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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四個在林中放哨的弟兄之一,李德明,看見了鐵柱子匆匆走去,又匆匆的跑回 來。李德明,身體象牛而心象狐狸的李德明,不能隨便放過一個可疑的人和半點可 疑的事。他迎出林外,把鐵柱子截住,很客氣的把槍杵在鐵柱子的脊背上。鐵柱子 是個除了砍柴種地,只會混吃悶睡的傻小子,四肢百體好像都是鐵筋洋灰鑄成的。 事情若倒退一年,即使有兩個牛似的李德明,即使有兩把槍杵住他的脊背,他也不 能服氣,而必定用他的鐵筋洋灰的身體和槍彈碰一碰!今天,他沒有反抗,因為他 在今年正月結了婚。爹爹老鄭在鐵柱子結婚的那一天,就盼望得個肥頭大耳朵的孫 子,所以時常用一套簡單而意味深長的話教訓兒子:「不能,不能再混吃悶睡,裝 傻充楞啊,鐵柱子!你是有了老婆的人!不能,不能再動不動就掄拳頭;得像個人 兒似的,好好幹活,好好的給我生個大頭孫子!別看我還能嚼得動鐵蠶豆,誰知道 閻王爺幾時叫我回去呢!沒了我,你就是一家之主了!專憑胳臂粗,拳頭大,不能 治家呀!」

  這段話,教鐵柱子的鐵筋洋灰的腦子多少要活動活動;而腦子一活動,身體也 不知怎的就受了控制,況且,年輕輕的老婆,不管是醜吧,還是俊美,是值得憐愛 的,絕對不能用鐵筋洋灰的辦法對待她。她,雖然身體並不弱,可是處處是那麼溫 軟,即使他是雙料的鐵筋洋灰,也不能不漸漸的軟化。

  所以,他今天沒有反抗。雖然他的臉紅得像蒸熟的螃蟹似的,可是他沒有劈手 奪槍,而乖乖的擰著眉毛走進樹林來。兩個人四隻大腳(而且有兩隻是鐵筋洋灰的), 把地上的乾枝與松花踩得吱吱拍拍的亂響。這,驚動了石隊長。他極快的藏在樹後。

  從樹後看明白了來的是李德明,石隊長極自然的走過來,倒好像從家裡出來, 要到外面看看天氣那麼自然。「幹嗎的?」他問。

  「還沒問呢!出來進去的,見鬼見神的,我怕他不地道!」

  李德明這樣的報告,把「報告隊長」與敬禮都免去。「你是誰,老鄉?」石隊 長的石頭臉上裂開幾道笑紋。「我們也都是莊稼漢兒!」

  鐵柱子看了看石隊長,看了看李德明。李德明這時候,也把笑容擺出來,而且 把槍藏在背後。鐵柱子臉上的紅色減去了一二分。他指給他們:「那裡的草房就是 咱的家。」他告訴他們:「咱是去找丁一山的。」

  「丁一山?」石隊長的心幾乎要從口裡跳出來。可是,他用力把它嚥了回去。 而且臉上裂出更多的笑紋來。他抓了抓頭,把左顴骨仰起向著天,假裝在思索: 「丁一山?是不是王村那個丁一山?」

  「不是!」鐵柱子的鐵筋洋灰的嘴是不說假話的。「他是王宅姑老爺!」「城 裡的王宅?」石隊長順口答音的問。「王舉人的女兒給了他,還沒娶。」鐵柱子得 意的補上一句:「咱爹是媒人!」

  「唉!真要命!」石隊長心中不十分的舒服。早知道丁一山有個未婚妻在文城, 他決不許一山跟他一同來。「你幹嗎去找他呢?」

  「咱爹不放心!』

  「為什麼不放心!」

  「他到咱家來過,連口水都沒喝就走啦!」

  「真要命!」石隊長心裡說。而後笑著問:「所以你爹不放心?」

  鐵柱子點了點頭。「咱爹教咱去看看。」

  「看見他沒有?」石隊長的心又要跳出來。

  「看見了!」鐵柱子的黑臉上起了一層白色的小米粒。「在那兒?他幹什麼呢?」 石隊長是用笑容去緩和話語的急切,可是——假若鐵柱子稍微精明一點,必定能看 出來——笑得已極不自然了。

