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麻子吸了幾口煙,忍了一個小盹。睜開眼,他看清楚:自己白費了一片心機,
完全失敗!因他的報告,王舉人下了獄,可是二狗並不感謝他,而只給了他五塊錢!
五塊錢?那麼大的功勞只值五塊錢?可是,自己當時為什麼伸手接過來呢?這五塊
錢是一座山,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只值五塊錢!以後,他每逢向二狗張口,二狗必
不會給他添價,因為他賣了這麼大力氣才值五塊錢!他得罪了王舉人,石隊長,為
是從二狗手中拿到一筆數目可觀的款項或一個肥美的地位,可是他自己塌了自己的
台!他恨他自己!
待了一會兒,他原諒了自己,轉而去恨二狗。二狗已經出賣過他一次,這次也
當然不會以德報德,二狗天生的長條狼,給狼作事,早晚叫狼吃掉,沒錯兒!假若
他再去麻煩二狗,說不定二狗會二次出賣了他!文城有二狗在,就沒有田麻子!
他又賒了兩口煙,極快的,狠命的,吸下去。抹了抹嘴,他找了二狗去。他決
定取強硬的態度,他身上殘餘下的一點武藝至少可以降服住二狗,他不能再低三下
四的央求,而必須理直氣壯的索要他應得的報酬!
「你又來幹什麼麼?」二狗沒有好氣的問。
「又——來?」田麻子把那個難以消化的「又」字扯得很長,像要把其中所含
的味道都砸盡似的。
「剛剛給了你五塊錢!」
「五」字比「又」字還更難消化,他的全身都是硬刺兒!「我告訴你!」田麻
子的綠面上發出一種豆綠色的光,「給我五萬塊錢!少一個,不要想完事!」
二狗的膽子本來很小,可是他善於軟的欺,硬的怕。他看不起田麻子,又不知
道他曾經練過武功,所以沒把他放在眼裡。「快出去,我連五毛也不能再給你!」
「真的?」田麻子的嘴唇並沒有顫,頭上的青筋倒跳了起來。「真的?」他往
前湊了兩步。
「你幹嗎?」二狗的手去摸槍。他的槍不是為打人的,而只為壯自己的膽子。
遇到軟弱的人,像老頭子和婦女們,他特別愛動槍;他們越軟弱,他的槍的威風越
大。他以為田麻子不過是個大煙鬼,一看見槍就會屁滾尿流的跑出去。「喲喝!動
槍嗎?」田麻子冷笑了一陣。「告訴你,二狗!咱們都給日本人作事,全為的是得
點便宜,你要把事情看明白了!你打算一口吃成胖子,不給朋友們留點份兒,請留
神你的腦袋!」
「你滾出去!」二狗的槍掏出來了。他沒有搬機關的意思,他怕槍的響聲;他
只想把田麻子嚇跑。
田麻子殺過人,不怕槍和血。他不知道二狗是否真要打他,可是決心把槍奪過
來。把槍拿在自己手裡,他相信二狗就會屈膝。他冷笑了一下,舉起左手去抓了抓
頭。二狗的眼神被田麻子的手領上去。田麻子的右手輕快的抓住二狗的腕子,一翻
手,二狗繳了械。
二狗慌了。像膽小的小孩子似的,他想往外跑。田麻子擋住了路。二狗急了,
他想叫人。
田麻子不怕二狗和他相打,而怕他喊人。二狗有日本人派來的保鏢的。被他們
看見,他們必定去報告給日本人,田麻子便不好在文城混下去了。
「不要出聲!不要動!」田麻子命令著二狗。「給我錢,我不會打死你!」
二狗很怕死,但也愛錢。他想用「計」:「把槍放下,咱們商議。」
田麻子放下了槍。二狗的心裡癢了一下,以為田麻子中了計。他想伸手去搶槍。
「手不要動!」田麻子又下了命令:「快拿錢來!」
「我有錢也不會給你!」二狗的手極快的伸出去。
田麻子不去搶槍,而照准了二狗的太陽穴一拳打去。他的拳,因為打得是地方,
得法,二狗登時倒在了地上。他沒有殺二狗的意思,但是怕二狗再甦醒過來,去控
告他,他把兩隻手一齊捏在二狗的脖子上。二狗翻了白眼。像手上有灰土似的,田
麻子的雙手互相撢了撢,撢完手,他楞了一小會兒。然後,他去摸二狗的口袋,沒
有多少錢。田麻子照二狗的臉啐了兩口。拿出他所發現的那點錢,裝在自己的衣袋
裡,他又把二狗手上的金戒指捋了下來。最後,他把桌上的槍插在自己腰裡。他鎮
定的,緩步走出來。
李德明在剛要關城門時候擠進城來。費了半個多鐘頭的工夫,他才找到石隊長。
一見李德明,石隊長的黑棋子似的眼珠發出了光,不知不覺的擦了擦手掌。
「怎樣?怎樣?」他口中的熱氣吹到老李的耳中,怪癢癢的。他切盼上級的命令是
馬上動手,好去痛痛快快的打一場。他不能眼看著文城的同胞們一個個的都被敵人
餓死,而自己的槍彈還是在身上帶著。
「教我們馬上撤退!」李德明也很失望的說。
「撤退?」石隊長的心涼了半截兒:「真要命!真要命!」「我們打了個大勝
仗!」李德明把已經挑出來的大拇指急忙放下去。「敵人的右縱隊渡了河,教咱們
旅長給解決了一半。剛才我遇見住在城外的賀國升,他說:敵人的野炮本來是十二
匹騾子拉出去的,現在拉回來的只剩了六匹騾子;炮車的後半截和六匹騾子大概都
教咱們旅長給留下了。頂可笑的是六匹騾子拉著半截炮車,敵人還在車站上操演呢!
