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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屋裡


  一個二十世紀的中國人所能享受與佔有的,包善卿已經都享受和佔有過,現在 還享受與佔有著。他有錢,有洋樓,有汽車,有兒女,有姨太太,有古玩,有可作 擺設用的書籍,有名望,有身份,有一串可以印在名片上與訃聞上的官銜,有各色 的朋友,有電燈、電話、電鈴、電扇,有壽數,有胖胖的身體和各種補藥。

  設若他稍微能把心放鬆一些,他滿可以胖胖的躺在床上,姨太太與兒女們把他 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即使就這麼死去,他的財產也夠教兒孫們快樂一兩輩子的,他 的訃聞上也會有許多名人的題字與詩文,他的棺材也會受得住幾十年水土的侵蝕, 而且會有六十四名槓夫抬著他遊街的。

  可是包善卿不願休息。他有他的「政治生活」。他的「政治生活」不包括著什 麼主義、主張、政策、計劃與宗旨。他只有一個決定,就是他不應當閒著。他要是 閒散無事,就是別人正在活動與拿權,他不能受這個。他認為自己所不能參預的事 都是有礙於他的,他應盡力地去破壞。反之,凡是足以使他活動的,他都覺得不該 放過機會。像一隻漁船,他用盡方法利用風勢,調動他的帆,以便早些達到魚多的 所在。他不管那些風是否有害於別人,他只為自己的帆看風,不管別的。

  看準了風,夠上了風,便是他的「政治生活」。夠上風以後,他可以用極少的 勞力而獲得一個中國「政治家」所應得的利益。所以他不願休息,也不肯休息;平 白無故地把看風與用風這點眼力與天才犧牲了,太對不起自己。越到老年,他越覺 出自己的眼力準確,越覺出別人的幼稚;按兵不動是冤枉的事。況且他才剛交六十; 他知道,只要有口氣,憑他的經驗與智慧,就是坐在那兒呼吸呼吸,也應當有政治 的作用。

  他恨那些他所不熟識的後起的要人與新事情,越老他越覺得自己的熟人們可愛, 就是為朋友們打算,他也應當隨手抓到機會擴張自己的勢力。對於新的事情他不大 懂,於是越發感到自己的老辦法高明可喜。洋人也好,中國人也好,不論是誰,自 要給他事作,他就應當去擁護。同樣,凡不給他權勢的便是敵人。他清清楚楚地承 認自己的寬宏大度,也清清楚楚地承認自己的嫉妒與褊狹;這是一個政治家應有的 態度。他十分自傲有這個自知之明,這也就是他的厲害的地方;「得罪我與親近我, 你隨便吧!」他的胖臉上的微笑表示著這個。

  剛辦過了六十整壽,他的像片又登在全國的報紙上,下面注著:「新任建設委 員會會長包善卿。」看看自己的像,他點了點頭:「還得我來!」他想起過去那些 政治生活。過去的那些經驗使他壓得住這個新頭銜,這個新頭銜既能增多他的經驗, 又能增高了身份,而後能產生再高的頭銜。想到將來的光榮與勢力,他微微感到滿 意於現在。有一二年他的像片沒這麼普遍地一致地登在各報紙上了;看到這回的, 他不能不感到滿意;這個六十歲的照像證明出別的政客的庸碌無能,證明了自己的 勢力的不可輕視與必難消滅。新人新事的確出來不少,可是包善卿是青松翠柏,越 老越綠。世事原無第二個辦法,包善卿的辦法是唯一的,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 來還如此!他的方法是官僚的聖經,他一點不反對「官僚」這兩個字;「只有不得 其門而入的才叫我官僚,」他在四十歲的時候就這麼說過。

  看著自己的像片,他覺得不十分像自己。不錯,他的胖臉,大眼睛,短鬚,粗 脖子,與圓木筒似的身子,都在那裡,可是缺乏著一些生氣。這些不足以就代表包 善卿。他以幾十年的經驗知道自己的表情與身段是怎樣的玲瓏可喜,像名伶那樣曉 得自己哪一個姿態最能叫好;他不就是這麼個短粗胖子。至少他以為也應該把兩個 姿態照下來,兩個最重要的,已經成為習慣而仍自覺地利用著,且時時加以修正的 姿態。一個是在面部:每逢他遇到新朋友,或是接見屬員,他的大眼會像看見個奇 怪的東西似的,極明極大極傻地瞪那麼一會兒,腮上的肉往下墜;然後腮上的肉慢 慢往上收縮,大眼睛裡一層一層的增厚笑意,最後成為個很嫵媚的微笑。微笑過後, 他才開口說話,舌頭稍微團著些,使語聲圓柔而稍帶著點嬌憨,顯出天真可愛。這 個,哪怕是個冰人兒,也會被他馬上給感動過來。