  「他在大槐樹下面躺著呢!」

  「什麼大槐樹?躺著?」石隊長臉上的笑容一點也沒有了,像要生吞了鐵柱子 似的張著嘴,向前湊了一步。

  「離東門二里來地,有兩棵老槐樹,時常有人在那裡上吊!」鐵柱子臉上的小 米粒更多了些,米粒上的小毛都豎立起來。「丁一山在樹下躺著,大概是死啦!」

  「死啦?」石隊長的嗓子象忽然被什麼堵住了的樣子,眼睛釘在鐵柱子的臉上, 半天不能轉動。

  忽然,他抓住鐵柱子的胳臂,聲音極低的說:「你知道,丁一山是我的好朋友 嗎?告訴我,他怎麼死的?不知道,就猜猜看!」

  「咱猜不著!」鐵柱子把胳臂奪出來,「走!問咱爹去!」「李德明!」石隊 長的聲音是由牙縫裡擠出來的,牙已咬緊。「教大家趕緊進城!對誰也不准說,不 准說——聽明白了,不准說——丁副隊長的事——大家一知道,就必立刻想報仇, 忙中生錯,事情准糟!聽明白沒有?」

  「明白!」李德明無心中敬了禮,把槍狠狠的插入腰裡,三步當二步的走去。

  「走!找你爹去!」石隊長命令著鐵柱子。

  老鄭正在門外,背著手來回的走呢。假若心情是可以用尺量的,他對一山的關 切應當和右隊長的同一尺寸。他並不特別喜愛一山,但是一山是蓮姑娘的未婚夫, 他就不能不另眼看待了。愛陽光的也就愛月光,雖然明知道月光是由太陽借出來的。

  看見鐵柱子,他匆忙跑過來:「怎樣?怎樣?」「完啦!躺在大槐樹下面了!」

  老人的迎風流淚的眼,這時候,並沒有淚。反之;倒好像幹得發癢似的,他用 手掌使勁的揉了揉,把眼睛揉紅。像要嚼碎一粒砂子似的那樣用力的咬著牙,連顴 骨上都微微的動彈,他的心中著了火!「我的錯!我老糊塗了!我應該送他進城!」 說著說著,他像全身都軟了似的,慢慢的坐——不是坐,他是癱在了地上。「蓮姑 娘怎麼受得了呢?」「老大爺!」石隊長也坐在了地上。「老大爺!我姓石,丁一 山的朋友!我同他一道來的!」

  老人眨著迎風流淚的眼——現在可有了淚——無精打采的看了看客人。看明白 了,他的腮上慢慢紅起來:「他的朋友?一道兒來的?你為什麼不同他一塊兒進城? 我問你!」小棒錘似的手指幾乎——要不是石隊長躲的快——截在客人的右眼上。

  「老大爺,你看哪!」石隊長指了指胸前的膏藥。「我走的慢哪!」

  老鄭的眼剛看到膏藥,便相信了石隊長的話。

  「老大爺,那是怎回事呀?」

  「丁——」老鄭不往下說了。丁一山囑咐過他,不許把他與王宅的關係說給任 何人,而不提出王宅,話又無從說起。「老大爺,我是丁一山頂好的朋友,他的事 我都知道!他是王舉人的姑老爺。」石隊長看了看在一旁咬著手指甲,呆立著的鐵 筋洋灰。

