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倫敦,我到大陸上玩了三個月,多半的時間是在巴黎。在巴黎,我很想把
馬威調過來,以巴黎為背景續成《二馬》的後半。只是想了想,可是:憑著幾十天
的經驗而動筆寫象巴黎那樣複雜的一個城,我沒那個膽氣。我希望在那裡找點事作,
找不到;馬威只好老在逃亡吧,我既沒法在巴黎久住,他還能在那裡立住腳麼!
離開歐洲,兩件事決定了我的去處:第一,錢只夠到新加坡的;第二,我久想
看看南洋。於是我就坐了三等艙到新加坡下船。為什麼我想看看南洋呢?因為想找
寫小說的材料,像康拉德的小說中那些材料。不管康拉德有什麼民族高下的偏見沒
有,他的著作中的主角多是白人;東方人是些配角,有時候只在那兒作點綴,以便
增多一些顏色——景物的斑斕還不夠,他還要各色的臉與服裝,作成個「花花世界」。
我也想寫這樣的小說,可是以中國人為主角,康拉德有時候把南洋寫成白人的毒物
——征服不了自然便被自然吞噬,我要寫的恰與此相反,事實在那兒擺著呢:南洋
的開發設若沒有中國人行麼?中國人能忍受最大的苦處,中國人能抵抗一切疾痛:
毒蟒猛虎所盤據的荒林被中國人剷平,不毛之地被中國人種滿了菜蔬。中國人不怕
死,因為他曉得怎樣應付環境,怎樣活著。中國人不悲觀,因為他懂得忍耐而不惜
力氣。他坐著多麼破的船也敢沖風破浪往海外去,赤著腳,空著拳,只憑那口氣與
那點天賦的聰明,若能再有點好運,他便能在幾年之間成個財主。自然,他也有好
多毛病與缺欠,可是南洋之所以為南洋,顯然的大部分是中國人的成績。國內人只
知道在南洋容易掙錢,而華僑都是胖胖的財主,所以凡有點勢力的人就派個代表在
那兒募捐。只知道要錢,不曉得華僑所受的困苦,更想不到怎樣去幫忙。另有一些
人以為華僑是些在國內無法生存而到國外碰運氣的,一伸手也許摸著個金礦,馬上
便成百萬之富。這樣的人是因為輕視自己所以也忽略了中國人能力的偉大。還有些
人以為華僑漫無組織,所以今天暴富而富得不得其道,明天忽然失敗又正自理當如
此;說這樣現成話的人是只看見了華僑的短處,而忘了國家對這些在海外冒險的人
可曾有過幫助與指導沒有。華僑的失敗也就是國家的失敗。無論怎樣吧,我想寫南
洋,寫中國人的偉大;即使僅能寫成個羅曼司,南洋的顏色也正是艷麗無匹的。
可是,這有三件必須預備的事:第一,得在城市中研究經濟的情形。第二,到
內地觀察老華僑的生活,並探聽他們的歷史。第三,得學會廣東話,福建話,與馬
來話。哎呀,這至少須花費幾年的工夫呀!我恰巧花費不起這麼多的工夫。我找不
到相當的事作。只能在中學裡去教書,而教書就把我拴在了一個地方,時間與金錢
都不許我到各處去觀察。我的心慢慢涼起來。我是在新加坡教書,假若我想到別的
地方去看看,除非是我能在別處找到教書的機會,機會哪能那麼容易得呢。即使有
機會,還不是仍得教書,錢不夠花而時間不屬於我?我沒辦法。我的夢想眼看著將
永成為夢想了。打了個大大的折扣,我開始寫《小坡的生日》。我愛小孩,我注意
小孩子們的行動。在新加坡,我雖沒工夫去看成人的活動,可是街上跑來跑去的小
孩,各種各色的小孩,是有意思的,可以隨時看到的。下課之後,立在門口,就可
以看到一兩個中國的或馬來的小兒在林邊或路畔玩耍。好吧,我以小人兒們作主人
翁來寫出我所知道的南洋吧——恐怕是最小最小的那個南洋吧!
