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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一

  老李唯一值得活著的事是天天能遇到機會看一眼東屋那點「詩意」。他不能不 承認他「是」迷住了,雖然他的理智強有力的管束著一切行動。既不敢——往好了 說,是不肯——純任感情的進攻,他只希望那位馬先生回來,看她到底怎樣辦,那 時候他或者可以決定他自己的態度。設若他不願再欺哄自己的話,他實在是希翼著 ——馬回來,和她吵了;老李便可以與她一同逃走。逃出這個臭家庭,逃出那個怪 物衙門;一直逃到香濃色烈的南洋,赤裸裸的在赤道邊上的叢林中酣睡,作著各種 顏色的熱夢!帶著丁二爺。丁二爺天生來的宜於在熱帶懶散著。說真的,也確是得 給丁二爺想主意——他一天到晚怕槍斃,不定哪天他會喝兩盅酒到巡警局去自首! 帶他上哪兒?似乎只有南洋合適。他與她,帶著個怕槍斃的丁二爺,在椰樹下,何 等的浪漫!

  「小鳥兒,叫吧!你們一叫,就沒人槍斃我了!」丁二爺又對著籠子低聲的問 卜呢!

  逃,逃,逃,老李心裡跳著這一個字。逃,連小鳥兒也放開,叫它們也飛,飛, 飛,一直飛過綠海,飛到有各色鸚鵡的林中,飲著有各色游魚的溪水。

  他笑這個社會。小趙被殺會保全住不少人的飯碗,多麼滑稽!

  二

  正是個禮拜天,蟬由天亮就叫起來,早晨屋子裡就到了八十七度,英和菱的頭 上胸前眼看著長一片一片的痱子。沒有一點風,整個的北平像個悶爐子,城牆上很 可以烤焦了燒餅。丁二爺的夏布衫無論如何也穿不住了;英和菱熱得像急了的狗, 捉著東西就咬。院子裡的磚地起著些顫動的光波,花草全低了頭,麻雀在牆根張著 小嘴喘氣,已有些發呆。沒人想吃飯,賣冰的聲音好像是天上降下的福音。老李連 襪也不穿,一勁兒撲打蒲扇。只剩了蒼蠅還活動,其餘的都入了半死的狀態。街上 電車鈴的響聲像是催命的咒語,響得使人心焦。

  為自己,為別人,夏天頂好不去拜訪親友,特別是胖人。可是吳太太必須出來 尋親問友,好像只為給人家屋裡增加些溫度。

  老李趕緊穿襪子,找汗衫,胳臂肘上往下大股的流汗。方墩太太眼睛上的黑圈 已退,可是腮上又加上了花彩,一大條傷痕被汗淹得並不上口,跟著一小隊蒼蠅。 「李先生,我來給你道歉,」方墩的腮部自己彈動,為是驚走蒼蠅。「我都明白了, 小趙死後,事情都清楚了。我來道歉!還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吳先生又找著事 了。不是新換了市長嗎,他托了個人情,進了教育局。他雖是軍隊出身,可是現在 他很認識些個字了;近來還有人托他寫扇面呢。好歹的混去吧,咱們還閒得起嗎?」

  老李為顯著和氣,問了句極不客氣的,「那麼你也不離婚了?」

  方墩搖搖頭,「哎,說著容易呀;吃誰去?我也想開了,左不是混吧,何必呢! 你看,」她指著腮上的傷痕,「這是那個小老婆抓的!自然我也沒饒了她,她不行; 我把她的臉撕得紫裡套青!跟吳先生講和了,單跟這個小老婆干,看誰成,我不把 她打跑了才怪!我走了,乘著早半天,還得再看一家兒呢。」她彷彿是練著寒暑不 侵的工夫,專為利用暑天鍛煉腿腳。

  老李把她送出去,心裡說「有一個不離婚的了!」

  剛脫了汗衫,擦著胸前的汗,邱太太到了;連她像紙板那樣扁,頭上也居然出 著汗珠。

  「不算十分熱,不算,」她首先聲明,以表示個性強。「李先生,我來問你點 事,邱先生新弄的那個人兒在哪裡住?」「我不知道,」他的確不知道。

  「你們男人都不說實話,」邱太太指著老李說,勉強的一笑。「告訴我不要緊。 我也想開了,大家混吧,不必叫真了,不必。只要他鬧得不太離格,我就不深究; 這還不行?」「那麼你也不離婚了?」老李把個「也」字說得很用力。「何必呢,」 邱太太勉強的笑,「他是科員,我跟他一吵;不能吵,簡直的不能吵,科員!你真 不知道他那個——」老李不知道。