  第二個是在腳部。他的腳很厚,可是很小。當他對地位高的人趨進或辭退,他 會極巧妙地利用他的小腳:細逗著步兒,彎著點腿,或前或後,非常的靈動。下部 的靈動很足給他一身胖肉以不少的危險,可是他會設法支持住身體,同時顯出他很 靈利,和他的恭敬謙卑。

  找到這兩點,他似乎才能找到自己。政治生活是種藝術,這兩點是他的藝術的 表現。他願以這種姿態與世人相見,最好是在報紙上印出來。可是報紙上只登出個 遲重肥胖的人來,似乎是美中不足。

  好在,沒大關係。有許多事,重大的事,是報紙所不知道的。他想到末一次的 應用「腳法」:建設委員會的會長本來十之六七是給王莘老的,寫是包善卿在山木 那裡表現了一番。王莘老所不敢答應山木的,包善卿親手送過去:「你發表我的會 長,我發表你的高等顧問!」他向山木告辭時,兩腳輕快地細碎地往後退著,腰兒 彎著些,提出這個「互惠」條件。果然,王莘老連個委員也沒弄到手,可憐的莘老! 不論莘老怎樣固執不通,究竟是老朋友。得設法給他找個地位!包善卿作事處處想 對得住人,他不由地微笑了笑。

  王莘老未免太固執!太固執!山木是個勢力,不應當得罪。況且有山木作顧問, 事情可以容易辦得多。他閉上眼想了半天,想個比喻。想不出來。最後想起一個: 姨太太要東西的時候,不是等坐在老爺的腿兒上再說嗎?但這不是個好比喻。包善 卿坐在山木的腿上?笑話!不過呢,有山木在這兒,這次的政治生活要比以前哪一 次都穩當、舒服、省事。東洋人喜歡拿權,作事;和他們合作,必須認清了這一點; 認清這一點就是給自己的事業保了險。奇怪,王莘老作了一輩子官,連這點還看不 透!王莘老什麼沒作過?教育、鹽務、稅務、鐵道……都作過,都作過,難道還不 明白作什麼也不過是把上邊交下來的,再往下交。把下邊呈上來的再呈上去,只須 自己簽個字?為什麼這次非拒絕山木不可呢?奇怪!也許是另有妙計?不能吧?打 聽打聽看;老朋友,但是細心是沒過錯的。

  「大概王莘老總不至於想塌我的台吧?老朋友!」他問自己。他的事永遠不願 告訴別人,所以常常自問自答。「不能,王莘老不能!」他想,會長就職禮已平安 地舉行過;報紙上也沒露骨地說什麼;委員們雖然有請病假的,可是看我平安無事 地就了職,大概一半天內也就會銷假的。山木很喜歡,那天還請大家吃了飯,雖然 飯菜不大講究,可是也就很難為了一個東洋人!過去的都很順當;以後的有山木作 主,大概不會出什麼亂子的。是的,想法子安置好王莘老吧;一半因為是老朋友, 一半因為省得單為這個懸心。至於會裡用人,大致也有了個譜兒,幾處較硬的介紹 已經敷衍過去,以後再有的,能敷衍就敷衍,不能敷衍的好在可以往山木身上推。 是的,這回事兒真算我的老運不錯!

  想法子給山木換輛汽車,這是真的,東洋人喜歡小便宜。自己的車也該換了, 不,先給山木換,自己何必忙在這一時!何不一齊呢,真!我是會長,他是顧問, 不必,不必和王莘老學,總是讓山木一步好!

