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所要介紹的是祥子,不是駱駝,因為「駱駝」只是個外號;那麼,我們就先說祥子
,隨手兒把駱駝與祥子那點關係說過去,也就算了。
北平的洋車伕有許多派:年輕力壯,腿腳靈利的,講究賃漂亮的車,拉「整天兒」,愛
什麼時候出車與收車都有自由;拉出車來,在固定的「車口」1或宅門一放,專等坐快車的
主兒;弄好了,也許一下子弄個一塊兩塊的;碰巧了,也許白耗一天,連「車份兒」也沒著
落,但也不在乎。這一派哥兒們的希望大概有兩個:或是拉包車;或是自己買上輛車,有了
自己的車,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沒大關係了,反正車是自己的。
比這一派歲數稍大的,或因身體的關係而跑得稍差點勁的,或因家庭的關係而不敢白耗
一天的,大概就多數的拉八成新的車;人與車都有相當的漂亮,所以在要價兒的時候也還能
保持住相當的尊嚴。這派的車伕,也許拉「整天」,也許拉「半天」。在後者的情形下,因
為還有相當的精氣神,所以無論冬天夏天總是「拉晚兒」2。夜間,當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
留神與本事;錢自然也多掙一些。
年紀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恐怕就不易在前兩派裡有個地位了。他們的車破,又不
敢「拉晚兒」,所以只能早早的出車,希望能從清晨轉到午後三四點鐘,拉出「車份兒」和
自己的嚼谷3。他們的車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錢。
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貨物,都是他們;錢少,可是無須快跑呢。
在這裡,二十歲以下的——有的從十一二歲就幹這行兒——很少能到二十歲以後改變成
漂亮的車伕的,因為在幼年受了傷,很難健壯起來。他們也許拉一輩子洋車,而一輩子連拉
車也沒出過風頭。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車,筋肉的衰損使他們甘居人
後,他們漸漸知道早晚是一個跟頭會死在馬路上。他們的拉車姿式,講價時的隨機應變,走
路的抄近繞遠,都足以使他們想起過去的光榮,而用鼻翅兒扇著那些後起之輩。可是這點光
榮絲毫不能減少將來的黑暗,他們自己也因此在擦著汗的時節常常微歎。不過,以他們比較
另一些四十上下歲的車伕,他們還似乎沒有苦到了家。這一些是以前決沒想到自己能與洋車
發生關係,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經不甚分明,才抄起車把來的。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
本錢吃光的小販,或是失業的工匠,到了賣無可賣,當無可當的時候,咬著牙,含著淚,上
了這條到死亡之路。這些人,生命最鮮壯的時期已經賣掉,現在再把窩窩頭變成的血汗滴在
馬路上。沒有力氣,沒有經驗,沒有朋友,就是在同行的當中也得不到好氣兒。他們拉最破
的車,皮帶不定一天洩多少次氣;一邊拉著人還得一邊兒央求人家原諒,雖然十五個大銅子
兒已經算是甜買賣。
此外,因環境與知識的特異,又使一部分車伕另成派別。
生於西苑海甸的自然以走西山,燕京,清華,較比方便;同樣,在安定門外的走清河,
北苑;在永定門外的走南苑……
這是跑長趟的,不願拉零座;因為拉一趟便是一趟,不屑於三五個銅子的窮湊了。可是
他們還不如東交民巷的車伕的氣兒長,這些專拉洋買賣4的講究一氣兒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
,頤和園或西山。氣長也還算小事,一般車伕萬不能爭這項生意的原因,大半還是因為這些
吃洋飯的有點與眾不同的知識,他們會說外國話。英國兵,法國兵,所說的萬壽山,雍和宮
,「八大胡同」,他們都曉得。他們自己有一套外國話,不傳授給別人。他們的跑法也特別
,四六步兒不快不慢,低著頭,目不旁視的,貼著馬路邊兒走,帶出與世無爭,而自有專長
的神氣。因為拉著洋人,他們可以不穿號坎,而一律的是長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褲子,褲
筒特別肥,腳腕上繫著細帶;腳上是寬雙臉千層底青布鞋;乾淨,利落,神氣。一見這樣的
服裝,別的車伕不會再過來爭座與賽車,他們似乎是屬於另一行業的。
有了這點簡單的分析,我們再說祥子的地位,就像說——我們希望——一盤機器上的某
種釘子那麼準確了。祥子,在與「駱駝」這個外號發生關係以前,是個較比有自由的洋車伕
,這就是說,他是屬於年輕力壯,而且自己有車的那一類:
自己的車,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裡,高等車伕。
這可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兩滴汗,不知道多少萬
滴汗,才掙出那輛車。從風裡雨裡的咬牙,從飯裡茶裡的自苦,才賺出那輛車。那輛車是他
的一切掙扎與困苦的總結果與報酬,像身經百戰的武士的一顆徽章。在他賃人家的車的時候
,他從早到晚,由東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著轉的陀螺;他沒有自己。可是在這種旋
轉之中,他的眼並沒有花,心並沒有亂,他老想著遠遠的一輛車,可以使他自由,獨立,像
自己的手腳的那麼一輛車。有了自己的車,他可以不再受拴車的人們的氣,也無須敷衍別人
;有自己的力氣與洋車,睜開眼就可以有飯吃。
他不怕吃苦,也沒有一般洋車伕的可以原諒而不便傚法的惡習,他的聰明和努力都足以
使他的志願成為事實。假若他的環境好一些,或多受著點教育,他一定不會落在「膠皮團」
5里,而且無論是幹什麼,他總不會辜負了他的機會。不幸,他必須拉洋車;好,在這個營
生裡他也證明出他的能力與聰明。他彷彿就是在地獄裡也能作個好鬼似的。生長在鄉間,失
去了父母與幾畝薄田,十八歲的時候便跑到城裡來。帶著鄉間小伙子的足壯與誠實,凡是以
賣力氣就能吃飯的事他幾乎全作過了。可是,不久他就看出來,拉車是件更容易掙錢的事;
作別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車多著一些變化與機會,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與地點就會遇到
一些多於所希望的報酬。自然,他也曉得這樣的機遇不完全出於偶然,而必須人與車都得漂
亮精神,有貨可賣才能遇到識貨的人。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個資格:他有力氣,年紀
正輕;所差的是他還沒有跑過,與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車。但這不是不能勝過的困難,有
他的身體與力氣作基礎,他只要試驗個十天半月的,就一定能跑得有個樣子,然後去賃輛新
車,說不定很快的就能拉上包車,然後省吃儉用的一年二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打
上一輛車,頂漂亮的車!看著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為這只是時間的問題,這是必能達到
的一個志願與目的,絕不是夢想!
他的身量與筋肉都發展到年歲前邊去;二十來的歲,他已經很大很高,雖然肢體還沒被
年月鑄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經像個成人了——一個臉上身上都帶出天真淘氣的樣子的大人
。看著那高等的車伕,他計劃著怎樣殺進他的腰6去,好更顯出他的鐵扇面似的胸,與直硬
的背;扭頭看看自己的肩,多麼寬,多麼威嚴!殺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褲,褲腳用雞腸
子帶兒繫住,露出那對「出號」的大腳!是的,他無疑的可以成為最出色的車伕;傻子似的
他自己笑了。
他沒有什麼模樣,使他可愛的是臉上的精神。頭不很大,圓眼,肉鼻子,兩條眉很短很
粗,頭上永遠剃得發亮。腮上沒有多餘的肉,脖子可是幾乎與頭一邊兒7粗;臉上永遠紅撲
撲的,特別亮的是顴骨與右耳之間一塊不小的疤——小時候在樹下睡覺,被驢啃了一口。他
不甚注意他的模樣,他愛自己的臉正如同他愛自己的身體,都那麼結實硬棒;他把臉彷彿算
在四肢之內,只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裡以後,他還能頭朝下,倒著立半天。這樣立著,
他覺得,他就很像一棵樹,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挺脫的。
他確乎有點像一棵樹,堅壯,沉默,而又有生氣。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
向別人講論。在洋車伕裡,個人的委屈與困難是公眾的話料,「車口兒」上,小茶館中,大
雜院裡,每人報告著形容著或吵嚷著自己的事,而後這些事成為大家的財產,像民歌似的由
一處傳到一處。祥子是鄉下人,口齒沒有城裡人那麼靈便;設若口齒靈利是出於天才,他天
生來的不願多說話,所以也不願學著城裡人的貧嘴惡舌。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歡和別人討論
。因為嘴常閒著,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彷彿是老看著自己的心。只要他的主意打定
,他便隨著心中所開開的那條路兒走;假若走不通的話,他能一兩天不出一聲,咬著牙,好
似咬著自己的心!
