的小魚也逃不出去!既不能一一的細想,他便把這一切作成個整個的,像千 斤閘那樣的壓迫,全壓到他的頭上來。在這個無可抵禦的壓迫下,他覺出一個車伕的終身的 氣運是包括在兩個字裡——倒霉!一個車伕,既是一個車伕,便什麼也不要作,連娘兒們也 不要去粘一粘;一粘就會出天大的錯兒。劉四爺仗著幾十輛車,虎妞會仗著個臭×,來欺侮 他!他不用細想什麼了;假若打算認命,好吧,去磕頭認乾爹,而後等著娶那個臭妖怪。不 認命,就得破出命去!

  想到這兒,他把虎妞和虎妞的話都放在一邊去;不,這不是她的厲害,而是洋車伕的命 當如此,就如同一條狗必定挨打受氣,連小孩子也會無緣無故的打它兩棍子。這樣的一條命 ,要它幹嗎呢?豁上就豁上吧!

  他不睡了,一腳踢開了被子,他坐了起來。他決定去打些酒,喝個大醉;什麼叫事情, 哪個叫規矩,×你們的姥姥!

  喝醉,睡!二十七?二十八也不去磕頭,看誰怎樣得了祥子!

  披上大棉襖,端起那個當茶碗用的小飯碗,他跑出去。

  風更大了些,天上的灰雲已經散開,月很小,散著寒光。

  祥子剛從熱被窩裡出來,不住的吸溜氣兒。街上簡直已沒了行人,路旁還只有一兩輛洋 車,車伕的手捂在耳朵上,在車旁跺著腳取暖。祥子一氣跑到南邊的小鋪,鋪中為保存暖氣 ,已經上了門,由個小窗洞收錢遞貨。祥子要了四兩白干,三個大子兒的落花生。平端著酒 碗,不敢跑,而像轎夫似的疾走,回到屋中。急忙鑽入被窩裡去,上下牙磕打了一陣,不願 再坐起來。酒在桌上發著辛辣的味兒,他不很愛聞,就是對那些花生似乎也沒心程去動。這 一陣寒氣彷彿是一盆冷水把他澆醒,他的手懶得伸出來,他的心也不再那麼熱。

  躺了半天,他的眼在被子邊上又看了看桌上的酒碗。不,他不能為那點纏繞而毀壞了自 己,不能從此破了酒戒。事情的確是不好辦,但是總有個縫子使他鑽過去。即使完全無可脫 逃,他也不應當先自己往泥塘裡滾;他得睜著眼,清清楚楚的看著,到底怎樣被別人把他推 下去。

  滅了燈,把頭完全蓋在被子裡,他想就這麼睡去。還是睡不著,掀開被看看,窗紙被院 中的月光映得發青,像天要亮的樣子。鼻尖覺到屋中的寒冷,寒氣中帶著些酒味。他猛的坐 起來,摸住酒碗,吞了一大口! 1不論秧子,即不管是誰。 2是了味,即滿意了。




  個別的解決,祥子沒那麼聰明。全盤的清算,他沒那個魄力。於是,一點兒辦法沒有, 整天際圈著滿肚子委屈。正和一切的生命同樣,受了損害之後,無可如何的只想由自己去收 拾殘局。那斗落了大腿的蟋蟀,還想用那些小腿兒爬。祥子沒有一定的主意,只想慢慢的一 天天,一件件的挨過去,爬到哪兒算哪兒,根本不想往起跳了。

  離二十七還有十多天,他完全注意到這一天上去,心裡想的,口中念道的,夢中夢見的 ,全是二十七。彷彿一過了二十七,他就有了解決一切的辦法,雖然明知道這是欺騙自己。 有時候他也往遠處想,譬如拿著手裡的幾十塊錢到天津去;到了那裡,碰巧還許改了行,不 再拉車。虎妞還能追到他天津去?在他的心裡,凡是坐火車去的地方必是很遠,無論怎樣她 也追不了去。想得很好,可是他自己良心上知道這只是萬不得已的辦法,再分能在北平,還 是在北平!這樣一來,他就又想到二十七那一天,還是這樣想近便省事,只要混過這一關, 就許可以全局不動而把事兒闖過去;即使不能乾脆的都擺脫清楚,到底過了一關是一關。

  怎樣混過這一關呢?他有兩個主意:一個是不理她那回事,乾脆不去拜壽。另一個是按 照她所囑咐的去辦。這兩個主意雖然不同,可是結果一樣:不去呢,她必不會善罷甘休;去 呢,她也不會饒了他。他還記得初拉車的時候,摹仿著別人,見小巷就鑽,為是抄點近兒, 而誤入了羅圈胡同;繞了個圈兒,又繞回到原街。現在他又入了這樣的小胡同,彷彿是:無 論走哪一頭兒,結果是一樣的。

  在沒辦法之中,他試著往好裡想,就乾脆要了她,又有什麼不可以呢?可是,無論從哪 方面想,他都覺著憋氣。想想她的模樣,他只能搖頭。不管模樣吧,想想她的行為;哼!

  就憑自己這樣要強,這樣規矩,而娶那麼個破貨,他不能再見人,連死後都沒臉見父母 !誰准知道她肚子裡的小孩是他的不是呢?不錯,她會帶過幾輛車來;能保準嗎?劉四爺並 非是好惹的人!即使一切順利,他也受不了,他能幹得過虎妞?她只須伸出個小指,就能把 他支使的頭暈眼花,不認識了東西南北。他曉得她的厲害!要成家,根本不能要她,沒有別 的可說的!要了她,便沒了他,而他又不是看不起自己的人!沒辦法!

  沒方法處置她,他轉過來恨自己,很想脆脆的抽自己幾個嘴巴子。可是,說真的,自己 並沒有什麼過錯。一切都是她佈置好的,單等他來上套兒。毛病似乎是在他太老實,老實就 必定吃虧,沒有情理可講!

  更讓他難過的是沒地方去訴訴委屈。他沒有父母兄弟,沒有朋友。平日,他覺得自己是 頭頂著天,腳踩著地,無牽無掛的一條好漢。現在,他才明白過來,悔悟過來,人是不能獨 自活著的。特別是對那些同行的,現在都似乎有點可愛。假若他平日交下幾個,他想,像他 自己一樣的大漢,再多有個虎妞,他也不怕;他們會給他出主意,會替他拔創賣力氣。可是 ,他始終是一個人;臨時想抓朋友是不大容易的!他感到一點向來沒有過的恐懼。照這麼下 去,誰也會欺侮他;獨自一個是頂不住天的!