  決定了這個,他這回的政治生活顯然是一帆風順,不必再思索什麼了。假如還 有值得想一下的,倒是明天三姨太太的生日辦不辦呢?辦呢,她歲數還小,怕教沒 吃上委員會的傢伙們有所借口,說些不三不四的。不辦呢,又怕臨時來些位客人, 不大合適。「政治生活」有個討厭的地方,就是處處得用「思想」,不是平常人所 能幹的。在很小的地方,正如在很大的地方,漏了一筆就能有危險。就以娶姨太太 說,過政治生活沒法子不娶,同時姨太太又能給人以許多麻煩。自然,他想自己在 娶姨太太這件事上還算很順利,一來是自己的福氣大,二來是自己有思想,想起在 哈爾濱作事時候娶的洋姨太太——後來用五百元打發了的那個——他微笑了笑。再 不想要洋的,看著那麼白,原來皮膚很粗。啵!他不喜歡看外國電影片,多一半是 因為這個。連中國電影也算上,那些明星沒有一個真正漂亮的。娶姨太太還是到蘇 杭一帶找個中等人家的雛兒,林黛玉似的又嬌又嫩。三姨太太就是這樣,比女兒還 小著一歲,可比女兒美得多。似乎應當給她辦生日,怪可憐的。況且乘機會請山木 吃頓飯也顯著不是故意地請客。是的,請山木首席,一共請三四桌人,對大家不提 辦生日,又不至太冷淡了姨太太,這是思想!

  福氣使自己騰達,思想使自己壓得住富貴,自己的政治生活和家庭生活是個有 力的證明。太太念佛吃齋,老老實實。大兒有很好的差事,長女上著大學。二太太 有三個小少爺,三太太去年冬天生了個小娃娃。理想的家庭,沒鬧過一樁滿城風雨 的笑話,好容易!最不放心的是大兒大女,在外邊讀書,什麼壞事學不來!可是, 大兒已有了差事,不久就結婚;女兒呢,只盼順順當當畢了業,找個合適的小人嫁 出去;別鬧笑話!過政治生活的原不怕鬧笑話,可是自己是老一輩的人,不能不給 後輩們立個好榜樣,這是政治道德。作政治沒法不講道德,政治舞台是多麼危險的 地方,沒有道德便沒有膽量去冒險。自己六十歲了,還敢出肩重任,道德不充實可 能有這個勇氣?自己的道德修養,不用說,一定比自己所能看到的還要高著許多, 一定。

  他不願再看報紙上那個像片,那不過是個短粗而無生氣的胖子,而真正的自己 是有思想、道德、有才具、有經驗、有運氣的政治家!認清了這個,他心裡非常平 靜,像無波的秋水映著一輪明月。他想和姨太太們湊幾圈牌,為是活動活動自己的 心力,太平靜了。

  「老爺,方委員,」陳升輕輕的把張很大的名片放在小桌上。

  「請,」包善卿喜歡方文玉,方文玉作上委員完全仗著他的力量。方文玉來的 時間也正好,正好二男二女——兩個姨太太——湊幾圈兒。

  方文玉進來,包善卿並沒往起立,他知道方文玉不會惱他,而且會把這樣的不 客氣認成為親熱的表示。可是他的眼睛張大,而後漸漸地一層層透出笑意,他知道 這足以補足沒往起立的缺欠,而不費力地牢籠住方文玉的心。搬弄著這些小小的過 節,他覺得出自己的優越,有方文玉在這兒比著,他不能不承認自己的經驗與資格。

  「文玉!坐,坐!懶得很,這兩天夠我老頭子……哈哈!」他必須這樣告訴文 玉,表示他並沒在家裡閒坐著,他最不喜歡忙亂,而最愛說他忙;會長要是忙,委 員當然知道應當怎樣勤苦點了。

  「知道善老忙,現在,我——」方文玉不敢坐下,作出進退兩難的樣子,唯恐 怕來的時間不對而討人嫌。「坐!來得正好!」看著方文玉的表演,他越發喜歡這 個人,方文玉是有出息的。

  方文玉有四十多歲,高身量,白淨子臉,帶著點煙氣。他沒別的嗜好,除了吃 口大煙。在包善卿眼中,他是個有為的人,精明、有派頭、有思想,可惜命不大強, 總跳騰不起去。這回很賣了些力氣才給他弄到了個委員,很希望他能藉著這一步而 走幾年好運。

  「文玉,你來得正好,我正想湊幾圈,帶著硬的呢?」包善卿團著舌尖,顯出 很天真淘氣。

  「伺候善老,輸錢向來是不給的!」方文玉張開口,可是不敢高聲笑,露出幾 個帶煙釉的長牙來。及至包善卿哈哈笑了,他才接著出了聲。

  「本來也是,」包善卿笑完,很鄭重地說,「一個委員拿五百六,沒車馬費, 沒辦公費,苦事!不過,文玉你得會利用,眼睛別閒著;等山木擬定出工作大綱來, 每個縣城都得安人;留點神,多給介紹幾個人。這些人都有縣長的希望。可不能只 靠著封介紹信!這或者能教你手裡鬆動一點,不然的話,你得賠錢;五百六太損點, 五百六!」他的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小胖腳尖,不住地點頭。待了一會兒:「好吧, 今天先記你的賬好了。有底沒有?」

