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石隊長是位由心臟到皮膚都彷彿是石頭作的硬漢。他的頭臉就好像由幾塊
石頭子合成的,處處硬,處處有稜有角。圓黑眼珠像兩顆黑棋子,嵌在兩個小石坑
兒裡。兩腮是兩塊長著灰綠色的苔的硬瓦,有時候發亮,有時候晦暗。左顴骨特別
的高,所以照像的時候,他打偏臉,因為正臉有點難看。高個子,粗脖,背稍微有
點往前探著。一雙大腳,有點向外撇著,跑起來很快,而姿式欠佳。
憑他這張七楞七瓣的臉,與這條不甚直溜的身子,無論他是扮作鄉民,還是小
販,都絕對的露不出破綻來。潛入敵後,簡直是他的家常便飯。假若與敵人周旋,
他是仗著機警與膽氣,可是若沒有鄉間百姓的幫忙,他即使渾身是膽,也不會馬到
成功。他原本出身農家,所以他的樣子,舉止,言語,和氣質,都足以使老百姓一
見便相信他,幫助他,教他成功。對老百姓,他向不施展他的聰明與手段,而絕對
的以誠相見。到處,他極快的便與年紀彷彿的拜了盟兄弟,認年老的作為義父。他
的毒辣的手段好像都留著對敵人施用呢。對敵人,他手下毫不留情,就彷彿鄉下人
對吃谷子的蝗蟲,或偷雞的黃鼬那樣恨惡。
他也會極馬虎。在用不著逗心機的時候;一個十多歲的鄉間小兒都會欺騙了他。
他覺得該收起心來,休息幾天了,他硬象入了蟄的昆蟲似的,一動也不動的任人擺
布。這時候,他往往想起他的老婆,而想不起老婆是屬龍的還是屬馬的,也記不得
她的生日。他懷疑,現在若回到家中,是否一見面便認識她,因為他在婚後一個月,
就離家從軍。算起來已有九年半了。同樣的,他有幾雙襪子,幾套軍衣,和多少錢,
他都說不清。往往他的新襪子與勤務兵的破襪子不知怎的換了主人;在發覺了的時
候,他也只紅著七楞八瓣的臉罵上幾句,而並不認真追究。
及至奉令出差了,他全身的每一神經都緊張到極度。他的眼放出利刃般的冷森
森的光;他的心像個餓急了的蜘蛛,敏捷的,毒狠的,結起一張殺生的網。這時候,
他倒真像個連一粒谷子也捨不得遺棄的農人了。他決不肯在敵人面前丟失一件小東
西,他甚至想把打出去的子彈還從敵人身上挖出,帶了回來,才心滿意足。
這次,在出發以前,他檢查了每一個人的手槍。然後,對某人應與某人在一組,
他仔細的安排,使各組的人都能剛柔相濟,截長補短,成為堅強的戰鬥單位。對每
個人的化裝,他也一一的加以矯正。他不肯有半點疏忽,惟恐怕因一個人有了失閃,
而使全體隊員失敗。都檢校停妥,他才下令出發。剛邁第一步,他的鼻子好像已嗅
到火藥氣味。他的大腳好似兩個小坦克車,不管地上的磚頭瓦塊,也不管什麼坑坑
坎坎,只橫掃直衝的「掃蕩」。
過了河,他把大家散開,約定下午二時在樹林深處集合,以老鷹啼叫為號。他
不會唱歌,不會唱戲,唯一的音樂修養是學老鷹叫。到下午二時若聽不見老鷹的聲
音,大家便分頭進城,不必集合。大家都沒表,可是都會看樹影兒;樹影是太陽的
指針。
剛望到茅舍,他便停止前進。四位弟兄象放哨似的散開。石隊長穿的是一身破
藍布棉襖棉褲,滿身都是油泥,很像鄉下二把刀的廚子。棉襖敞著懷,鬆鬆的攏著
一條已破得一條一條的青搭包。這時候,他擦了擦頭上的汗,說了聲「真要命」!
