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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老張把李應,王德的事,都支配停妥,呷了一口涼茶。茶走下去,肚裡咕碌碌 的響了一陣。「老張你餓了!」他對自己說:「肚子和街上的乞丐一樣,永遠是虛 張聲勢,故作醜態。一餓就吃,以後他許一天響七八十次。」他按了按肚皮:「討 厭的東西,不用和我示威,老張有老張的辦法!」命令一下,他立刻覺得精神勝過 肉體,開始計劃一切:「今天那兩句『立正』叫得多麼清脆!那些鬼子地名說的多 麼圓熟!老張!總算你有本事!……」「一百四,加節禮三十,就是一百七。小三 的爹還不送幾斗谷子,夠吃一兩個月的。學務大人看今天的樣子總算滿意,一報上 去獎金又是三十。一百七,加三十就是二百,——二百整!鋪子決不會比去年賺的 少,雖然還沒結賬!……」「李應的叔父欠的債,算是無望,辭了李應叫他去挑巡 擊1,坐地扣,每月扣他餉銀兩塊,一年又是二十四。李應走後,王德幫咱算賬, 每月少要他兩弔錢,可是省找一個小徒弟呢。狠心罷!捨兩弔錢!……」

  他越想越高興,越高興肚子越響,可是越覺得沒有吃飯的必要!於是他跑北屋, 拿起學務大人的那張名片細看了一看。那張名片是紅紙金字兩面印的。上面印的字 太多,所以老張有幾個不認識,他並不計較那個;又不是造字的聖人,誰能把《字 典》上的字全認得?

  名片的正面:

  「教育講習所」修業四月,參觀昌平縣教育,三等英美煙公司銀質獎章,前十 一師二十一團炮營見習生,北京自治研究會會員,北京青年會會員,署理京師北郊 學務視察員,上海《消閒晚報》通信員。南飛生,旁邊注著英文字:NanFiS heng。

  背面是:

  字雲卿,號若艇,投稿署名亦雨山人。借用電話東局1015。拜訪專用。

  「這小子有些來歷!」老張想:「就憑這張名片,印一印不得一塊多錢?!老 張你也得往政界上走走啊!有錢無勢力,是三條腿的牛,怎能立得穩!……」「哼! 有來歷的人可是不好鬥,別看他嘻皮笑臉的說好話,也許一肚子鬼胎!書用的不對, 講台是『白虎台』,院裡沒痰盂,……照實的報上去,老張你有些吃不住哇!」

  老張越想越悲觀,白花花的洋錢,一塊擠著一塊雪片似的從心裡往外飛。「報 上去了!『白虎台』,舊教科書,獎金三十塊飛了!公文下來,『一切辦法,有違 定章,著即停辦!』學生們全走了,一百四加節禮三十,一百七飛了!……」

  老張滿頭冷汗,肚裡亂響,把手猛的向桌上一拍,喊:「飛了!全飛了!」

  「沒有,就飛了一隻!」窗外一個女人有氣無力的說。「什麼飛了?」

  「我在屋裡給你作飯,老鷹拿去了一隻!」窗外的聲音低微得好似夢裡聽見的 怨鬼悲歎。

  「一隻什麼?」

  「小雞!」窗外嗚咽咽的哭起來。

  「小雞!小雞就是命,命就是小雞!」

  「我今天晚上回娘家,把我哥哥的小雞拿兩隻來,成不成?」

  「你有哥哥?你恐嚇我?好!學務大人欺侮我,你也敢!

