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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


  除夕。陰曆的,當然;國歷的那個還未曾算過數兒。火車開了。車悲鳴,客輕 歎。有的算計著:七,八,九,十;十點到站,夜半可以到家;不算太晚,可是孩 子們恐怕已經睡了;架上放著罐頭,干鮮果品,玩具;看一眼,似乎聽到喚著「爸」, 呆呆的出神。有的知道天亮才能到家,看看車上的人,連一個長得像熟人的都沒有; 到家,已是明年了!有的……車走的多慢!心已到家一百多次了,身子還在車上; 吸煙,喝水,打哈欠,盼望,盼望,扒著玻璃看看,漆黑,渺茫;回過頭來,大家 板著臉;低下頭,淚欲流,打個哈欠。

  二等車上人不多。胖胖的張先生和細瘦的喬先生對面坐著。二位由一上車就把 絨毯鋪好,為獨據一條凳。及至車開了,而車上旅客並不多,二位感到除夕奔馳的 淒涼,同時也微覺獨佔一凳的野心似乎太小了些。同病相憐:二人都拿著借用免票, 而免票早一天也勻不出來。意見相合:有免票的人教你等到年底,你就得等到年底; 而有免票的人就是願意看朋友乾著急,等得冒火!同聲慨歎:今日的朋友——哼, 朋友!——遠非昔日可比了,免票非到除夕不撒手,還得搭老大的人情呀!一齊點 頭:把誤了過年的罪過統統歸到朋友身上;平常日子借借免票,倒還順利,單等到 年底才咬牙,看人一手兒!一齊沒好意思出聲:真他媽的!

  胖張先生脫下狐皮馬褂,想盤腿坐一會兒;太胖,坐不牢;車上也太熱,胖腦 門上掛了汗:「茶房,打把手巾!」又對瘦喬先生:「車裡老弄這麼熱幹嗎?坐飛 機大概可以涼爽一點。」

  喬先生早已脫去大衣,穿著西皮筩的皮袍,套著青緞子坎肩,並不覺得熱: 「飛機也有免票,不難找;可是,」瘦瘦的一笑。

  「總以不冒險的為是!」張先生試著勁兒往上盤兩隻胖腿,還不易成功。「茶 房,手巾!」

  茶房——四十多歲,脖子很細很長,似乎可以隨時把腦袋摘下來,再安上去, 一點也不費事——攥著滿手的熱毛巾,很想熱心服務,可是委屈太大了,一進門便 和小崔聊起來:「看見了沒有?二十七,二十八,連跟了兩次車,算計好了大年三 十歇班。好,事到臨期,劉先生上來了:老五,三十還得跑一趟呀!唉,看見了沒 有?路上一共六十多夥計,單短我這麼一個!過年不過,沒什麼;單說這股子彆扭 勁!」長脖子往胖張先生那邊探了探,毛巾換了手,揭起一條來,讓小崔:「擦一 把!我可就對劉先生說了:過年不過沒什麼,大年三十『該』我歇班;跑了一年的 車了,恰好趕上這麼個巧當兒!六十多夥計,單缺我……」長脖子象倒流瓶兒似的, 上下咕嚕著氣泡,憋得很難過。把小崔的毛巾接過來,才又說出話來:「媽的不用 混了,不幹了,告訴你,事情媽的來得邪!一年到頭,好容易……」

  小崔的綠臉上泛出一點活兒氣來,幾乎可以當作笑意;頭微微的點著,又要往 橫下裡搖著;很想同情於老五,而決不肯這麼輕易的失去自己的圓滑。自車長至老 五,連各站上的掛鉤的,都是小崔的朋友,他的瘦綠臉便是二等車票,就是鬧到鐵 道部去大概也沒人能否認這張特別車票的價值,正如同誰也曉得他身上老帶著那麼 一二百兩煙土而不能不承認他應當帶著。小崔不能得罪人,對朋友們的委屈他都曉 得,可就是不能給任何人太大的臉,而引起別人吃醋。他,誰也不得罪,所以誰也 不怕;小崔這張車票——或是綠臉——印著全部人生的智慧。

  「×,誰不是一年到頭窮忙!」小崔想道出些自家的苦處,給老五一點機會抒 散抒散心中的怨恨,像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悲劇的效果那樣:「我還不是這樣?大年 三十還得跑這麼一趟!這還不提,明天,大年初一,媽的還得看小紅去!人家初一 出門朝著財神爺走,咱去找那個臭縑A×!」綠嘴唇咧開,露出幾個烏牙;綠嘴唇 並上,鼓起,拍,一口吐液,唾在地上。

  老五果然忘了些自家的委屈,同病相憐,向小崔顫了顫長脖子,近似善表情的 駱駝。毛巾已涼,回去從新用熱水澆過;回來,經過小崔的面前,不再說什麼,只 微一閉眼,尚有餘怨。車搖了一下,他身子微偏,把自己投到苟先生身旁。「擦一 把!大年三十才動身?」問苟先生,以便重新引起自己的牢騷,對苟先生雖熟,而 熟的程度不似對小崔那麼高,所以須小小的繞個彎兒。

  苟先生很體面,水獺領的青呢大衣還未曾脫去,嶄新的青緞子小帽也還在頭上, 衣冠齊楚,端坐如儀,像坐在台上,等著向大家致詞的什麼大會主席似的。接過毛 巾,手伸出老遠,為是把大衣的袖子縮短一些;然後,胳臂不往回蜷,而畫了個大 半圓圈,手找到了臉,擦得很細膩而氣派。把臉擦亮,更顯出方頭大耳朵的十分體 面。只對老五點了點頭,沒有解釋為什麼在除夕旅行的必要。

  「您看我們這個苦營生!」老五不願意把苟先生放過去,可也不便再重述剛才 那一套,更要把話說得有尺寸,正好於敬意之中帶著些親熱:「三十晚上該歇,還 不能歇!沒辦法!」接過來手巾:「您再來一把?」

  苟先生搖了搖頭,既拒絕了第二把毛巾,又似乎是為老五傷心,還不肯說什麼。 路上誰不曉得苟先生是宋段長的親戚,白坐二等車是當然的,而且要拿出點身份, 不能和茶房一答一和的談天。

  老五覺得苟先生只搖了搖頭有點發禿,可是宋段長的親戚既已只搖了頭也就得 設法認為滿意。車又搖動得很厲害,他走著浪木似的走到車中間,把毛巾由麻花形 抖成長方,輕巧而鄭重的提著兩角:「您擦吧?」張先生的胖手心接觸到毛巾最熱 的部分,往臉上一捂,而後用力的擦,像擦著一面鏡子。「您——」老五讓喬先生。 喬先生不大熱心擦臉,只稍稍的把鼻孔中與指甲裡的細膩而肥美的,可以存著也可 以不存著的黑物讓給了毛巾。

