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舉人,像一切瑣碎而不識大體的人一樣,把心中所有的怒氣與委屈全團在了
一塊兒,而把夢蓮放在正中間,好像個果子的心核。他幹不過日本人,但是可以逗
一逗夢蓮。無論她怎樣倔強,怎樣厲害,反正她是他的女兒。他自有辦法懲治她!
在這以前,劉二狗已經透露過幾次:「一山那小子已經當了兵,早晚是要吃一
兩顆槍彈的;夢蓮豈不守了女兒寡?假若一山那小子有膽量,敢回文城來呢,他和
舉人公都有逮捕他,交給日本人的責任;而一交給日本人,一山那小子的人頭就必
定被切下來。」意在言外,舉人公應當及早給她另找個妥靠的人,而最妥靠的人當
然是二狗自己。二狗甚至於表示出:「你是個老糊塗蟲。要不仗著我,你怎會巴結
得上日本人呢?因此,慢說是明媒正娶,就是咱二狗硬要她作姨太太,你也應當趕
快把她雙手送過來!」
舉人公原本看不起二狗,可是自從二人合作以來,他頗有點怕二狗這傢伙——
這傢伙是那麼沒有修養,沒有腦子,沒有規矩,可是會跟在日本人屁股後頭到處發
威。一個讀過書的,越到亂世越會鎮定,他會以那不可移易的氣節把自己系結在正
義與光榮上;他會以不應付去應付一切。一個沒有讀過書的真的工人或農民,遇到
變亂也會鎮定,因為平日就以誠實勤苦維持生活,到大難臨頭也還會不慌不忙的去
找正路兒走。王舉人,可憐的王舉人,既沒有「真」讀過古書,又沒有真讀過社會
的活書,遇到變亂,他像卷在大風裡的一個蝴蝶,哪怕是一堆牛糞呢,他也想趕緊
落在上面,省得被風吹碎,他抓到二狗,甘心的把自己落在牛糞上。夢蓮得罪了他,
他也想把她交給那堆牛糞。
他原本就不大喜歡丁一山,因為一山家貧。現在,一山,既然當了兵,是生是
死都很難保。那麼,老教夢蓮在家中瞎鬧,未免太危險。女兒是最會給父母丟臉的
東西!至於說到二狗,他有出息也罷,沒出息也罷,反正家中有錢,而且自身又勾
結上了日本人,前途或許就未可限量。且不說遼遠的前途吧,就拿目前說,王家與
劉家聯姻,二狗就必定死心塌地的幫忙老岳父,而老岳父就一定可以省些心,不至
於常常受日本人的辱罵。他一定把夢蓮引領到「正路」上來。
可是,他還是有些怕夢蓮。他很想一手托著水煙袋,一手指著夢蓮,小眼珠釘
在她的臉上,堂堂正正的說,我的主意,我的命令,你嫁給劉二狗!願意,也這樣;
不願意,也得這樣!我是你的爸爸,我應當給你主婚!
他這樣的想過多少次。想過之後,他把水煙袋托在手中,預備去衝鋒陷陣,可
是,燃著火紙,吸了幾口煙,他的勇氣和煙灰一齊落在了地上。二狗催他從速執行。
他鼓起勇氣,托起水煙袋找了她去。走到她的門外,他覺得屋裡好像有那麼一股正
氣,他停住了腳步。屋裡沒有聲音,而只有那麼一股氣。那股氣象聖廟大殿裡那樣
的嚴肅,像前些日子唐連長臉上的神色那樣可畏。他沒有膽子衝進去,那股氣會教
他窒息,會教他的皮膚燒焦。假裝的在院中散步,低著頭,繞了個小圈,他慢慢的
退回來。他切盼在院中散步的時候,夢蓮能含著淚跑出來,叫他一聲爸爸,抱住他
的腿,求他饒恕她。假若是那樣,他可以馬上原諒她,而父女坐在一處,心平氣和
的商議個最妥當的辦法。可是,夢蓮連大氣也沒有出。她簡直沒有拿他當人待!
「就說漢奸不是人,我總還是你的爸爸哪!」舉人公連連的對自己嘟囔,而且
幾乎把手拍在自己的腿上。
二狗又來催。他答以「你有本事,自己去辦吧!你辦好辦壞,我總不會反對!」
自從敵人進了文城,二狗的一切都有顯然的「進步」。他發了胖,因為天天喝
一大海碗雞湯。身量可是矮了一點,因為學日本人走路,把腿羅圈起來,所以身子
短了一塊。嘴唇上,他也留下小鬍子,有不甚黑的地方,他抹上一點皮鞋油。表面
上的變動是內心的傾向的標記。二狗的心靈,正像他唇上的小毛刷子,也慢慢的成
了日本式的。他學會了「狠」。對文城的人,無論男女老幼,他用皮鞋替唇舌,先
狠命的踢上兩腳再說!他的手,除了在日本人面前,老握成拳頭,隨便的砸在人們
的鼻子上,砸出血來。他的牙,經常的咬得吱吱的響,而且會像狗奪食似的那樣露
出來。這些腳拳牙的活動,給他極大的安慰與滿意。他報了仇:「看你們還敢叫我
二狗不敢!我是活閻王,我是二太爺!」
他的學問,沒有進步,也沒有退步,而恰好足以使他滿意——他寫的中文,和
日本人所為的,正好差不多,日本人不能明白王舉人的《東萊博議》的筆法,而很
能欣賞二狗的別字錯字與不通的詞句。在詳細推敲之後,二狗和日本人能琢磨出天
下最奇怪最不通的公文與佈告來,不像中文,也不像日文。而給他們自己以最大的
滿足。
當王舉人允許了二狗去自由行動,二狗馬上找了夢蓮去。夢蓮正在屋中讀著一
本書。什麼書?書中說的是什麼?她完全不曉得。眼睛看著書,可是她並沒有看見
一個字!
