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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已經是深夜,夢蓮的屋中還點著小燭。她知道自己闖了禍,她需要一點光明。 每逢把頭鑽進被筒裡去,她便看到階石上那一滴血。那一滴紅的汁漿漸次擴大,變 成監獄,行刑場。她怕監獄,怕死滅。趕快她把頭伸出來。看見燈光,她心中輕快 了一些。她是作了一件應當作的事,一件得意的事,假若二狗去向日本人控訴她, 她會不皺一皺眉頭的隨他到案。監獄是可怕的,刑罰是可怕的,可是苟且貪生是更 可怕的。她害怕,她感到光榮;她亂想,可是還很堅決。

  她不想從父親那裡得到援助或安慰。她只盼丁一山會忽然自天外飛來,把她救 出重圍。她向來沒有感到這麼孤獨過,也向來沒有這樣想念一山過。雖然她和一山 已定了婚,雖然一山對她老象用雙手捧護著風裡的燈光那樣的珍愛,她可永遠沒有 過什麼火熱的表示。她愛一山,一點不假,但是她永遠把愛埋在心裡,像蘿蔔似的, 紅的部分在土內,外面只露出一些綠的葉兒。每逢他問她:「你為什麼這樣冷呢?」 她會微微的一笑的說:「我跟你好!」她只說「好」,不說「愛」,雖然她很需要 愛。在一山離開文城以後,她沒有因為想念他而流過淚。她有許多小事情佔據她的 心,她永遠不把目光注射在某一點上,呆視好久。一山的形影,不錯,時常出現在 她的心眼中;但只是一閃便逝,像湖水上的翡翠鳥的影子似的。他的來信裡面是永 遠這些極富感情的話。這些信教她感到生命的充實。但是,她的回信,幾乎永遠找 不到一個「愛」字。她的信簡單,用的字更簡單,倒好像一個字有多少多少不同的 意思。她簡直不像個女人,而又的確是個女人。

  現在,她可是非常的想念一山。還不是熱情,而是盼望他來與她立在一處,去 應付,抵抗,一切困難與危險。明知無望,還要盼望,是人的最愚蠢,也是最天真 的事。一山不會從天而降,她曉得。

  王舉人可是嚇慌了。他最怕血。對臭蟲,蚊子,蒼蠅,他都有相當的膽量去撲 殺。對蜘蛛,蠍子,馬蜂,他便敬而遠之了。至於對確實足以教他或別人流血的東 西,像虎狼,毒蛇,和日本人,他便只有跪請開恩,而絕對不敢去觸犯。即使它們 無緣無故的來傷害他,他也只好俯首受死,死而無怨!與其說是為了夢蓮的,還不 如說是為了他自己的安全,舉人公一方面派人帶著雲南白藥與禮物去慰問二狗,一 方面他自己找了夢蓮去。

  他很怕女兒又一聲不響。可是夢蓮說了話;她所說的,卻不是他所願意聽的。 他願意開門見山的商議,怎樣了結這樁不幸「事件」——和日本人來往多了,他頗 學了幾個不見於《東萊博議》的字眼。他實際,他的心中永遠關切著雞毛蒜皮一類 的小事情。每逢他聽到比雞毛蒜皮稍大一點的事,他會把水煙袋放下,表示他很願 意聽取「大」事。及至他聽到比「大」事還大著多少倍的事,他便連連的吸煙,而 很快很脆的吹出煙蒂去。那些比「大」事還大的事,教他頭昏,而輕脆的吹出煙蒂 去彷彿使他心中舒坦一點。

  夢蓮的話使他吹了一地的煙蒂。

  她的話好像是久已預備好了的。在平日,她若一動感情,她的話就很少而很硬, 有時候使人不大能瞭解。今天她彷彿在高傲倔強之中。還有點可憐老父親似的,把 話說得相當的多。而且沒有什麼費解的地方。

  「爸爸!」她的嘴角下垂,輕蔑的一笑。「我還得叫你爸爸,嘻!」

  舉人公的小黑眼珠,像個小圓玻璃球似的,極快的投在她的臉上,又極快的收 了回來。

  「爸爸!請你設法放我走!火車站就在城外邊,可是我逃不出這院子去;你得 給我設法!你作的事是對不起人的事,連我,你的女兒,都不能再毫不慚愧的叫你 一聲爸爸,更不要再說別人了!我們父女的關係已經不再存在,因為咱們的中間有 一座極高厚的牆;牆這邊,是你自己的一切;牆那邊,是我的一切。我沒力量推倒 那堵牆,你根本不想推倒它。我們只好各奔前程,把牆留在那裡。請你看在父女的 情分上,設法教我逃出去,所以我現在還叫你爸爸!假若不肯呢,我也沒法子強迫 你;但是你也不能強迫我像一個女兒似的住在這裡;咱們即使面對面的坐著,中間 還是有一堵大牆!至於二狗的事,根本不足道,也就不必談!」

