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命!就是那麼故意的把水灑在二狗的皮鞋上,石隊長教二狗認識了他。
拿好了時候,他又找到夢蓮:「給我個戒指,要金的!」他指著她的手。
她把小手垂下來,像要把它藏起來似的。她手上的戒指是一山給她的。
愣了一小會兒,她極快的打開梳裝台上的小抽屜,拿出個金戒指來,交給他,
她完全信任石隊長,不想細問什麼,她是書香門第的女兒,她丟得起一個戒指,即
使石隊長是有意騙她。
石隊長用手掌掂了掂戒指,笑了一下,走出去。
借了一件乾淨的藍大褂,石隊長去拜訪劉二狗。到了劉宅大門,他很客氣的求
門上給他傳進去:「王舉人那裡來的人,王小姐派我來的!勞駕了,你老!」
二狗的臥室很大很低很黑。屋子很大,但是沒有什麼空氣。門關著,窗戶都用
厚紙糊得嚴嚴的。屋子很大,可是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床上,地上,桌子上,全
亂堆著東西,而且應當在地上的是在桌上,應當在桌上的反倒在床上。在這些亂七
八糟的東西中,頗有幾件玩具,什麼兔子王,鐵片作的小炮車,和走馬燈,都佔據
著較比重要的地位。二狗喜愛玩具。他也喜歡動物,壁上掛著四五個鳥籠,有碧玉
鳥,小黑八哥,和畫眉;鳥們由食罐中彈出來的谷粒和谷皮灑滿了地。桌上,有一
玻璃缸金魚;缸上扣著二狗的一頂帽子,小金魚因為缺乏空氣,都斜著喘吸著最後
的呼吸。地上,在痰盂夜壺果子皮臉盆之間,爬著一條大狼狗。這是個有傢具與玩
物的小動物園,腥臭,雜亂,黑暗。這裡的最重要的動物是二狗,穿著洋服。
石隊長一進門坎,眼前一黑,幾乎嘔吐出來。他還什麼也沒有看清,手上已覺
得有個什麼濕淥淥的東西在舐他。「夜司!」二狗的聲音,在呼叱那條大狼狗。他
只知道說一個英國字,「夜司」。狗是外國種,當然得有洋名字,因此它便成了有
毛的「夜司」。
夜司——假若「狗象主人」的話是真的——是狗中的壞蛋:它永遠先舐人家的
手或向人搖尾求憐而後冷不防的咬住一口肉不撒嘴。它連三歲的娃娃也照樣的咬。
「夜司!」二狗趕過來。
夜司向它主人翻了翻白眼,喉兀兀的響了一陣,才又爬在盆子罐子之間,端詳
著石隊長的大腳。
「你?」二狗沒想到夢蓮會派這個愣傢伙來。
「就是俺!那天俺太對不起咧!」
「你出去!誰稀罕你來道歉!」二狗指著門,夜司的耳朵又豎起來。
「王小姐教俺來的!你看!」石隊長用戒指晃了二狗一下。「王小姐跟俺姑父
好,俺是她的心腹人咧!」
「你坐下!」
「俺不敢咧!」可是,石隊長把倒在地上的一個凳子扶起來,大大方方的坐下
了。「俺家小姐可想你咧,這不是她的戒指?」他把戒指端端正正的放在手心上。
二狗混身的每一個汗毛眼都炸了一下,伸手搶那個戒指。石隊長的大手一扣,
把戒指扣住,「你老坐下!聽俺說!」二狗被催眠了過去,乖乖的坐下。
「丁一山是怎麼死咧?」石隊長的黑眼珠象釘子似的,把二狗的靈魂釘牢。
「她知道了?」二狗問。
「她怎會不知道呀!她沒疑心你,你是她的好朋友咧。」「一定不是我!」二
狗心中鬆了一口氣。
「她愛的是你和丁一山;一山死啦,她不愛你還愛誰?可是,你得告訴我,誰
打死一山的?」
「我,」
「你聽著!」石隊長越來越起勁。「你聽著!你要是知道誰是兇手,把他逮住,
給一山報了仇。教城裡的人都知道一山死了,王小姐才好大搖大擺的跟了你,是不
是?看,」他把大手打開,又露出一次金光,「王小姐說咧,把一山的屍首找到,
好好的發送,她就眼你定婚咧!」
二狗沉默了好大半天,他決定犧牲田麻子。
「夢蓮是真心實意嗎?」他問。
「給你!」石隊長把戒指拿起很高,手指一鬆,戒指落在二狗的手掌上。
二狗覺得手掌上似乎落了一滴燒滾了的油!