  這點恐懼使他開始懷疑自己。在冬天,遇上主人有飯局,或聽戲,他照例是把電石燈的 水筒兒揣在懷裡;因為放在車上就會凍上。剛跑了一身的熱汗,把那個冰涼的小水筒往胸前 一貼,讓他立刻哆嗦一下;不定有多大時候,那個水筒才會有點熱和勁兒。可是在平日,他 並不覺得這有什麼說不過去;有時候揣上它,他還覺得這是一種優越,那些拉破車的根本就 用不上電石燈。現在,他似乎看出來,一月只掙那麼些錢,而把所有的苦處都得受過來,連 個小水筒也不許凍上,而必得在胸前抱著,自己的胸脯多麼寬,彷彿還沒有個小筒兒值錢。 原先,他以為拉車是他最理想的事,由拉車他可以成家立業。現在他暗暗搖頭了。不怪虎妞 欺侮他,他原來不過是個連小水筒也不如的人!

  在虎妞找他的第三天上,曹先生同著朋友去看夜場電影,祥子在個小茶館裡等著,胸前 揣著那象塊冰似的小筒。天極冷,小茶館裡的門窗都關得嚴嚴的,充滿了煤氣,汗味,與賤 臭的煙卷的干煙。饒這麼樣,窗上還凍著一層冰花。喝茶的幾乎都是拉包月車的,有的把頭 靠在牆上,藉著屋中的暖和氣兒,閉上眼打盹。有的拿著碗白干酒,讓讓大家,而後慢慢的 喝,喝完一口,上面咂著嘴,下面很響的放涼氣。有的攥著卷兒大餅,一口咬下半截,把脖 子撐得又粗又紅。有的繃著臉,普遍的向大家抱怨,他怎麼由一清早到如今,還沒停過腳, 身上已經濕了又干,干了又濕,不知有多少回!其餘的人多數是彼此談著閒話,聽到這兩句 ,馬上都靜了一會兒,而後像鳥兒炸了巢似的都想起一日間的委屈,都想講給大家聽。連那 個吃著大餅的也把口中勻出能調動舌頭的空隙,一邊兒咽餅,一邊兒說話,連頭上的筋都跳 了起來:「你當他媽的拉包月的就不蘑菇哪?!我打他媽的——嗝!——兩點起到現在還水 米沒打牙!竟說前門到平則門——嗝!——我拉他媽的三個來回了!這個天,把屁眼都他媽 的凍裂了,一勁的放氣!」轉圈看了大家一眼,點了點頭,又咬了一截餅。

  這,把大家的話又都轉到天氣上去,以天氣為中心各自道出辛苦。祥子始終一語未發, 可是很留心他們說了什麼。大家的話,雖然口氣,音調,事實,各有不同,但都是咒罵與不 平。這些話,碰到他自己心上的委屈,就像一些雨點兒落在乾透了的土上,全都吃了進去。 他沒法,也不會,把自己的話有頭有尾的說給大家聽;他只能由別人的話中吸收些生命的苦 味,大家都苦惱,他也不是例外;認識了自己,也想同情大家。大家說到悲苦的地方,他皺 上眉;說到可笑的地方,他也撇撇嘴。這樣,他覺得他是和他們打成一氣,大家都是苦朋友 ,雖然他一言不發,也沒大關係。從前,他以為大家是貧嘴惡舌,憑他們一天到晚窮說,就 發不了財。今天彷彿是頭一次覺到,他們並不是窮說,而是替他說呢,說出他與一切車伕的 苦處。

  大家正說到熱鬧中間,門忽然開了,進來一陣冷氣。大家幾乎都怒目的往外看,看誰這 麼不得人心,把門推開。大家越著急,門外的人越慢,似乎故意的磨煩1。茶館的夥計半急 半笑的喊:「快著點吧,我一個人的大叔!別把點熱氣兒都給放了!」

  這話還沒說完,門外的人進來了,也是個拉車的。看樣子已有五十多歲,穿著件短不夠 短,長不夠長,蓮蓬簍兒似的棉襖,襟上肘上已都露了棉花。臉似乎有許多日子沒洗過,看 不出肉色,只有兩個耳朵凍得通紅,紅得像要落下來的果子。慘白的頭髮在一頂破小帽下雜 亂的髭髭著;眉上,短鬚上,都掛著些冰珠。一進來,摸住條板凳便坐下了,扎掙著說了句 :「沏一壺。」

  這個茶館一向是包月車伕的聚處,像這個老車伕,在平日,是決不會進來的。

  大家看著他,都好像感到比剛才所說的更加深刻的一點什麼意思,誰也不想再開口。在 平日,總會有一兩個不很懂事的少年,找幾句俏皮話來拿這樣的茶客取取笑,今天沒有一個 出聲的。

  茶還沒有沏來,老車伕的頭慢慢的往下低,低著低著,全身都出溜下去。

  大家馬上都立了起來:「怎啦?怎啦?」說著,都想往前跑。

  「別動!」茶館掌櫃的有經驗,攔住了大家。他獨自過去,把老車伕的脖領解開,就地 扶起來,用把椅子戧在背後,用手勒著雙肩:「白糖水,快!」說完,他在老車伕的脖子那 溜聽了聽,自言自語的:「不是痰!」

  大家誰也沒動,可誰也沒再坐下,都在那滿屋子的煙中,眨巴著眼,向門兒這邊看。大 家好似都不約而同的心裡說:

  「這就是咱們的榜樣!到頭髮慘白了的時候,誰也有一個跟頭摔死的行市!」

  糖水剛放在老車伕的嘴邊上,他哼哼了兩聲。還閉著眼,抬起右手——手黑得發亮,像 漆過了似的——用手背抹了下兒嘴。

  「喝點水!」掌櫃的對著他耳朵說。

  「啊?」老車伕睜開了眼。看見自己是坐在地上,腿蜷了蜷,想立起來。

  「先喝點水,不用忙。」掌櫃的說,鬆開了手。

  大家幾乎都跑了過來。

  「哎!哎!」老車伕向四圍看了一眼,雙手捧定了茶碗,一口口的吸糖水。

  慢慢的把糖水喝完,他又看了大家一眼:「哎,勞諸位的駕!」說得非常的溫柔親切, 絕不像是由那個鬍子拉碴的口中說出來的。說完,他又想往起立,過去三四個人忙著往起攙 他。他臉上有了點笑意,又那麼溫和的說:「行,行,不礙!