  「待會兒就查票,」老五不便於開口就對生客人發牢騷,所以稍微往遠處支了 一筆:「查過票去,二位該歇著了;要枕頭自管言語一聲。車上沒什麼人,還可以 睡一會兒。大年三十,您二位也在車上過了!我們跟車……無法!」不便說得太多 了,看看二位的神氣再講。又遞給張先生一把,張先生不願再賣那麼大力量,可是 剛推過的短髮上還沒有擦過,需要擦幾把,而頭皮上是須用力氣的;很勉強,擦完, 吐了口氣。喬先生沒要第二把,怕力氣都教張先生賣了,乃輕輕的用剛被毛巾擦過 的指甲剔著牙。

  「車上幹嗎弄這麼熱?!」張先生把毛巾扔給老五。「您還是別開窗戶;一開, 准著涼!車上的事,沒人管,我告訴您!」老五急轉直下的來到本題:「您就說, 一年到頭跑車,好容易盼著大年三十歇一天,好,得了,什麼也甭說了……」

  老五的什麼也甭說了也一半因為車到了一小站。

  三等車下去幾個人,都背著包,提著籃,匆匆的往站外走,又忽然猶豫了一下, 唯恐落在車上一點什麼東西。不下車的扒著玻璃往外看,有點羨慕人家已到了家, 而急盼著車再快開了。二等車上沒有下去的,反倒上來七八個軍人,皮鞋山響,皮 帶油亮,搭上來四包特別加大的花炮,血紅的紙包,印著金字。花炮太大,放在哪 裡也不合適,皮鞋亂響,前後左右挪動,語氣粗壯,主意越多越沒有決定。「就平 放在地上!」營副發了言。「放在地上!」排長隨著。一齊彎腰,立直,拍拍,立 正敬禮。營副還禮:「好啦,回去!」排長還禮:「回去!」皮鞋亂響,灰帽,灰 裹腿,皮帶,一齊往外活動。「快下!」嚕——笛聲:悶——車頭放響。燈光,人 影,輪聲,浮動。車又開了。

  老五似乎有事,又似乎沒事,由這頭走到那頭,看了看營副及排長,又看了看 地上的爆竹,沒敢言語,坐下和小崔聊起來。他還是抱怨那一套,把不能歇班的經 過又述說了一回,比上次更詳細滿意。小崔由小紅說到大喇叭,都是臭×。

  老五心中微微有點不放心那些爆竹,又蹓回來。營副已然臥倒,似乎極疲乏, 手槍放在小几上。排長還不敢臥倒,只摘了灰帽,拚命的抓頭皮。老五沒敢驚動營 副,老遠就向排長髮笑:「那什麼,我把這些炮放在上面好不好?」

  「幹嗎?」排長正把頭皮抓到歪著嘴吸氣的程度。「怕教人給碰了,」老五縮 著脖子說。

  「誰敢碰?!幹嗎碰?!」排長的單眼皮的眼瞪得極大而並不威嚴。

  「沒關係,」老五象頭上壓了塊極大的石頭,笑得臉都扁了,「沒關係!您這 是上哪兒?」

  「找揍!」排長心中極空洞,而覺得應當發脾氣。老五知道沒有找揍的必要, 輕輕的退到張先生這邊:「這就查票了,您哪」

  張先生此時已和喬先生一胖一瘦的說得挺投緣。張先生認識子清,喬先生也認 識子清,說起來子清還是喬先生的遠親呢。由子清引出干臣,張先生喬先生又都曉 得干臣:坐下就能打二十圈,輸掉了腦袋,人家干臣不能使勁摔一張牌,老那麼笑 不唧兒的,外場人,絕頂聰明。嗯,是去年,還是前年,干臣還娶了個人兒,漂亮, 利落!干臣是把手,朋友!查票:頭一位,金箍帽,白淨子,板著臉,往遠處看。 第二位,金箍帽,黑矮子,滿臉笑意,想把頭一位金箍帽的硬氣調劑一下;三等車, 二金箍帽的臉都板起;二等車,一板一開;頭等車,都笑。第三位,天津大漢,手 槍,皮帶,子彈俱全;第四位,山東大漢,手槍,子彈,外加大刀。第五位,老五, 細長脖挺也不好,縮也不好,勉強向右邊歪著。從小崔那邊進來的。

  小崔的綠臉烏牙早在大家的記憶中,現在又見著了,小崔笑,大家反倒稍覺不 得勁。頭號金箍帽,眼視遠處,似略有感觸,把手中銀亮的小剪子在腿上輕碰。第 二金箍帽和小崔點點頭。天津大漢一笑,趕緊板臉,似電燈的忽然一明一滅。山東 大漢的手摸了摸帽沿,有許多話要對小崔說,暫且等回兒,眼神很曲折。老五似乎 很替小崔難堪,所以須代大家向他道歉:「坐,坐,沒多少客人,回來說話!」小 崔略感孤寂,綠臉上黑了一下,坐下。

  老五趕到面前去:「苟先生!」頭號金箍帽覺得老五太張道好事,手早交給苟 先生:「段長好吧?怎麼今天才動身?」苟先生笑,更體面了許多,手退回來,拱 起,有聲無字說了些什麼,客氣的意思很可以使大家想像到。二位大漢楞著,怪殭, 搭不上話,微身份不夠,但維持住尊嚴,腰挺得如板。老五看準了當兒,輕步上前, 報告張喬二位先生,查票。接過來,知是免票。乃特別加緊的恭敬。張先生的票退 回;喬先生的稍遲,因為票上註明是女性,而喬先生是男子漢,實無可疑。二金箍 帽的頭稍湊近一處,極快的離開,暗中諒解:除夕原可女變為男。老五雙手將票遞 回,甚多歉意。

  營副已打呼。排長見查票的來到,急把腳放在椅上,表示就寢,不可驚動。大 家都視線下移,看地上的巨炮。山東大漢點頭佩服,爆竹真長且大。天津大漢對二 號金箍帽:「準是給曹旅長送去的!」聽者無異議,一齊過去。到了車門,頭號金 箍帽下令給老五:「教他們把炮放到上邊去!」二號金箍帽補充上,亦可以略減老 五的困難:「你給他們搬上去!」老五連連點頭,脖子極靈動,口中不說,心裡算 好:「你們既不敢去說,我只好點頭而已;點頭與作不作向來相距很遠。」天津大 漢最為慎重:「準是給曹旅長送去的。」老五心中透亮,知爆竹必不可動。

  老五回到小崔那裡,由綠臉上的袚t,他看出小崔需要一杯開水。沒有探問, 他就把開水拿來。小崔已顧不得表示謝意,掏出來——連老五也沒看清——一點什 麼,右手大拇指按在左手的手心上,左手彎如一弓鞋;咧嘴,臉綠得要透白,有汗 氣,如受熱放芽之洋蔥。弓鞋扣在嘴上,微有起落,閉目,唇就水盃,瘦腮稍作漱 勢;納氣,喉內作響;睜開眼,綠臉上分明有笑紋。

