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隊調來了,軍隊又調了走。人不知鬼不覺的來到,又人不知鬼不覺的開拔。
文城的人們心中有點不安。他們猜測,而猜測便產生了謠言。樂觀的張三以為日本
人不會打到文城來了,因為我們的軍隊已經調走,去到遠處截擊或追擊敵人。悲觀
的李四以為我們的軍隊調走,是因為別處的兵力太弱;那麼,假若軍隊都調了走,
而敵人向文城攻打,豈不是得唱空城計?這兩種,且無須再多說別種的,猜測都各
自去找它們的佐證與根據,於是可信的與不可信的消息都一到文城便變成了使大家
狂笑和皺眉的,有傳染性的東西。
這種有傳染性的東西可是傳染不到王宅,不僅是因為王宅的房高牆厚,而多半
是因為王宅的主人根本不受傳染。他有自己的主張與打算。他會從八股與策論中找
到他們實際的,像兩個銅板永遠比一個銅板多的道理與辦法。
東門松林外的地是他的地,松林裡可住了兵。他不放心!不管那是哪裡來的兵,
和為什麼來的兵,他不放心!西門外紗廠有他的股子。紗廠被敵人炸毀,他悲觀!
不管那是誰的炸彈,和為什麼轟炸;他悲觀!由這些使他關切與悲觀的事實,再推
想到他的房子,他的書籍,他的金銀器皿;他的黑眼珠不論是怎麼轉,總轉到損失,
飢餓,甚至於毀滅上去!最後,還有他的女兒呢!自從她生下來直到如今,他所得
到的只是「爸爸」這兩個字。「爸爸」有時候是帶著笑聲喊出,有時候是帶著怒氣
喊出的,喊出的時間與聲音的不同,便是病痛,頑皮,鬧氣……種種的直接的表現。
這些表現使「爸爸」心中受到不知多少折磨。可是,儘管折磨很多,他不能不愛他
的女兒,他只有這麼一個寶貝。況且,這個寶貝又是個女兒,而女孩子,是他以為,
最會給家庭丟人的東西,應當晝夜監視著,像看守一個大案賊一樣!在太平年月,
這些折磨與操心,倒也還有它們的苦痛中的樂趣,及至到了兵荒馬亂的時節,它們
便成最大的負擔與責任,使人只想流淚!
是的,地畝,股票,房產……還有女兒,纏繞住王舉人的心!他無暇顧及比這
些東西更高更遠的事。他不能為別人籌畫什麼,他自顧還不暇呢!他不能從國家民
族上設想,而把自己犧牲了;因為命只有一條,而國家是大家的呀!
他的心愁成了一個小鐵疙疸!他想帶著金銀細軟,與女兒,逃往上海或天津。
不行,那些地方也有戰事!戰事,戰事,到處有戰事!他以為這簡直是故意與他自
己為難,教他老頭子連個逃避的地方都找不到!逃既不行,那就只好硬著頭皮留在
家裡,看著自己的房,自己的地,倒也不錯。可是,炸彈又不知哪一時會從空中落
下來,把他的房子,書籍,器具,連他自己,都炸個粉碎!
最難處置的,還是那個會喊爸爸,可愛又可氣,而且不能隨便放棄了的夢蓮。
假若她是順著他的心意定了婚的,事情就簡單多了。弄一頂轎子,馬馬虎虎的把她
送到婆家去,即使陪送上五十畝地也是好的——反正荒亂的年頭,地畝也不甚值錢。
這,豈不乾淨利落?可是,她偏偏愛那個丁家的小子,要死要活的鬧得滿城風雨!
丁家的小子,在哪兒呢?聽說已經當了兵!胡鬧!胡鬧!一百個胡鬧!作老子的趕
上這個時代,這個年頭,就算倒了霉!倒了「死霉」!王舉人真動了氣,居然把經
傳上不見的字也運用出來。
他可不敢堂堂正正的責備夢蓮。他有點怕她。當他把小黑眼珠睜大,曠觀宇宙
的時候,他覺得只有夢蓮是他的親人。天上有那麼多的星星,地上有那麼多的生物,
可是只有夢蓮時常立在他身邊,叫他「爸爸」。同時,她似乎又離他很遠;她的行
動每每教他吸過十幾袋水煙,還琢磨不透。她離他最近,也離他最遠,像吹到臉上
的風似的,剛碰到,就馬上走向野海或大漠去了。看吧,她平日看到一個毫無傷害
人的意思與能力的綠蟲,都把小臉嚇得發青,可是空襲解除後,她會穿上男人衣服
(什麼樣子)去加入救護隊,弄得混身象小泥豬似的才回來吃飯!奇怪!平日,鄰
居若是有打架的,都足以使她藏在屋裡,半天不敢出來;出來以後還必定鬧點頭疼。
現在城裡城外都是軍隊,看她,不但不躲起來,反倒給士兵們去送茶水與鞋襪!平
日,有親戚來看她,她都有時候故意的不見;現在,任何一個生人,不管是士兵,
還是難民,彷彿都是她的熟朋友!
