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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樣寫《劍北篇》


  我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天才,但對文藝的各種形式都願試一試。小說,試過了, 沒有什麼驚人的成績。話劇,在抗戰中才敢試一試,全無是處。通俗的鼓詞與劇本, 也試寫過一些,感到十分的難寫,除了得到「俗更難」一點真經驗與教訓外,別無 可述。現在,我又搬起份量最重的東西來了——詩!我作過舊詩,不怎麼高明,可 是覺得怪有趣,而且格式管束著,也並不很難湊起那麼一首兩首的。志在多多學習, 現在我要作的是新詩。新詩可真難:沒有格式管著,我寫著寫著便失去自信,不由 的向自己發問,這是詩嗎?其次,我要寫得俗,而沒有地方去找到那麼多有詩意的 俗字,於是一來二去就變成「舊詩新寫」或「中菜西吃」了。還有,一方面我找不 到夠用的有詩意的俗字,另一方面在描寫風景事物的時候我又不能把自幼兒種下的 審美觀念一掃而光;我不能強迫自己變成洋人,不但眼珠是綠的,而且把紅花也看 成綠花!最後,新詩要韻不要,本不成為問題;我自己這回可是決定要韻(事實上 是「轍」),而且仿照比較嚴整的鼓詞用韻的辦法,每行都用韻,以求讀誦時響亮 好聽。這簡直是跟自己過不去!韻不難找,貴在自然,也不是怎麼越要自然,便越 費力氣!

  有上述的困難,本來已當知難而退;卻偏不!不但不退,而且想寫成一萬行! 扯下臉硬幹並不算勇敢;再說,文藝貴精不貴多,臭的東西越多就越臭,我曉得。 不過,我所要寫的是遊記,斷非三言兩語所能道盡,故須長到萬行。這裡,倒沒有 什麼中國長詩甚少,故宜試作;或按照什麼理論,非長不可;而純粹出於要把長途 旅行的見聞作成「有詩為證」。那麼,也許有人要問:為什麼不用散文寫呢?回答 是:行旅匆匆,未能作到每事必問,所以不敢一板一眼地細寫。我所得的只是一些 印象,以詩寫出,或者較為合適。

  是這麼一回事:一九三九年夏天,我被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理事會派遣參 加北路慰問團,到西北去慰勞抗戰將士。由夏而冬,整整走了五個多月,共二萬里。 路線是由渝而蓉,北出劍閣;到西安;而後入潼關到河南及湖北;再折回西安,到 蘭州,青海,綏遠,榆林和寧夏。這些地方幾乎都是我沒有到過的,所以很想寫出 一點東西來,以作紀念。到處忙於看與走,事事未能詳問,乃決定寫長詩。

  一九四○年二月中動筆,至七月初,才得廿段,約二千五百行。七、八兩月寫 《張自忠》劇本,詩暫停。人是不能獨自活著的,因此,個人的決心往往被社會關 系給打個很大的折扣。九、十兩月復得七段,可是十一月由鄉入城,事忙心亂,把 詩又放在了一旁。時寫時停,一年的功夫僅成廿七段,共三千行。所以余的材料, 僅足再寫十餘段的,或可共得六千行。因句句有韻的關係,六千行中頗有長句,若 拆散了從新排列,亦可足萬行之數。

  一九四一年春初,因貧血,患頭昏病,一切工作都停頓下來。在專心寫詩的時 候,平均每天只能湊成一二十句。這一二十句中,我自己覺得,還必有幾句根本不 象詩的。幾次,我想停筆,不再受洋罪,可是又怕落個沒有恆心毅力,對不起自己; 雖然繼續寫下去也許更對不起新詩!頭昏病好了以後,本想繼續寫詩,可是身體虧 弱,寫詩又極費力氣,於是就含著淚把稿子放在一旁,不敢再正眼去看。停擱得久 了心氣越發壯不起來,乃終於落了個沒有恆心毅力——一個寫家須有象蠶一般的巧 妙,吐出可以織成綢緞的絲來,同時,還須有和牛一樣壯實的身體呀!到一九四一 年年底,眼看把全詩寫成是無望了,遂含羞帶愧的把已成的廿八段交文獎會刊印成 冊。何時能將全詩補成,簡直不敢說了!

  草此詩時,文藝界對「民族形式」問題,討論甚烈,故用韻設詞,多取法舊規, 為新舊相融的試驗。詩中的音節,或有可取之處,詞彙則嫌陳語過多,失去了不少 新詩的氣味。行行用韻,最為笨拙:為了韻,每每不能暢所欲言,時有呆滯之處; 為了韻,乃寫得很慢,費力而不討好。句句行韻,弊已如此,而每段又一韻到底, 更足使讀者透不過氣來;變化既少,自乏跌宕之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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