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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


  老張的哲學是「錢本位而三位一體」的。他的宗教是三種:回,耶,佛;職業 是三種:兵,學,商。言語是三種:官話,奉天話,山東話。他的……三種;他的…… 三種;甚至於洗澡平生也只有三次。洗澡固然是件小事,可是為瞭解老張的行為與 思想,倒有說明的必要。

  老張平生只洗三次澡:兩次業經執行,其餘一次至今還沒有人敢斷定是否實現, 雖然他生在人人是「預言家」的中國。第一次是他生下來的第三天,由收生婆把那 時候無知無識的他,像小老鼠似的在銅盆裡洗的。第二次是他結婚的前一夕,自對 的到清水池塘洗的。這次兩個銅元的花費,至今還在賬本上寫著。這在老張的歷史 上是毫無可疑的事實。至於將來的一次呢,按著多數預言家的推測:設若執行,一 定是被動的。簡言之,就是「洗屍」。

  洗屍是回教的風俗,老張是否崇信默哈莫德呢?要回答這個問題,似乎應當側 重經濟方面,較近於確實。設若老張「嗚乎哀哉尚饗」之日,正是羊肉價錢低落之 時,那就不難斷定他的遺囑有「按照回教喪儀,預備六小件一海碗的清真教席」之 傾向。(自然慣於吃酒弔喪的親友們,也可以借此換一換口味。)而洗屍問題或可 以附帶解決矣。

  不過,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後肉價的漲落,實在不易有精密的推測;況且 現在老張精神中既無死志,體質上又看不出頹唐之象,於是星相家推定老張尚有十 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之壽命,與斷定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後肉價之增減,有 同樣之不易。

  豬肉貴而羊肉賤則回,豬羊肉都貴則佛,請客之時則耶。為什麼請客的時候則 耶?

  耶穌教是由替天行道的牧師們,不遠萬里而傳到只信魔鬼不曉得天國的中華。 老教師們有時候高興請信徒們到家裡談一談,可以不說「請吃飯」,說「請喫茶」; 請喫茶自然是西洋文明人的風俗。從實惠上看,吃飯與喫茶是差的多;可是中國人 到洋人家裡去喫茶,那「受寵若驚」的心理,也就把計較實惠的念頭勝過了。

  這種妙法被老張學來,於是遇萬不得已之際,也請朋友到家裡喫茶。這樣辦, 可以使朋友們明白他親自受過洋人的傳授,至於省下一筆款,倒算不了什麼。滿用 平聲仿著老牧師說中國話:「明天下午五點鐘少一刻,請從你的家裡走到我的家裡 吃一碗茶。」尤為老張的絕技。

  營商,為錢;當兵,為錢;辦學堂,也為錢!同時教書營商又當兵,則財通四 海利達三江矣!此之謂「三位一體」;此之謂「錢本位而三位一體」。

  依此,說話三種,信教三樣,洗澡三次,……莫不根據於「三位一體」的哲學 理想而實施。

  老張也辦教育?

  真的!他有他自己立的學堂!

  他的學堂坐落在北京北城外,離德勝門比離安定門近的一個小鎮上。坐北朝南 的一所小四合房,包著東西長南北短的一個小院子。臨街三間是老張的雜貨鋪,上 自鴉片,下至蔥蒜,一應俱全。東西配房是他和他夫人的臥房;夏天上午住東房, 下午住西房;冬天反之;春秋視天氣冷暖以為轉移。既省涼棚及煤火之費,長遷動 著於身體也有益。北房三間打通了隔段,足以容五十多個學生,土砌的橫三豎八的 二十四張書桌,不用青灰,專憑墨染,是又黑又勻。書桌之間列著洋槐木作的小矮 腳凳:高身量的學生,蹲著比坐著舒服;小的學生坐著和吊著差不多。北牆上中間 懸著一張孔子像,兩旁配著彩印的日俄交戰圖。西牆上兩個大鐵帽釘子掛著一塊二 尺見方的黑板;釘子上掛著老張的軍帽和陰陽合歷的憲書。門口高懸著一塊白地黑 字的匾,匾上寫著「京師德勝汛1公私立官商小學堂」。

  老張的學堂,有最嚴的三道禁令:第一是無論春夏秋冬閏月不准學生開教室的 窗戶;因為環繞學堂半里而外全是臭水溝,無論刮東西南北風,永遠是臭氣襲人。 不准開窗以絕惡臭,於是五十多個學生噴出的炭氣,比遠遠吹來的臭氣更臭。第二 是學生一切用品點心都不准在學堂以外的商店去買;老張的立意是在增加學生愛校 之心。第三不准學生出去說老張賣鴉片。因為他只在附近煙館被官廳封禁之後,才 作暫時的接濟;如此,危險既少,獲利又多;至於自覺身份所在不願永遠售賣煙土, 雖非主要原因,可是我們至少也不能不感謝老張的熱心教育。

  老張的地位:村裡的窮人都呼他為「先生」。有的呢,把孩子送到他的學堂, 自然不能不尊敬他。有的呢,遇著開殃榜,批婚書,看風水,……要去求他,平日 也就不能不有相當的敬禮。富些的人都呼他為「掌櫃的」,因為他們日用的油鹽醬 醋之類,不便入城去買,多是照顧老張的。德勝汛衙門裡的人,有的呼他為「老爺」, 有的叫他「老張」,那要看地位的高低;因為老張是衙門裡掛名的巡擊。稱呼雖然 不同,而老張確乎是鎮裡——二郎鎮——一個重要人物!老張要是不幸死了,比丟 了聖人損失還要大。因為那個聖人能文武兼全,陰陽都曉呢?

  老張的身材按營造尺是五尺二寸,恰合當兵的尺寸。不但身量這麼適當,而且 腰板直挺,當他受教員檢定的時候,確經檢定委員的證明他是「脊椎動物」。紅紅 的一張臉,微點著幾粒黑痣;按《麻衣相法》說,主多材多藝。兩道粗眉連成一線, 黑叢叢的遮著兩隻小豬眼睛。一隻短而粗的鼻子,鼻孔微微向上掀著,好似柳條上 倒掛的鳴蟬。一張薄嘴,下嘴唇往上翻著,以便包著年久失修漸形垂落的大門牙, 因此不留神看,最容易錯認成一個夾餡的燒餅。左臉高仰,右耳幾乎扛在肩頭,以 表示著師位的尊嚴。

  批評一個人的美醜,不能只看一部而忽略全體。我雖然說老張的鼻子象鳴蟬, 嘴似燒餅,然而決不敢說他不好看。從他全體看來,你越看他嘴似燒餅,便越覺得 非有鳴蟬式的鼻子配著不可。從側面看,有時鼻窪的黑影,依稀的象小小的蟬翅。 就是老張自己對著鏡子的時候,又何嘗不笑吟吟的誇道:「鼻翅掀著一些,哼!不 如此,怎能叫婦人們多看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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