  「有!小劉剛弄來一批地道的,請我先嘗嘗,煙倒是不壞,可是價兒也夠瞧的。」 方文玉搖了搖頭,用燒黃的手指夾起支「炮台」來。

  「我這也有點,也不壞,跟二太太要好了;她有時候吃一口。我不准她多吃! 咱們到裡院去吧?」包善卿想立起來。

  他還沒站利落,電話鈴響了。他不愛接電話。許多電玩藝兒,他喜歡安置,而 不願去使用。能利用電力是種權威,命令僕人們用電話叫菜或買別的東西,使他覺 得他的命令能夠傳達很遠,可是他不願自己去叫與接電話。他知道自己不是破命去 坐飛機的那種政治家。

  「勞駕吧,」他立好,小胖腳尖往裡一逗,很和藹地對方文玉說。

  方文玉的長腿似乎一下子就邁到了電機旁,拿起耳機,回頭向包善卿笑著: 「喂,要哪裡?包宅,啊,什麼?嘔,墨老!是我,是的!跟善老說話?啊,您也 曉得善老不愛接電,嘻嘻,好,我代達!……好,都聽明白了,明天見,明天見!」 看了耳機一下,掛上。

  「墨山?」包善卿的下巴往裡收,眼睛往前努,作足探問的姿勢。

  「墨山,」方文玉點了點頭,有些不大願意報告的樣子。「教我跟善老說兩件 事,頭一件,明天他來給三太太賀壽,預備打幾圈。」

  「記性是真好,真好!」包善卿喜歡人家記得小姨太太的生日。「第二件?」

  「那什麼,那什麼,他聽說,聽說,未必正確,大概學生又要出來鬧事!」

  「鬧什麼?有什麼可鬧的?」包善卿聲音很低,可是很清楚,幾乎是一字一字 地說。

  「墨老說,他們要打倒建設委員會呢!」

  「胡鬧!」包善卿坐下,腳尖在地上輕輕地點動。「那什麼,善老,」方文玉 就著煙頭又點著了一支新的,「這倒要防備一下。委員會一切都順利;不為別的, 單為求個吉利,也不應當讓他們出來,滿街打著白旗,怪喪氣的。好不好通知公安 局,先給您這兒派一隊人來,而後讓他們每學校去一隊,禁止出入?」

  「我想想看,想想看,」包善卿的腳尖點動得更快了,舌尖慢慢地舐著厚唇, 眨巴著眼。過了好大一會兒,他笑了:「還是先請教山木,你看怎樣?」

  「好!好!」方文玉把煙灰彈在地毯上,而後用左手捏了鼻子兩下,似乎是極 深沉地搜索妙策:「不過,無論怎說,還是先教公安局給您派一隊人來,有個準備, 總得有個準備。要便衣隊,都帶傢伙,把住胡同的兩頭。」他的帶煙氣的臉上露出 青筋,離離光光的眼睛放出一些浮光。「把住兩頭,遇必要時只好對不起了,拍拍 一排槍。拍拍一排槍,沒辦法!」「沒辦法!」包善卿也掛了氣,可是還不像方文 玉那麼浮躁。「不過總是先問問山木好,他要用武力解決呢,咱們便問心無愧。做 主張和平呢,咱們便無須乎先表示強硬。我已經想好,明天請山木吃飯,正好商量 商量這個。」「善老,」方文玉有點抱歉的神氣,「請原諒我年輕氣浮,明天萬一 太晚了呢?即使和山木可以明天會商,您這兒總是先來一隊人好吧?」