  說完,她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枕著兩隻小手,向天花板極慢的眨眼;心裡像完 全空了,又像還要想一點什麼似的。

  王舉人的手顫得已托不住了水煙袋。他萬沒想到夢蓮會說出那麼堅決無情的話 來。他以為:政府可以換,朝代可以換,但是父女的關係與情義是永遠不能改換的, 不管是在什麼時間與地點。他絕對想不到,在國家存亡的關頭,父女或父子的關係 是可以,而且有時候是必要,改換的。他不能再容忍,將就,原諒夢蓮。他的小薄 嘴唇動了好幾動,只把兩根短鬚裹到唇內去,而沒說出什麼來,用他的帶著很長的 指甲的小手指,輕輕的把那兩根須撥出來,他托著水煙袋走出去。

  他不能再敷衍那個家庭的反叛。他須拿出點顏色與尊嚴給她看看,而沉默就是 很有力的武器。冷淡她幾天,他以為,她就會回心轉意的,自動的,來求他原諒, 因為她既是個女孩子,又沒受過苦,她是絕不會逃出他的手心的。等她自動的來認 罪,他再痛痛快快的斥責她一番,那才夠味兒。劉二狗來見舉人公。他的臉上鋸著 兩三個橡皮膏的十字,像剛鋸補起來的破鍋似的。

  舉人公要道歉,可是二狗不准他開口。

  「嗨!」二狗的音調與神氣完全像一個大流氓命令小流氓的樣子。「明天我在 你這兒請客,兩桌。山本,青田,大熊……都來。我的爸爸也來。」他掏出兩個請 帖摔在桌上。「你們爺兒兩個!」

  舉人公沒有這樣接受請帖過。但是,他並不很生氣。不錯,二狗的語調與神氣 不是他所能,所應,忍受的。可是,二狗的無禮與二狗的心意到底是可以猜想到的, 也就是可以由慢慢商議商議而改換過來的。在學問上,舉人公要比二狗高著許多許 多倍。但是,由處世上說,他們倆的心智是同型的,而且立在一條線兒上,分不出 什麼高低。二狗的話,儘管十分難聽,究竟是具體的,像雞毛蒜皮那麼顯明,實在。 無論怎說,二狗的話是不像夢蓮的那麼無可捉摸,那麼虛無飄渺。「我們爺兒倆?」 舉人公不知應擺出一點寬大為懷的笑容來,還是應當帶出點保持尊嚴的怒氣來。他 只把兩道小禿眉毛的中間擰上些皺紋。

  「你,夢蓮;倆!」二狗不耐煩的把自己扔在一個椅子上。

  舉人公的小黑眼珠在眼眶裡轉了好幾圈。然後干嗽了一聲,又微笑了一下—— 一個很乾枯很微弱的笑,像患肺病者明知危險而還不能不表示出點無所謂的精神來。 「何必請她呢!一個不懂規矩的小孩子!」

  二狗原來的計劃是放下請帖就走,看王舉人怎麼辦。可是,他到底是二狗,他 沉不住氣。「哼!」他立起來,把雙手都深深的插入褲袋裡。「她還是非到不可, 我告訴你!我教她陪客!等大熊喝醉了,我教她給他們攥著××!哼!敢用茶碗打 我?我二狗,二太爺,會報復!」

  舉人公無論如何不能再忍。但是,他依然忍下去。那些難以入耳的粗話是他永 遠不肯說的,但是在發氣動怒的時候他並非不想說出來;它們——那些村野的話— —曾經在他心中轉過多少彎子,而只是到了嘴邊方又轉身回去的。現在,二狗發了 怒,把村話說出來。舉人公並沒十分的吃驚,而只覺得不大文雅而已。