他決定去拉車,就拉車去了。賃了輛破車,他先練練腿。
第一天沒拉著什麼錢。第二天的生意不錯,可是躺了兩天,他的腳脖子腫得像兩條瓠子
似的,再也抬不起來。他忍受著,不管是怎樣的疼痛。他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事,這是拉車
必須經過的一關。非過了這一關,他不能放膽的去跑。
腳好了之後,他敢跑了。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為別的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地名他很熟
習,即使有時候繞點遠也沒大關係,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氣。拉車的方法,以他幹過的那些推
,拉,扛,挑的經驗來領會,也不算十分難。況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爭勝,大概總
不會出了毛病。至於講價爭座,他的嘴慢氣盛,弄不過那些老油子們。知道這個短處,他干
脆不大到「車口兒」上去;哪裡沒車,他放在哪裡。
在這僻靜的地點,他可以從容的講價,而且有時候不肯要價,只說聲:「坐上吧,瞧著
給!」他的樣子是那麼誠實,臉上是那麼簡單可愛,人們好像只好信任他,不敢想這個傻大
個子是會敲人的。即使人們疑心,也只能懷疑他是新到城裡來的鄉下老兒,大概不認識路,
所以講不出價錢來。及至人們問到,「認識呀?」他就又像裝傻,又像耍俏的那麼一笑,使
人們不知怎樣才好。
兩三個星期的工夫,他把腿溜出來了。他曉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跑法是車伕的能力與
資格的證據。那撇著腳,像一對蒲扇在地上扇乎的,無疑的是剛由鄉間上來的新手。那頭低
得很深,雙腳蹭地,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而頗有跑的表示的,是那些五十歲以上的老者們
。那經驗十足而沒什麼力氣的卻另有一種方法:胸向內含,度數很深;腿抬得很高;一走一
探頭;這樣,他們就帶出跑得很用力的樣子,而在事實上一點也不比別人快;他們仗著「作
派」去維持自己的尊嚴。祥子當然決不採取這幾種姿態。他的腿長步大,腰裡非常的穩,跑
起來沒有多少響聲,步步都有些伸縮,車把不動,使座兒覺到安全,舒服。說站住,不論在
跑得多麼快的時候,大腳在地上輕蹭兩蹭,就站住了;他的力氣似乎能達到車的各部分。脊
背微俯,雙手鬆松攏住車把,他活動,利落,準確;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快而沒有危險
。就是在拉包車的裡面,這也得算很名貴的。
他換了新車。從一換車那天,他就打聽明白了,像他賃的那輛——弓子軟,銅活地道,
雨布大簾,雙燈,細脖大銅喇叭——值一百出頭;若是漆工與銅活含忽一點呢,一百元便可
以打住。大概的說吧,他只要有一百塊錢,就能弄一輛車。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
話,一百元就是一千天,一千天!把一千天堆到一塊,他幾乎算不過來這該有多麼遠。
但是,他下了決心,一千天,一萬天也好,他得買車!第一步他應當,他想好了,去拉
包車。遇上交際多,飯局8多的主兒9,平均一月有上十來個飯局,他就可以白落兩三塊的
車飯錢。加上他每月再省出個塊兒八角的,也許是三頭五塊的,一年就能剩起五六十塊!這
樣,他的希望就近便多多了。他不吃煙,不喝酒,不賭錢,沒有任何嗜好,沒有家庭的累贅
,只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兒就沒有個不成。他對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
——非打成自己的車不可!是現打的,不要舊車見過新的。
他真拉上了包月。可是,事實並不完全幫助希望。不錯,他確是咬了牙,但是到了一年
半他並沒還上那個願。包車確是拉上了,而且謹慎小心的看著事情;不幸,世上的事並不是
一面兒的。他自管小心他的,東家並不因此就不辭他;不定是三兩個月,還是十天八天,吹
十了!他得另去找事。自然,他得一邊兒找事,還得一邊兒拉散座;騎馬找馬,他不能閒起
來。在這種時節,他常常鬧錯兒。他還強打著精神,不專為混一天的嚼谷,而且要繼續著積
儲買車的錢。可是強打精神永遠不是件妥當的事:拉起車來,他不能專心一志的跑,好像老
想著些什麼,越想便越害怕,越氣不平。假若老這麼下去,幾時才能買上車呢?為什麼這樣
呢?難道自己還算個不要強的?在這麼亂想的時候,他忘了素日的謹慎。皮輪子上了碎銅爛
磁片,放了炮;只好收車。更嚴重一些的,有時候碰了行人,甚至有一次因急於擠過去而把
車軸蓋碰丟了。設若他是拉著包車,這些錯兒絕不能發生;一擱下了事,他心中不痛快,便
有點楞頭磕腦的。碰壞了車,自然要賠錢;這更使他焦躁,火上加了油;為怕惹出更大的禍
,他有時候懊睡一整天。及至睜開眼,一天的工夫已白白過去,他又後悔,自恨。還有呢,
在這種時期,他越著急便越自苦,吃喝越沒規則;他以為自己是鐵作的,可是敢情他也會病
。病了,他捨不得錢去買藥,自己硬挺著;結果,病越來越重,不但得買藥,而且得一氣兒
休息好幾天。這些個困難,使他更咬牙努力,可是買車的錢數一點不因此而加快的湊足。
整整的三年,他湊足了一百塊錢!
他不能再等了。原來的計劃是買輛最完全最新式最可心的車,現在只好按著一百塊錢說
了。不能再等;萬一出點什麼事再丟失幾塊呢!恰巧有輛剛打好的車(定作而沒錢取貨的)
跟他所期望的車差不甚多;本來值一百多,可是因為定錢放棄了,車鋪願意少要一點。祥子
的臉通紅,手哆嗦著,拍出九十六塊錢來:「我要這輛車!」鋪主打算擠到個整數,說了不
知多少話,把他的車拉出去又拉進來,支開棚子,又放下,按按喇叭,每一個動作都伴著一
大串最好的形容詞;最後還在鋼輪條上踢了兩腳,「聽聽聲兒吧,鈴鐺似的!拉去吧,你就
是把車拉碎了,要是鋼條軟了一根,你拿回來,把它摔在我臉上!一百塊,少一分咱們吹!
」祥子把錢又數了一遍:
「我要這輛車,九十六!」鋪主知道是遇見了一個心眼的人,看看錢,看看祥子,歎了
口氣:「交個朋友,車算你的了;保六個月:除非你把大箱碰碎,我都白給修理;保單,拿
著!」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厲害了,揣起保單,拉起車,幾乎要哭出來。拉到個僻靜地方,細細
端詳自己的車,在漆板上試著照照自己的臉!越看越可愛,就是那不盡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
也都可以原諒了,因為已經是自己的車了。把車看得似乎暫時可以休息會兒了,他坐在了水
簸箕的新腳墊兒上,看著車把上的發亮的黃銅喇叭。他忽然想起來,今年是二十二歲。因為
父母死得早,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自從到城裡來,他沒過一次生日。好吧,今天買上了
新車,就算是生日吧,人的也是車的,好記,而且車既是自己的心血,簡直沒什麼不可以把
人與車算在一塊的地方。
怎樣過這個「雙壽」呢?祥子有主意:頭一個買賣必須拉個穿得體面的人,絕對不能是
個女的。最好是拉到前門,其次是東安市場。拉到了,他應當在最好的飯攤上吃頓飯,如熱
燒餅夾爆羊肉之類的東西。吃完,有好買賣呢就再拉一兩個;沒有呢,就收車;這是生日!
自從有了這輛車,他的生活過得越來越起勁了。拉包月也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用不
著為「車份兒」著急,拉多少錢全是自己的。心裡舒服,對人就更和氣,買賣也就更順心。
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這樣下去,幹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買輛車,一輛
,兩輛……他也可以開車廠子了!