  「也好,先調一隊人來,」包善卿低聲地象對自己說。又待了一會兒,他像不 願意而又不得不說的,看了方文玉一眼;彷彿看準方文玉是可與談心的人,他張開 了口。「文玉,事情不這麼簡單。我不能馬上找山木去。為什麼?你看,東洋人處 處細心。我一見了他,他必先問我,誰是主動人?你想啊,一群年幼無知的學生懂 得什麼,背後必有人鼓動。你大概要說共產黨?」他看見方文玉的嘴動了下。「不 是!不是!」極肯定而有點得意地他搖了搖頭。「中國就沒有共產黨,我活了六十 歲,還沒有看見一個共產黨。學生背後必有主動人,弄點糖兒豆兒的買動了他們, 主動人好上台,代替你我,你——我——」他的聲音提高了些,胖臉上紅起來。 「咱們得先探聽明白這個人或這些人是誰,然後才不至被山木問住。你看,好比山 木這麼一問,誰是主動人?我答不出;好,山木滿可以撅著小黑鬍子說:誰要頂你, 你都不曉得?這個,我受不了。怎麼處置咱們的敵人,可以聽山木的;咱們可得自 己找出敵人是誰。是這樣不是?是不是?」

  方文玉的長腦袋在細脖兒上繞了好幾個圈,心中「很」佩服,臉上「極」佩服, 包善老。「我再活四十多也沒您這個心路,善老!」

  善老沒答碴,眼皮一搭拉,接受對他的諛美。「是的,擒賊先擒王,把主動人 拿住。學生自然就老實了。這就是方才說過的了:和平呢還是武力呢,咱們得聽山 木的,因為主動人的勢力必定小不了。」他又想了想:「假如咱們始終不曉得他是 誰,山木滿可以這麼說,你既不知道為首的人,那就只好拿這回事當作學潮辦吧。 這可就糟了,學潮,一點學潮,咱們還辦不了,還得和山木要主意?這豈不把亂子 拉到咱們身上來?你說的不錯,拍拍一排槍,准保打回去,一點不錯;可是拍拍一 排槍犯不上由咱們放呀。山木要是負責的話,管他呢,拍拍一排開花炮也可以!是 不是,文玉,我說的是不是?」「是極!」方文玉用塊很髒的綢子手絹擦了擦青眼 圈兒。「不過,善老,就是由咱們放槍也無所不可。即使學生背後有主動人,也該 懲罰他們——不好好讀書,瞎鬧哄什麼呢!東洋朋友、中國朋友、商界,都擁護我 們。除了學生,除了學生!不能不給小孩子們個厲害!我們出了多少力,費了多少 心血,才有今日,臨完他們喊打倒,善老?」看著善老連連點頭,他那點吃煙人所 應有的肝火消散了點。「這麼辦吧,善老,我先通知公安局派一隊人來,然後咱們 再分頭打電打聽打聽誰是為首的人。」他的眼忽然一亮,「善老,好不好召集全體 委員開個會呢!」

  「想想看,」包善卿決定不肯被方文玉給催迷了頭,在他的經驗裡,沒有辦法 往往是最好的辦法,而延宕足以殺死時間與風波。「先不用給公安局打電;他們應 當趕上咱們來,這是他們當一筆好差事的機會,咱們不能迎著他們去。至於開會, 不必:一來是委員們都沒在這兒,二來委員不都是由你我薦舉的,開了會倒麻煩, 倒麻煩。咱們頂好是先打聽為首之人;把他打聽到,」包善卿兩隻肥手向外一推, 「一股攏總全交給山木。省心,省事,不得罪人!」

  方文玉剛要張嘴,電話鈴又響了。

  這回。沒等文玉表示出來願代接電的意思,包善卿的小胖腳緊動慢動地把自己 連跑帶轉地挪過去,像個著了忙的鴨子。摘下耳機,他張開了大嘴喘了一氣。「哪 裡?嘔,馮秘書,近來好?啊,啊,啊!局長呢?嘔,我忘了,是的,局長回家給 老太太作壽去了,我的記性太壞了!那……嗯……請等一等,我想想看,再給你打 電,好,謝謝,再見!」掛上耳機。他彷彿接不上氣來了。一大堆棉花似的癱在大 椅子上。閉了會兒眼,他低聲地說:「記性太壞了,那天給常局長送過去了壽幛, 今天就會忘了,要不得!要不得!」

  「馮秘書怎麼說?」方文玉很關切地問。

  「哼,學生已經出來了,馮子才跟我要主意!」包善卿勉強著笑了笑。「我剛 才說什麼來著?咱們還沒教他們派人來呢,他們已經和我要主意;要是咱們先張了 嘴,公安局還不搬到我這兒來辦公?跟我要主意,他們是幹什麼的?」「可是學生 已經出來了!」方文玉也想不出辦法,可是因為有嗜好,所以膽子更小一點。「您 想怎樣回復馮子才呢?」「他當然會給常局長打電報要主意;我不掙那份錢,管不 著那段事。」包善卿看著桌上的案頭日曆。