上半天完全消費在上課與改卷子上。下半天太熱。非四點以後不能作什麼。我
只能在晚飯後寫一點。一邊寫一邊得驅逐蚊子,而老鼠與壁虎的搗亂也使我心中不
甚太平,況且在熱帶的晚間獨抱一燈,低著頭寫字,更彷彿有點說不過去:屋外的
蟲聲,林中吹來的濕而微甜的晚風,道路上印度人的歌聲,婦女們木板鞋的輕響,
都使人覺得應到外邊草地上去,臥看星天,永遠不動一動。這地方的情調是熱與軟,
它使人從心中覺到不應當作什麼。我呢,一氣寫出一千字已極不容易,得把外間的
一切都忘了才能把筆放在紙上。這需要極大的注意與努力,結果,寫一千來字已是
筋疲力盡,好似打過一次交手仗。朋友們稍微點點頭,我就放下筆,隨他們去到林
邊的一間門面的茶館去喝咖啡了。從開始寫直到離開此地,至少有四個整月,我一
共才寫成四萬字,沒法兒再快。這本東西通體有六萬字,那末後兩萬是在上海鄭西
諦兄家中補成的。
以小孩為主人翁,不能算作童話。可是這本書的後半又全是描寫小孩的夢境,
讓貓狗們也會說話,彷彿又是個童話。此書的形式因此極不完整:非大加刪改不可。
前半雖然是描寫小孩,可是把許多不必要的實景加進去;後半雖是夢境,但也時時
對南洋的事情作小小的諷刺。總而言之,這是幻想與寫實夾雜在一處,而成了個四
不像了。這個毛病是因為我是腳踩兩隻船:既捨不得小孩的天真,又捨不得我心中
那點不屬於兒童世界的思想。我願與小孩們一同玩耍,又忘不了我是大人。這就糟
了。所謂不屬於兒童世界的思想是什麼呢?是聯合世界上弱小民族共同奮鬥。此書
中有中國小孩,馬來小孩,印度小孩,而沒有一個白色民族的小孩。在事實上,真
的,在新加坡住了半年,始終沒見過一回白人的小孩與東方小孩在一塊玩耍。這給
我很大的刺激,所以我願把東方小孩全拉到一處去玩,將來也許立在同一戰線上去
爭戰!同時,我也很明白廣東與福建人中間的衝突與不合作,馬來與印度人間的愚
昧與散漫。這些實際上的缺欠,我都在小孩們一塊玩耍時隨手兒諷刺出。可是,寫
著寫著我又似乎把這個忘掉,而沈醉在小孩的世界裡,大概此書中最可喜的一些地
方就是這當我忘了我是成人的時候。現在看來,我後悔那時候我是那麼拿不定主意;
可是我對這本小書仍然最滿意,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我深喜自己還未全失赤子之
心——那時我已經三十多歲了。
最使我得意的地方是文字的淺明簡確。有了《小坡的生日》,我才真明白了白
話的力量;我敢用最簡單的話,幾乎是兒童的話,描寫一切了。我沒有算過,《小
坡的生日》中一共到底用了多少字;可是它給我一點信心,就是用平民千字課的一
千個字也能寫出很好的文章。我相信這個,因而越來越恨「迷惘而蒼涼的沙漠般的
故城喲」這種句子。有人批評我,說我的文字缺乏書生氣,太俗,太貧,近於車伕
走卒的俗鄙;我一點也不以此為恥!