  我是又冷又餓,一陣兒發暈!不要緊!」他臉上雖然是那麼厚的泥,可是那點笑意教大 家彷彿看到一個溫善白淨的臉。

  大家似乎全動了心。那個拿著碗酒的中年人,已經把酒喝淨,眼珠子通紅,而且此刻帶 著些淚:「來,來二兩!」等酒來到,老車伕已坐在靠牆的一把椅子上。他有一點醉意,可 是規規矩矩的把酒放在老車伕面前:「我的請,您喝吧!我也四十望外了,不瞞您說,拉包 月就是湊合事,一年是一年的事,腿知道!再過二三年,我也得跟您一樣!您橫是快六十了 吧?」

  「還小呢,五十五!」老車伕喝了口酒。「天冷,拉不上座兒。我呀,哎,肚子空;就 有幾個子兒我都喝了酒,好暖和點呀!走在這兒,我可實在撐不住了,想進來取個暖。屋裡 太熱,我又沒食,橫是暈過去了。不要緊,不要緊!勞諸位哥兒們的駕!」

  這時候,老者的乾草似的灰髮,臉上的泥,炭條似的手,和那個破帽頭與棉襖,都像發 著點純潔的光,如同破廟裡的神像似的,雖然破碎,依然尊嚴。大家看著他,彷彿唯恐他走 了。祥子始終沒言語,呆呆的立在那裡。聽到老車伕說肚子裡空,他猛的跑出去,飛也似又 跑回來,手裡用塊白菜葉兒托著十個羊肉餡的包子。一直送到老者的眼前,說了聲:吃吧! 然後,坐在原位,低下頭去,彷彿非常疲倦。

  「哎!」老者像是樂,又像是哭,向大家點著頭。「到底是哥兒們哪!拉座兒,給他賣 多大的力氣,臨完多要一個子兒都怪難的!」說著,他立了起來,要往外走。

  「吃呀!」大家幾乎是一齊的喊出來。

  「我叫小馬兒去,我的小孫子,在外面看著車呢!」

  「我去,您坐下!」那個中年的車伕說,「在這兒丟不了車,您自管放心,對過兒就是 巡警閣子。」他開開了點門縫:「小馬兒!小馬兒!你爺爺叫你哪!把車放在這兒來!」

  老者用手摸了好幾回包子,始終沒往起拿。小馬兒剛一進門,他拿起來一個:「小馬兒 ,乖乖,給你!」

  小馬兒也就是十二三歲,臉上挺瘦,身上可是穿得很圓,鼻子凍得通紅,掛著兩條白鼻 涕,耳朵上戴著一對破耳帽兒。

  立在老者的身旁,右手接過包子來,左手又自動的拿起來一個,一個上咬了一口。

  「哎!慢慢的!」老者一手扶在孫子的頭上,一手拿起個包子,慢慢的往口中送。「爺 爺吃兩個就夠,都是你的!吃完了,咱們收車回家,不拉啦。明兒個要是不這麼冷呀,咱們 早著點出車。對不對,小馬兒?」

  小馬兒對著包子點了點頭,吸溜了一下鼻子:「爺爺吃三個吧,剩下都是我的。我回頭 把爺爺拉回家去!」

  「不用!」老者得意的向大家一笑:「回頭咱們還是走著,坐在車上冷啊。」

  老者吃完自己的份兒,把杯中的酒喝乾,等著小馬兒吃淨了包子。掏出塊破布來,擦了 擦嘴,他又向大家點了點頭:

  「兒子當兵去了,一去不回頭;媳婦——」

  「別說那個!」小馬兒的腮撐得像倆小桃,連吃帶說的攔阻爺爺。

  「說說不要緊!都不是外人!」然後向大家低聲的:「孩子心重,甭提多麼要強啦!媳 婦也走了。我們爺兒倆就吃這輛車;車破,可是我們自己的,就仗著天天不必為車份兒著急 。

  掙多掙少,我們爺兒倆苦混,無法!無法!」

  「爺爺,」小馬兒把包子吃得差不離了,拉了拉老者的袖子,「咱們還得拉一趟,明兒 個早上還沒錢買煤呢!都是你,剛才二十子兒拉後門,依著我,就拉,你偏不去!明兒早上 沒有煤,看你怎樣辦!」

  「有法子,爺爺會去賒五斤煤球。」

  「還饒點劈柴?」

  「對呀!好小子,吃吧;吃完,咱們該

  堊著了!」說著,老者立起來,繞著圈兒向大 家說:「勞諸位哥兒們的駕啦!」伸手去拉小馬兒,小馬兒把未吃完的一個包子整個的塞在 口中。

  大家有的坐著沒動,有的跟出來。祥子頭一個跟出來,他要看看那輛車。

  一輛極破的車,車板上的漆已經裂了口,車把上已經磨得露出木紋,一隻唏哩嘩啷響的 破燈,車棚子的支棍兒用麻繩兒捆著。小馬兒在耳朵帽裡找出根洋火,在鞋底兒上劃著,用 兩隻小黑手捧著,點著了燈。老者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沫,哎了一聲,抄起車把來,「明兒見 啦,哥兒們!」

  祥子呆呆的立在門外,看著這一老一少和那輛破車。老者一邊走還一邊說話,語聲時高 時低;路上的燈光與黑影,時明時暗。祥子聽著,看著,心中感到一種向來沒有過的難受。

  在小馬兒身上,他似乎看見了自己的過去;在老者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將來!他向 來沒有輕易撒手過一個錢,現在他覺得很痛快,為這一老一少買了十個包子。直到已看不見 了他們,他才又進到屋中。大家又說笑起來,他覺得發亂,會了茶錢,又走了出來,把車拉 到電影園門外去等候曹先生。

  天真冷。空中浮著些灰沙,風似乎是在上面疾走,星星看不甚真,只有那幾個大的,在 空中微顫。地上並沒有風,可是四下裡發著寒氣,車轍上已有幾條凍裂的長縫子,土色灰白 ,和冰一樣涼,一樣堅硬。祥子在電影園外立了一會兒,已經覺出冷來,可是不願再回到茶 館去。他要靜靜的獨自想一想。那一老一少似乎把他的最大希望給打破——老者的車是自己 的呀!自從他頭一天拉車,他就決定買上自己的車,現在還是為這個志願整天的苦奔;有了 自己的車,他以為,就有了一切。哼,看看那個老頭子!

  他不肯要虎妞,還不是因為自己有買車的願望?買上車,省下錢,然後一清二白的娶個 老婆;哼,看看小馬兒!自己有了兒子,未必不就是那樣。

  這樣一想,對虎妞的要脅,似乎不必反抗了;反正自己跳不出圈兒去,什麼樣的娘們不 可以要呢?況且她還許帶過幾輛車來呢,幹嗎不享幾天現成的福!看透了自己,便無須小看 別人,虎妞就是虎妞吧,什麼也甭說了!