  「比飯要緊!」老五歪著頭讚歎。

  「比飯要緊!」小崔神足,所以話也直爽。

  苟先生沒法再不脫去大衣。脫下,眼珠欲轉而定,欲定而轉,一面是想把大衣 放在最妥當的地方,一面是展示自己的態度臃重。衣鉤太低,掛上去,衣的下半截 必窩在椅上,或至出一二小摺。平放在空椅上,又嫌離自己稍遠,減少水獺領與自 己的親密關係,亦不能久放在懷中,正如在公眾場所不便置妾於膝上。不能決定。 眼珠向上轉去,架上放著自己的行李十八件:四卷,五籃,二小筐,二皮箱,一手 提箱,二瓶,一報紙包,一書皮紙包!一!二!三!四……佔地方長約二丈餘,沒 有壓擠之虞,尚滿意。大衣仍在懷中,幾乎無法解決,更須端坐。

  快去過年,還不到家!快去過年,還不到家!輪聲這樣催動。可是跑得很慢。 星天起伏,山樹村墳集團的往後急退,衝開一片黑暗,奔入另一片黑暗;上面灰煙 火星急躁的冒出,後退;下面水點白氣流落,落在後邊;跑,跑,不喘氣,飛馳。 一片黑,黑得複雜,過去了;一邊黑,黑得空洞,過去了。一片積雪,一列小山, 明一下,暗一下,過去了。但是,還慢,還慢,快去過年,還不到家!車上,燈明, 氣暖,人焦躁;沒有睡意,快去過年,還不到家!辭歲,祭神,拜祖,春聯,爆竹, 餃子,雜拌兒,美酒佳餚,在心裡,在口中,在耳旁,在鼻端,剛要笑,轉成愁, 身在車上,快去過年,還不到家!車外,黑影,黑影,星天起伏,積雪高低,沒有 人聲,沒有車馬,全無所見,一片退不完,走不盡的黑影,抱著扯著一列燈明氣暖 的車,似永不撒手,快去過年,還不到家……

  張先生由架上取下兩瓶白酒來,一邊涮茶碗,一邊說:「弟兄一見如故!咱們 喝喝。到家過年,在車上也得過年,及時行樂!嘗嘗!真正二十年營口原封,買不 到,我和一位『滿洲國』的大官勻來的。來,殺口!」

  喬先生不好意思拒絕,也不好意思就這麼接著。眼看著碗,手沒處放,心裡想 主意。他由架上取下個大紙包來,輕輕的打開,裡面還有許多小紙包,逐一的用手 指摸過,如藥鋪夥計抓完了藥對著藥方摸摸藥包那樣。摸準了三包:干荔枝,金絲 棗,五香腐干,都打開,對著酒碗才敢發笑:「一見如故!彼此不客氣了!」

  張先生的胖手捏破了一個荔枝,拍,響得有意思,恰似過年時節應有的響聲。 看著喬先生喝了一口酒,還看著,等酒已走下去才問:「怎樣?」

  「太好了!」喬先生團著點舌頭,似不肯多放走口中的酒香,「太好了!有錢 也買不到!」

  對喝。相讓。慢慢的臉全紅起來。隨便的說,談到家裡,談到職業,談到朋友, 談到掙錢的不易,談到免票……碗碰了碗,心碰了心,眼中都微濕,心中增多了熱 氣與熱烈,不能不慷慨:喬先生又打開一包蜜餞金橘。張先生本也想取下些紙包來, 可是看了看酒,「兩」瓶,乃就題發揮,消極的表示自家並不吝嗇:「全得喝上! 一人一瓶,一滴也不能剩!這個年過得還真不離呢!酒不醉人;哥兒倆投緣,喝多 少也不礙事!幹上!」

  「我的量可——」

  「沒的話!二十年的原封,決不能出毛病!大年三十交的朋友,前緣!」

  喬先生頗受感動:「好,我捨命陪君子!」

  小崔也不怎麼有點心事似的,談著談著老五覺得有到飯車上找點酒食的必要, 而讓小崔安靜的忍個盹兒。「怎麼著?飯車上去?」老五立起來,向車裡瞭望。

  小崔沒拾碴兒。老五見苟先生已躺下,一雙腳在椅子扶手上伸著,新半毛半線 的棕黃色襪子還帶著中間那道折兒。張喬二位免票喝得正高興。營副排長都已睡熟, 爆竹靜悄而熱烈的在地上放著,紙色血紅。老五偷偷的奔了飯車去。

  小崔團了一團,窩在椅子上,閉上眼,嘴上叼著半截香煙。

  張先生的一瓶已剩下不多,解開了鈕扣,汗從鬢角流到腮上,眼珠發紅舌頭已 木,話極多。因舌頭不利落,所以有些話從橫著來。但是心中還微微有點力量,在 要對喬先生罵街之際,還能捲住舌頭,把亂罵變為豪爽,並非鬧酒不客氣。喬先生 只吞了半瓶,臉可已經青白,白得可怕。掏出煙卷,扔給了張先生一隻。都點著了 煙。張先生煙在口中,仰臥椅上,腿的下半截懸空,滿不在乎。想唱《孤王酒醉》, 嗓子干辣無音,用鼻子吐氣,如怒牛。喬先生也歪下去,手指夾煙卷,眼直視斜對 過的排長的腳,心跳,喉中作嗝,臉白而微癢。快去過年,還不到家!輪聲在張先 生耳中響得特別快,輪聲快,心跳得快,忽然嗡——,頭在空中繞彎,如蠅子盤空, 到處紅亮,心與物一色,成若干紅圈。忽然,嗡聲收斂,心盤旋落身內,微敢睜眼, 膽子稍壯,假裝沒事,胖手取火柴,點著已滅了的香煙。火柴順手拋出。忽然,桌 上酒氣極強,碗,瓶,几上,都發綠光,飄渺,活動,漸高,四散。喬先生驚醒, 手中煙卷已成火焰。拋出煙卷,雙手急撲几上,瓶倒,碗傾,紙包吐火苗各色。張 先生臉上已滿是火,火苗旋轉,如舞火球。喬先生想跑,幾上火隨紙灰上騰,架上 紙包彷彿探手取火,火苗聯成一片。他自己已成火人,火至眉,眉焦;火至發,發 響;火至唇,唇上酒燃起,如吐火判官。

  忽然,拍,拍,拍……連珠炮響。排長剛睜眼,鼻上一「雙響」,血與火星並 濺;起來,狂奔,腳下,身上,萬響俱發,如踐地雷。營副不及立起,火及全身, 欲睜眼,右眼被擊碎。

  苟先生驚醒,先看架上行李,一部分紙包已燒起,火自上而下,由遠而近,若 橫行火龍,渾身火舌。急起飛智,打算破窗而逃,拾鞋打玻璃,玻璃碎,風入,火 狂;水獺領,四卷五籃,身上,都成燃料。車疾走,呼,呼,呼,風;拍,拍,拍, 爆竹;苟先生狂奔。

  小崔慣於旅行,聞聲尚不肯睜眼,火已自足部起,身上極燙,煙土燒成膏;急 坐起,煙,炮,火光,不見別物。身上煙膏發奇香,至燙,腿已不能動,漸及上部, 成最大煙泡,形如繭。