  你滾蛋!我不能養著:吃我,喝我的死母豬!」

  老張跑出來,照定那個所謂死母豬的腿上就是一腳。那個女人像燈草般的倒下 去,眼睛向上翻,黃豆大的兩顆淚珠,嵌在眼角上,閉過氣去。

  這時候學生吃過午飯,逐漸的回來;看見師母倒在地上,老師換著左右腿往她 身上踢,個個白瞪著眼,像看父親打母親,哥哥打嫂子一樣的不敢上前解勸。王德 進來了,後面跟著李應。(他們並沒回家吃飯,只買了幾個燒餅在學堂外面一邊吃, 一邊商議他們的事。)王德一眼看見倒在地下的是師母,登時止住了笑,上前就要 把她扶起來。

  「王德你敢!」老張的薄片嘴緊的像兩片猴筋似的。「師母死啦!」王德說。

  「早就該死!死了臭塊地!」

  王德真要和老張宣戰了,然而他是以笑為生活的,對於打架是不大通曉的。他 渾身顫著,手也抬不起來,腿在褲子裡轉,而且褲子象比平日肥出一大塊。甚至話 也說不出,舌頭頂著一口唾沫,一節一節的往後縮。

  王德正在無可如何,只聽拍的一聲,好似從空中落下來的一個紅楓葉,在老張 向來往上揚著的左臉上,印了五條半紫的花紋。李應!那是李應!

  王德開始明白:用拳頭往別人身上打,而且不必挑選地方的,謂之打架。於是 用盡全身力量喊了一聲:「打!」

  老張不提防臉上熱辣辣的挨了一掌,於是從歷年的經驗和天生來的防衛本能, 施展全身武藝和李應打在一處。王德也掄著拳頭撲過來。

  「王德!」李應一邊打一邊嚷:「兩個打一個不公道,我要是倒了,有膽子你 再和他幹!」

  王德身上不顫了,臉上紅的和樹上的紅杏一樣。聽見李應這樣說,一面跑回來 把師母攙起來,一面自己說:「兩個打一個不公道,男人打女人公道嗎?」

  小三,小四全哭了,大些的學生都立著發抖。門內站滿了閒人,很安詳而精細 的,看著他們打成一團。「多辛苦!多辛苦!李應放開手!」孫八爺從外面飛跑過 來捨命的分解。「王德!過來勸!」

  「不!我等打接應呢!」王德拿著一碗冷水,把幾粒仁丹往師母嘴裡灌。

  「好!打得好!」老張從地上爬起來,撣身上的土。李應握著拳一語不發。

  「李應!過來灌師母,該我和他幹!」王德向李應點手。老張聽王德這樣說倒 笑了。孫八爺不知道王德什麼意思,只見他整著身子撲過來。

  「王德你要作什麼?」孫八攔住他。

  「打架!」王德說:「兩個打一個不公道,一個打完一個打!」「車輪戰也不 公道!你們都多辛苦!」孫八把王德連推帶抱的攔過去。又回頭對老張說:「張先 生你進屋裡去,不用生氣,小孩子們不知事務。」然後他又向看熱鬧的人們說: 「諸位,多辛苦!先生責罰學生,沒什麼新奇,散散罷!」

  老張進西屋去,看熱鬧的批評著老張那一腳踢的好,李應那一捏脖子捏的妙, 紛紛的散去。

  孫八又跑到張師母跟前說:「大嫂!不用生氣,張先生是一時心急。」

  張師母已醒過來,兩眼呆呆的看著地,一手扶著王德,一手托著自己的頭,顫 作一團。

  「八爺!不用和她費話!李小子你算有膽氣!你,你叔父,一個跑不了!你十 九,我四十九,咱們睜著眼看!」老張在屋裡嚷。

  「閉著眼看得見?廢話!」王德替李應反抗著老張。

  「好王德,你吃裡爬外,兩頭漢奸,你也跑不了!」「姓張的!」李應靠在杏 樹上說:「拆你學堂的是我,要你命的也是我,咱們走著看!」

  「拆房不如放火熱鬧,李應!」王德答著腔說。他又恢復了他的笑的生活:一 來見師母醒過來,沒真死了;二來看李應並沒被老張打傷;三來覺得今天這一打, 實在比平日學生挨打有趣得多。

  「你們都辛苦!少說一句行不行?」孫八遮五蓋六的勸解。「大嫂你回家住一 半天去,王德你送你師母去!李應你暫且回家!你們都進屋去寫字!」孫八把其餘 的學生全叫進教室去。王德,李應扶著師母慢慢的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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