  電影散了,他急忙的把小水筒安好,點著了燈。連小棉襖也脫了,只剩了件小褂,他想 飛跑一氣,跑忘了一切,摔死也沒多大關係! 1磨煩,即拖時間。


十一


  一想到那個老者與小馬兒,祥子就把一切的希望都要放下,而想樂一天是一天吧,幹嗎 成天際咬著牙跟自己過不去呢?!窮人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棗核兒兩頭尖:幼小的時 候能不餓死,萬幸;到老了能不餓死,很難。只有中間的一段,年輕力壯,不怕饑飽勞碌, 還能像個人兒似的。在這一段裡,該快活快活的時候還不敢去幹,地道的傻子;過了這村便 沒有這店!這麼一想,他連虎妞的那回事兒都不想發愁了。

  及至看到那個悶葫蘆罐兒,他的心思又轉過來。不,不能隨便;只差幾十塊錢就能買上 車了,不能前功盡棄;至少也不能把罐兒裡那點積蓄瞎扔了,那麼不容易省下來的!還是得 往正路走,一定!可是,虎妞呢?還是沒辦法,還是得為那個可恨的二十七發愁。

  愁到了無可如何,他抱著那個瓦罐兒自言自語的嘀咕:愛怎樣怎樣,反正這點錢是我的 !誰也搶不了去!有這點錢,祥子什麼也不怕!招急了我,我會跺腳一跑,有錢,腿就會活 動!

  街上越來越熱鬧了,祭灶的糖瓜擺滿了街,走到哪裡也可以聽到「

  糖來,

  糖」的聲 音。祥子本來盼著過年,現在可是一點也不起勁,街上越亂,他的心越緊,那可怕的二十七 就在眼前了!他的眼陷下去,連臉上那塊疤都有些發暗。

  拉著車,街上是那麼亂,地上是那麼滑,他得分外的小心。心事和留神兩氣夾攻,他覺 得精神不夠用的了,想著這個便忘了那個,時常忽然一驚,身上癢刺刺的象小孩兒在夏天炸 了痱子似的。

  祭灶那天下午,溜溜的東風帶來一天黑雲。天氣忽然暖了一些。到快掌燈的時候,風更 小了些,天上落著稀疏的雪花。賣糖瓜的都著了急,天暖,再加上雪花,大家一勁兒往糖上 撒白土子,還怕都粘在一處。雪花落了不多,變成了小雪粒,刷刷的輕響,落白了地。七點 以後,鋪戶與人家開始祭灶,香光炮影之中夾著密密的小雪,熱鬧中帶出點陰森的氣象。街 上的人都顯出點驚急的樣子,步行的,坐車的,都急於回家祭神,可是地上濕滑,又不敢放 開步走。賣糖的小販急於把應節的貨物"E出去,上氣不接下氣的喊叫,聽著怪震心的。

  大概有九點鐘了,祥子拉著曹先生由西城回家。過了西單牌樓那一段熱鬧街市,往東入 了長安街,人馬漸漸稀少起來。坦平的柏油馬路上鋪著一層薄雪,被街燈照得有點閃眼。

  偶爾過來輛汽車,燈光遠射,小雪粒在燈光裡帶著點黃亮,像灑著萬顆金砂。快到新華 門那一帶,路本來極寬,加上薄雪,更教人眼寬神爽,而且一切都彷彿更嚴肅了些。「長安 牌樓」,新華門的門樓,南海的紅牆,都戴上了素冠,配著朱柱紅牆,靜靜的在燈光下展示 著故都的尊嚴。此時此地,令人感到北平彷彿並沒有居民,直是一片瓊宮玉宇,只有些老松 默默的接著雪花。祥子沒工夫看這些美景,一看眼前的「玉路」,他只想一步便跑到家中; 那直,白,冷靜的大路似乎使他的心眼中一直的看到家門。可是他不能快跑,地上的雪雖不 厚,但是拿腳,一會兒鞋底上就粘成一厚層;跺下去,一會兒又粘上了。霰粒非常的小,可 是沉重有份量,既拿腳,又迷眼,他不能飛快的跑。雪粒打在身上也不容易化,他的衣肩上 已積了薄薄的一層,雖然不算什麼,可是濕淥淥的使他覺得彆扭。

  這一帶沒有什麼鋪戶,可是遠處的炮聲還繼續不斷,時時的在黑空中射起個雙響或五鬼 鬧判兒。火花散落,空中越發顯著黑,黑得幾乎可怕。他聽著炮聲,看見空中的火花與黑暗 ,他想立刻到家。可是他不敢放開了腿,彆扭!

  更使他不痛快的是由西城起,他就覺得後面有輛自行車兒跟著他。到了西長安街,街上 清靜了些,更覺出後面的追隨——車輛軋著薄雪,雖然聲音不大,可是覺得出來。祥子,和 別的車伕一樣,最討厭自行車。汽車可惡,但是它的聲響大,老遠的便可躲開。自行車是見 縫子就鑽,而且東搖西擺,看著就眼暈。外帶著還是別出錯兒,出了錯兒總是洋車伕不對, 巡警們心中的算盤是無論如何洋車伕總比騎車的好對付,所以先派洋車伕的不是。好幾次, 祥子很想抽冷子閘住車,摔後頭這小子一交。但是他不敢,拉車的得到處忍氣。每當要跺一 跺鞋底兒的時候,他得喊聲:「閘住!」到了南海前門,街道是那麼寬,那輛腳踏車還緊緊 的跟在後面。祥子更上了火,他故意的把車停住了,

  了

  肩上的雪。他立住,那輛自行 車從車旁蹭了過去。車上的人還回頭看了看。祥子故意的磨煩,等自行車走出老遠才抄起車 把來,罵了句:「討厭!」

  曹先生的「人道主義」使他不肯安那御風的棉車棚子,就是那帆布車棚也非到趕上大雨 不准支上,為是教車伕省點力氣。這點小雪,他以為沒有支起車棚的必要,況且他還貪圖著 看看夜間的雪景呢。他也注意到這輛自行車,等祥子罵完,他低聲的說,「要是他老跟著, 到家門口別停住,上黃化門左先生那裡去;別慌!」

  祥子有點慌。他只知道騎自行車的討厭,還不曉得其中還有可怕的——既然曹先生都不 敢家去,這個傢伙一定來歷不小!他跑了幾十步,便追上了那個人;故意的等著他與曹先生 呢。自行車把祥子讓過去,祥子看了車上的人一眼。一眼便看明白了,偵緝隊上的。他常在 茶館裡碰到隊裡的人,雖然沒說過話兒,可是曉得他們的神氣與打扮。這個的打扮,他看著 眼熟:青大襖,呢帽,帽子戴得很低。

  到了南長街口上,祥子乘著拐彎兒的機會,向後溜了一眼,那個人還跟著呢。他幾乎忘 了地上的雪,腳底下加了勁。

  直長而白亮的路,只有些冷冷的燈光,背後追著個偵探!祥子沒有過這種經驗,他冒了 汗。到了公園後門,他回了回頭,還跟著呢!到了家門口,他不敢站住,又有點捨不得走; 曹先生一聲也不響,他只好繼續往北跑。一氣跑到北口,自行車還跟著呢!他進了小胡同, 還跟著!出了胡同,還跟著!上黃化門去,本不應當進小胡同,直到他走到胡同的北口才明 白過來,他承認自己是有點迷頭,也就更生氣。

