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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城的人們所希望於王舉人的,是當敵人進城的時候,他會關起大門,在書房 裡上吊,或是一把火連人帶房全燒淨。至不濟,他們想,他也會偷偷逃出城去,受 點流離之苦。他是讀書人,應當有點氣節。在他們想,劉二狗給敵人作事,是在情 理之中,因為他本來是一條狗。王舉人不是劉二狗,他一定會在這「國亂顯忠臣」 的時節,證明他活著死去都無負於大家的欽崇愛戴。

  可是,他附了逆。文城的人們恨他比恨劉二狗還厲害:他們不敢希望狗變成人, 而絕對不去希望人變成狗。

  事實上,舉人公的心裡並不十分舒服。他並不希望因給敵人作事,而得到更多 的金錢與好處,他只希望能保住他原有的財產。聖賢們都有理想,而理想是無可避 免的包括著犧牲。他不願意犧牲他的家產,因為田地房屋不全是他自己掙來的,而 大部分是前輩留下的,他以為,他須對得住祖先,對得住祖先不也是聖賢們所樂於 主張的麼?一個走離開大道的人,會立在小徑上看看眼前的風物;明知走錯,卻以 看到一點新的風景自慰;王舉人須像這樣,明知得罪了聖賢,可是還希望聖賢會原 諒他。

  他以為,敵人的請他出山,不過是「利用」他而已,他並不希望得到什麼實權, 他曉得自己已經衰老,精神體力,都已不夠支持獨當一面的「差事」。他不能不自 傲——到底是舉人公啊!假若沒有這個功名,當這改朝換代的時候,他用什麼來保 護自己和自己的財產呢?假若他不是舉人公,他還不是被敵人隨便的殺了,像上街 的野狗似的麼?他的小黑眼珠發出含著笑的光來。同時,他以為,敵人只須利用他 的名望,而不來打擾他,他就可以坐在屋中,溫一溫《東萊博議》,吸幾袋黃煙, 以遣餘年,保全住性命,家族,財產,與《東萊博議》,於願足矣。至多,至多, 他想,也不過在端陽和中秋請兩桌客,把日本的官長請來喝喝酒,也就算了。

  萬沒料到,敵人是那麼囉嗦,那麼好事,那麼認真,他們一天到晚來找他議事, 使他絕對沒有溫讀《東萊博議》的工夫。一切的規章,命令,公文,他都須簽蓋, 若只是簽名蓋章也就還簡單;不,他們還教他發表意見。他根本沒意見。當他年富 力強作官的時候,對上司他只有點頭稱是;對屬下他只須端著水煙袋發個極簡單的 命令。他不會發表意見。連作文章的時候,他也沒有意見,而只有抄襲——把前人 說過的再說一遍。

  即使他有意見,也無從發表,因為日本人已事先把一切都商量好,而他並不知 道他們是怎樣商量的。可是,他們教他發表意見。他說不出什麼來,他們等著。最 後,他點著小瘦腦袋,連說:「好!好!」他們教他簽字蓋章,倒好像是他們所商 議好的事,都是他最樂意作的,而結果如何,他應當負全責!他想敷衍,他們教他 負責,他的帶著深溝的干腦門上冒出一溜汗珠!

  趕到他簽過字蓋過章的公文,或公文內應辦的事情,發生了毛病,日本人會把 公文摔在他的臉上,而命令他設法矯正錯誤。日本人,在喝他的酒,吃他的飯的時 候是那麼高興,客氣,他萬沒想到他們會翻臉不認人,把公文摔在他的臉上。

  雙手按在膝蓋上,低著頭,他的淚一行行的往下流。

  他後悔,但是無法擺脫。為田地房屋,他還得和日本人鬼混,不管受多大的污 辱。他知道,假若他敢辭職,日本人就會馬上沒收他全部的財產,連褲子也不給他 剩一條!