  小崔不能動,張先生醉得不知道動,喬先生狂奔,苟先生狂奔,排長狂奔,營 副跪椅上長號。火及全車,硫黃氣重,紙與布已漸隨爆竹聲殘滅,聲斂,煙濃;火 炙,煙塞,奔者倒,跪者聲竭。煙更濃,火入木器,車疾走,風呼呼,煙中吐紅焰, 四處尋出路。火更明,煙白,火舌吐窗外,全車透亮,空明多姿,火舌長曳,如懸 百十火把。

  車入了一小站,不停。持簽的換簽,心裡說「火」!持燈的放行,心裡說「火」! 搬閘的搬閘,路警立正,都心裡說「火」!站長半醉,尚未到站台,車已過去;及 到站台,微見火影,疑是眼花。持簽的交簽,持燈的滅燈,搬閘的復閘,路警提槍 入休息室,心裡都存著些火光,全不想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心中那點火光漸熄, 群議如何守歲,乃放炮,吃酒,打牌,天下極太平。

  車出站,加速度。風火交響,星花四落,夜黑如漆,車走如長燈,火舌吞吐。 二等車但存屋形,火光裡實存炭架。火舌左右撲空,似乎很失望,乃前乃後,入三 等車。火舌的前面,煙為導軍,腥臭焦甜。煙到,火到,「火!火!火!」人聲忽 狂,膽要裂。人多,志昏,有的破窗而遲疑不肯跳下,有的奔逃,相擠俱僕,有的 呆坐,欲哭無聲,有的拾起筐籃……亂,怕,無濟於事,火已到面前,到身上,到 頭頂,哭喊,抱頭,拍衣,狂奔,跳車……火找到新殖民地,物多人多,若狂喜, 一舌吐出,一舌遠擲,一舌半隱煙中,一舌突挺窗外,一舌徘徊,一舌左右聯燒, 姿體萬端,百舌齊舞;漸成一團,為火球,為流星,或滾或飛;又成一片,為紅為 綠,忽暗忽明,隨煙爬行,突裂煙成焰,急流若驚浪;吱吱作響,炙人肉,燒毛髮; 響聲漸雜,物落人嚎,呼呼借風成火陣;全車燒起,煙濃火烈,為最慘的火葬!

  又到站,應停。持簽的,打燈的,收票的,站崗的,腳行,正站長,副站長, 辦事員,書記,閒員,都乾瞪眼,站上沒有救火設備。二等車左右三等車各一輛, 無人聲,無動靜,只有清煙緩動,明焰靜燃,至為閒適。

  據說事後檢屍,得五十二具;沿路拾取,跳車而亡者又十一人。

  元宵節後,調查員到。各方面請客,應酬很忙。三日酒肉,顧不及調查。調查 專員又有些私事,理應先辦,復延遲三日。宴殘事了,乃著手調查。

  車長無所知,頭號金箍帽無所知,二號金箍帽無所知,天津大漢無所知,山東 大漢無所知,老五無所知,起火原因不明。各站報告售出票數與所收票數,正相合, 恰少六十三張,似與車俱焚,等於所拾屍數。各站俱未售出二等票,二等車必為空 車,絕對不能起火。

  審問老五,雖無所知,但火起時老五在飯車上,既系二等車的看車伕,為何擅 離職守,到飯車上去?起火原因雖不明,但擅離職守,罪有當得,開除示懲!

  調查專員回衙覆命,報告詳細,文筆甚佳。

  「大年三十歇班,硬還教我跟車;媽的幹不幹沒多大關係!」老五顫著長脖, 對五嫂說。「開除,正好,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你甭著急,離了火車還不能 吃飯是怎著?!」「我倒不著急,」五嫂想安慰安慰老五,「我倒真心疼你帶來那 些青韭,也教火給燒了!」

  兔

  一

  許多人說小陳是個「兔子」。

  我認識他,從他還沒作票友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他很瘦弱,很聰明,很要強, 很年輕,眉眼並不怎麼特別的秀氣,不過臉上還白淨。我和他在一家公司裡共過半 年多的事,公司裡並沒有一個人對他有什麼不敬的態度與舉動;反之,大家都拿他 當個小兄弟似的看待:他愛紅臉,大家也就分外的對他客氣。他不能,絕對不能, 是個「兔子」。

  他真聰明。有一次,公司辦紀念會,要有幾項「遊藝」,由全體職員瞎湊,好 不好的只為湊個熱鬧。小陳紅著臉說,他可以演戲,雖然沒有學過,可是看見過; 假若大家願意,他可以試試。看過戲就可以演戲,沒人相信。可是既為湊熱鬧,大 家當然不便十分的認真,教他玩玩吧,唱好唱壞有什麼關係呢。他唱了一出《紅鸞 喜》。他的嗓子就和根毛兒似的那麼細,坐在最前面的人們也聽不見一個字,可是 他的扮相,台步,作派,身段,沒有一處不好的,就好像是個嗓子已倒而專憑作工 見長的老伶,處處細膩老到。他可是並沒學過戲!無論怎麼說吧,那天的「遊藝」 數著這出《紅鸞喜》最「紅」,而且掌聲與好兒都是小陳一個人得的。下了裝以後, 他很靦腆的,低著頭說:「還會打花鼓呢,也並沒有學過。」不久,我離開了那個 公司。可是,還時常和小陳見面。那出《紅鸞喜》的成功,引起他學戲的興趣。他 拜了俞先生為師。俞先生是個老票友,也是我的朋友;五十多歲了,可是嗓子還很 嬌嫩,高興的時候還能把鬍子剃去,票出《三堂會審》。俞先生為人正直規矩,一 點票友們的惡習也沒有。看著老先生撅著鬍子嘴細聲細氣的唱,小陳紅著臉用毛兒 似的小嗓隨著學,我覺得非常有趣,所以有時候我也跟著學幾句。我的嗓子比小陳 的好的多,可就是唱不出味兒來,唱著唱著我自己就笑了,老先生笑得更厲害: 「算了吧,你聽我徒弟唱吧!」小陳微微一笑,臉向著牆「喊」了幾句,聲音還是 不大,可是好聽。「你等著,」老先生得意的對我說,「再有半年,他的嗓子就能 出來!真有味!」

  俞先生拿小陳真當個徒弟對待,我呢也看他是個小朋友,除了學戲以外,我們 也常一塊兒去吃個小館,或逛逛公園。我們兩個年紀較大的到處規規矩矩,小陳呢 自然也很正經,連句錯話也不敢說。就連這麼著,俞先生還時常的說:「這不過是 個玩藝,可別誤了正事!」

  二

  小陳,因為聰明,貪快貪多,恨不能一個星期就學完一齣戲。俞先生可是不忙。 他知道小陳聰明,但是不願意教他貪多嚼不爛。俞先生念字的正確,吐音的清楚, 是票友裡很少見的。他楞可少教小陳學幾個腔兒,而必須把每個字念清楚圓滿了。 小陳,和別的年輕人一樣,喜歡花哨。有時候,他從留音機片上學下個新腔,故意 的向老先生顯勝。老先生雖然不說什麼,可是心中不大歡喜。經過這麼幾次,老先 生可就背地裡對我說了:「我看哪,大概這個徒弟要教不長久。自然嘍,我並不要 他什麼,教不教都沒多大關係。我怕的是,他學壞了,戲學壞了倒還是小事,品行, 品行……不放心!我是真愛這個小人兒,太聰明!聰明人可容易上當!」