  跑到景山背後,自行車往北向後門去了。祥子擦了把汗。

  雪小了些,可是雪粒中又有了幾片雪花。祥子似乎喜愛雪花,大大方方的在空中飛舞, 不像雪粒那麼使人別氣。他回頭問了聲:「上哪兒,先生?」

  「還到左宅。有人跟你打聽我,你說不認識!」

  「是啦!」祥子心中打開了鼓,可是不便細問。

  到了左家,曹先生叫祥子把車拉進去,趕緊關上門。曹先生還很鎮定,可是神色不大好 看。囑咐完了祥子,他走進去。祥子剛把車拉進門洞來,放好,曹先生又出來了,同著左先 生;祥子認識,並且知道左先生是宅上的好朋友。

  「祥子,」曹先生的嘴動得很快,「你坐汽車回去。告訴太太我在這兒呢。教她們也來 ,坐汽車來,另叫一輛,不必教你坐去的這輛等著。明白?好!告訴太太帶著應用的東西, 和書房裡那幾張畫兒。聽明白了?我這就給太太打電話,為是再告訴你一聲,怕她一著急, 把我的話忘了,你好提醒她一聲。」

  「我去好不好?」左先生問了聲。

  「不必!剛才那個人未必一定是偵探,不過我心裡有那回事兒,不能不防備一下。你先 叫輛汽車來好不好?」

  左先生去打電話叫車。曹先生又囑咐了祥子一遍:「汽車來到,我這給了錢。教太太快 收拾東西;別的都不要緊,就是千萬帶著小孩子的東西,和書房裡那幾張畫,那幾張畫!等 太太收拾好,教高媽打電要輛車,上這兒來。這都明白了?等她們走後,你把大門鎖好,搬 到書房去睡,那裡有電話。你會打電?」

  「不會往外打,會接。」其實祥子連接電話也不大喜歡,不過不願教曹先生著急,只好 這麼答應下。

  「那就行!」曹先生接著往下說,說得還是很快:「萬一有個動靜,你別去開門!我們 都走了,剩下你一個,他們決不放手你!見事不好的話,你滅了燈,打後院跳到王家去。王 家的人你認得?對!在王家藏會兒再走。我的東西,你自己的東西都不用管,跳牆就走,省 得把你拿了去!你若丟了東西,將來我賠上。先給你這五塊錢拿著。好,我去給太太打電話 ,回頭你再對她說一遍。不必說拿人,剛才那個騎車的也許是偵探,也許不是;你也先別著 慌!」

  祥子心中很亂,好像有許多要問的話,可是因急於記住曹先生所囑咐的,不敢再問。

  汽車來了,祥子楞頭磕腦的坐進去。雪不大不小的落著,車外邊的東西看不大真,他直 挺著腰板坐著,頭幾乎頂住車棚。他要思索一番,可是眼睛只顧看車前的紅箭頭,紅得那麼 鮮靈可愛。駛車的面前的那把小刷子,自動的左右擺著,刷去玻璃上的哈氣,也頗有趣。剛 似乎把這看膩了,車已到了家門,心中怪不得勁的下了車。

  剛要按街門的電鈴,像從牆裡鑽出個人來似的,揪住他的腕子。祥子本能的想往出奪手 ,可是已經看清那個人,他不動了,正是剛才騎自行車的那個偵探。

  「祥子,你不認識我了?」偵探笑著鬆了手。

  祥子嚥了口氣,不知說什麼好。

  「你不記得當初你教我們拉到西山去?我就是那個孫排長。想起來了吧?」

  「啊,孫排長!」祥子想不起來。他被大兵們拉到山上去的時候,顧不得看誰是排長, 還是連長。

  「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你臉上那塊疤是個好記號。

  我剛才跟了你半天,起初也有點不敢認你,左看右看,這塊疤不能有錯!」

  「有事嗎?」祥子又要去按電鈴。

  「自然是有事,並且是要緊的事!咱們進去說好不好!」孫排長——現在是偵探——伸 手按了鈴。

  「我有事!」祥子的頭上忽然冒了汗,心裡發著狠兒說:

  「躲他還不行呢,怎能往裡請呢!」

  「你不用著急,我來是為你好!」偵探露出點狡猾的笑意。

  趕到高媽把門開開,他一腳邁進去:「勞駕勞駕!」沒等祥子和高媽過一句話,扯著他 便往裡走,指著門房:「你在這兒住?」

  進了屋,他四下裡看了一眼:「小屋還怪乾淨呢!你的事兒不壞!」

  「有事嗎?我忙!」祥子不能再聽這些閒盤兒。

  「沒告訴你嗎,有要緊的事!」孫偵探還笑著,可是語氣非常的嚴厲。「乾脆對你說吧 ,姓曹的是亂黨,拿住就槍斃,他還是跑不了!咱們總算有一面之交,在兵營裡你伺候過我 ;再說咱們又都是街面上的人,所以我擔著好大的處分來給你送個信!你要是晚跑一步,回 來是堵窩兒掏,誰也跑不了。咱們賣力氣吃飯,跟他們打哪門子掛誤官司?這話對不對?」

  「對不起人呀!」祥子還想著曹先生所囑托的話。

  「對不起誰呀?」孫偵探的嘴角上帶笑,而眼角稜稜著。

  「禍是他們自己闖的,你對不起誰呀?他們敢作敢當,咱們跟著受罪,才合不著!不用 說別的,把你圈上三個月,你野鳥似的慣了,楞教你坐黑屋子,你受得了受不了?再說,他 們下獄,有錢打點,受不了罪;你呀,我的好兄弟,手裡沒硬的,准拴在尿桶上!這還算小 事,碰巧了他們花錢一運動,鬧個幾年徒刑;官面上交待不下去,要不把你墊了背才怪。咱 們不招誰不惹誰的,臨完上天橋吃黑棗,冤不冤?你是明白人,明白人不吃眼前虧。對得起 人嘍,又!告訴你吧,好兄弟,天下就沒有對得起咱們苦哥兒們的事!」

  祥子害了怕。想起被大兵拉去的苦處,他會想像到下獄的滋味。「那麼我得走,不管他 們?」

  「你管他們,誰管你呢?!」

  祥子沒話答對。楞了會兒,連他的良心也點了頭:「好,我走!」

  「就這麼走嗎?」孫偵探冷笑了一下。

  祥子又迷了頭。

  「祥子,我的好夥計!你太傻了!憑我作偵探的,肯把你放了走?」

  「那——」祥子急得不知說什麼好了。

  「別裝傻!」孫偵探的眼盯住祥子的:「大概你也有個積蓄,拿出來買條命!我一個月 還沒你掙的多,得吃得穿得養家,就仗著點外找兒,跟你說知心話!你想想,我能一撒巴掌 把你放了不能?哥兒們的交情是交情,沒交情我能來勸你嗎?可是事情是事情,我不圖點什 麼,難道教我一家子喝西北風?外場人用不著費話,你說真的吧!」

  「得多少?」祥子坐在了床上。

  「有多少拿多少,沒準價兒!」

  「我等著坐獄得了!」

  「這可是你說的?可別後悔?」孫偵探的手伸入棉袍中,「看這個,祥子!我馬上就可 以拿你,你要拒捕的話,我開槍!