「想想吧!」石隊長繼續訓話:「人家一位千金小姐,把戒指給了你,是鬧著
玩的事嗎?」
二狗看看手上的金戒指,看著看著,手指一拳,緊緊的握住它。「好!田麻子!」
「開煙館的田麻子?」
二狗點點頭。
「好!俺走咧!」石隊長立起來。「俺走咧!」石隊長立著不動。「俺走咧!」
石隊長反倒湊到二狗的身旁。「大爺!不給倆酒錢嗎?你大喜咧!」
二狗掏出來一塊錢。石隊長笑著把錢放在桌上。「俺走咧!」二狗把一塊錢收
回,換了一張五元的票子。「給你!」石隊長還往外走。二狗趕過來,塞給他兩張
五元的票子。「道謝咧!」石隊長走出來。
在路上,石隊長看見一位弟兄,石隊長和他碰了個滿懷,把兩張鈔票換了手:
「買幾斤肉吃,不准喝酒!」
石隊長把田麻子調出東門來。在關廂外大槐樹那裡,他埋伏下兩個人。
田麻子很有些武藝,十年前,他還能客串武戲呢。酒、色、煙、毀壞了他的身
體,但在必要時,他還能手疾眼快的應付兩下子。高身量,長臉,三角眼,臉上有
些細麻子,他的嘴唇老在顫動。
一見石隊長,田麻子的心裡就明白了一半。他知道,假若不跟著這個傢伙走,
馬上就得出岔子。他的三角眼是不揉沙子的。
快到了大槐樹,田麻子的長而黃暗的臉上出了汗,嘴唇顫得更厲害了。「你到
底要幹什麼?」他煩躁的問。
「到時候告訴你!」石隊長的大手握住麻子的手腕。
麻子是練過工夫的,他想用技巧補助力氣,抽冷子翻過手腕來。但是沒有用。
石隊長的手像個扣緊了的銬子,殺得他的肉生疼,麻子無可奈何的笑了:「鬆鬆我!
我走就是了!」到了大槐樹底下,石隊長鬆了手。
田麻子一個箭步,躥出去,把身子半掩在槐樹後,要掏出傢伙來。石隊長哈哈
的笑了。兩個弟兄從後面把麻子的腕子和脖子同時攥住。槍被奪過去,一搡,田麻
子的嘴,顫動著吻了地。兩個人又藏起來。
「起來!」石隊長抓住麻子的衣領往起一提。
田麻子坐起來,長臉象犯了煙癮似的出著汗,顏色變成暗綠的。
石隊長指著樹下,「田麻子,我的朋友把血流在了這塊!」
「不是我!不是我!」麻子的髒而黃的手指也顫起來。「二狗都說了!骨氣點,
好漢作事好漢當!」
田麻子的三角眼向下扣得更厲害了,自言自語的:「二狗賣了我,好個王八蛋!」
「你有兩條道好走:一條是教我把子彈放在你的髒臭的腦子裡一兩個。別以為
你在日本人手下,我就斃不了你;正因為你給他們作事,我才要斃你,什麼地方我
都能斃了你。另一條是改邪歸正,跟我作事。你自己挑吧!」
麻子半天沒說話,最後,他出了聲:「還有第三條道,我去打死劉二狗!」
石隊長搖頭,「沒有那麼便宜的事!打死二狗,你偷偷的逃跑,太便宜!你是
哪國的人?」
「嗯?」麻子好像沒有聽明白。
「你是哪——一國——的人?」
「中國人!」田麻子低聲的說。
「完了!中國人不給中國作點事?」
「我能幹什麼呢?」麻子啃了啃指甲。
「他們倆,」石隊長指著樹後,「從今天起,就住在你的煙館裡。給你,這是
一百塊錢,他們倆的房飯錢。你探聽來的消息,告訴他們倆。可以吧?」
「探聽什麼呢?」田麻子的臉上松潤了點,用又髒又黃的手指數著鈔票。
「聽著!日本人在哪裡藏的軍火最多,先去打聽明白!你能進到司令部去?」
「跟二狗進去過!」
「他們都認識你?」
田麻子點點頭。
「去偷作戰的地圖!」
「那?」田麻子的三角眼瞪開了。
「有你的好處!三天內地圖到手,有你五百塊錢!」「我,我,」田麻子嚥了
兩口吐沫。
「你試試?」
「我,我,試試!」
「好,你同他們倆走,」看田麻子立起來,石隊長又把他按下,手指指著他的
鼻尖,「你要是耍壞,不好好作,我隨時教你的血也流在這裡,給我的朋友報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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