  我沒回答出什麼來,因為我以為這一半由於老先生的愛護小陳,一半由於老先 生的厭惡新腔。其實呢,我想,左不是玩玩吧咧,何必一定叫真兒分什麼新舊邪正 呢。我知道我頂好是不說什麼,省得教老先生生氣。

  不久,我就微微的覺到,老先生的話並非過慮。我在街上看見了小陳同著票友 兒們一塊走。這種票友和俞先生完全不同:俞先生是個規規矩矩的好人,除了會唱 幾句,並沒有什麼與常人不同的地方。這些票友,恰相反,除了作票友之外,他們 什麼也不是。他們雖然不是職業的伶人,可也頭上剃著月亮門,穿張打扮,說話行 事,全像戲子,即使未必會一整齣戲,可是習氣十足,我把這個告訴給俞先生了, 俞先生半天沒說出話來。

  過了兩天,我又去看俞先生,小陳也在那裡呢。一看師徒的神氣,我就知道他 們犯了擰兒。我剛坐下,俞先生指著小陳的鞋,對我說:「你看看,這是男人該穿 的鞋嗎?葡萄灰的,軟梆軟底!他要是登台綵排,穿上花鞋,逢場作戲,我決不說 什麼。平日也穿著這樣的鞋,滿街去走,成什麼樣兒呢?」

  我很不易開口。想了會兒,我笑著說,「在蘇州和上海的鞋店裡,時常看到顏 色很鮮明,樣式很輕巧的男鞋;不比咱們這兒老是一色兒黑,又大又笨。」原想這 麼一說,老先生若是把氣收一收,而小陳也不再穿那雙鞋,事兒豈不就輕輕的揭過 去了麼。

  可是,俞先生一個心眼,還往下釘:「事情還不這麼簡單,這雙鞋是人家送給 他的。你知道,我玩票二十多年了,票友兒們的那些花樣都瞞不了我。今天他送雙 鞋,明天你送條手絹,自要伸手一接,他們便吐著舌頭笑,把天好的人也說成一個 小錢不值。你既是愛唱著玩,有我教給你還不夠,何必跟那些狐朋狗友打聯聯呢?! 何必弄得好說不好聽的呢?!」

  小陳的臉白起來,我看出他是動了氣。可是我還沒想到他會這麼暴烈,楞了會 兒,他說出很不好聽的來了:「你的玩藝都太老了。我有工夫還去學點新的呢!」 說完,他的臉忽然紅了;彷彿是為省得把那點靦腆勁兒恢復過來,低著頭,抓起來 帽子,走出去,並沒向俞老師彎彎腰。

  看著他的後影,俞先生的嘴唇顫著,「嘔」了兩聲。「年輕火氣盛,不必——」 我安慰著俞先生。

  「哼,他得毀在他們手裡!他們會告訴他,我的玩藝老了,他們會給他介紹先 生,他們會躥弄他『下海』,他們會死吃他一口,他們會把他鼓逗死。可惜!可惜!」

  俞先生氣得不舒服了好幾天。

  三

  小陳用不著再到俞先生那裡去,他已有了許多朋友。他開始在春芳閣茶樓清唱, 春芳閣每天下午有「過排」,他可是在星期日才能去露一出。因為俞先生,我也認 識幾位票友,所以星期日下午若有工夫,我也到那裡去泡壺茶,聽三兩出戲;前後 都有熟人,我可以隨便的串——好觀察小陳的行動。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有人說 他是「兔子」。我不能相信。不錯,他的臉白淨,他唱「小嗓」;可是我也知道他 聰明,有職業,靦腆;不論他怎麼變,決不會變成個「那個」。我有這個信心,所 以我一邊去觀察他的行動,也一邊很留神去看那些說他是「那個」的那些人們。

  小陳的服裝確是越來越匪氣了,臉上似乎也擦著點粉。可是他的神氣還是在靦 腆之中帶著一股正氣。一看那些給他造謠的,和捧他的,我就明白過來:他打扮, 他擦粉,正和他穿那雙葡萄灰色的鞋一樣,都並不出於他的本心,而是上了他們的 套兒。俞先生的話說得不錯,他要毀在他們手裡。

  最惹我注意的,是個黑臉大漢。頭上剃著月亮門,眼皮裡外都是黑的,他永遠 穿著極長極瘦綢子衣服,領子總有半尺來高。

  據說,他會唱花臉,可是我沒聽他唱過一句。他的嘴裡並不像一般的票友那樣 老哼唧著戲詞兒,而是念著鑼鼓點兒,嘴裡念著,手腳隨著輕輕的抬落;不用說, 他的工夫已超過研究耍腔念字,而到了能背整出的傢伙點的程度,大概他已會打 「單皮」。

  這個黑漢老跟著小陳,就好像老鴇子跟著妓女那麼寸步不離。小陳的「戲碼」, 我在後台看見,永遠是由他給排。排在第幾出,和唱哪一出,他都有主張與說法。 他知道小陳的嗓子今天不得力,所以得唱出歇工兒戲;他知道小陳剛排熟了《得意 緣》,所以必定得過一過。要是湊不上角兒的話,他可以臨時去約。趕到小陳該露 了,他得拉著小陳的手,告訴他在哪兒叫好,在哪兒偷油,要是半路嗓子不得力便 應在哪個關節「碼前」或「叫散」了。在必要的時候,他還遞給小陳一粒華達丸。 拿他和體育教員比一比,我管保說,在球隊下場比賽的時候那種種囑告與指導,實 在遠不及黑漢的熱心與周到。

  等到小陳唱完,他永遠不批評,而一個勁兒誇獎。在誇獎的言詞中,他順手兒 把當時最有名的旦角加以極厲害的攻擊:誰誰的嗓子像個「黑頭」,而腆著臉硬唱 青衣!誰誰的下巴有一尺多長,脊背象黃牛那麼寬,而還要唱花旦!這種攻擊既顯 出他的內行,有眼力,同時教小陳曉得自己不但可以和那些名伶相比,而且實在自 己有超過他們的地方了。因此,他有時候,我看出來,似乎很難為情,設法不教黑 漢拉著他的手把他送到台上去,可是他也不敢得罪他;他似乎看出一些希望來,將 來他也能變成個名伶;這點希望的實現都得仗著黑漢。黑漢設若不教他和誰說話, 他就不敢違抗,黑漢要是教他擦粉,他就不敢不擦。

  我看,有這麼個黑漢老在小陳身旁,大概就沒法避免「兔子」這個稱呼吧?