  他想教劉二狗——他的秘書——多負一點責,但是劉二狗比他更沒能力。所不 同者,他知道,並且承認,自己沒有能力,而劉二狗卻一點也不曉得自己是飯桶。 劉二狗只要穿著洋服在日本人屁股後頭走,就精神百倍的以為自己滿有作皇上的資 格。二狗愚蠢無知,所以覺得自己聰明絕頂。最教舉人公難過的是明知劉二狗的意 見絕不高明,可還沒法不向他咨詢,因為舉人公自己根本沒有主意。劉二狗呢,只 要舉人公——或任何人——向他要主意,他馬上就能有所決定。因此,舉人公願意 教劉二狗多負一點責,而劉二狗也就毫不謙退的亂說亂作一氣。及至把事作壞了, 日本人可是向舉人公大發雷霆。

  舉人公不能辭職,又不能把責任移交給劉二狗,只好怠工。「等著,我等著, 他們免我的職好了!」他自言自語的說:「他們免我的職,大概不好意思沒收我的 財產吧?」

  可是,日本人一點沒有免他的職的意思。日本人似乎專愛用庸碌無能的人!他 好像身子已在井裡,而還抓住井口的人;撒手,便落在井內,不撒手,手又筋疲力 盡。他只好喊「救命!」

  向誰喊?他的親人只有夢蓮,而夢蓮已經多少日子沒有叫過他一聲爸爸!他後 悔,為什麼當初降敵的時候不和夢蓮商議商議!為什麼糊里糊塗把劉二狗當作了心 腹人!

  後悔,像放餿了的豆腐,雖還是那麼一塊東西,而毫無用處。他須作一點什麼, 好教她回心轉意。即使她也沒法子救他,父女抱著痛哭一場,至少也會教心裡舒服 一陣啊!

  半夜裡,他睡醒了一覺,不能再睡。這是後悔的最好時候。一切似乎都入了夢, 只有他的已經衰弱了的心還在跳動。一會兒,他覺得心中很熱,手心腳心都出了點 汗;想掀開點被子,可是沒有去動手。一會兒,他又覺得全身都冷噤噤的,想哼哼 兩聲,可是沒敢出聲。蜷著乾瘦的小身子,像被世界遺棄了的一堆骨頭似的,他一 動不動的抱著那顆裝滿了苦痛的心。

  忽然,他坐起來。稀鬚子微動著對自己嘟囔:「走!問她去!她說逃走,逃走! 她說燒房,燒房!只是不能再受這個折磨!」一邊嘟囔,一邊用他的乾枯而有雞眼 的腳去摸拖鞋。腳心碰到涼涼的鞋底,他楞住了,隨手抓了一件也許是被單,也許 是大衫,披在身上,呆呆的在床沿上坐著,右手習慣的去撕弄那稀疏的鬚子。「不! 不!不能跟她那麼說;那太激烈!那麼一說,假若她真要逃走呢?真要燒房呢?那 還了得!」他立起來,兩手握緊身上的那件東西,輕輕的往外走:「央告她!對! 央告她!只要她肯跟我說幾句話,以後再慢慢想萬全之策!」

  夢蓮的屋中還有燈光。屏著氣,王老頭子立在窗外。她好像正在低聲的讀念一 些什麼,可是忽然停止住。他的心跳起來好高。她的小拖鞋,在地上蹭了兩下—— 是走呢?還是急躁不安的在地上搓腳呢?他想問,而嘴象堵著一團什麼。他又急又 愧。屋裡的是他唯一的親愛的女兒;他與她只隔著一道窗子,可是好像隔著一片大 海。好容易,他找到了聲音。極柔和,極低細的他叫出來:「蓮!蓮!」眼中不由 的濕起來。「夢蓮!開開門!」

  屋裡變成了空的,絲毫沒有響動。

  「開開門,夢蓮!」

  屋裡還是空的。一手抓著衣服,一手扶在窗台上,他覺得屋裡彷彿充滿了象煙 霧似的,帶著毒素的怒氣,把燈光遮得暗了許多。

  「夢蓮!難道還教我給你下跪嗎?」他吸了吸鼻子。屋裡的燈光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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