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是墨盒子,颳風是香爐。」是外國人對於北京的簡妙的形容。中國人聽
了這兩句話,只有誇讚形容的妙,而不覺得一個都城象墨盒子和香爐為不應當的。
本來,為什麼都城一定不像香爐和墨盒子,為什麼世界不……李靜和姑父要了一塊
錢,買了些點心之類,出城去看她的叔父。出了她姑母的門,那冬天每日必來的北
風已經由細而粗的刮起來。先是空中一陣陣的哨子響,好似從天上射來的千萬響箭。
跟著由野外吹來的黃沙和路上的黑土捲成一片灰潮,從一切有孔的東西打過穿堂。
兜著順著風走的人,獸的腳踵,壓著逆著風走的腳面,把前者催成不自主的速進,
把後者壓成釘在地上的石樁。一陣風過,四外天空罩上一圈沙霧,陽光透過,好像
飄浮著一層黃雪。跟著由遠而近的響聲又作,遠處的高樹先輕輕的點頭,近處的一
切可動的東西也漸次搖動。繼而後面的怒潮又排出倒海而來,遠近上下的東西就在
吼叫中連成一片不可分析的波動與激盪。如此一陣,一陣,又一陣,樹枝折了,薄
的土牆倒了,路上的糞土吹淨了,到紅日西落的時候,才慘淡荒寒的休息一刻,等
著夜裡再攻襲大地的一切。
李靜握著她的毛項巾,半閉著眼,走三步停兩步的往前奔。走了好大半天才到
德勝門。那城門洞的風更與眾不同,好似千萬隻野牛,被怒火燒著,爭著從城洞往
外擠;它們的利角,刺到人的面上,比利刃多一點冷氣,不單是疼。那一個城門洞
分秒不停的漲著一條無形有聲的瀑布,狂浪打的人們連連轉身,如逆浪而行的小魚。
李靜倒退著,挨著城牆,用盡全身力量,費了五分鐘,才擠出去。出了城門風勢更
野了,可是吹來的黃沙比城裡的腥惡的黑土乾淨多了。她奮鬥著,到底到了家,只
是鼻窪的沙土,已經積了半寸多厚。
籬牆被風吹的「咯吱,咯吱」的響,那座破磨盤,在她的眼裡,一起一落的好
像要被風刮走。除了這些響聲,屋裡連一聲咳嗽都沒有。她好似到了一個陰寒沈寂
的山洞。「叔父!我回來了!」
「啊?靜兒?快進來!」
她的叔父圍著一個小火爐,看著一本書。見了李靜,他喜歡的像一個蜜蜂被風
刮進一間溫室滿列著可是他說話的聲音依然非常低細,當風吼的時候,沒有人可以
聽清楚他說的什麼。
「叔父!是我!」
「快坐下烤一烤手!」
「我先去洗一洗臉。」她用那凍紅的手指摸著臉蛋。「不用!先坐下,我看看
你!」
「叔父,我給你買來些點心。」她把點心包給她叔父看,紙包上已裹滿了沙土。
「你又跟你姑父要了錢?以後千萬別再跟他要,他的錢不是容易來的!」
「是!叔父你近來怎樣?」
「我?照舊。好,你去洗臉!你又胖了一些,我放心了!」她洗了臉,從袋中
拿出兩塊錢來:「叔父,這是李應給你的。」
「好!放在桌上罷。」
「叔父,你吃什麼?我給你作一作!」李靜見桌上放著一塊凍豆腐和些蔥蒜之
類。
「好!給我作作。我自己作膩了!不吃,像缺些什麼似的;吃,真是麻煩!」
李靜一面收拾一切,一面和叔父說李應,王德的事,叔父點頭的時候多於說話。
飯食作好,叔侄歡歡喜喜的吃了。「靜兒你今年多大了?」她叔父低聲問。
「叔父,你把我的歲數也忘了,到年底二十二!」李靜半笑著,心中實在悲傷
她叔父已把記憶力喪失。
「叔父老了!」他把手托住頭額默默不語的半天,然後又問:「那麼你二十二
了,你自己的事怎樣?」
「什麼是我自己的事,叔父?」
「婦女是沒有自己的事的,人們也不許婦女有自己的事;可是我允許你主張你
自己的事!」
「你是要叫我在城裡找一點事作?」
「那有事給你們作!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的婚事。靜兒,你待你叔父要和待你母
親一樣,要說什麼,說!」「這個事——」
「靜兒!我先說罷!現在有人要買你作妾,你要是心目中有相當的人,趕快決
定。你有了托身之處,我呢,怎樣死也甘心!」
李靜明白叔父所指的人,因為王德曾給過她些暗示。「叔父!除死以外有第二
個辦法沒有?」她把那兩條好看的眉毛擰在一處。
「沒有!沒有!你靠近我一些,我細細的告訴你!」李靜把小凳搬近了他一些,
她叔父的聲音,像半枯的黃葉,在悄悄的寒風裡,作著悲哀的微響。「我明說罷:
老張要買你!我打算在他提婚之際,把張師母救出來,現在已算失敗,不用細說。
第一步失敗,第二步不能再延宕。就是你有合適的人,我趕快與你們立了婚約。我
呢,對不起老張,只好一死!」「叔父,你想我和李應要是有心的,能叫你死不能?」
李靜的聲音顫了!
「靜兒!把氣穩下去!我活著怎見比死了強?這樣的廢物死了,除了你和李應
哭我一場,以外別無影響。我寧願死不願見老張。他上次來,帶著兩個穿土色軍衣
的兵。他說:『不還錢,送侄女,兩樣全不作,當時把你送到監牢裡去!』那兩個
灰色的東西立在窗外喊:『把他捆了走,不用費話!』……靜兒!死了比這個強!」
「我不能看著你死,李應也不能!不能!不能!」她的臉變成灰色了!
「你聽著!子女是該當享受子女的生命的,不是為老人活著!你要是不明白我
的心,而落於老張之手,你想,我就是活著,不比死還難過?斷送個半死的老人和
一個青年,那個便宜,事情為什麼不找便宜的作?我只要聽你的事,告訴我!」
「姑母管束很嚴,我見不著生人,除了王德。」「王德是個好孩子!」
「我們還都年青。」
「愛情是年青人講的!好!靜兒!我去和你王伯父商議。」「可是我不能聽著
你尋死,叔父!」
「靜兒!風小一點了,進城罷!我明白你們,你們不明白我!姑娘回去罷,問
你姑父姑母好!」老人立起來,顫著把手扶在她肩上細細的端詳她。她不能自制的
哭了。「靜兒,走罷!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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