  小陳一定知道這個。同時,他也知道能變成個職業的伶人是多麼好的希望。自 己聰明,「說」一遍就會;再搭上嗓子可以對付,扮相身段非常的好!資格都有了, 只要自己肯,便能伸手拿幾千的包銀,幹什麼不往這條路上走呢!什麼再比這個更 現成更有出息呢?

  要走這條路,黑漢是個寶貝。在黑漢的口中,不但極到家的講究戲,他也談怎 樣為朋友家辦堂會戲,怎樣約角,怎樣派份兒,怎樣賃衣箱。職業的,玩票的, 「使黑杵的」,全得聽他的調動。他可以把誰捧起來,也可以把誰摔下去;他不但 懂戲,他也懂「事」。小陳沒法不聽他的話,沒法不和他親近。假若小陳願意的話, 他可以不許黑漢拉他的手,可是也就不要再到票房去了。不要說他還有那個希望, 就是純粹為玩玩也不能得罪黑漢,黑漢一句話便能教小陳沒地方去過戲癮,先不用 說別的了。

  四

  有黑漢在小陳身後,票房的人們都不敢說什麼,他們對小陳都敬而遠之。給小 陳打鼓的決不敢加個「花鍵子」;給小陳拉胡琴的決不敢耍壞,暗暗長一點弦兒; 給小陳配戲的決不敢弄句新「搭口」把他繞住,也不敢放膽的賣力氣叫好而把小陳 壓下去。他們的眼睛看著黑漢而故意向小陳賣好,像眾星捧月似的。他們絕不會佩 服小陳——票友是不會佩服人的——可是無疑的都怕黑漢。

  假如這些人不敢出聲,台底下的人可會替他們說話;黑漢還不敢干涉聽戲的人 說什麼。

  聽戲的人可以分作兩類:一類是到星期六或星期日偶爾來泡壺茶解解悶,花錢 不多而頗可以過過戲癮。這一類人無所謂,高興呢喊聲好,不高興呢就一聲不出或 走出去。另一類人是冬夏常青,老長在春芳閣的。他們都多知多懂。有的玩過票而 因某種原因不能再登台,所以天天上茶樓來聽別人唱,專為給別人叫「倒好」,以 表示自己是老行家。有的是會三句五句的,還沒資格登台,所以天天來燻一燻,服 裝打扮已完全和戲子一樣了,就是一時還不能登台表演,而十分相信假若一旦登台 必會開門紅的。有的是票友們的親戚或朋友,天天來給捧場,不十分懂得戲,可是 很會喊好鼓掌。有的是專為來喝茶,不過日久天長便和這些人打成一氣,而也自居 為行家。這類人見小陳出來就嘀咕,說他是「兔子」。

  只要小陳一出來,這群人就嘀咕。他們不能挨著家兒去告訴那些生茶座兒:他 是「兔子」。可是他們的嘀咕已夠使大家明白過來的了。大家越因好奇而想向他們 打聽一下,他們便越嘀咕得緊切,把大家的耳朵都吸過來一些;然後,他們忽然停 止住嘀咕,而相視微笑,大家的耳朵只好慢慢的收回去,他們非常的得意。假若黑 漢能支配台上,這群人能左右台下,兩道相逆的水溜,好像是,沖激那個瘦弱的小 陳。這群人裡有很年輕的,也有五六十歲的。雖然年紀不同,可一律擦用雪花膏與 香粉,壽數越高的越把粉擦得厚。他們之中有貧也有富,不拘貧富,服裝可都很講 究,窮的也有個窮講究——即使棉袍的面子是布的。也會設法安半截綢子裡兒;即 使連裡子也得用布,還能在顏色上著想,襯上什麼雪青的或深紫的。他們一律都卷 著袖口,為是好顯顯小褂的潔白。

  大概是因為忌妒吧,他們才說小陳是「兔子」;其實據我看呢,這群人們倒更 象「那個」呢。

  小陳一露面,他們的臉上就立刻擺出一種神情,能伸展成笑容,也能縮sa成怒 意;一伸,就彷彿賞給了他一點世上罕有的恩寵;一縮,就好像他們觸犯帝王的聖 怒。小陳,為博得彩聲,得向他們遞個求憐邀寵的眼色。連這麼著,他們還不輕易 給他喊個好兒。

  趕到他們要捧的人上了台,他們的神情就極嚴肅了,都伸著脖兒聽;大家喊好 的時候,他們不喊;他們卻在那大家不注意的地方,讚歎著,彷彿是忘形的,不能 不發洩的,喝一聲彩,使大家驚異,而且沒法不佩服他們是真懂行。據說,若是請 他們吃一頓飯,他們便可以玩這一招。顯然的,小陳要打算減除了那種嘀咕,也得 請他們吃飯。

  我心裡替小陳說,何必呢!可是他自有他的打算。五

  有一天,在報紙上,我看到小陳綵排的消息。我決定去看一看。

  當然黑漢得給他預備下許多捧場的。我心裡可有準兒,不能因為他得的好兒多 或少去決定他的本事,我要憑著我自己的良心去判斷他的優劣。

  他還是以作工討好,的確是好。至於唱工,憑良心說,連一個好兒也不值。在 小屋裡唱,不錯,他確是有味兒;一登台,他的嗓子未免太窄了,只有前兩排湊合 著能聽見,稍微靠後一點的,便只見他張嘴而聽不見聲兒了。

  想指著唱戲掙錢,談何容易呢!我曉得這個,可是不便去勸告他。黑漢會給他 預備好捧場的,教他時時得到滿堂的彩,教他沒法不相信自己的技藝高明。我的話 有什麼用呢?

  事後,報紙上的批評是一致的,都說他可以比作昔年的田桂鳳。我知道這些批 評是由哪兒來的,黑漢哪能忘下這一招呢。

  從這以後,義務戲和堂會就老有小陳的戲碼了。我沒有工夫去聽,可是心中替 他擔憂。我曉得走票是花錢買臉的事,為玩票而傾家蕩產的並不算新奇;而小陳是 個窮小子啊。打算露臉,他得有自己的行頭,得找好配角,得有跟包的,得擺出闊 架子來,就憑他,公司裡的一個小職員?難!