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
1車口,即停車處。
2拉晚兒,是下午四點以後出車,拉到天亮以前。
3嚼谷,即吃用。
4從前外國駐華使館都在東交民巷。
5膠皮團,指拉車這一行。
6殺進腰,把腰部勒得細一些。
7一邊兒,即同樣的。
8主兒,即是人。這裡是指包車的主人。
9飯局,即宴會。
十吹,就是散了,完了的意思。
二
因為高興,膽子也就大起來;自從買了車,祥子跑得更快了。自己的車,當然格外小心
,可是他看看自己,再看看自己的車,就覺得有些不是味兒,假若不快跑的話。
他自己,自從到城裡來,又長高了一寸多。他自己覺出來,彷彿還得往高里長呢。不錯
,他的皮膚與模樣都更硬棒與固定了一些,而且上唇上已有了小小的鬍子;可是他以為還應
當再長高一些。當他走到個小屋門或街門而必須大低頭才能進去的時候,他雖不說什麼,可
是心中暗自喜歡,因為他已經是這麼高大,而覺得還正在發長,他似乎既是個成人,又是個
孩子,非常有趣。
這麼大的人,拉上那麼美的車,他自己的車,弓子軟得顫悠顫悠的,連車把都微微的動
彈;車箱是那麼亮,墊子是那麼白,喇叭是那麼響;跑得不快怎能對得起自己呢,怎能對得
起那輛車呢?這一點不是虛榮心,而似乎是一種責任,非快跑,飛跑,不足以充分發揮自己
的力量與車的優美。那輛車也真是可愛,拉過了半年來的,彷彿處處都有了知覺與感情,祥
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一直脊背,它都就馬上應合著,給祥子以最順心的幫助,他與它之
間沒有一點隔膜彆扭的地方。趕到遇上地平人少的地方,祥子可以用一隻手攏著把,微微輕
響的皮輪象陣利颼的小風似的催著他跑,飛快而平穩。拉到了地點,祥子的衣褲都擰得出汗
來,嘩嘩的,像剛從水盆裡撈出來的。他感到疲乏,可是很痛快的,值得驕傲的,一種疲乏
,如同騎著名馬跑了幾十里那樣。
假若膽壯不就是大意,祥子在放膽跑的時候可並不大意。
不快跑若是對不起人,快跑而碰傷了車便對不起自己。車是他的命,他知道怎樣的小心
。小心與大膽放在一處,他便越來越能自信,他深信自己與車都是鐵作的。
因此,他不但敢放膽的跑,對於什麼時候出車也不大去考慮。他覺得用力拉車去掙口飯
吃,是天下最有骨氣的事;他願意出去,沒人可以攔住他。外面的謠言他不大往心裡聽,什
麼西苑又來了兵,什麼長辛店又打上了仗,什麼西直門外又在拉案,什麼齊化門已經關了半
天,他都不大注意。自然,街上鋪戶已都上了門,而馬路上站滿了武裝警察與保安隊,他也
不便故意去找不自在,也和別人一樣急忙收了車。可是,謠言,他不信。他知道怎樣謹慎,
特別因為車是自己的,但是他究竟是鄉下人,不像城裡人那樣聽見風便是雨。再說,他的身
體使他相信,即使不幸趕到「點兒」上,他必定有辦法,不至於吃很大的虧;他不是容易欺
侮的,那麼大的個子,那麼寬的肩膀!
戰爭的消息與謠言幾乎每年隨著春麥一塊兒往起長,麥穗與刺刀可以算作北方人的希望
與憂懼的象徵。祥子的新車剛交半歲的時候,正是麥子需要春雨的時節。春雨不一定順著人
民的盼望而降落,可是戰爭不管有沒有人盼望總會來到。
謠言吧,真事兒吧,祥子似乎忘了他曾經作過莊稼活;他不大關心戰爭怎樣的毀壞田地
,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無。他只關心他的車,他的車能產生烙餅與一切吃食,它是塊萬能的
田地,很馴順的隨著他走,一塊活地,寶地。因為缺雨,因為戰爭的消息,糧食都長了價錢
;這個,祥子知道。可是他和城裡人一樣的只會抱怨糧食貴,而一點主意沒有;糧食貴,貴
吧,誰有法兒教它賤呢?這種態度使他只顧自己的生活,把一切禍患災難都放在腦後。
設若城裡的人對於一切都沒有辦法,他們可會造謠言——有時完全無中生有,有時把一
分真事說成十分——以便顯出他們並不愚傻與不作事。他們像些小魚,閒著的時候把嘴放在
水皮上,吐出幾個完全沒用的水泡兒也怪得意。在謠言裡,最有意思是關於戰爭的。別種謠
言往往始終是謠言,好像談鬼說狐那樣,不會說著說著就真見了鬼。關於戰爭的,正是因為
根本沒有正確消息,謠言反倒能立竿見影。在小節目上也許與真事有很大的出入,可是對於
戰爭本身的有無,十之八九是正確的。「要打仗了!」這句話一經出口,早晚準會打仗;至
於誰和誰打,與怎麼打,那就一個人一個說法了。祥子並不是不知道這個。不過,干苦工的
人們——拉車的也在內——雖然不會歡迎戰爭,可是碰到了它也不一定就準倒霉。
每逢戰爭一來,最著慌的是闊人們。他們一聽見風聲不好,趕快就想逃命;錢使他們來
得快,也跑得快。他們自己可是不會跑,因為腿腳被錢贅的太沉重。他們得雇許多人作他們
的腿,箱子得有人抬,老幼男女得有車拉;在這個時候,專賣手腳的哥兒們的手與腳就一律
貴起來:「前門,東車站!」「哪兒?」「東——車——站!」「嘔,乾脆就給一塊四毛錢
!不用駁回,兵荒馬亂的!」
就是在這個情形下,祥子把車拉出城去。謠言已經有十來天了,東西已都漲了價,可是
戰事似乎還在老遠,一時半會兒不會打到北平來。祥子還照常拉車,並不因為謠言而偷點懶
。有一天,拉到了西城,他看出點稜縫來。在護國寺街西口和新街口沒有一個招呼「西苑哪
?清華呀?」的。在新街口附近他轉悠了一會兒。聽說車已經都不敢出城,西直門外正在抓
車,大車小車騾車洋車一齊抓。他想喝碗茶就往南放車;車口的冷靜露出真的危險,他有相
當的膽子,但是不便故意的走死路。正在這個接骨眼兒,從南來了兩輛車,車上坐著的好像
是學生。拉車的一邊走,一邊兒喊:「有上清華的沒有?嗨,清華!」
車口上的幾輛車沒有人答碴兒,大家有的看著那兩輛車淡而不厭的微笑,有的叼著小煙
袋坐著,連頭也不抬。那兩輛車還繼續的喊:「都啞吧了?清華!」
「兩塊錢吧,我去!」一個年輕光頭的矮子看別人不出聲,開玩笑似的答應了這麼一句。
「拉過來!再找一輛!」那兩輛車停住了。
年輕光頭的楞了一會兒,似乎不知怎樣好了。別人還都不動。祥子看出來,出城一定有
危險,要不然兩塊錢清華——平常只是二三毛錢的事兒——為什麼會沒人搶呢?他也不想去
。可是那個光頭的小伙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是有人陪他跑一趟的話,他就豁出去了;他一
眼看中了祥子:「大個子,你怎樣?」
「大個子」三個字把祥子招笑了,這是一種讚美。他心中打開了轉兒:憑這樣的讚美,
似乎也應當捧那身矮膽大的光頭一場;再說呢,兩塊錢是兩塊錢,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
危險?難道就那樣巧?況且,前兩天還有人說天壇住滿了兵;他親眼看見的,那裡連個
兵毛兒也沒有。這麼一想,他把車拉過去了。
拉到了西直門,城洞裡幾乎沒有什麼行人。祥子的心涼了一些。光頭也看出不妙,可是
還笑著說:「招呼吧1,夥計!是福不是禍2,今兒個就是今兒個3啦!」祥子知道事情要
壞,可是在街面上混了這幾年了,不能說了不算,不能耍老娘們脾氣!
出了西直門,真是連一輛車也沒遇上;祥子低下頭去,不敢再看馬路的左右。他的心好
象直頂他的肋條。到了高亮橋,他向四圍打了一眼,並沒有一個兵,他又放了點心。兩塊錢
到底是兩塊錢,他盤算著,沒點膽子哪能找到這麼俏的事。他平常很不喜歡說話,可是這陣
兒他願意跟光頭的矮子說幾句,街上清靜得真可怕。「抄土道走吧?馬路上——」
「那還用說,」矮子猜到他的意思,「自要一上了便道,咱們就算有點底兒了!」
還沒拉到便道上,祥子和光頭的矮子連車帶人都被十來個兵捉了去!
雖然已到妙峰山開廟進香的時節,夜裡的寒氣可還不是一件單衫所能擋得住的。祥子的
身上沒有任何累贅,除了一件灰色單軍服上身,和一條藍布軍褲,都被汗漚得奇臭——自從
還沒到他身上的時候已經如此。由這身破軍衣,他想起自己原來穿著的白布小褂與那套陰丹
士林藍的夾褲褂;那是多麼乾淨體面!是的,世界上還有許多比陰丹士林藍更體面的東西,
可是祥子知道自己混到那麼乾淨利落已經是怎樣的不容易。聞著現在身上的臭汗味,他把以
前的掙扎與成功看得分外光榮,比原來的光榮放大了十倍。他越想著過去便越恨那些兵們。
他的衣服鞋帽,洋車,甚至於繫腰的布帶,都被他們搶了去;只留給他青一塊紫一塊的一身
傷,和滿腳的包!不過,衣服,算不了什麼;身上的傷,不久就會好的。他的車,幾年的血
汗掙出來的那輛車,沒了!自從一拉到營盤裡就不見了!以前的一切辛苦困難都可一眨眼忘
掉,可是他忘不了這輛車!
吃苦,他不怕;可是再弄上一輛車不是隨便一說就行的事;至少還得幾年的工夫!過去
的成功全算白饒,他得重打鼓另開張打頭兒來!祥子落了淚!他不但恨那些兵,而且恨世上
的一切了。憑什麼把人欺侮到這個地步呢?憑什麼?「憑什麼?」他喊了出來。
這一喊——雖然痛快了些——馬上使他想起危險來。別的先不去管吧,逃命要緊!
