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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姑母又老掉了一個牙,恰巧落牙的時候,正是舊歷的除夕;她以為這是去舊 迎新的吉兆,於是歡歡喜喜的預備年菜。李靜也跟著忙碌。趙姑父半夜才回來,三 個人說笑一陣。趙姑母告訴丈夫,她掉了一個牙。他笑著答應給她安一個金牙,假 如來年財神保佑鋪子多賺些錢。她恐怕吞了金,執意不肯。於是作為罷論。

  王德回家去過年,給父親買了一條活魚,有二尺長。給李應的叔父買了一支大 肥雞。王老者笑的把眉眼都攢在一處捨不得分開,開始承認兒子有志氣能掙錢。他 把魚殺了,把魚鱗拋在門外,凍在地上,以便向鄰居陳說,他兒子居然能買一條二 尺見長歡蹦亂跳的活魚。

  李應也回家看叔父,買了些食物以討叔父的歡心。可是李老人依舊不言不語, 心中像有無限的煩苦。

  孫八爺帶著小三,小四一天進城至於五六次之多,購辦一切年貨。小三,小四 偷著把供佛的年糕上面的棗子偷吃了五個,小三被他母親打了一頓,小四跑到西院 去搬來祖父孫守備說情,才算脫出危險。

  老張算賬討債,直到天明才完事。自己居然瘋了似的喝了一盅酒,吃兩個值三 個銅元一個的雞卵。而且給他夫人一頓白米粥吃——一頓管飽的白米粥!老張因年 歲的關係,志氣是有些消沈,行為是有些顛狂!真給妻子一頓白米粥吃!

  龍樹古父女也不燒香,也不迎神,只是被街上爆竹吵的不能睡。父女烤著火爐, 談了一回,又玩一回撲克牌。

  南飛生新近把勸學員(學務大人)由「署理」改為「實任」。親友送禮慶賀者, 不乏其人,他把他夫人的金鐲典當三十塊錢,才把禮物還清,好不忙碌。快樂能使 人忙碌,忙碌也生快樂,南大人自然也忙也樂,或是且忙且樂!藍小山先生大除夕 的還研究「植物心理學」,念到半夜又作了幾首詩。藍先生到底與眾不同!

  每個人有他自己異於別人的生趣與事業,不能一樣,也無須一樣。可是對於年 節好似無論誰也免不了有一番感觸,正如時辰鐘到了一定的時候就響一聲或好幾聲。 生命好似量時間的機器!

  …………

  「新禧!新禧!多多發財!」人們全這樣說著。「大地回春,人壽年豐,福自 天來,……」紅紙黑字這樣貼在門上。

  新年!難道不是?

  快樂!為什麼不?

  賀年!誰敢不去?

  「!」對了!「?」自尋苦惱!

  沒告訴你世界就是那麼一團亂氣嗎?

  蝸牛負著笨重的硬殼,負著!

  傻象(其實心裡不傻)插著長而粗的牙,插著!人們扛著沈而舊的社會,扛著!

  熱了脫去大衫,冷了穿上棉袍,比蝸牛冬夏常青穿著灰色小蓋聰明多了!

  社會變成蝸牛殼一樣,生命也許更穩固。夏天露出小犄角,冬天去蟄宿,難道 不舒服?

  一時半刻那能變成蝸牛,那麼,等著罷!

  第一個到孫八家裡賀年的,誰也猜得到是老張。孫八近來受新禮教的陶染,頗 知道以「鞠躬」代「叩首」,一點也不失禮。可是老張卻主持:既是賀舊歷新春就 不該用新禮。於是非給孫八磕頭不可。他不等孫八謙讓,早已恭恭敬敬的匍匐地上 磕了三個頭。然後又堅持非給八嫂行禮不可。幸而孫八還明白:老張是老師,萬沒 有給學生家長內眷行禮的道理;死勸活說的,老張才不大高興的停止。

  中國是天字第一號的禮教之邦。就是那不甚識字的文明中國人也會說一句: 「禮多人不怪。」

  孫八受了老張的禮,心中好過不去;想了半天,把小三,小四叫進來,叫他們 給老張行禮,作為回拜。

  小三,小四還年幼,不甚明白什麼揖讓進退,誰也不願意給老師磕頭。孫八強 迫著他們,小三磕了一個頭站起就跑,小四把手扶在地上,只輕輕點了幾點頭。老 師卻不注意那個,反正有人跪在面前,就算威風不小。

  兩個人坐下閒談,談來談去,又談到老張日夜計劃的那件事上。

  「八爺,大喜!老龍已答應了你給的價錢!」

  「是嗎?」孫八彷彿聽到萬也想不到的事情!

  「是!現在只聽你選擇吉期!錢自然是在吉期以前給他的!」

  「他得給我字據,或立婚書!」孫八問。

  「八爺!只有這一件事對不起你,我把嘴已說破,老龍怎麼也不肯寫婚書!他 也有他的理由,他們信教的不供財神,和不供子孫娘娘,月下老人一樣!他不要求 你到教堂行婚禮,已經是讓步!」老張鎖著眉頭,心中好像萬分難過。

  孫八看老張那樣可憐,不好意思緊往下追,可是還不能不問:

  「沒婚書,什麼是憑證?」

  老張低著頭,沒有回答。

  孫八也不再往上問。

  「要不這麼辦,」老張眼中真含著兩顆人造的淚珠。「八爺。你信得及我呢, 把錢交給我,等你把人抬過來,我再把錢交給老龍。他知道錢在我手裡不能不放心。 八爺,你看怎樣?再不然呢,我把我的新媳婦給你,假如你抱了空窩,受了騙!」 「你的新媳婦?張先生你可真算有心,為什麼以前不告訴我?」

  「以前跟你說過,我也有意於此,現在雖有七八成,到底還沒定規准。」

  「誰家的姑娘?」

  「我只能告訴你,她是咱村裡的,等大定規了,我再告訴你她的姓名。我很盼 望和你能在同日結婚湊個熱鬧,只是一時不能辦妥,怕你等不了我。」

  「再有一兩個月還不成?」

  「不敢說。」

  「快辦,一塊熱鬧!」孫八笑著說。

  好人受魔鬼試探的時候,比不好人變的還快。孫八好像對於買姑娘販人口是家 常便飯似的隨便說了,不但一點不以為奇,而且催著別人快辦。世上不怕有藍臉的 惡鬼,只怕有黃臉的傻好人。因為他們能,也甘心,作惡鬼的奴僕,聽惡鬼的指使, 不自覺的給惡鬼擴充勢力。社會永遠不會清明,並不是因惡鬼的作祟,是那群傻好 人醉生夢死的瞎搗亂。惡鬼可以用刀用槍去驅逐,而傻好人是不露形跡的在樹根底 下鑽窟窿的。

  孫八是個好人,傻好人,唯獨他肯被老張騎著走。老張要是幸而有懺悔的機會, 孫八還許阻止他。老張明白他自己,是可善可惡的,而孫八是一塊黑炭,自己不知 道自己怎麼就黑了,而且想不起怎麼就不黑了,因為他就沒心。「快!我緊著辦! 大概五月節以前可以妥當了!」老張說。「好,我預備我的,你去快辦你的!什麼 時候交錢,我聽你的信。就照你的主意辦!」

  老張又給孫八出了許多主意,怎樣預備一切,孫八一五一十的都刻在心上,奉 為金科玉律。

  老張告辭回家,孫八把他送出大門外,臨別囑咐老張:「別叫叔父和你八嫂子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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