  不錯,黑漢會幫助他;可是,一旦黑漢要翻臉和他算清賬怎麼辦呢?俞先生的 話,我現在明白過來,的確是經驗之談,一點也非過慮。

  不久,我聽說他被公司辭了出來,原因是他私造了收據,使了一些錢。雖說我 倆並非知己的朋友,我可深知他絕不是個小滑頭。要不是被逼急了,我相信他是不 會幹出這樣丟臉的事的。我原諒他,所以深恨黑漢和架弄著小陳的那一群人。

  我決定去找他,看看我能不能幫助他一把兒;幾乎不為是幫助他,而是借此去 反抗黑漢,要從黑漢手中把個聰明的青年救出來。

  六

  小陳的屋裡有三四個人,都看著他作「活」呢。因為要省點錢,凡是自己能動 手的,他便自己作。現在,他正作著一件背心,戲台上丫環所穿的那種。大家吸著 煙,閒談著,他一聲不出的,正往背心上粘玻璃珠子——用膠水畫好一大枝梅花, 而後把各色的玻璃珠粘上去,省工,省錢,而穿起來很明艷。

  我進去,他只抬起頭來向我笑了笑,然後低下頭去繼續工作,彷彿是把我打入 了那三四個人裡邊去。我既不認識他們,又不想跟他們講話,只好呆呆的坐在那裡。

  那些人都年紀在四十以上,有的已留下鬍子。聽他們所說的,看他們的神氣, 我斷定他們都是一種票友。看他們的衣服,他們大概都是衙門裡的小官兒,在家裡 和社會上也許是很熱心擁護舊禮教,而主張男女授受不親的。可是,他們來看小陳 作活。他們都不野調無腔,談吐也頗文雅,只是他們的眼老溜著小陳,帶出一點於 心不安而又無法克服的邪味的笑意。

  他們談話兒,小陳並不大愛插嘴,可是趕到他們一提起某某伶人,或批評某某 伶人的唱法,他便放下手中的活,皺起點眉來,極注意的聽著,而後神氣活似黑漢, 斬釘截鐵的發表他的意見,話不多,可是十分的堅決,指出伶人們的缺點。他並不 為自己吹騰,但是這種帶著堅固的自信的批判,已經足以顯出他自己的優越了。他 已深信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旦角,除了他簡直沒有人懂戲。

  好容易把他們耗走,我開始說我所要說的話,為省去繞彎,我開門見山的問了 他一句:「你怎樣維持生活呢?」

  他的臉忽然的紅了,大概是想起被公司辭退出來的那點恥辱。看他回不出話來, 我爽性就釘到家吧:「你是不是已有許多的債?」

  他勉強的笑了一下,可是神氣很堅決:「沒法不欠債。不過,那不算一回事, 我會去掙。假如我現在有三千塊錢,作一批行頭,我馬上可以到上海去唱兩個星期, 而後,」他的眼睛亮起來,「漢口,青島,濟南,天津,繞一個圈兒;回到這兒來, 我就是——」他挑起大指頭。

  「那麼容易麼?」我非常不客氣的問。

  他看了我一眼,冷笑了一下,不屑於回答我。

  「是你真相信你的本事,還是被債逼得沒法不走這條路呢?比如說,你現在已 久下某人一兩千塊錢,去作個小事兒決不能還上,所以你想一下子去摟幾千來,而 那個人也往這麼引領你,是不是?」

  想了一會兒,猶豫了一下,嚥了一口氣,沒回答出什麼來。我知道我的話是釘 到他的心窩裡。

  「假若真像我剛才說的。」我往下說,「你該當想一想,現在你欠他的,那麼 你要是『下海』,就還得向他借。他呢,就可以管轄你一輩子,不論你掙多少錢, 也永遠還不清他的債,你的命就交給他了。捧起你來的人,也就是會要你命的人。 你要是認為我不是嚇噱你,想法子還他的錢,我幫助你,找個事作,我幫助你,從 此不再玩這一套。你想想看。」

  「為藝術是值得犧牲的!」他沒看我,說出這麼一句。這回該我冷笑了。「是 的,因為你在中學畢業,所以會說這麼一句話,一句話,什麼意思也沒有。」

  他的臉又紅了。不願再跟我說什麼,因為越說他便越得氣餒;他的歲數不許他 承認自己的錯誤。他向外邊喊了一聲:「二妹!你坐上一壺水!」

  我這才曉得他還有個妹妹,我的心中可也就更不好過了;沒再說什麼,我走了 出去。

  七

  「全球馳名,第一青衫花旦陳……表演獨有歷史佳劇……」在報紙上,街頭上, 都用極大的字登布出來。我知道小陳是「下了海」。

  在「打炮」的兩天前,他在東海飯店招待新聞界和一些別的朋友。不知為什麼, 他也給了我張請帖。真不願吃他這頓飯,可是我又要看看他,把請帖拿起又放下好 幾回,最後我決定去看一眼。

  席上一共有七八十人,有戲界的重要人物,有新聞記者,有捧角專家,有地面 上的流氓。我沒大去注意這些人們,我彷彿是專為看小陳而來的。

  他變了樣。衣服穿得頂講究,講究得使人看著難過,像新娘子打扮得那麼不自 然,那麼過火。不過,這還不算出奇;最使人驚異的是右手的無名指上戴著個鑽石 戒指,假若是真的,須值兩三千塊錢。誰送給他的呢?憑什麼送給他呢?他的臉上 分明的是擦了一點胭脂,還是那麼削瘦,可是顯出點紅潤來。有這點假的血色在臉 上,他的言語動作彷彿都是在作戲呢;他輕輕的扭轉脖子,好像唯恐損傷了那條高 領子!他偏著臉向人說話,每說一句話先皺一下眉,而後嘴角用力的往上兜,故意 的把腮上弄成兩個小坑兒。我看著他,我的脊背上一陣陣的起雞皮疙疸。

  可是,我到底是原諒了他,因為黑漢在那裡呢。黑漢是大都督,總管著一切: 他拍大家的肩膀,向大家嘀咕,向小陳遞眼色,勸大家喝酒,隨著大家笑,出來進 去,進去出來,用塊極大的綢子手絹擦著黑亮的腦門,手絹上抖出一股香水味。

  據說,人熊見到人便過去拉住手狂笑。我沒看見過,可是我想像著那個樣子必 定就像這個黑漢。

  黑漢把我的眼睛引到一位五十來歲的矮胖子身上去。矮胖子坐首席,黑漢對他 說的話最多,雖然矮胖子並不大愛回答,可是黑漢依然很恭敬。對了,我心中一亮, 我找到那個鑽石戒指的來路!

  再細看,我似乎認識那個胖臉。啊,想起來了,在報紙和雜誌上見過:楚總長! 楚總長是熱心提倡「藝術」的。

  不錯,一定是他,因為他只喝了一杯酒,和一點湯,便離席了。黑漢和小陳都 極恭敬的送出去。再回到席上,黑漢開始向大家說玩笑話了,彷彿是表示:貴人已 走,大家可以隨便吧。

  吃了一道菜,我也溜出去了。

  八

  楚總長出錢,黑漢辦事。小陳住著總長的別墅,有了自己的衣箱,鑽石戒指, 汽車。他只是摸不著錢,一切都由黑漢經手。

  只要有小陳的戲,楚總長便有個包廂,有時候帶著小陳的妹妹一同來:看完戲, 便一同回到別墅,住下。小陳的妹妹長得可是真美。

  楚總長得到個美人,黑漢落下了不少的錢,小陳得去唱戲,而且被人叫做「兔 子」。

  大局是這麼定好了,無論是誰也無法把小陳從火坑裡拉出來了。他得死在他們 手裡,俞先生一點也沒說錯。九

  事忙,我一年多沒聽過一次戲。小陳的戲碼還常在報紙上看到,他得意與否可 無從知道。

  有一次,我到天津辦一點事,晚上獨自在旅館裡非常的無聊,便找來小報看看 戲園的廣告。新到的一個什麼「香」,當晚有戲。我連這個什麼「香」是男是女也 不曉得,反正是為解悶吧,就決定去看看。對於新起來的角色,我永遠不希望他得 怎樣的好,以免看完了失望,弄一肚子蹩扭。