  「好啦,乘著早半天,我再到別處打聽打聽去。」她彷彿是正練著寒暑不侵的 工夫,利用暑天鍛煉著腿腳。老李把她送出去,心裡說「又一個不離婚的!」他剛 要轉身進來,張大哥到了,拿著一大籃子水果。「給乾女兒買了點果子來;天熱得 夠瞧的!」隨說隨往院裡走。

  丁二爺聽見張大哥的語聲,慌忙藏在裡屋去出白毛汗。「我說老李,」張大哥 擦著頭上的汗,「到底那張房契和丁二是怎回事?我心裡七上八下的不得勁,你看!」

  老李明知道張大哥是怕這件事與小趙的死有關係,既捨不得房契,又怕鬧出事 來。他想了想,還是不便實話實說;大熱的天,把張大哥嚇暈過去才糟!「你自管 放心吧,准保沒事,我還能冤你?」

  張大哥的左眼開閉了好幾次,好像困乏了的老馬。他還是不十分相信老李的話, 可是也看出老李是決定不願把真情告訴他:「老李,天真可是剛出來不久,別又— —」

  老李明白張大哥;張大哥,方墩,邱太太,和……都怕一樣事,怕打官司。他 們極願把家庭的醜惡用白粉刷抹上,敷衍一下,就是別打破了臉,使大家沒面子。 天真雖然出來,到底張大哥覺得這是個家庭的污點,白粉刷得越厚越好;由這事再 引起別的事兒,叫大家都知道了,最難堪;張大哥沒有力量再去抵擋一陣。你叫張 大哥象老驢似的戴上「遮眼」,去轉十年二十年的磨,他甘心去轉,叫他在大路上 痛痛快快的跑幾步,他必定要落淚。「大哥,你要是不放心的話,我給你拿著那張 契紙,凡事都朝著我說,好不好?」

  「那——那倒也不必,」張大哥笑得很勉強,「老李你別多心!我是,是,小 心點好!」

  「准保沒錯!丁二爺一半天就回去,你放心吧!」「好,那麼我回去了,還有 人找我商議點婚事呢。明天見,老李。」

  老李把張大哥送出去,熱得要咬誰幾口才好。

  丁二爺頂著一頭白毛汗從裡間逃出來:「李先生,我可不能回張家去呀!張大 哥要是一盤問我,我非說了不可,非說了不可!」

  「我是那麼說,好把他對付走;誰叫你回張家去?」老李覺得這樣保護丁二爺 是極有意義,又極沒有意義,莫名其妙。三

  張大哥走了不到五分鐘,進來一男一女,開開老李的屋門便往裡走。老李剛又 脫了襪子與汗衫。

  「不動,不動!」那個男的看見老李四下找汗衫,「千萬不要動!」

  老李明白過來了,這是馬老太太的兒子。他看著他們。

  屋門開了,馬老太太進來:「快走,上咱們屋去!」「媽!」馬先生立起來, 拉住老太太的手,「就在這兒吧,這兒還涼快些。」

  馬老太太的淚在眼裡轉,「這是李先生的屋子!」然後向老李,「李先生,不 用計較他,他就是這麼瘋瘋顛顛的。走!」

  馬先生很不願意走,被馬老太太給扯出來。丁二爺給提著皮箱。老李看見馬少 奶奶立在階前,毒花花的太陽曬著她的臉,沒有一點血色。

  四

  大家誰也沒吃午飯,只喝了些綠豆湯。老李把感情似乎都由汗中發洩出來,一 聲不出;一勁兒流汗。他的耳朵專聽著東屋。東屋一聲也沒有;他佩服馬嬸,豪橫! 因為替她使勁,自己的汗越發川流不息。他想像得到她是多麼難堪,可是依然一聲 不出。