他在哪裡呢?他自己也不能正確的回答出。這些日子了,他隨著兵們跑,汗從頭上一直
流到腳後跟。走,得扛著拉著或推著兵們的東西;站住,他得去挑水燒火喂牲口。他一天到
晚只知道怎樣把最後的力氣放在手上腳上,心中成了塊空白。到了夜晚,頭一挨地他便像死
了過去,而永遠不再睜眼也並非一定是件壞事。
最初,他似乎記得兵們是往妙峰山一帶退卻。及至到了後山,他只顧得爬山了,而時時
想到不定哪時他會一交跌到山澗裡,把骨肉被野鷹們啄盡,不顧得別的。在山中繞了許多天
,忽然有一天山路越來越少,當太陽在他背後的時候,他遠遠的看見了平地。晚飯的號聲把
出營的兵丁喚回,有幾個扛著槍的牽來幾匹駱駝。
駱駝!祥子的心一動,忽然的他會思想了,好像迷了路的人忽然找到一個熟識的標記,
把一切都極快的想了起來。駱駝不會過山,他一定是來到了平地。在他的知識裡,他曉得京
西一帶,像八里莊,黃村,北辛安,磨石口,五里屯,三家店,都有養駱駝的。難道繞來繞
去,繞到磨石口來了嗎?這是什麼戰略——假使這群只會跑路與搶劫的兵們也會有戰略——
他不曉得。可是他確知道,假如這真是磨石口的話,兵們必是繞不出山去,而想到山下來找
個活路。磨石口是個好地方,往東北可以回到西山;往南可以奔長辛店,或豐台;一直出口
子往西也是條出路。他為兵們這麼盤算,心中也就為自己畫出一條道兒來:這到了他逃走的
時候了。萬一兵們再退回亂山裡去,他就是逃出兵的手掌,也還有餓死的危險。要逃,就得
乘這個機會。由這裡一跑,他相信,一步就能跑回海甸!雖然中間隔著那麼多地方,可是他
都知道呀;一閉眼,他就有了個地圖:這裡是磨石口——老天爺,這必須是磨石口!——他
往東北拐,過金頂山,禮王墳,就是八大處;從四平台往東奔杏子口,就到了南辛莊。為是
有些遮隱,他頂好還順著山走,從北辛莊,往北,過魏家村;往北,過南河灘;再往北,到
紅山頭,傑王府;靜宜園了!找到靜宜園,閉著眼他也可以摸到海甸去!他的心要跳出來!
這些日子,他的血似乎全流到四肢上去;這一刻,彷彿全歸到心上來;心中發熱,四肢反倒
冷起來;熱望使他混身發顫!
一直到半夜,他還合不上眼。希望使他快活,恐懼使他驚惶,他想睡,但睡不著,四肢
象散了似的在一些乾草上放著。什麼響動也沒有,只有天上的星伴著自己的心跳。駱駝忽然
哀叫了兩聲,離他不遠。他喜歡這個聲音,像夜間忽然聽到雞鳴那樣使人悲哀,又覺得有些
安慰。
遠處有了炮聲,很遠,但清清楚楚的是炮聲。他不敢動,可是馬上營裡亂起來。他閉住
了氣,機會到了!他準知道,兵們又得退卻,而且一定是往山中去。這些日子的經驗使他知
道,這些兵的打仗方法和困在屋中的蜜蜂一樣,只會到處亂撞。有了炮聲,兵們一定得跑;
那麼,他自己也該精神著點了。他慢慢的,閉著氣,在地上爬,目的是在找到那幾匹駱駝。
他明知道駱駝不會幫助他什麼,但他和它們既同是俘虜,好像必須有些同情。軍營裡更亂了
,他找到了駱駝——幾塊土崗似的在黑暗中爬伏著,除了粗大的呼吸,一點動靜也沒有,似
乎天下都很太平。這個,教他壯起點膽子來。他伏在駱駝旁邊,像兵丁藏在沙口袋後面那樣
。極快的他想出個道理來:炮聲是由南邊來的,即使不是真心作戰,至少也是個「此路不通
」的警告。那麼,這些兵還得逃回山中去。真要是上山,他們不能帶著駱駝。這樣,駱駝的
命運也就是他的命運。他們要是不放棄這幾個牲口呢,他也跟著完事;他們忘記了駱駝,他
就可以逃走。把耳朵貼在地上,他聽著有沒有腳步聲兒來,心跳得極快。
不知等了多久,始終沒人來拉駱駝。他大著膽子坐起來,從駱駝的雙峰間望過去,什麼
也看不見,四外極黑。逃吧!不管是吉是凶,逃!
1招呼吧,即干吧,闖吧。
2俗語,還有下句:是禍躲不過。這裡說話人未說下句,卻意在下句。
3今兒個就今兒個,意即到了嚴重關頭,成敗都在今天。
三
祥子已經跑出二三十步去,可又不肯跑了,他捨不得那幾匹駱駝。他在世界上的財產,
現在,只剩下了自己的一條命。就是地上的一根麻繩,他也樂意拾起來,即使沒用,還能稍
微安慰他一下,至少他手中有條麻繩,不完全是空的。逃命是要緊的,可是赤裸裸的一條命
有什麼用呢?他得帶走這幾匹牲口,雖然還沒想起駱駝能有什麼用處,可是總得算是幾件東
西,而且是塊兒不小的東西。
他把駱駝拉了起來。對待駱駝的方法,他不大曉得,可是他不怕它們,因為來自鄉間,
他敢挨近牲口們。駱駝們很慢很慢的立起來,他顧不得細調查它們是不是都在一塊兒拴著,
覺到可以拉著走了,他便邁開了步,不管是拉起來一個,還是全「把兒」。
一邁步,他後悔了。駱駝——在口內負重慣了的——是走不快的。不但是得慢走,還須
極小心的慢走,駱駝怕滑;一汪兒水,一片兒泥,都可以教它們劈了腿,或折扭了膝。駱駝
的價值全在四條腿上;腿一完,全完!而祥子是想逃命呀!
可是,他不肯再放下它們。一切都交給天了,白得來的駱駝是不能放手的!
因拉慣了車,祥子很有些辨別方向的能力。雖然如此,他現在心中可有點亂。當他找到
駱駝們的時候,他的心似乎全放在它們身上了;及至把它們拉起來,他弄不清哪兒是哪兒了
,天是那麼黑,心中是那麼急,即使他會看看星,調一調方向,他也不敢從容的去這麼辦;
星星們——在他眼中——好似比他還著急,你碰我,我碰你的在黑空中亂動。祥子不敢再看
天上。他低著頭,心裡急而腳步不敢放快的往前走。他想起了這個:既是拉著駱駝,便須順
著大道走,不能再沿著山坡兒。由磨石口——假如這是磨石口——到黃村,是條直路。這既
是走駱駝的大路,而且一點不繞遠兒。「不繞遠兒」
在一個洋車伕心裡有很大的價值。不過,這條路上沒有遮掩!
萬一再遇上兵呢?即使遇不上大兵,他自己那身破軍衣,臉上的泥,與那一腦袋的長頭
發,能使人相信他是個拉駱駝的嗎?不像,絕不像個拉駱駝的!倒很像個逃兵!逃兵,被官
中拿去還倒是小事;教村中的人們捉住,至少是活埋!想到這兒,他哆嗦起來,背後駱駝蹄
子噗噗輕響猛然嚇了他一跳。
他要打算逃命,還是得放棄這幾個累贅。可是到底不肯撒手駱駝鼻子上的那條繩子。走
吧,走,走到哪裡算哪裡,遇見什麼說什麼;活了呢,賺幾條牲口;死了呢,認命!