他們以為咱們連什麼叫炮車都不懂呢!」
「快說要緊的!」石隊長聽見別人打勝仗,又快活,又有點掃興——因為他自
己沒能參加。
「右縱隊垮了,敵人的左縱隊沒敢渡河就退回來了。那天的空襲,就是咱們空
軍來掃射往後退的左縱隊。」「掃射得怎樣?」石隊長問。
「詳情還不知道。」
「往下說,真要命!」
「咱們既打勝仗,敵人當然一時不敢進攻西山。」李德明的話被石隊長接過去。
「他們不會死心,准保還得再攻!」
「是呀!所以我說『一時』不敢再攻啊!旅長已經回到王村,教咱們也快回去!」
「回去!」石隊長肚中的煮白薯要都翻上來,口中漾著酸水。
「咱們的任務原是來擾亂敵人的後方。現在敵人既停止了進攻,左縱隊也原封
沒動的撤回來,我們當然無須攻取文城,那麼咱們三十二個人!」
「三十一個!丁一山已經死了!真要命!」石隊長矯正李德明的錯誤。
「嗯,三十一個人也就無須再白白的犧牲了,所以旅長叫咱們趕快回去。」
「真要命!白來一趟!」石隊長楞起來。
「命令是命令!」
「誰不知道命令是命令?」石隊長急扯白臉的說。他抬頭看了星。「反正今天
出不去城啦!」
「已經關了城!」李德明給找補上。
「明天一清早,你出城,通知城外的人。教他們等著,看咱們都安全的出了城,
你們再走。過了河在李村集合。現在——」石隊長想了一下,「你吃了飯沒有?」
「沒哪!」李德明頓時覺得肚子很餓。「本想在老鄭那裡要兩個餅子吃,不知
道怎麼草房裡連個燈亮也沒有!」「老鄭剛剛出城。」
「他來過?」
「來告訴我留神!王舉人被捕,夢蓮姑娘出了城!」「王舉人——喝!說不定
咱們還不大好容易出城了呢!」「他們要是今個晚上審問王舉人,十之八九咱們得
動手,不管有命令沒有!」
「怎麼?」
「木頭腦袋,給他兩個嘴巴,還不都說出來?他一招,咱們還得了?快去,到
煙館西吃!吃完,警戒!今天夜裡誰也不能睡!留神!」石隊長一氣說完,把自己
藏在黑影裡,預備一夜不睡。
李德明離煙館還有十步,他變成了個石頭人。煙館的厚氈簾子慢慢的被掀起,
出來個日本憲兵。簾子還沒落下去,兩個被捆綁著的人像被推出來的,很快的跳在
房簷下,房簷下懸著個相當亮的玻璃燈。緊跟著,又出來兩個憲兵,簾子似落沒落
的工夫,田麻子得意的扭出來。
李德明由石頭變成一股煙,一步躥到黑影裡。沒有命令,他不敢開槍,雖然他
已把槍掏出來。
田麻子打死二狗,想逃出文城,到別處另起爐灶。可是,他不敢逃,怕把事情
弄明瞭。再說,逃到哪兒去呢?到日本人管著的地方去,早晚是要落網。到中國地
方去呢?又沒有大煙吃!本來他不敢直接出賣石隊長,現在,他急得發了昏,不能
再細細的思索。他向憲兵告密。到王宅,他撲了空,沒找到石隊長。他領著憲兵到
煙館來。石隊長手下的兩位弟兄奉命監視著田麻子,住在煙館裡。往日,他們輪流
著給田麻子釘梢,隨時向石隊長報告麻子的行動。可是,今天田麻子告訴他們,他
要改邪歸正,去暗殺二狗,所以他們給了他一點自由。他們正在煙館裡等他回來,
田麻子卻同日本憲兵由前後門包抄,把他們擒住。
李德明象箭頭似的,飛奔了石隊長去。
聽完了老李的簡單報告,石隊長只說了聲:「真要命!」帶著老李就走。他們
的腳步象夜間下山的雄獅子似的,步大,聲輕,而且很快。在一個小巷口上,他同
老李等田麻子們過來。過來了,石隊長容他們走過巷口,而後跟上來。田麻子在最
後。石隊長的小刀一下子插入他的腰窩,只留下一點木柄。田麻子喊了一聲,倒下。
石隊長的刀子拔出來,賞給了憲兵的後心。同時,李德明的兩隻大手把另一個憲兵
的脖子掐住,要活生生的把頭拔下來。最前面的憲兵轉回身來,開了槍——王舉人
在監獄裡聽見的頭一槍。兩個被捆著的弟兄向左右閃開,李德明一個潑腳把開槍的
憲兵摔倒,照著頭上還了一槍。極快的把兩個弟兄的繩索解開,石隊長說了聲:
「動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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