  這個什麼「香」果然不怎麼高明,排場很闊氣,可是唱作都不夠味兒,唱到後 半截兒,簡直有點支持不下去的樣子。

  唱戲是多麼不容易的事呢,我不由的想起小陳來。正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黑 漢。他輕快的由台門閃出來,斜著身和打鼓的說了兩句話,又輕快的閃了進去。

  哈!又是這小子!我心裡說。哼,我同時想到了,大概他已把小陳吸乾了,又 來耍這個什麼「香」了!該死的東西!由天津回來,我遇見了俞先生,談著談著便 談到了小陳,俞先生的耳朵比我的靈通,剛一提起小陳,他便歎了口氣:「完嘍! 妹妹被那個什麼總長給扔下不管了,姑娘不姑娘,太太不太太的在家裡悶著。他呢, 給那個黑小子掙夠了錢,黑小子撒手不再管他了,連行頭還讓黑小子拿去多一半。 誰不知道唱戲能掙錢呢,可是事兒並不那麼簡單容易。玩票,能被人吃光了;使黑 杵,混不上粥喝;下海,誰的氣也得受著,能吃飽就算不離。我全曉得,早就勸過 他,可是……」俞先生似乎還有好些個話,但是只搖了搖頭。

  十

  又過了差不多半年,我到濟南有點事。小陳正在那裡唱呢,他掛頭牌,二牌三 牌是須生和武生,角色不算很硬,可也還看得過去。這裡,連由北平天橋大棚裡約 來的角兒還要成千論百的拿包銀,那麼小陳——即使我們承認他一切的弱點——總 比由天橋來的強著許多了。我決定去看他的戲,彷彿也多少含著點捧捧場的意思, 誰教我是他的朋友呢。那晚上他貼的是獨有的「本兒戲」,九點鐘就上場,文武帶 打,還贈送戲詞。我恰好有點事,到九點一刻才起身到戲園去,一路上我還怕太晚 了點,買不到票。到九點半我到了戲園,裡裡外外全清鍋子冷灶,由老遠就聽到鑼 鼓響,可就是看不見什麼人。由賣票人的神氣我就看出來,不上座兒;因為他非常 的和氣,一伸手就給了我張四排十一號——頂好的座位。

  四排以後,我進去一看,全空著呢。兩廊稀稜稜的有些人,樓上左右的包廂全 空著。一眼望過去,台上被水月電照得青虛虛的,四個打旗的失了魂似的立在左右, 中間坐著個穿紅袍的小生,都像紙糊的。台下處處是空椅子,只在前面有一堆兒人, 都像心中有點委屈似的。世上最難看的是半空的戲園子——既不像戲園,又不像任 何事情,彷彿是一種夢景似的。

  我坐下不大會兒,鑼鼓換了響聲,椅墊桌裙全換了南繡的,繡著小陳的名子。 一陣鑼鼓敲過,換了小鑼,小陳扭了出來。沒有一聲碰頭好——人少,誰也不好意 思喊。我真要落淚!

  他瘦得已不成樣子。因為瘦,所以顯著身量高,就像一條打扮好的刀魚似的。

  並不因為人少而敷衍,反之,他的瘦臉上帶出一些高傲,堅決的神氣;唱,念, 作派,處處用力;越沒有人叫好,他越努力;就好像那宣傳宗教的那麼熱烈,那麼 不怕困苦。每唱完一段,回過頭去喝水的工夫,我看見他嗽得很厲害,嗽一陣,揉 一揉胸口,才轉過臉來。他的嗓音還是那麼窄小,可是作工已臻化境,每一抬手邁 步都有尺寸,都恰到好處;耍一個身段,他便向台下打一眼,彷彿是對觀眾說:這 還不值個好兒嗎?沒人叫好,始終沒人喊一聲好!

  我忽然像發了狂,用盡了力量給他喝了幾聲彩。他看見了我,向我微微一點頭。 我一直坐到了台上吹了嗚嘟嘟,雖然並沒聽清楚戲中情節到底是怎回事;我心中很 亂。散了戲,我跑到後台去,他還上著裝便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幾乎是一把骨頭。

  「等我卸了裝,」他笑了一下,「咱們談一談!」

  我等了好大半天,因為他真像個姑娘,事事都作得很慢很仔細,頭上的每一朵 花,每一串小珠子,都極小心的往下摘,看著跟包的給收好。

  我跟他到了三義棧,已是夜裡一點半鐘。

  一進屋,他連我也不顧得招待了,躺在床上,手哆嗦著,點上了煙燈。吸了兩 大口,他緩了緩氣:「沒這個,我簡直活不了啦!」

  我點了點頭。我想不起說什麼。設若我要說話,我就要說對他有些用處的,可 是就憑我這個平凡的人,怎能救得了他呢?只好聽著他說吧,我彷彿成了個傻子。

  又吸了一大口煙,他輕輕的掰了個橘子,放在口中一瓣。「你幾兒個來的?」

  我簡單的告訴了他關於我自己的事,說完,我問他:「怎樣?」

  他笑了笑:「這裡的人不懂戲!」

  「賠錢?」

  「當然!」他不像以前那樣愛紅臉了,話說得非常的自然,而且絕沒有一點後 悔的意思。「再唱兩天吧,要還是不行,簡直得把戲箱留在這兒!」

  「那不就糟了?」

  「誰說不是!」他嗽咳了一陣,揉了揉胸口。「玩藝好也沒用,人家不聽,咱 有什麼法兒呢?」

  我要說:你的嗓子太窄,你看事太容易!可是我沒說。說了又有什麼用呢?他 的嗓子無從改好,他的生活已入了轍,他已吸慣了煙,他已有了很重的肺病;我干 嗎既幫不了他,還惹他難受呢?

  「在北平大概好一點?」我為是給他一點安慰。「也不十分好,班子多,地方 錢緊,也不容易,哪裡也不容易!」他揉著一點橘子皮,心中不耐煩,可是要勉強 著鎮定。

  「可是,反正我對得起老郎神,玩藝地道,別的……」是的,玩藝地道;不用 說,他還是自居為第一的花旦。失敗,困苦,壓迫,無法擺脫,給他造成了一點自 信,他只仗著這點自信活著呢。有這點自信欺騙著他自己,他什麼也不怕,什麼也 可以一笑置之;妹妹被人家糟踐了,金錢被人家騙去,自己只剩下一把骨頭與很深 的煙癮;對誰也無益,對自己只招來毀滅;可是他自信玩藝兒地道。「好吧,咱們 北平見吧!」我告辭走出來。

  「你不等聽聽我的全本《鳳儀亭》啦?後天就露!」他立在屋門口對我說。

  我沒說出什麼來。

  回到北平不久,我在小報上看到小陳死去的消息。他至多也不過才二十四五歲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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