  「先別動氣,」他住聲的說:「別動氣!」

  「別動氣?」二狗的嘴拉得極長,往前挪了兩步,像要把舉人公吃了似的。 「你管不了你的女兒,教我去挨打,你是故意的欺侮我!」

  「我沒教她打你!」舉人公抗辯,好像自己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小孩子。

  「你沒有?好,咱們明天見!」二狗要往外走。舉人公忙攔住他:「別走!別 走!咱們慢慢的商量!」急中生智,他建議:「咱們和夢蓮當面講好不好?」

  他倒是的確以為二狗的辦法太毒辣。說真的,假若真有個日本官長想娶夢蓮, 他滿可以考慮考慮。二狗現在是要使夢蓮當眾出醜,他有點吃不消。他寧肯自己去 出醜,也不能教夢蓮去受辱,因為夢蓮是個女的。儘管夢蓮不孝,他可是不能忘記 她是個女兒。這是他的宗教——一種特別的宗教,寧可以賣國,而不能教女兒陪酒。

  二狗呢,雖然發怒是真的,可也沒有污辱夢蓮到底的決心。他是用發怒來恫嚇 舉人公。假若還可以轉身的話,他寧自願意再挨一茶碗,而把夢蓮得到手。

  舉人公找到夢蓮,命令她來見見二狗,並向二狗道歉。他確是命令著她,因為 他覺得在她得罪他以後,他還能這樣關切她,他的確夠個作爸爸的樣子,所以理直 氣壯。

  夢蓮只由鼻子裡哼了一聲。她不能去見二狗,更不能向他道歉。舉人公以為這 點小小的衝突,不過是父女間的,朋友間的常常有的誤會,只須三言五語,顧住大 家的面子,便可以解決一切,像太平年間一樣。他根本沒想到,父女與朋友的關係 中,現在,已經攙夾上了更重要的,不可忽視的一些東西;而這些東西會教夢蓮否 認父女和朋友的關係。夢蓮看他與二狗是漢奸。她不能敷衍二狗,正如她不能敷衍 父親。她沒有多大的膽量,但是任何一個青年在同一的情形下,都會把所有的膽量 都拿出來支持一點人間的正義。她沒有什麼本領,但是在人格可存可失的關頭,她 寧願因反抗而失敗,也不肯隨便的跪在地上。她知道自己必定失敗,因為她的敵人 是二狗與一大群日本野獸。可是她不能退縮,投降;反正是一死,橫一下心,死得 光榮一點,總比經常的受辱強一些。她很弱很小,但是她必須有以死為抵押的決心。 她愛自己的手,腳,與全身,她怕死;可是她必須愛自己的靈魂,她得去死!她的 淚沒有落下來,而沒有落出來的淚是最酸楚的,也是最勇敢的。

  舉人公不敢向二狗發氣,更不敢向日本人發氣。平日,他也不敢向夢蓮發氣。 氣是必須發的,到了非發不可的時候。現在,他非發氣不可了,因為事情已經不是 平心靜氣所能解決的。比較起來,二狗,日本人,與夢蓮之中,只有夢蓮最軟。所 以他的怒氣,像一支毒箭似的,向她射來。

  「夢蓮!你這是要我的老命!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就這麼狠心的擠兌 我呢?我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的唯恐得罪了人;你怎可以,怎可以,故意的給我招麻 煩呢?要我的命,好,拿去,拿刀砍了我!好教人說,你是個孝女!你想想看,二 狗是好惹的不是?日本人,」他不由的頓一下,往四下裡看了看,聲音放低了些: 「是好惹的不是?你要也長著點腦子的話,你想,想,想一想!」

  發作完這一頓氣,他心中痛快了好多。他幾乎要後悔沒能早一點這樣發作一頓。 說真的,自從日本人進城來,誰的氣他都得受著,連二狗的氣都不敢原封的扔回去。 他自信是個涵養很大的儒者,但是涵養似乎也並不是沒有限度的。過度的容忍,有 時候是不大健康的,他早就該發作一下。現在,發作完了,他覺得身上有了力量; 不但手與唇沒有顫動,而且口中的津液似乎源源而來,話盡而意未盡的還想再說下 去。

  他可是控制住了自己,沒再往下說。他要看一看。假若夢蓮哭起來,他便應當 一邊給她擦淚,一邊拉著她走,去見二狗,給二狗道歉,事情大概也就可以暫時的 敷衍過去了。他並不希望徹底的解決,只要能敷衍一時就算有了辦法。

  夢蓮沒出一聲。她不願意再白費唇舌,一個探險家不見得就必定遭險,她希望 事情還能好轉。假若真遇到危險呢,那也就只好聽天由命。能消極的,沉穩的,對 付暴力,是一個弱女子至少要作到的事。她沒有力量去殺死一個敵人,至少她須不 教敵人的手挨到她的身體。她慘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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