關於她的婚事,就更不能提!當丁一山在文城的時候,兩個人幾乎老在一塊,
使王舉人看著都覺得臉上應當發燒。及至一山去從軍,王舉人以為大難又臨了頭,
她一定天天和爸爸發脾氣,不說她想念一山,而說爸爸一切都不對。奇怪,她並不
發脾氣;反之,她倒歡歡喜喜的告訴爸爸:一山要是作了軍官,回來與她結婚,夠
多麼體面呢!王舉人看不出體面在哪裡,她便引電影為證,說外國的女郎都喜歡軍
人。王舉人心裡說:「幸而文城不常演電影!要不然,她還許去嫁個洋人呢!什麼
話!」
「夢蓮!」王舉人悲痛的說:「怎麼辦呢?」
「什麼怎樣辦?」她又換上了男裝,小手插在褲袋裡,仰著臉,似笑非笑的問。
「唉!」王舉人長歎了一聲,不願說下去。他覺得女兒離他有十萬八千里。不
用跟她多費話吧。他的痛苦與憂慮簡直不是他的那個心所能容納的,因為他的心才
有一顆干黃豆那麼大。
女兒既不能給他分憂解愁,他切盼有個人——或者哪怕是一條狗呢——來和他
談一談,給他出個妥當的主意,保全他的老命,家產,和——唉,沒辦法!——他
的女兒!
他很羨慕老鄭。老鄭一看到松林裡來了軍隊,便把媳婦——一張八仙桌,腿兒
朝上,上面蓋了一大塊藍布,便算作花轎——接過門來。這樣,媳婦的娘家放了心,
而老鄭也覺得對得起祖宗與兒子。
老鄭對得起兒子,王舉人可是對自己的女兒毫無辦法!老鄭拿來五十塊現洋,
交給王舉人,請舉人公給他保存,作他的「棺材本兒」。
「你教我給你存錢,我的錢教誰給存著呢?」王舉人的小黑眼珠上頂著兩小顆
淚!
這,把老鄭問住了。他本來想把錢埋在松林裡,可是松林裡有兵。又想把錢縫
在腰帶裡,身不離貨,貨不離身;可是,假若日本兵來到,把他打死,豈不連錢帶
命一齊丟掉?
想來想去,他決定把「棺材本兒」交給舉人公去。在他心中,他覺得無論是天
災還是人禍,是總不會輪到舉人公身上的。舉人公不是凡人,他必有神靈保佑著。
再說,即使舉人公的命不像他——老鄭——所想的那麼結實,不是還有蓮姑娘嗎?
蓮姑娘住在哪裡,哪裡就一定平安無事,像「姜太公在此,諸神退位」那樣。蓮姑
娘若是有什麼失閃不幸,世界就必同歸於盡,一點含忽也沒有,同歸於盡!舉人公
不接受那份「棺材本兒」!老鄭的心裡,打了個冷戰!
「舉人公!難道日本人打進城來,就真的雞犬不留嗎?」老鄭揉了揉迎風流淚
的眼,急切的等著足以使他獲得安慰的問答。他切盼舉人公搖搖頭。可是,舉人公
竟點了點頭。
「雞犬不留?」老鄭的牙又嚼著一粒無形的米。舉人公又點了點頭。
「好!」老鄭握緊了拳頭。「好!」用拳捶了磕膝一下。「怎麼啦?老鄭!」
舉人公低著眼皮問,顯出不動聲色的樣子。
「打就是了,還有什麼可說的!打就是了!」老鄭臉上的皺紋,這時節,都像
是一根根鐵絲織成的了!
「打誰?」舉人公問。
「誰無緣無故的來禍害我,我就打誰!誰來『雞犬不留』,我就教他『死無葬
身之地』!」老鄭很恰當的用了兩句成語,眼睛忽然一明,看舉人好像比平日短小
了一些。
舉人公半天沒說出話來。他本想和老鄭談談心,誰知老鄭也和夢蓮是一路貨!
「去吧,老鄭!」舉人公把老鄭趕走了,獨自緊皺著雙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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