可是,他把軍衣脫下來:一把,將領子扯掉;那對還肯負責任的銅鈕也被揪下來,擲在
黑暗中,連個響聲也沒發。然後,他把這件無領無鈕的單衣斜搭在身上,把兩條袖子在胸前
結成個結子,像背包袱那樣。這個,他以為可以減少些敗兵的嫌疑;褲子也挽高起來一塊。
他知道這還不十分像拉駱駝的,可是至少也不完全像個逃兵了。加上他臉上的泥,身上的汗
,大概也夠個「煤黑子」的譜兒1了。他的思想很慢,可是想得很周到,而且想起來馬上就
去執行。夜黑天裡,沒人看見他;他本來無須乎立刻這樣辦;可是他等不得。他不知道時間
,也許忽然就會天亮。既沒順著山路走,他白天沒有可以隱藏起來的機會;要打算白天也照
樣趕路的話,他必須使人相信他是個「煤黑子」。想到了這個,也馬上這麼辦了,他心中痛
快了些,好似危險已過,而眼前就是北平了。他必須穩穩當當的快到城裡,因為他身上沒有
一個錢,沒有一點乾糧,不能再多耗時間。想到這裡,他想騎上駱駝,省些力氣可以多挨一
會兒飢餓。可是不敢去騎,即使很穩當,也得先教駱駝跪下,他才能上去;時間是值錢的,
不能再麻煩。況且,他要是上了那麼高,便更不容易看清腳底下,駱駝若是摔倒,他也得陪
著。不,就這樣走吧。
大概的他覺出是順著大路走呢;方向,地點,都有些茫然。夜深了,多日的疲乏,與逃
走的驚懼,使他身心全不舒服。及至走出來一些路,腳步是那麼平勻,緩慢,他漸漸的彷彿
睏倦起來。夜還很黑,空中有些濕冷的霧氣,心中更覺得渺茫。用力看看地,地上老像有一
崗一崗的,及至放下腳去,卻是平坦的。這種小心與受騙教他更不安靜,幾乎有些煩躁。爽
性不去管地上了,眼往平裡看,腳擦著地走。四外什麼也看不見,就好像全世界的黑暗都在
等著他似的,由黑暗中邁步,再走入黑暗中;身後跟著那不聲不響的駱駝。
外面的黑暗漸漸習慣了,心中似乎停止了活動,他的眼不由的閉上了。不知道是往前走
呢,還是已經站住了,心中只覺得一浪一浪的波動,似一片波動的黑海,黑暗與心接成一氣
,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忽然心中一動,像想起一些什麼,又似乎是聽見了一些聲響,
說不清;可是又睜開了眼。他確是還往前走呢,忘了剛才是想起什麼來,四外也並沒有什麼
動靜。心跳了一陣,漸漸又平靜下來。他囑咐自己不要再閉上眼,也不要再亂想;快快的到
城裡是第一件要緊的事。可是心中不想事,眼睛就很容易再閉上,他必須想念著點兒什麼,
必須醒著。他知道一旦倒下,他可以一氣睡三天。想什麼呢?他的頭有些發暈,身上潮淥淥
的難過,頭髮裡發癢,兩腳發酸,口中又乾又澀。他想不起別的,只想可憐自己。可是,連
自己的事也不大能詳細的想了,他的頭是那麼虛空昏脹,彷彿剛想起自己,就又把自己忘記
了,像將要滅的蠟燭,連自己也不能照明白了似的。再加上四圍的黑暗,使他覺得像在一團
黑氣裡浮蕩,雖然知道自己還存在著,還往前邁步,可是沒有別的東西來證明他準是在哪裡
走,就很像獨自在荒海裡浮著那樣不敢相信自己。他永遠沒嘗受過這種驚疑不定的難過,與
絕對的寂悶。平日,他雖不大喜歡交朋友,可是一個人在日光下,有太陽照著他的四肢,有
各樣東西呈現在目前,他不至於害怕。現在,他還不害怕,只是不能確定一切,使他受不了
。設若駱駝們要是象騾馬那樣不老實,也許倒能教他打起精神去注意它們,而駱駝偏偏是這
麼馴順,馴順得使他不耐煩;在心神最恍惚的時候,他忽然懷疑駱駝是否還在他的背後,教
他嚇一跳;他似乎很相信這幾個大牲口會輕輕的鑽入黑暗的岔路中去,而他一點也不曉得,
象拉著塊冰那樣能漸漸的化盡。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他坐下了。若是他就是這麼死去,就是死後有知,他也不會記得自
己是怎麼坐下的,和為什麼坐下的。坐了五分鐘,也許是一點鐘,他不曉得。他也不知道他
是先坐下而後睡著,還是先睡著而後坐下的。大概他是先睡著了而後坐下的,因為他的疲乏
已經能使他立著睡去的。
他忽然醒了。不是那種自自然然的由睡而醒,而是猛的一嚇,像由一個世界跳到另一個
世界,都在一睜眼的工夫裡。
看見的還是黑暗,可是很清楚的聽見一聲雞鳴,是那麼清楚,好像有個堅硬的東西在他
腦中劃了一下。他完全清醒過來。駱駝呢?他顧不得想別的。繩子還在他手中,駱駝也還在
他旁邊。他心中安靜了。懶得起來。身上酸懶,他不想起來,可也不敢再睡。他得想,細細
的想,好主意。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他的車,而喊出「憑什麼?」
「憑什麼?」但是空喊是一點用處沒有的。他去摸摸駱駝,他始終還不知自己拉來幾匹
。摸清楚了,一共三匹。他不覺得這是太多,還是太少;他把思想集中到這三匹身上,雖然
還沒想妥一定怎麼辦,可是他渺茫的想到,他的將來全仗著這三個牲口。
「為什麼不去賣了它們,再買上一輛車呢?」他幾乎要跳起來了!可是他沒動,好像因
為先前沒想到這樣最自然最省事的辦法而覺得應當慚愧似的。喜悅勝過了慚愧,他打定了主
意:剛才不是聽到雞鳴麼?即使雞有時候在夜間一兩點鐘就打鳴,反正離天亮也不甚遠了。
有雞鳴就必有村莊,說不定也許是北辛安吧?那裡有養駱駝的,他得趕快的走,能在天亮的
時候趕到,把駱駝出了手,他可以一進城就買上一輛車。兵荒馬亂的期間,車必定便宜一些
;他只顧了想買車,好似賣駱駝是件毫無困難的事。
想到駱駝與洋車的關係,他的精神壯了起來,身上好似一向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假
若他想到拿這三匹駱駝能買到一百畝地,或是可以換幾顆珍珠,他也不會這樣高興。他極快
的立起來,扯起駱駝就走。他不曉得現在駱駝有什麼行市,只聽說過在老年間,沒有火車的
時候,一條駱駝要值一個大寶2,因為駱駝力氣大,而吃得比騾馬還省。他不希望得三個大
寶,只盼望換個百兒八十的,恰好夠買一輛車的。
越走天越亮了;不錯,亮處是在前面,他確是朝東走呢。
即使他走錯了路,方向可是不差;山在西,城在東,他曉得這個。四外由一致的漆黑,
漸漸能分出深淺,雖然還辨不出顏色,可是田畝遠樹已都在普遍的灰暗中有了形狀。星星漸
稀,天上罩著一層似雲又似霧的灰氣,暗淡,可是比以前高起許多去。祥子彷彿敢抬起頭來
了。他也開始聞見路旁的草味,也聽見幾聲鳥鳴;因為看見了渺茫的物形,他的耳目口鼻好
似都恢復了應有的作用。他也能看到自己身上的一切,雖然是那麼破爛狼狽,可是能以相信
自己確是還活著呢;好像噩夢初醒時那樣覺得生命是何等的可愛。看完了他自己,他回頭看
了看駱駝——和他一樣的難看,也一樣的可愛。正是牲口脫毛的時候,駱駝身上已經都露出
那灰紅的皮,只有東一縷西一塊的掛著些零散的,沒力量的,隨時可以脫掉的長毛,像些獸
中的龐大的乞丐。頂可憐的是那長而無毛的脖子,那麼長,那麼禿,彎彎的,愚笨的,伸出
老遠,像條失意的瘦龍。可是祥子不憎嫌它們,不管它們是怎樣的不體面,到底是些活東西
。他承認自己是世上最有運氣的人,上天送給他三條足以換一輛洋車的活寶貝;這不是天天
能遇到的事。他忍不住的笑了出來。
灰天上透出些紅色,地與遠樹顯著更黑了;紅色漸漸的與灰色融調起來,有的地方成為
灰紫的,有的地方特別的紅,而大部分的天色是葡萄灰的。又待了一會兒,紅中透出明亮的
金黃來,各種顏色都露出些光;忽然,一切東西都非常的清楚了。跟著,東方的早霞變成一
片深紅,頭上的天顯出藍色。紅霞碎開,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橫的是霞,直的是光,在天
的東南角織成一部極偉大光華的蛛網:綠的田,樹,野草,都由暗綠變為發光的翡翠。老松
的幹上染上了金紅,飛鳥的翅兒閃起金光,一切的東西都帶出笑意。祥子對著那片紅光要大
喊幾聲,自從一被大兵拉去,他似乎沒看見過太陽,心中老在咒罵,頭老低著,忘了還有日
月,忘了老天。現在,他自由的走著路,越走越光明,太陽給草葉的露珠一點兒金光,也照
亮了祥子的眉發,照暖了他的心。他忘了一切困苦,一切危險,一切疼痛;不管身上是怎樣
襤褸污濁,太陽的光明與熱力並沒將他除外,他是生活在一個有光有熱力的宇宙裡;他高興
,他想歡呼!
看看身上的破衣,再看看身後的三匹脫毛的駱駝,他笑了笑。就憑四條這麼不體面的人
與牲口,他想,居然能逃出危險,能又朝著太陽走路,真透著奇怪!不必再想誰是誰非了,
一切都是天意,他以為。他放了心,緩緩的走著,自要老天保佑他,什麼也不必怕。走到什
麼地方了?不想問了,雖然田間已有男女來作工。走吧,就是一時賣不出駱駝去,似乎也沒
大關係了;先到城裡再說,他渴想再看見城市,雖然那裡沒有父母親戚,沒有任何財產,可
是那到底是他的家,全個的城都是他的家,一到那裡他就有辦法。遠處有個村子,不小的一
個村子,村外的柳樹像一排高而綠的護兵,低頭看著那些矮矮的房屋,屋上浮著些炊煙。遠
遠的聽到村犬的吠聲,非常的好聽。他一直奔了村子去,不想能遇到什麼俏事,彷彿只是表
示他什麼也不怕,他是好人,當然不怕村裡的良民;現在人人都是在光明和平的陽光下。假
若可能的話,他想要一點水喝;就是要不到水也沒關係;他既沒死在山中,多渴一會兒算得
了什麼呢?