在上海寫完了,就手兒便把它交給了西諦,還在《小說月報》發表。登完,單
行本已打好底版,被「一二八」的大火燒掉;所以在去年才又交給生活書店印出來。
希望還能再寫一兩本這樣的小書,寫這樣的書使我覺得年輕,使我快活;我願
永遠作「孩子頭兒」。對過去的一切,我不十分敬重;歷史中沒有比我們正在創造
的這一段更有價值的。我愛孩子,他們是光明,他們是歷史的新頁,印著我們所不
知道的事兒——我們只能向那裡望一望,可也就夠痛快的了,那裡是希望。
得補上一些。在到新加坡以前我還寫過一本東西呢。在大陸上寫了些,在由馬
賽到新加坡的船上寫了些,一共寫了四萬多字。到了新加坡,我決定拋棄了它,書
名是「大概如此」。
為什麼中止了呢?慢慢的講吧。這本書和《二馬》差不多,也是寫在倫敦的中
國人。內容可是沒有《二馬》那麼複雜,只有一男一女。男的窮而好學,女的富而
遭了難。窮男人救了富女的,自然嘍跟著就得戀愛。男的是真落於情海中,女的只
拿愛作為一種應酬與報答,結果把男的毀了。文字寫得並不錯,可是我不滿意這個
題旨。設若我還住在歐洲,這本書一定能寫完。可是我來到新加坡,新加坡使我看
不起這本書了。在新加坡,我是在一個中學裡教幾點鐘國文。我教的學生差不多都
是十五六歲的小人兒們。他們所說的,和他們在作文時所寫的,使我驚異。他們在
思想上的激進,和所要知道的問題,是我在國外的學校五年中所未遇到過的。不錯,
他們是很浮淺;但是他們的言語行動都使我不敢笑他們,而開始覺到新的思想是在
東方,不是在西方。在英國,我聽過最激烈的講演,也知道有專門售賣所謂帶危險
性書籍的鋪子。但是大概的說來,這些激烈的言論與文字只是宣傳,而且對普通人
很少影響。學校裡簡直聽不到這個。大學裡特設講座,講授政治上經濟上的最新學
說與設施;可是這只限於講授與研究,並沒成為什麼運動與主義;大多數的將來的
碩士博士還是叼著煙袋談「學生生活」,幾乎不曉得世界上有什麼毛病與缺欠。新
加坡的中學生設若與倫敦大學的學生談一談,滿可以把大學生說得瞪了眼,自然大
學生可別刨根問底的細問。
有件小事很可以幫助說明我的意思:有一天,我到圖書館裡去找本小說念,找
到了本梅·辛克來(May Sinclair)1的Arnold Waterlow(阿諾德·沃特洛)。別
的書都帶著「圖書館氣」,污七八黑的;只有這本是白白的,顯然的沒人借讀過。
我很納悶,館中為什麼買這麼一本書呢?我問了問,才曉得館中原是去買大家所知
道的那個辛克來(Upton Sinclair)2的著作,而錯把這位女寫家的作品買來,所
以誰也不注意它。我明白了!以文筆來講,男辛克來的是低等的新聞文學,女辛克
來的是熱情與機智兼具的文藝。以內容言,男辛克來的是作有目的的宣傳,而女辛
克來只是空洞的反抗與破壞。女辛克來在西方很有個名聲,而男辛克來在東方是聖
人。東方人無暇管文藝,他們要炸彈與狂呼。西方的激烈思想似乎是些好玩的東西,
東方才真以它為寶貝。新加坡的學生差不多都是家中很有幾個錢的,可是他們想打
倒父兄,他們捉住一些新思想就不再鬆手,甚至於寫這樣的句子:「自從母親流產
我以後」——他愛「流產」,而不惜用之於己身,雖然他已活了十六七歲。
在今日而想明白什麼叫作革命,只有到東方來,因為東方民族是受著人類所有
的一切壓迫;從哪兒想,他都應當革命。這就無怪乎英國中等階級的兒女根本不想
天下大事,而新加坡中等階級的兒女除了天下大事什麼也不想了。雖然光想天下大
事,而永遠不肯交作文與算術演草簿的小人兒們也未必真有什麼用處,可是這種現
象到底是應該注意的。我一遇見他們,就沒法不中止寫「大概如此」了。一到新加
坡,我的思想猛的前進了好幾丈,不能再寫愛情小說了!這個,也就使我決定趕快
回國來看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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