這是他的口頭語,無論是在最安閒舒服的時候,還是最驚險緊張的時候,他總說聲
「真要命」來宣洩他的感情。說罷,他由懷中摸出一張破膏藥來,坐在屁股底下。
又摸出一個洩了黃的臭雞蛋,和一張用香煙盒裡的錫紙包好的扁扁的小紙包兒——
那封給王舉人的信。破膏藥被燙軟,他把臭蛋打破,塗在右胸前,然後,把紙包埋
在膏藥裡,貼在臭蛋的汁兒上。「真要命!」他笑了笑。又濃又臭的蛋漿,流成很
長的膿道子,他用破棉襖的襟來回扇動,使它們凝固起來。這樣加好了彩,他背倚
著一株老松,想像著;他要臉色晦暗,肩垂腿軟,左手按著膏藥,口中哼哼著,穩
穩噹噹的混進城門。這麼一想,他身上的汗慢慢的落下去,好像自己能感覺到,臉
上的顏色是正在逐漸晦暗,而右胸彷彿真有點疼似的——真要命!
除了這點要以外表的稀鬆掩飾心中的緊張的想像而外,他簡直想不起一點別的
事。他很願意想起一點別的事來,好使他心中平靜一些,而心中平靜,也許更能幫
助他的喬裝入城的成功。他試著想念家中的老婆,但是感不到趣味,因為根本想不
起她到底是什麼樣子。再試著想勤務兵偷過他幾雙襪子,也並不起勁,因為他根本
不願意算舊賬。他心中有點急躁。最後,他發現了急躁的原因並不在此,而是在掛
念丁副隊長。
在平日,雖然沒有什麼明白的表示,他多少是有點看不起丁副隊長。就拿丁副
隊長的名字——一山——說吧,他在安閒無事的時候,暗自推敲,就不十分高明。
怎樣說呢?既是個人嗎,怎能又是「一座山」?什麼山?泰山?華山?翠屏山,要
是一座山,就應當標明出山名來;既不標明,到底是哪座山?真要命!石隊長,在
閒暇無事的時候,運用著「腦筋」,像一位哲學家似的這樣思索著。思索的結果是
十分不利於丁一山的。不管他——丁一山——是不是真正的大少爺,這個名字反正
是沒有「腦筋」。假若一山而真是大少爺,他一定不會起這麼個不通的名字。假若
他——憑他的不通的名字——不是大少爺,而來冒充,那就更沒「腦筋」!有了這
個結論,石隊長十分的高興,覺得自己比大家都多長著一大塊「腦筋」!別人都以
為丁副隊長確是一位少爺,所以為巴結他,或是為譏諷他,都以少爺呼之。現在,
咱卻琢磨出他並不是少爺,因為少爺,既上過洋學堂,就不應有個不知到底是哪座
高山的名字。這點推論與發現,使石隊長在悶得發慌的時候,得到歡悅與安慰。他
狠狠的把石印的,亮紙的帶著油墨味的《濟公傳》拋到老遠去。「真要命!咱老石
比濟公還聰明咧!」
但是,平日彼此間小小的故典,到了一同作戰的時節,便忘得乾乾淨淨。什麼
話呢,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一塊兒出來作戰的朋友,比親兄弟還親。親兄弟
不見得就有生在一塊兒,死在一塊兒的關係!現在,石隊長的心,那顆在見了敵人
便堅硬如鐵的心,掛念著丁副隊長,正好像母親惦念著兒女那樣懇切。想到丁一山
對文城的熟習,他咧了咧嘴微笑,暗自責備自己「太神經」。可是,丁一山既對文
城熟習,就必定有許多熟識的人啊;焉知道他的熟人中沒有漢奸呢?萬一叫奸細認
破……石隊長把按膏藥的手移到臉上,遮住了眼睛,彷彿面前有一攤鮮血似的。
好像睡覺撒囈怔似的,他猛孤丁的站起來,想馬上進城去,找丁一山。走了兩
步,他又停住。說好了兩點鐘在林中相會,不能自己破壞了預定的計劃。這是作戰,
不是鬧著玩!雖然這樣控制住自己,可是心裡依然不安。無聊的揀起兩個松子含在
口中,也無濟於事。
有些腳步聲,他極快的藏在樹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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