村犬向他叫,他沒大注意;婦女和小孩兒們的注視他,使他不大自在了。他必定是個很
奇怪的拉駱駝的,他想;要不然,大家為什麼這樣呆呆的看著他呢?他覺得非常的難堪:兵
們不拿他當個人,現在來到村子裡,大家又看他像個怪物!他不曉得怎樣好了。他的身量,
力氣,一向使他自尊自傲,可是在過去的這些日子,無緣無故的他受盡了委屈與困苦。他從
一家的屋脊上看過去,又看見了那光明的太陽,可是太陽似乎不像剛才那樣可愛了!
村中的唯一的一條大道上,豬尿馬尿與污水匯成好些個發臭的小湖,祥子唯恐把駱駝滑
倒,很想休息一下。道兒北有個較比闊氣的人家,後邊是瓦房,大門可是只攔著個木柵,沒
有木門,沒有門樓。祥子心中一動;瓦房——財主;木柵而沒門樓——養駱駝的主兒!好吧
,他就在這兒休息會兒吧,萬一有個好機會把駱駝打發出去呢!
「色!色!色!」祥子叫駱駝們跪下;對於調動駱駝的口號,他只曉得「色……」是表
示跪下;他很得意的應用出來,特意叫村人們明白他並非是外行。駱駝們真跪下了,他自己
也大大方方的坐在一株小柳樹下。大家看他,他也看大家;他知道只有這樣才足以減少村人
的懷疑。
坐了一會兒,院中出來個老者,藍布小褂敞著懷,臉上很亮,一看便知道是鄉下的財主
。祥子打定了主意:
「老者,水現成吧?喝碗!」
「啊!」老者的手在胸前搓著泥卷,打量了祥子一眼,細細看了看三匹駱駝。「有水!
哪兒來的?」
「西邊!」祥子不敢說地名,因為不准知道。
「西邊有兵呀?」老者的眼盯住祥子的軍褲。
「教大兵裹了去,剛逃出來。」
「啊!駱駝出西口沒什麼險啦吧?」
「兵都入了山,路上很平安。」
「嗯!」老者慢慢點著頭。「你等等,我給你拿水去。」
祥子跟了進去。到了院中,他看見了四匹駱駝。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湊一把兒吧?」
「哼!一把兒?倒退三十年的話,我有過三把兒!年頭兒變了,誰還喂得起駱駝!」老
頭兒立住,呆呆的看著那四匹牲口。待了半天:「前幾天本想和街坊搭伙,把它們送到口外
去放青3。東也鬧兵,西也鬧兵,誰敢走啊!在家里拉夏吧,看著就焦心,看著就焦心,瞧
這些蒼蠅!趕明兒天大熱起來,再加上蚊子,眼看著好好的牲口活活受罪,真!」老者連連
的點頭,似乎有無限的感慨與牢騷。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湊成一把兒到口外去放青。歡蹦亂跳的牲口,一夏天在這兒,
准教蒼蠅蚊子給拿個半死!」祥子幾乎是央求了。
「可是,誰有錢買呢?這年頭不是養駱駝的年頭了!」
「留下吧,給多少是多少;我把它們出了手,好到城裡去謀生!」
老者又細細看了祥子一番,覺得他絕不是個匪類。然後回頭看了看門外的牲口,心中似
乎是真喜歡那三匹駱駝——明知買到手中並沒好處,可是愛書的人見書就想買,養馬的見了
馬就捨不得,有過三把兒駱駝的也是如此。況且祥子說可以賤賣呢;懂行的人得到個便宜,
就容易忘掉東西買到手中有沒有好處。
「小伙子,我要是錢富裕的話,真想留下!」老者說了實話。
「乾脆就留下吧,瞧著辦得了!」祥子是那麼誠懇,弄得老頭子有點不好意思了。
「說真的,小伙子;倒退三十年,這值三個大寶;現在的年頭,又搭上兵荒馬亂,我—
—你還是到別處吃喝吆喝去吧!」
「給多少是多少!」祥子想不出別的話。他明白老者的話很實在,可是不願意滿世界去
賣駱駝——賣不出去,也許還出了別的毛病。
「你看,你看,二三十塊錢真不好說出口來,可是還真不容易往外拿呢;這個年頭,沒
法子!」
祥子心中也涼了些,二三十塊?離買車還差得遠呢!可是,第一他願脆快辦完,第二他
不相信能這麼巧再遇上個買主兒。「老者,給多少是多少!」
「你是幹什麼的,小伙子;看得出,你不是幹這一行的!」
祥子說了實話。
「嘔,你是拿命換出來的這些牲口!」老者很同情祥子,而且放了心,這不是偷出來的
;雖然和偷也差不遠,可是究竟中間還隔著層大兵。兵災之後,什麼事兒都不能按著常理兒
說。
「這麼著吧,夥計,我給三十五塊錢吧;我要說這不是個便宜,我是小狗子;我要是能
再多拿一塊,也是個小狗子!我六十多了;哼,還教我說什麼好呢!」
祥子沒了主意。對於錢,他向來是不肯放鬆一個的。可是,在軍隊裡這些日子,忽然聽
到老者這番誠懇而帶有感情的話,他不好意思再爭論了。況且,可以拿到手的三十五塊現洋
似乎比希望中的一萬塊更可靠,雖然一條命只換來三十五塊錢的確是少一些!就單說三條大
活駱駝,也不能,絕不能,只值三十五塊大洋!可是,有什麼法兒呢!
「駱駝算你的了,老者!我就再求一件事,給我找件小褂,和一點吃的!」
「那行!」
祥子喝了一氣涼水,然後拿著三十五塊很亮的現洋,兩個棒子麵餅子,穿著將護到胸際
的一件破白小褂,要一步邁到城裡去!
1譜兒,即樣子。有近似的意思。
2大寶,重五十兩的銀元寶。
3放青,放牧牲口去吃青草。
四
祥子在海甸的一家小店裡躺了三天,身上忽冷忽熱,心中迷迷忽忽,牙床上起了一溜紫
泡,只想喝水,不想吃什麼。
餓了三天,火氣降下去,身上軟得像皮糖似的。恐怕就是在這三天裡,他與三匹駱駝的
關係由夢話或胡話中被人家聽了去。一清醒過來,他已經是「駱駝祥子」了。
自從一到城裡來,他就是「祥子」,彷彿根本沒有個姓;如今,「駱駝」擺在「祥子」
之上,就更沒有人關心他到底姓什麼了。有姓無姓,他自己也並不在乎。不過,三條牲口才
換了那麼幾塊錢,而自己倒落了個外號,他覺得有點不大上算。
剛能掙扎著立起來,他想出去看看。沒想到自己的腿能會這樣的不吃力,走到小店門口
他一軟就坐在了地上,昏昏沉沉的坐了好大半天,頭上見了涼汗。又忍了一會兒,他睜開了
眼,肚中響了一陣,覺出點餓來。極慢的立起來,找到了個餛飩挑兒。要了碗餛飩,他仍然
坐在地上。呷了口湯,覺得噁心,在口中含了半天,勉強的嚥下去;不想再喝。可是,待了
一會兒,熱湯象股線似的一直通到腹部,打了兩個響嗝。
他知道自己又有了命。
肚中有了點食,他顧得看看自己了。身上瘦了許多,那條破褲已經髒得不能再髒。他懶
得動,可是要馬上恢復他的乾淨利落,他不肯就這麼神頭鬼臉的進城去。不過,要乾淨利落
就得花錢,剃剃頭,換換衣服,買鞋襪,都要錢。手中的三十五元錢應當一個不動,連一個
不動還離買車的數兒很遠呢!可是,他可憐了自己。雖然被兵們拉去不多的日子,到現在一
想,一切都像個噩夢。這個噩夢使他老了許多,好像他忽然的一氣增多了好幾歲。看著自己
的大手大腳,明明是自己的,可是又像忽然由什麼地方找到的。他非常的難過。他不敢想過
去的那些委屈與危險,雖然不去想,可依然的存在,就好像連陰天的時候,不去看天也知道
天是黑的。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是特別的可愛,不應當再太自苦了。他立起來,明知道身上還
很軟,可是刻不容緩的想去打扮打扮,彷彿只要剃剃頭,換件衣服,他就能立刻強壯起來似
的。
打扮好了,一共才花了兩塊二毛錢。近似搪布1的一身本色粗布褲褂一元,青布鞋八毛
,線披兒織成的襪子一毛五,還有頂二毛五的草帽。脫下來的破東西換了兩包火柴。
拿著兩包火柴,順著大道他往西直門走。沒走出多遠,他就覺出軟弱疲乏來了。可是他
咬上了牙。他不能坐車,從哪方面看也不能坐車:一個鄉下人拿十里八里還能當作道兒嗎,
況且自己是拉車的。這且不提,以自己的身量力氣而被這小小的一點病拿住,笑話;除非一
交栽倒,再也爬不起來,他滿地滾也得滾進城去,決不服軟!今天要是走不進城去,他想,
祥子便算完了;他只相信自己的身體,不管有什麼病!