假若沒有戰爭、流血、屠殺、滅亡、飢餓、毒刑,夢蓮大概只是夢蓮——用她
的小小的聰明,調動著自己的生活:一會兒看看書,一會兒散散步;一會兒享受著
戀愛,一會兒,又厭棄了愛情……她必定像一朵隨時變換顏色的花,生活在微風與
日光中,永不會想到什麼狂風暴雨。她會像小溪的流水,老在波動,也永遠清鮮;
雖然終久要流入那茫茫的海洋,可是要經過很長時間的遊戲與享受,每一寸光陰都
有它的可愛之處。
可是,她遇到了戰爭,流血,與它們帶來的一切不幸與恐怖。她不能再只是她
自己。像遇到了風暴的行人,她不能再遊山觀景,而須馬上決定如何抵抗或如何逃
避。不,還不止於此,她甚至於要去想如何停止了風暴。這是不可能的。然而她必
須去想,因為只有停止住風暴方是徹底的解決。她的那小小的一顆純潔的心,要飛
到黃雲裡去把雷閃捉到她的手掌裡,像雙手一合就擒住一個蒼蠅那樣。她想,想!
想!但是,想不出辦法!在愛的小宇宙裡,她會成為愛的靈魂:接受並發放愛的香
味給父親,朋友,和一切的人,像一朵蘭花會把一間小屋充滿了香味那樣。現在,
一切都變了。一個好像無限大的什麼東西,把她的溫暖的香美的小宇宙打碎,她是
赤裸裸的立在血海與黑風中。一切都變了,她的最親密的文城變成了死城。她的老
父親變成活在地獄的「人鬼」。她的家庭變成囚獄,隨著微風到來的只是悲聲與門
外煙館的大煙味道。她怎辦?一切的人怎辦?她想不出,而一定要想。戰爭教一朵
花和一棵草都與血、炮、鐵蹄,發生了無可逃避的關係!
她厭惡二狗,像厭惡狾犬與毒蛇一樣。她一時無法變成個能夠去殺敵除奸的男
子漢;她的手腳都不是為戰鬥預備的,她只能消極的去厭惡,厭惡給她一點痛苦的
快感。
看見二狗進來,她想用冷淡表示出她的厭惡。可是,她忽覺得那太消極,太微
弱。她應當有點更有力的表示,她須動作。
她想要鎮靜,可是她的眉頭不由的皺在一塊,小臉上有點發青,腦門上輕易不
顯露的一根青筋暴漲起來。「你?」她噎了一下,不能再說下去。
二狗的眼光從鞋尖移到夢蓮的臉上,嘴慢慢的往左右拉,露出許多的白牙來。
「我、我……」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而往前湊了兩步,頗有馬上摟住她的意
思。在他眼中,她現在已經不是嬌美的夢蓮,而是日本人心中所有的,那個特別下
賤的女性。「你?」夢蓮也往前湊一步,她的手與唇都有點發顫,但是她迎上前來,
只有勇敢,才能保衛她自己。即使面前是個日本野獸,她也決定迎上去,這是任何
一個婦女在抗戰中起碼應作到的事。
他站住了。
她也站住。眼睛對準了他的,她用她的很小很硬的聲音命令他:「你滾出去!」
說出這個,她才把右手抬起來,用小小的食指指著門。
像忽然被馬蜂螫了,他稍一楞,馬上感到疼痛;疼痛刺戟起他怒氣,他想撲滅
那個馬蜂,他撲過她去。
她的眼睜到極大,像一匹受了驚的小鹿。她極快的退到八仙桌前,摸到桌子,
也就摸到了一個茶碗。摸到,她完全沒加思索的把碗扔出去。
二狗的眼被血迷住。
夢蓮楞住了。她心中很亂,可是極堅決。她等著他二次的襲擊。她應當喊叫,
但是她不肯。她的心跳得很快,她可是要用自己的堅決把心定住。敢作敢當,等著
事情的發展。
出她意料之外,二狗一手握著臉,喲了兩聲,莫名其妙的跑了出去。
極快的,像腳未擦地的,她往外追。追到門口,她站住了,手扶著門口,像多
疑的小鳥剛落在地上的時候那樣,她極快的往左右望了兩望。她只看見了一點他的
後影。低下頭,看見階石上有個鮮紅的小圓點,一滴血。腿一軟,她坐在了門坎上;
用小手托住她的有點發熱的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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