  丁二爺以為馬先生是小趙第二,非和李太太借棒槌去揍他不可,她也覺得他該 揍,可是沒敢把棒槌借給丁二爺。英偷偷的上東屋看馬嬸,門倒鎖著呢,推不開; 叫馬嬸,也不答應。英又急了一身的痱子。

  西屋裡喀羅喀羅的成了小茶館,高聲的是馬先生,低聲的是老太太。

  西屋的會議開了兩點多鐘。最後,那個女的提起小竹筐,往外走。馬先生並沒 往外送她。

  老太太上了東屋。東屋的門還倒鎖著。「開開吧,別叫我著急了!」老太太說。 屋門開了,老太太進去。

  老太太進了東屋,馬先生溜躂到北屋來。英與菱熱得沒辦法,都睡了覺。三個 大人都在堂屋坐著,靜聽東西屋的動靜。馬先生自己笑了笑。「你們得馬上搬家呀, 這兒住不了啦!」大家都沒言語。

  「啊!」馬先生笑了。「都滾吧!」

  李太太的真正鄉下氣上來了,好像是給耕牛拍蒼蠅,給了馬先生的笑臉一個嘴 巴——就恨有倆媳婦的人!「好!很好!」丁二爺在一旁喝彩。

  馬先生捂著臉,回頭就走,似乎決定不反抗。

  五

  李太太的施威,丁二爺的助威,馬先生的慘敗,都被老李看見了,可是他又似 乎沒看見。他的心沒在這個上。他只想著東屋:她怎樣了?馬老太太和她說了什麼? 他覺不到天氣的熱了,心中顫著等看個水落石出。馬先生的行為已經使他的心涼了 些,原來浪漫的人也不過如此。浪漫的人是個以個人為宇宙中心的,可是馬先生並 沒把自己浪漫到什麼地方去,還是回到家來叫老母親傷心,有什麼意義?自然,浪 漫本是隨時的遊戲,最好是只管享受片刻,不要結果,更不管結果。可是,老李不 能想到一件無結果的事。結果要是使老母親傷心,更不能幹!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他的心已涼了一半:馬少奶奶到西屋去吃飯!雖然沒聽見 她說話,可是她確是和馬家母子同桌吃的!

  到了夜晚,他的心完全涼了:馬先生到東屋去睡覺!老李的世界變成了個破瓦 盆,從半空中落下來,摔了個粉碎。「詩意」?世界上並沒有這麼個東西,靜美, 獨立,什麼也沒有了。生命只是妥協,敷衍,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別人還可以, 她!她也是這樣!

  起初,只聽見馬先生說話,她一聲不出。後來,她慢慢的答應一兩聲。最後, 一答一和的說起來。靜寂。到夜間一點多鐘——老李始終想不起去睡——兩個人又 說起來,先是低聲的,漸漸的語聲越來越高,最後,吵起來。老李高興了些,吵, 吵,妥協的結果——假如不是報應——必是吵!他希望她與他吵散了——老李好還 有點機會。不大的工夫,他們又沒聲了。

  老李的希望完了,世界只剩了一團黑氣,沒有半點光亮。他不能再繼續住在這 裡,這個院子與那個怪物衙門一樣的無聊,沒意義。他叫醒了丁二爺,把心中那些 不十分清楚而確是美的鄉間風景告訴了丁二爺。

  「好,我跟你到鄉下去,很好!在北平,早晚是槍斃了我!」丁二爺開始收拾 東西。

  六

  張大哥剛要上衙門,門外有人送來一車桌椅,還有副沒上款的對聯,和一封信。

  他到了衙門,同事們都興奮得了不的,好像白天見了鬼:「老李這傢伙是瘋了, 瘋了!辭了職!辭!」這個決想不到的「辭」字貼在大家的口腔中,幾乎使他們閉 住了氣。「已經走了。下鄉了,奇怪!」張大哥出乎誠心的為老李難過。「太可惜 了!」太可惜的當然是頭等科員,不便於明說。「莫名其妙!難道是另有高就?」 大家猜測著。不能,鄉下還能給他預備著科員的職位?

  「丁二也跟了他去。」張大哥貢獻了一點新材料。「丁二是誰?」大家爭著問。

  張大哥把丁二爺的歷史詳述了一遍。最後,他說:「丁二是個廢物!不過老李 太可惜了。可是,老李不久就得跑回來,你們看著吧!他還能忘了北平跟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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