  鐵柱子也不知怎的感覺到不好意思了,搭訕著走開。「你都知道?」老人要問 個水落石出。

  石隊長點點頭:「你老人家是大媒。」

  「大媒」像一把鑰匙,咯吱一聲把老人的心打開。他把一山如何來到,如何急 忙的走去,和如何他——老人自己——彷彿聽見兩聲槍響,詳細的說了一遍。

  石隊長的脊背上爬動著一股涼氣,心中冒著一股熱氣,這兩股氣彷彿在身上的 某處碰到一塊兒,教他打了個冷戰。「老大爺,你看這是誰幹的?」

  「什麼誰幹的?」老人的腦子裡只有個滿臉是淚的蓮姑娘,簡直沒心思再想別 的。

  「誰打死一山的?」石隊長幾乎是喊著,這樣的問。把話喊出來,他急忙往左 右望了望,很後悔這樣失去控制自己的力量。

  老人想了想:「我不能血口白牙誣賴好人!可是,丁姑爺要是教文城裡的人打 死的,那就一定是劉二狗!」「劉二狗?」

  「唉,唉!」老人連連的點頭,「我知道,他要從丁姑爺的手裡搶走蓮姑娘, 我知道!」

  「他是幹什麼的?」石隊長心中很著急,不為蓮姑娘,而是為眾弟兄。假若劉 二狗是給城內敵軍作事的,恐怕大家就難得進城了。

  「他,二狗,在日本鬼子——」老人說到這裡,把聲音放得極低,倒好像四圍 的松樹也有耳朵似的,「來到以前,他什麼事也沒有。日本鬼子進城以後,他不知 怎的就當了王舉人的蜜——蜜……」老人說不上來二狗的官銜,只知道那是個與蜜 有關係的東西。

  「秘書吧?」石隊長想幫忙解決這問題。

  「不錯!不錯!是秘書!」

  石隊長心中安定了一點:「他不帶兵?」

  「不!不!他是文的!」

  石隊長立起來:「老大爺,你很愛蓮姑娘吧?」老人也立起來:「比親女兒還 親!」

  「好!我和丁一山比親兄弟還親!我馬上進城,你敢去不敢?」

  「我一定得去看看蓮姑娘!」

  「見了蓮姑娘,你給我說一聲,告訴他,我是丁一山的好朋友,好不好?」石 隊長想在王宅安下「埋伏」。老人揉了揉眼,不客氣的打量了石隊長一番。「我看 你是個好人!可以!」

  「一言為定!咱們在城裡見!」說罷,石隊長邁開大步,往松林外走。

  「嗨!」老人在後面喊:「走慢一點!你的瘡!」石隊長的臉幾乎發了紅。殺 住腳步,回頭含笑的說:「不要緊了,老大爺!膿已經流出來了!」又走了兩步, 補上個「真要命」!

  老遠,他就看見了那兩株「老而不死」的大槐樹!他的胸中像有一鍋滾水。 「鎮靜!鎮靜!老石!」他低聲囑咐自己。他切盼能看到一山屍,好面對面的告訴 一山;「老石會給你報仇!」他又切盼屍首已經挪開,因為他不能保險不去抱著屍 身大哭一場!

  到了槐樹下,沒有屍身。他的一對老鷹眼轉了兩三次,就看到樹下一片未干的 血跡,低著頭,咬著牙,把淚咽到肚內,他不敢抬手,不敢停步,而使心中的右手 放在眉邊,心中的雙足立正,心中喊著「敬禮」!

  他的心裡,這時節,已經不是一鍋沸水,而是完全空了。本能的,他往前挪動 著腳步。他的眼睛是乾的,連一點淚的影子也沒有。可是,淚卻迷住了他的心—— 象濕透了的一張白紙那樣。都快到東門了,這張白紙上才有了城門,小攤子,房屋, 和日本衛兵。看見這末一項東西——石隊長總以為敵兵是一種東西——他胸中的那 鍋水又沸騰起來。但是他須極鎮靜。他須用全身的力量給自己造出一些冷氣,吹冷 了那一鍋沸水。他的臉上發了青!

  低著頭,左手按在膏藥上,口內哼哼著,他對著那可以立刻殺死他的敵兵慢慢 走去。敵兵的槍刺截住他的胸口。他把破襖的襟拉開更寬一些,一股臭氣撲入敵兵 的鼻孔。敵兵的厚皮鞋無情的,最傲慢的,狠毒的,踢在石隊長的小腿上,使他跌 出老遠。爬起來,帶著一身的馬糞,他進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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