  我要馬上把你帶走,不要說錢呀,連你這身衣裳都一進獄門就得剝下來。你是明白人, 自己合計合計得了!」

  「有工夫擠我,幹嗎不擠擠曹先生?」祥子吭吃了半天才說出來。

  「那是正犯,拿住呢有點賞,拿不住擔『不是』。你,你呀,我的傻兄弟,把你放了象 放個屁;把你殺了象抹個臭蟲!

  拿錢呢,你走你的;不拿,好,天橋見!別麻煩,來乾脆的,這麼大的人!再說,這點 錢也不能我一個人獨吞了,夥計們都得沾補點兒,不定分上幾個子兒呢。這麼便宜買條命還 不幹,我可就沒了法!你有多少錢?」

  祥子立起來,腦筋跳起多高,攥上了拳頭。

  「動手沒你的,我先告訴你,外邊還有一大幫人呢!快著,拿錢!我看面子,你別不知 好歹!」孫偵探的眼神非常的難看了。

  「我招誰惹誰了?!」祥子帶著哭音,說完又坐在床沿上。

  「你誰也沒招;就是碰在點兒上了!人就是得胎裡富,咱們都是底兒上的。什麼也甭再 說了!」孫偵探搖了搖頭,似有無限的感慨。「得了,自當是我委屈了你,別再磨煩了!」

  祥子又想了會兒,沒辦法。他的手哆嗦著,把悶葫蘆罐兒從被子裡掏了出來。

  「我看看!」孫偵探笑了,一把將瓦罐接過來,往牆上一碰。

  祥子看著那些錢灑在地上,心要裂開。

  「就是這點?」

  祥子沒出聲,只剩了哆嗦。

  「算了吧!我不趕盡殺絕,朋友是朋友。你可也得知道,這些錢兒買一條命,便宜事兒 !」

  祥子還沒出聲,哆嗦著要往起裹被褥。

  「那也別動!」

  「這麼冷的……」祥子的眼瞪得發了火。

  「我告訴你別動,就別動!滾!」

  祥子嚥了口氣,咬了咬嘴唇,推門走出來。

  雪已下了寸多厚,祥子低著頭走。處處潔白,只有他的身後留著些大黑腳印。


十二


  祥子想找個地方坐下,把前前後後細想一遍,哪怕想完只能哭一場呢,也好知道哭的是 什麼;事情變化得太快了,他的腦子已追趕不上。沒有地方給他坐,到處是雪。小茶館們已 都上了門,十點多了;就是開著,他也不肯進去,他願意找個清靜地方,他知道自己眼眶中 轉著的淚隨時可以落下來。

  既沒地方坐一坐,只好慢慢的走吧;可是,上哪裡去呢?

  這個銀白的世界,沒有他坐下的地方,也沒有他的去處;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餓著肚子 的小鳥,與走投無路的人,知道什麼叫作哀歎。

  上哪兒去呢?這就成個問題,先不用想到別的了!下小店?不行!憑他這一身衣服,就 能半夜裡丟失點什麼,先不說店裡的虱子有多麼可怕。上大一點的店?去不起,他手裡只有 五塊錢,而且是他的整部財產。上澡堂子?十二點上門,不能過夜。沒地方去。

  因為沒地方去,才越覺得自己的窘迫。在城裡混了這幾年了,只落得一身衣服,和五塊 錢;連被褥都混沒了!由這個,他想到了明天,明天怎辦呢?拉車,還去拉車,哼,拉車的 結果只是找不到個住處,只是剩下點錢被人家搶了去!作小買賣,只有五塊錢的本錢,而連 挑子扁擔都得現買,況且哪個買賣準能掙出嚼谷呢?拉車可以平地弄個三毛四毛的,作小買 賣既要本錢,而且沒有準能賺出三餐的希望。等把本錢都吃進去,再去拉車,還不是脫了褲 子放屁,白白賠上五塊錢?這五塊錢不能輕易放手一角一分,這是最後的指望!當僕人去, 不在行:伺候人,不會;洗衣裳作飯,不會!什麼也不行,什麼也不會,自己只是個傻大黑 粗的廢物!

  不知不覺的,他來到了中海。到橋上,左右空曠,一眼望去,全是雪花。他這才似乎知 道了雪還沒住,摸一摸頭上,毛線織的帽子上已經很濕。橋上沒人,連崗警也不知躲在哪裡 去了,有幾盞電燈被雪花打的彷彿不住的眨眼。祥子看看四外的雪,心中茫然。

  他在橋上立了許久,世界像是已經死去,沒一點聲音,沒一點動靜,灰白的雪花似乎得 了機會,慌亂的,輕快的,一勁兒往下落,要人不知鬼不覺的把世界埋上。在這種靜寂中, 祥子聽見自己的良心的微語。先不要管自己吧,還是得先回去看看曹家的人。只剩下曹太太 與高媽,沒一個男人!難道那最後的五塊錢不是曹先生給的麼?不敢再思索,他拔起腿就往 回走,非常的快。

  門外有些腳印,路上有兩條新印的汽車道兒。難道曹太太已經走了嗎?那個姓孫的為什 麼不拿她們呢?