  「您這兒沒人保護可不行呀!」方文玉又善意地警告。「那,我有主意,」包 善卿知道學生已經出來,不能不為自己的安全設法了。「文玉,你給張七打個電話, 教他馬上送五十打手來,都帶傢伙,每人一天八毛,到委員會領錢,他們比巡警可 靠!」

  方文玉放了點心,馬上給張七打了電話。包善卿也似乎無可顧慮了,躺在沙發 上閉了眼。方文玉看著善老,不願再思索什麼,可是總惦記著看事不妙必會偷偷地 跑掉,用不著替他擔憂,他心中正——地數點家裡的人,自要包家的人都平安,別 的都沒大關係。他忽然睜開眼,坐起來,按電鈴。一邊按一邊叫:「陳升!陳升!」

  陳升輕快地跑進來。

  「陳升,大小姐回來沒有?」他探著脖,想看桌上的日曆:「今天不是禮拜天 嗎?」

  「是禮拜,大小姐沒回家,」陳升一邊回答,一邊倒茶。「給學校打電,叫她 回來,快!」包善卿十分著急地說。「等等再倒茶,先打電!」對於兒女,他最愛 的是大小姐,最不放心的也是大小姐。她是大太太生的,又是個姑娘,所以他對於 她特別地慈愛,慈愛之中還有些尊重的意思,姨太太們生的小孩自然更得寵愛,可 是止於寵愛;在大姑娘身上,只有在她身上,他彷彿找到了替包家維持家庭中的純 潔與道德的負責人。她是「女兒」,非得純美得像一朵水仙花不可。這朵水仙花供 給全家人一些清香,使全家人覺得他們有個鮮花似的千金小姐,而不至於太放肆與 胡鬧了。大小姐要是男女混雜地也到街上去打旗瞎喊,包家的鮮花就算落在泥中了, 因為一旦和男學生們接觸,女孩子是無法保持住純潔的。「老爺,學校電話斷了!」 陳升似乎還不肯放手耳機,回頭說完這句,又把耳機放在耳旁。

  「打發小王去接!緊自攥著耳機幹什麼呀!」包善卿的眼瞪得極大,短鬍子都 立起來。陳升跑出去,門外汽車嘟嘟起來。緊跟著,他又跑回:「老爺,張七帶著 人來了。」「叫他進來!」包善卿的手微微顫起來,「張七」兩個字似乎與禍亂與 廝殺有同一的意思,禍亂來在自己的門前,他開始害了怕;雖然他明知道張七是來 保護他的。

  張七沒敢往屋中走,立在門口外:「包大人,對不起您,我才帶來三十五個人; 今天大家都忙,因為鬧學生,各處用人;我把這三十五個放在您這兒,馬上再去找, 誤不了事,掌燈以前,必能湊齊五十名。」

  「好吧,張七,」包善卿開開屋門,看了張七一眼:「他們都帶著傢伙哪?好! 趕快去再找幾名來!錢由委員會領;你的,我另有份兒賞!」

  「您就別再賞啦,常花您的!那麼,我走了,您沒別的吩咐了?」張七要往外 走。

  「等等,張七,汽車接大小姐去了,等汽車回來你再走;先去看看那些人們, 東口西口和門口分開了站!別都紮在一堆兒!」

  張七出去檢閱,包善卿回頭看了看方文玉,「文玉,你看怎樣!不要緊吧?」 關上屋門,他背著手慢慢地來回走。「沒準兒了!」方文玉也立起來,臉上更灰暗 了些。「毛病是在公安局。局長沒在這兒,馮子才大概——」「大概早跑啦!」包 善卿接過去。「空城計,非亂不可,非亂不可,這玩藝,這玩藝,咱們始終不知為 首的是誰,有什麼辦法呢?」

  電話!方文玉沒等請示,抓下耳機來。「誰?小王?……等等!」偏著點頭: 「善老,車伕小王在街上借的電話。學生都出去了,大小姐大概也隨著走了;街上 很亂,打上了!」「叫小王趕緊回來!」