晃晃悠悠的他放開了步。走出海甸不遠,他眼前起了金星。扶著棵柳樹,他定了半天神
,天旋地轉的鬧慌了會兒,他始終沒肯坐下。天地的旋轉慢慢的平靜起來,他的心好似由老
遠的又落到自己的心口中,擦擦頭上的汗,他又邁開了步。
已經剃了頭,已經換上新衣新鞋,他以為這就十分對得起自己了;那麼,腿得盡它的責
任,走!一氣他走到了關廂。看見了人馬的忙亂,聽見了複雜刺耳的聲音,聞見了干臭的味
道,踏上了細軟污濁的灰土,祥子想爬下去吻一吻那個灰臭的地,可愛的地,生長洋錢的地
!沒有父母兄弟,沒有本家親戚,他的唯一的朋友是這座古城。這座城給了他一切,就是在
這裡餓著也比鄉下可愛,這裡有的看,有的聽,到處是光色,到處是聲音;自己只要賣力氣
,這裡還有數不清的錢,吃不盡穿不完的萬樣好東西。在這裡,要飯也能要到葷湯臘水的,
鄉下只有棒子面。才到高亮橋西邊,他坐在河岸上,落了幾點熱淚!
太陽平西了,河上的老柳歪歪著,梢頭掛著點金光。河裡沒有多少水,可是長著不少的
綠藻,像一條油膩的長綠的帶子,窄長,深綠,發出些微腥的潮味。河岸北的麥子已吐了芒
,矮小枯乾,葉上落了一層灰土。河南的荷塘的綠葉細小無力的浮在水面上,葉子左右時時
冒起些細碎的小水泡。東邊的橋上,來往的人與車過來過去,在斜陽中特別顯著匆忙,彷彿
都感到暮色將近的一種不安。這些,在祥子的眼中耳中都非常的有趣與可愛。只有這樣的小
河彷彿才能算是河;這樣的樹,麥子,荷葉,橋樑,才能算是樹,麥子,荷葉,與橋樑。因
為它們都屬於北平。
坐在那裡,他不忙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熟習的,可愛的,就是坐著死去,他彷彿也很樂
意。歇了老大半天,他到橋頭吃了碗老豆腐:醋,醬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熱的雪白的豆
腐一燙,發出點頂香美的味兒,香得使祥子要閉住氣;捧著碗,看著那深綠的韭菜末兒,他
的手不住的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裡燙開一條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兩小勺辣椒油。一
碗吃完,他的汗已濕透了褲腰。半閉著眼,把碗遞出去:「再來一碗!」
站起來,他覺出他又像個人了。太陽還在西邊的最低處,河水被晚霞照得有些微紅,他
痛快得要喊叫出來。摸了摸臉上那塊平滑的疤,摸了摸袋中的錢,又看了一眼角樓上的陽光
,他硬把病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好似有點什麼心願,他決定走進城去。
城門洞裡擠著各樣的車,各樣的人,誰也不敢快走,誰可都想快快過去,鞭聲,喊聲,
罵聲,喇叭聲,鈴聲,笑聲,都被門洞兒——像一架擴音機似的——嗡嗡的聯成一片,彷彿
人人都發著點聲音,都嗡嗡的響。祥子的大腳東插一步,西跨一步,兩手左右的撥落,像條
瘦長的大魚,隨浪歡躍那樣,擠進了城。一眼便看到新街口,道路是那麼寬,那麼直,他的
眼發了光,和東邊的屋頂上的反光一樣亮。他點了點頭。
他的鋪蓋還在西安門大街人和車廠呢,自然他想奔那裡去。因為沒有家小,他一向是住
在車廠裡,雖然並不永遠拉廠子裡的車。人和的老闆劉四爺是已快七十歲的人了;人老,心
可不老實。年輕的時候他當過庫兵,設過賭場,買賣過人口,放過閻王賬。幹這些營生所應
有的資格與本領——力氣,心路,手段,交際,字號等等——劉四爺都有。在前清的時候,
打過群架,搶過良家婦女,跪過鐵索。跪上鐵索,劉四並沒皺一皺眉,沒說一個饒命。官司
教他硬挺了過來,這叫作「字號」。出了獄,恰巧入了民國,巡警的勢力越來越大,劉四爺
看出地面上的英雄已成了過去的事兒,即使黃天霸再世也不會有多少機會了。他開了個洋車
廠子。土混混出身,他曉得怎樣對付窮人,什麼時候該緊一把兒,哪裡該松一步兒,他有善
於調動的天才。車伕們沒有敢跟他耍骨頭2的。他一瞪眼,和他哈哈一笑,能把人弄得迷迷
忽忽的,彷彿一腳登在天堂,一腳登在地獄,只好聽他擺弄。到現在,他有六十多輛車,至
壞的也是七八成新的,他不存破車。車租,他的比別家的大,可是到三節他比別家多放著兩
天的份兒。人和廠有地方住,拉他的車的光棍兒,都可以白住——可是得交上車份兒,交不
上賬而和他苦膩的,他扣下鋪蓋,把人當個破水壺似的扔出門外。大家若是有個急事急病,
只須告訴他一聲,他不含忽,水裡火裡他都熱心的幫忙,這叫作「字號」。
劉四爺是虎相。快七十了,腰板不彎,拿起腿還走個十里二十里的。兩隻大圓眼,大鼻
頭,方嘴,一對大虎牙,一張口就像個老虎。個子幾乎與祥子一邊兒高,頭剃得很亮,沒留
鬍子。他自居老虎,可惜沒有兒子,只有個三十七八歲的虎女——知道劉四爺的就必也知道
虎妞。她也長得虎頭虎腦,因此嚇住了男人,幫助父親辦事是把好手,可是沒人敢娶她作太
太。她什麼都和男人一樣,連罵人也有男人的爽快,有時候更多一些花樣。劉四爺打外,虎
妞打內,父女把人和車廠治理得鐵筒一般。人和廠成了洋車界的權威,劉家父女的辦法常常
在車伕與車主的口上,如讀書人的引經據典。
在買上自己的車以前,祥子拉過人和廠的車。他的積蓄就交給劉四爺給存著。把錢湊夠
了數,他要過來,買上了那輛新車。
「劉四爺,看看我的車!」祥子把新車拉到人和廠去。
老頭子看了車一眼,點了點頭:「不離!」
「我可還得在這兒住,多咱我拉上包月,才去住宅門!」祥子頗自傲的說。
「行!」劉四爺又點了點頭。
於是,祥子找到了包月,就去住宅山;掉了事而又去拉散座,便住在人和廠。
不拉劉四爺的車,而能住在人和廠,據別的車伕看,是件少有的事。因此,甚至有人猜
測,祥子必和劉老頭子是親戚;更有人說,劉老頭子大概是看上了祥子,而想給虎妞弄個招
門納婿的「小人」。這種猜想裡雖然懷著點妒羨,可是萬一要真是這麼回事呢,將來劉四爺
一死,人和廠就一定歸了祥子。這個,教他們只敢胡猜,而不敢在祥子面前說什麼不受聽的
。其實呢,劉老頭子的優待祥子是另有筆賬兒。祥子是這樣的一個人:在新的環境裡還能保
持著舊的習慣。假若他去當了兵,他決不會一穿上那套虎皮,馬上就不傻裝傻的去欺侮人。
在車廠子裡,他不閒著,把汗一落下去,他就找點事兒作。他去擦車,打氣,曬雨布,抹油
……用不著誰支使,他自己願意幹,幹得高高興興,彷彿是一種極好的娛樂。
廠子裡靠常總住著二十來個車伕;收了車,大家不是坐著閒談,便是蒙頭大睡;祥子,
只有祥子的手不閒著。初上來,大家以為他是向劉四爺獻慇勤,狗事巴結人;過了幾天,他
們看出來他一點沒有賣好討俏的意思,他是那麼真誠自然,也就無話可說了。劉老頭子沒有
誇獎過他一句,沒有格外多看過他一眼;老頭子心裡有數兒。他曉得祥子是把好手,即使不
拉他的車,他也還願意祥子在廠子裡。有祥子在這兒,先不提別的院子與門口永遠掃得干干
淨淨。虎妞更喜歡這個傻大個兒,她說什麼,祥子老用心聽著,不和她爭辯;別的車伕,因
為受盡苦楚,說話總是橫著來;她一點不怕他們,可是也不願多搭理他們;她的話,所以,
都留給祥子聽。當祥子去拉包月的時候,劉家父女都彷彿失去一個朋友。趕到他一回來,連
老頭子罵人也似乎更痛快而慈善一些。
祥子拿著兩包火柴,進了人和廠。天還沒黑,劉家父女正在吃晚飯。看見他進來,虎妞
把筷子放下了:
「祥子!你讓狼叼了去,還是上非洲挖金礦去了?」
「哼!」祥子沒說出什麼來。
劉四爺的大圓眼在祥子身上繞了繞,什麼也沒說。
祥子戴著新草帽,坐在他們對面。
「你要是還沒吃了的話,一塊兒吧!」虎妞彷彿是招待個好朋友。
祥子沒動,心中忽然感覺到一點說不出來的親熱。一向他拿人和廠當作家:拉包月,主
人常換;拉散座,座兒一會兒一改;只有這裡老讓他住,老有人跟他說些閒話兒。現在剛逃
出命來,又回到熟人這裡來,還讓他吃飯,他幾乎要懷疑他們是否要欺弄他,可是也幾乎落
下淚來。
「剛吃了兩碗老豆腐!」他表示出一點禮讓。
「你幹什麼去了?」劉四爺的大圓眼還盯著祥子。「車呢?」
「車?」祥子啐了口吐沫。
「過來先吃碗飯!毒不死你!兩碗老豆腐管什麼事?!」虎妞一把將他扯過去,好像老
嫂子疼愛小叔那樣。
祥子沒去端碗,先把錢掏了出來:「四爺,先給我拿著,三十塊。」把點零錢又放在衣
袋裡。
劉四爺用眉毛梢兒問了句,「哪兒來的?」
祥子一邊吃,一邊把被兵拉去的事說了一遍。
「哼,你這個傻小子!」劉四爺聽完,搖了搖頭。「拉進城來,賣給湯鍋,也值十幾多
塊一頭;要是冬天駝毛齊全的時候,三匹得賣六十塊!」
祥子早就有點後悔,一聽這個,更難過了。可是,繼而一想,把三隻活活的牲口賣給湯
鍋去挨刀,有點缺德;他和駱駝都是逃出來的,就都該活著。什麼也沒說,他心中平靜了下
去。
虎姑娘把傢伙撤下去,劉四爺仰著頭似乎是想起點來什麼。忽然一笑,露出兩個越老越
結實的虎牙:「傻子,你說病在了海甸?為什麼不由黃村大道一直回來?」
「還是繞西山回來的,怕走大道教人追上,萬一村子裡的人想過味兒來,還拿我當逃兵
呢!」
劉四爺笑了笑,眼珠往心裡轉了兩轉。他怕祥子的話有鬼病,萬一那三十塊錢是搶了來
的呢,他不便代人存著贓物。
他自己年輕的時候,什麼不法的事兒也幹過;現在,他自居是改邪歸正,不能不小心,
而且知道怎樣的小心。祥子的敘述只有這麼個縫子,可是祥子一點沒發毛咕的解釋開,老頭
子放了心。
「怎麼辦呢?」老頭子指著那些錢說。
「聽你的!」
「再買輛車?」老頭子又露出虎牙,似乎是說:「自己買上車,還白住我的地方?!」
「不夠!買就得買新的!」祥子沒看劉四爺的牙,只顧得看自己的心。
「借給你?一分利,別人借是二分五!」
祥子搖了搖頭。
「跟車鋪打印子,還不如給我一分利呢!」
「我也不打印子,」祥子出著神說:「我慢慢的省,夠了數,現錢買現貨!」
老頭子看著祥子,好像是看著個什麼奇怪的字似的,可惡,而沒法兒生氣。待了會兒,
他把錢拿起來:「三十?別打馬虎眼!」
「沒錯!」祥子立起來:「睡覺去。送給你老人家一包洋火!」
他放在桌子上一包火柴,又楞了楞:「不用對別人說,駱駝的事!」
1搪布,窄幅粗線織的很稀的一種布,舊時用作面巾。
2耍骨頭,即調皮,搗亂。
五
劉老頭子的確沒替祥子宣傳,可是駱駝的故事很快的由海甸傳進城裡來。以前,大家雖
找不出祥子的毛病,但是以他那股子干倔的勁兒,他們多少以為他不大合群,彆扭。自從「
駱駝祥子」傳開了以後,祥子雖然還是悶著頭兒干,不大和氣,大家對他卻有點另眼看待了
。有人說他拾了個金錶,有人說他白弄了三百塊大洋,那自信知道得最詳確的才點著頭說,
他從西山拉回三十匹駱駝!說法雖然不同,結論是一樣的——祥子發了邪財!對於發邪財的
人,不管這傢伙是怎樣的「不得哥兒們」1,大家照例是要敬重的。賣力氣掙錢既是那麼不
容易,人人盼望發點邪財;邪財既是那麼千載難遇,所以有些彩氣的必定是與眾不同,福大
命大。因此,祥子的沉默與不合群,一變變成了貴人語遲;他應當這樣,而他們理該趕著他
去拉攏。「得了,祥子!說說,說說你怎麼發的財?」
這樣的話,祥子天天聽到。他一聲不響。直到逼急了,他的那塊疤有點發紅了,才說,
「發財,媽的我的車哪兒去了?」
是呀,這是真的,他的車哪裡去了?大家開始思索。但是替別人憂慮總不如替人家喜歡
,大家於是忘記了祥子的車,而去想著他的好運氣。過了些日子,大夥兒看祥子仍然拉車,
並沒改了行當,或買了房子置了地,也就對他冷淡了一些,而提到駱駝祥子的時候,也不再
追問為什麼他偏偏是「駱駝」,彷彿他根本就應當叫作這個似的。
祥子自己可並沒輕描淡寫的隨便忘了這件事。他恨不得馬上就能再買上輛新車,越著急
便越想著原來那輛。一天到晚他任勞任怨的去幹,可是幹著幹著,他便想起那回事。一想起
來,他心中就覺得發堵,不由的想到,要強又怎樣呢,這個世界並不因為自己要強而公道一
些,憑著什麼把他的車白白搶去呢?即使馬上再弄來一輛,焉知不再遇上那樣的事呢?
他覺得過去的事像個噩夢,使他幾乎不敢再希望將來。有時候他看別人喝酒吃煙跑土窯
子,幾乎感到一點羨慕。要強既是沒用,何不樂樂眼前呢?他們是對的。他,即使先不跑土
窯子,也該喝兩盅酒,自在自在。煙,酒,現在彷彿對他有種特別的誘力,他覺得這兩樣東
西是花錢不多,而必定足以安慰他;使他依然能往前苦奔,而同時能忘了過去的苦痛。
可是,他還是不敢去動它們。他必須能多剩一個就去多剩一個,非這樣不能早早買上自
己的車。即使今天買上,明天就丟了,他也得去買。這是他的志願,希望,甚至是宗教。
不拉著自己的車,他簡直像是白活。他想不到作官,發財,置買產業;他的能力只能拉
車,他的最可靠的希望是買車;非買上車不能對得起自己。他一天到晚思索這回事,計算他
的錢;設若一旦忘了這件事,他便忘了自己,而覺得自己只是個會跑路的畜生,沒有一點起
色與人味。無論是多麼好的車,只要是賃來的,他拉著總不起勁,好像背著塊石頭那麼不自
然。就是賃來的車,他也不偷懶,永遠給人家收拾得乾乾淨淨,永遠不去胡碰亂撞;可是這
只是一些小心謹慎,不是一種快樂。是的,收拾自己的車,就如同數著自己的錢,才是真快
樂。他還是得不吃煙不喝酒,爽性連包好茶葉也不便於喝。在茶館裡,像他那麼體面的車伕
,在飛跑過一氣以後,講究喝十個子兒一包的茶葉,加上兩包白糖,為是補氣散火。當他跑
得順「耳唇」往下滴汗,胸口覺得有點發辣,他真想也這麼辦;這絕對不是習氣,作派,而
是真需要這麼兩碗茶壓一壓。只是想到了,他還是喝那一個子兒一包的碎末。有時候他真想
貴罵自己,為什麼這樣自苦;可是,一個車伕而想月間剩下倆錢,不這麼辦怎成呢?他狠了
心。買上車再說,買上車再說!有了車就足以抵得一切!
對花錢是這樣一把死拿,對掙錢祥子更不放鬆一步。沒有包月,他就拉整天,出車早,
回來的晚,他非拉過一定的錢數不收車,不管時間,不管兩腿;有時他硬連下去,拉一天一
夜。從前,他不肯搶別人的買賣,特別是對於那些老弱殘兵;以他的身體,以他的車,去和
他們爭座兒,還能有他們的份兒?現在,他不大管這個了,他只看見錢,多一個是一個,不
管買賣的苦甜,不管是和誰搶生意;他只管拉上買賣,不管別的,像一隻餓瘋的野獸。拉上
就跑,他心中舒服一些,覺得只有老不站住腳,才能有買上車的希望。一來二去的駱駝祥子
的名譽遠不及單是祥子的時候了。有許多次,他搶上買賣就跑,背後跟著一片罵聲。他不回
口,低著頭飛跑,心裡說:「我要不是為買車,決不能這麼不要臉!」他好像是用這句話求
大家的原諒,可是不肯對大家這麼直說。在車口兒上,或茶館裡,他看大家瞪他;本想對大
家解釋一下,?(不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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