  不敢過去推門,恐怕又被人捉住。左右看,沒人,他的心跳起來,試試看吧,反正也無 家可歸,被人逮住就逮住吧。

  輕輕推了推門,門開著呢。順著牆根走了兩步,看見了自己屋中的燈亮兒,自己的屋子 !他要哭出來。彎著腰走過去,到窗外聽了聽,屋內咳嗽了一聲,高媽的聲音!他拉開了門 。

  「誰?喲,你!可嚇死我了!」高媽捂著心口,定了定神,坐在了床上。「祥子,怎麼 回事呀?」

  祥子回答不出,只覺得已經有許多年沒見著她了似的,心中堵著一團熱氣。

  「這是怎麼啦?」高媽也要哭的樣子的問:「你還沒回來,先生打來電,叫我們上左宅 ,還說你馬上就來。你來了,不是我給你開的門嗎?我一瞧,你還同著個生人,我就一言沒 發呀,趕緊進去幫助太太收拾東西。你始終也沒進去。黑燈下火的教我和太太瞎抓,少爺已 經睡得香香的,生又從熱被窩裡往外抱。包好了包,又上書房去摘畫兒,你是始終不照面兒 ,你是怎麼啦?我問你!糙糙的收拾好了,我出來看你,好,你沒影兒啦!太太氣得——一 半也是急得——直哆嗦。我只好打電叫車吧。可是我們不能就這麼『空城計』,全走了哇。

  好,我跟太太橫打了鼻樑1,我說太太走吧,我看著。祥子回來呢,我馬上趕到左宅去 ;不回來呢,我認了命!這是怎會說的!你是怎回事,說呀!」

  祥子沒的說。

  「說話呀!楞著算得了事嗎?到底是怎回事?」

  「你走吧!」祥子好容易找到了一句話:「走吧!」

  「你看家?」高媽的氣消了點。

  「見了先生,你就說,偵探逮住了我,可又,可又,沒逮住我!」

  「這像什麼話呀?」高媽氣得幾乎要笑。

  「你聽著!」祥子倒掛了氣:「告訴先生快跑,偵探說了,準能拿住先生。左宅也不是 平安的地方。快跑!你走了,我跳到王家去,睡一夜。我把這塊的大門鎖上。明天,我去找 我的事。對不起曹先生!」

  「越說我越糊塗!」高媽歎了口氣。「得啦,我走,少爺還許凍著了呢,趕緊看看去! 見了先生,我就說祥子說啦,教先生快跑。今個晚上祥子鎖上大門,跳到王家去睡;明天他 去找事。是這麼著不是?」

  祥子萬分慚愧的點了點頭。

  高媽走後,祥子鎖好大門,回到屋中。破悶葫蘆罐還在地上扔著,他拾起塊瓦片看了看 ,照舊扔在地上。床上的鋪蓋並沒有動。奇怪,到底是怎回事呢?難道孫偵探並非真的偵探 ?不能!曹先生要是沒看出點危險來,何至於棄家逃走?

  不明白!不明白!他不知不覺的坐在了床沿上。剛一坐下,好似驚了似的又立起來。不 能在此久停!假若那個姓孫的再回來呢?!心中極快的轉了轉:對不住曹先生,不過高媽帶 回信去教他快跑,也總算過得去了。論良心,祥子並沒立意欺人,而且自己受著委屈。自己 的錢先丟了,沒法再管曹先生的。自言自語的,他這樣一邊叨嘮,一邊兒往起收拾鋪蓋。

  扛起鋪蓋,滅了燈,他奔了後院。把鋪蓋放下,手扒住牆頭低聲的叫:「老程!老程! 」老程是王家的車伕。沒人答應,祥子下了決心,先跳過去再說。把鋪蓋扔過去,落在雪上 ,沒有什麼聲響。他的心跳了一陣。緊跟著又爬上牆頭,跳了過去。在雪地上拾起鋪蓋,輕 輕的去找老程。他知道老程的地方。大家好像都已睡了,全院中一點聲兒也沒有。祥子忽然 感到作賊並不是件很難的事,他放了點膽子,腳踏實地的走,雪很瓷實,發著一點點響聲。 找到了老程的屋子,他咳嗽了一聲。老程似乎是剛躺下:「誰?」

  「我,祥子!你開開門!」祥子說得非常的自然,柔和,好像聽見了老程的聲音,就像 聽見個親人的安慰似的。

  老程開了燈,披著件破皮襖,開了門:「怎麼啦?祥子!

  三更半夜的!」

  祥子進去,把鋪蓋放在地上,就勢兒坐在上面,又沒了話。

  老程有三十多歲,臉上與身上的肉都一疙瘩一塊的,硬得出稜兒。平日,祥子與他並沒 有什麼交情,不過是見面總點頭說話兒。有時候,王太太與曹太太一同出去上街,他倆更有 了在一處喝茶與休息的機會。祥子不十分佩服老程,老程跑得很快,可是慌裡慌張,而且手 老拿不穩車把似的。在為人上,老程雖然怪好的,可是有了這個缺點,祥子總不能完全欽佩 他。

  今天,祥子覺得老程完全可愛了。坐在那兒,說不出什麼來,心中可是感激,親熱。剛 才,立在中海的橋上;現在,與個熟人坐在屋裡;變動的急劇,使他心中發空;同時也發著 些熱氣。

  老程又鑽到被窩中去,指著破皮襖說:「祥子抽煙吧,兜兒裡有,別野的。」別墅牌的 煙自從一出世就被車伕們改為「別野」的。

  祥子本不吸煙,這次好似不能拒絕,拿了支煙放在唇間吧唧著。

  「怎麼啦?」老程問:「辭了工?」

  「沒有,」祥子依舊坐在鋪蓋上,「出了亂子!曹先生一家子全跑啦,我也不敢獨自看 家!」

  「什麼亂子?」老程又坐起來。

  「說不清呢,反正亂子不小,連高媽也走了!」

  「四門大開,沒人管?」

  「我把大門給鎖上了!」

  「哼!」老程尋思了半天,「我告訴王先生一聲兒去好不好?」說著,就要披衣裳。

  「明天再說吧,事情簡直說不清!」祥子怕王先生盤問他。

  祥子說不清的那點事是這樣:曹先生在個大學裡教幾點鐘功課。學校裡有個叫阮明的學 生,一向跟曹先生不錯,時常來找他談談。曹先生是個社會主義者,阮明的思想更激烈,所 以二人很說得來。不過,年紀與地位使他們有點小衝突:曹先生以教師的立場看,自己應當 盡心的教書,而學生應當好好的交待功課,不能因為私人的感情而在成績上馬馬虎虎。在阮 明看呢,在這種破亂的世界裡,一個有志的青年應當作些革命的事業,功課好壞可以暫且不 管。他和曹先生來往,一來是為彼此還談得來,二來是希望因為感情而可以得到夠升級的分 數,不論自己的考試成績壞到什麼地步。亂世的志士往往有些無賴,歷史上有不少這樣可原 諒的例子。

  到考試的時候,曹先生沒有給阮明及格的分數。阮明的成績,即使曹先生給他及格,也 很富余的夠上了停學。可是他特別的恨曹先生。他以為曹先生太不懂面子;面子,在中國是 與革命有同等價值的。因為急於作些什麼,阮明輕看學問。因為輕看學問,慢慢他習慣於懶 惰,想不用任何的勞力而獲得大家的欽佩與愛護;無論怎說,自己的思想是前進的呀!曹先 生沒有給他及格的分數,分明是不瞭解一個有志的青年;那麼,平日可就別彼此套近乎呀! 既然平日交情不錯,而到考試的時候使人難堪,他以為曹先生為人陰險。成績是無可補救了 ,停學也無法反抗,他想在曹先生身上洩洩怒氣。