  「你趕緊回來!」方文玉凶狠地掛上耳機,心中很亂,想燒口煙吃。

  「陳升!」包善卿向窗外喊:「叫張七來!」

  這回,張七進了屋中,很規矩地立著。

  「張七,五十塊錢的賞,去把大小姐給找來!你知道她的學校?」

  「知道!可是,包大人,成千成萬的學生,叫我上哪兒去找她呢?我一個人, 再添上倆,找到小姐也沒法硬拉出來呀!」「你去就是了,見機而作!找了來,我 另給你十塊!」方文玉看著善老,交派張七。

  「好吧,我去碰碰!」張七不大樂觀地走出去。「小王回來了,老爺,」陳升 進來報告。

  「那什麼,陳升,把帽子給我。」包善卿楞了會兒,轉向方文玉:「文玉,你 別走,我出去看看,一個女孩子人家,不能——」

  「善老!」方文玉抓住了善老的手,手很涼。「您怎能出去呢!讓我去好了。 認識我的少一點,您的像片——」二人同時把眼轉到桌上的報紙上。

  「文玉你也不能出去!」包善卿腿一軟,坐下了。「找山木想辦法行不行?這 不能算件小事吧?我的女兒!他要是派兩名他的親兵,準能找回來!」

  「萬一他不管,可不大得勁兒!」方文玉低聲地說。「聽!」包善卿直起身來。

  包宅離大街不十分遠,平常能聽得見汽車的喇叭聲。現在,像夏日大雨由遠而 近地那樣來了一片繼續不斷的,混亂而低切的吵嚷,分不出是什麼聲音,只是那麼 流動的,越來越近的一片,一種可怕的怒潮,向前湧進。

  方文玉的臉由灰白而慘綠,猛然張開口,嚥了一口氣。「善老,咱們得逃吧?」

  包善卿的嘴動了動,沒說出什麼來,臉完全紫了。怒氣與懼怕往兩下處扯他的 心,使他說不出話來。「學生!學生!一群毛孩子!」他心裡說:「你們懂得什麼! 懂得什麼!包善卿的政治生活非生生讓你們吵散不可!包善卿有什麼對不起人的地 方!混賬,一群混賬!」

  張七拉開屋門,沒顧得摘帽子:「大人,他們到了!我去找大小姐,恰好和他 們走碰了頭!」

  「西口把嚴沒有?」包善卿好容易說出話來。

  「他們不上這兒來,上教場去集合。」

  「自要進來,開槍,我告訴你!」包善卿聽到學生們不進胡同,強硬了些。

  「聽!」張七把屋門推開。

  「打倒賣國賊!」千百條嗓子同時喊出。

  包善卿的大眼向四下裡找了找,好似「賣國賊」三個字像個風箏似的從空中落 了下來。他沒找到什麼,可是從空中又降下一聲:「打倒賣國賊!」他看了看方文 玉,看了看張七,勉強地要笑笑,沒笑出來。「七,」「張」字沒能說利落:「大 小姐呢?我教你去找大小姐!」

  「這一隊正是大小姐學校裡的,後面還有一大群男學生。」「看見她了?」

  「第一個打旗的就是大小姐!」

  「打倒賣國賊!」又從空中傳來一聲。

  在這一聲裡,包善卿彷彿清清楚楚地聽見了自己女兒的聲音。

  「好,好!」他的手與嘴唇一勁兒顫。「無父無君,男盜女娼的一群東西!我 會跟你算賬,甭忙,大小姐!別人家的孩子我管不了,你跑不出我的手心去!爸爸 是賣國賊,好!」「善老!善老!」方文玉的煙癮已經上來,強掙扎著勸慰:「不 必生這麼大的氣,大小姐年輕,一時糊塗,不能算是真心反抗您,絕對不能!」

  「你不知道!」包善卿顫得更厲害了。「她要是想要錢,要衣裳,要車,都可 以呀,跟我明說好了;何必滿街去喊呢!瘋了?賣國賊,爸爸是賣國賊,好聽?混 賬,不要臉!」

  電話!沒人去接。方文玉已經癮得不愛動,包善卿氣得起不來。

  張七等鈴響了半天,搭訕著過去摘下耳機。「……等等。大人,公安局馮秘書。」

  「掛上,沒辦法!」包善卿躺在沙發上。

  「陳升!陳升!」方文玉低聲地叫。

  陳升就在院裡呢,趕快進來。

  方文玉向裡院那邊指了指,然後撅起嘴唇,像叫貓似的輕輕響了幾下。

  陳升和張七一同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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