  既然自己失了學,那麼就拉個教員來陪綁。這樣,既能有些事作,而且可以表現出自己 的厲害。阮明不是什麼好惹的!況且,若是能由這回事而打入一個新團體去,也總比沒事可 作強一些。

  他把曹先生在講堂上所講的,和平日與他閒談的,那些關於政治與社會問題的話編輯了 一下,到黨部去告發——曹先生在青年中宣傳過激的思想。

  曹先生也有個耳聞,可是他覺得很好笑。他知道自己的那點社會主義是怎樣的不徹底, 也曉得自己那點傳統的美術愛好是怎樣的妨礙著激烈的行動。可笑,居然落了個革命的導師 的稱號!可笑,所以也就不大在意,雖然學生和同事的都告訴他小心一些。鎮定並不能—— 在亂世——保障安全。

  寒假是肅清學校的好機會,偵探們開始忙著調查與逮捕。

  曹先生已有好幾次覺得身後有人跟著。身後的人影使他由嬉笑改為嚴肅。他須想一想了 :為造聲譽,這是個好機會;下幾天獄比放個炸彈省事,穩當,而有同樣的價值。下獄是作 要人的一個資格。可是,他不肯。他不肯將計就計的為自己造成虛假的名譽。憑著良心,他 恨自己不能成個戰士;憑著良心,他也不肯作冒牌的戰士。他找了左先生去。

  左先生有主意:「到必要的時候,搬到我這兒來,他們還不至於搜查我來!」左先生認 識人;人比法律更有力。「你上這兒來住幾天,躲避躲避。總算我們怕了他們。然後再去疏 通,也許還得花上倆錢。面子足,錢到手,你再回家也就沒事了。」

  孫偵探知道曹先生常上左宅去,也知道一追緊了的時候他必定到左宅去。他們不敢得罪 左先生,而得嚇*~就嚇*~曹先生。多咱把他趕到左宅去,他們才有拿錢的希望,而且很夠面 子。敲祥子,並不在偵探們的計劃內,不過既然看見了祥子,帶手兒的活,何必不先拾個十 頭八塊的呢?

  對了,祥子是遇到「點兒」上,活該。誰都有辦法,哪裡都有縫子,只有祥子跑不了, 因為他是個拉車的。一個拉車的吞的是粗糧,冒出來的是血;他要賣最大的力氣,得最低的 報酬;要立在人間的最低處,等著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擊打。

  把一支煙燒完,祥子還是想不出道理來,他像被廚子提在手中的雞,只知道緩一口氣就 好,沒有別的主意。他很願意和老程談一談,可是沒話可說,他的話不夠表現他的心思的, 他領略了一切苦處,他的口張不開,像個啞吧。買車,車丟了;省錢,錢丟了;自己一切的 努力只為別人來欺侮!誰也不敢招惹,連條野狗都得躲著,臨完還是被人欺侮得出不來氣!

  先不用想過去的事吧,明天怎樣呢?曹宅是不能再回去,上哪裡去呢?「我在這兒睡一 夜,行吧?」他問了句,好像條野狗找到了個避風的角落,暫且先忍一會幾;不過就是這點 事也得要看明白了,看看妨礙別人與否。

  「你就在這兒吧,冰天雪地的上哪兒去?地上行嗎?上來擠擠也行呀!」

  祥子不肯上去擠,地上就很好。

  老程睡去,祥子來回的翻騰,始終睡不著。地上的涼氣一會兒便把褥子冰得像一張鐵, 他蜷著腿,腿肚子似乎還要轉筋。門縫子進來的涼風,像一群小針似的往頭上刺。他狠狠的 閉著眼,蒙上了頭,睡不著。聽著老程的呼聲,他心中急躁,恨不能立起來打老程一頓才痛 快。越來越冷,凍得嗓子中發癢,又怕把老程咳嗽醒了。

  睡不著,他真想偷偷的起來,到曹宅再看看。反正事情是吹了,院中又沒有人,何不去 拿幾件東西呢?自己那麼不容易省下的幾個錢,被人搶去,為曹宅的事而被人搶去,為什麼 不可以去偷些東西呢。為曹宅的事丟了錢,再由曹宅給賠上,不是正合適麼?這麼一想,他 的眼亮起來,登時忘記了冷;走哇!那麼不容易得到的錢,丟了,再這麼容易得回來,走!

  已經坐起來,又急忙的躺下去,好像老程看著他呢!心中跳了起來。不,不能當賊,不 能!剛才為自己脫乾淨,沒去作到曹先生所囑咐的,已經對不起人;怎能再去偷他呢?不能 去!窮死,不偷!

  怎知道別人不去偷呢?那個姓孫的拿走些東西又有誰知道呢?他又坐了起來。遠處有個 狗叫了幾聲。他又躺下去。還是不能去,別人去偷,偷吧,自己的良心無愧。自己窮到這樣 ,不能再教心上多個黑點兒!

  再說,高媽知道他到王家來,要是夜間丟了東西,是他也得是他,不是他也得是他!他 不但不肯去偷了,而且怕別人進去了。真要是在這一夜裡丟了東西,自己跳到黃河裡也洗不 清!他不冷了,手心上反倒見了點汗。怎辦呢?跳回宅裡去看著?不敢。自己的命是拿錢換 出來的,不能再自投羅網。不去,萬一丟了東西呢?

  想不出主意。他又坐起來,弓著腿坐著,頭幾乎挨著了膝。頭很沉,眼也要閉上,可是 不敢睡。夜是那麼長,只沒有祥子閉一閉眼的時間。

  坐了不知多久,主意不知換了多少個。他忽然心中一亮,伸手去推老程:「老程!老程 !醒醒!」

  「幹嗎?」老程非常的不願睜開眼:「撒尿,床底下有夜壺。」

  「你醒醒!開開燈!」

  「有賊是怎著?」老程迷迷忽忽的坐起來。

  「你醒明白了?」

  「嗯!」

  「老程,你看看!這是我的鋪蓋,這是我的衣裳,這是曹先生給的五塊錢;沒有別的了 ?」

  「沒了;幹嗎?」老程打了個哈欠。

  「你醒明白了?我的東西就是這些,我沒拿曹家一草一木?」

  「沒有!咱哥兒們,久吃宅門的,手兒粘贅還行嗎?幹得著,干;幹不著,不干;不能 拿人家東西!就是這個事呀?」

  「你看明白了?」

  老程笑了:「沒錯兒!我說,你不冷呀?」

  「行!」 1橫打了鼻樑,即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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